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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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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

醉酒的人常言自己沒醉,是這樣嗎?艾格不由審視自己。

安潔莉卡那句話怎麽說的?“如果說世界上有比艾格·加蘭海姆更嘴硬的人,那一定是喝了酒的艾格·加蘭海姆。”

小女孩總是誇大其詞,假使把她放到水手的吹牛派對裏,以她的兄長為話題,不出三天,艾格便會成為整個北海身負最多傳說的人。什麽“史上最年輕的黑海盜殺手”“槍.術高手是怎麽練成的?首先他拿火.藥和子彈當飯後甜點。”“如果你們穿梭城堡的夜路被照亮,別懷疑,那是他的美貌在發光。”“海怪,哈,我怕這個?你們不知道艾格專吃海怪嗎?他一口三頭!”她說的是三頭?還是五頭?

艾格因這個回憶的不確定停下了腳步。

……隨便吧,她高興就好。

船舷邊他擡著臉辨認周遭環境,月亮,星空,大海……都是老熟人,哦,還有遠處老熟人的大船,風中的海蛇搖頭晃腦,那才像是醉了酒的樣子。

他花了短暫的時間,將安潔莉卡吹牛時的模樣分毫畢現地想起,以此來初步判斷自己大腦的清醒。

走了一段路,又後知後覺感到一點熱度,於是解開袖口,把袖管卷到手肘。依舊感覺不適,從輕飄飄的腦袋到沈重的胃,但他並沒有因為這個擰起一點眉頭。

忍耐是種後天習得的品性,將人從大腦武裝到眼神。他眼神平靜地眺望遠處的海蛇旗。

風,和風裏的聲音像是隔著大霧傳來。

聽不清,應該與他耳朵遲鈍無關,他想去船醫室洗個澡,該睡覺了。也許是這裏太偏僻,偌大一個船頭,僅有一間房亮著盞昏黃的燈,船長去了岸上,還有船醫,侍衛們整隊隨行,只留下事務長閉門不出……事務長?

耳朵確實開始遲鈍,和思緒一起。

直到舒適的涼意撲面,酒氣被熟悉的海水氣味覆蓋,艾格才略微回神,反應過來自己來到了哪裏。

他盤膝坐在地板上,底下鋪著一塊毯子,面前擺著一個箱子,最上面是把火.槍——前幾天隨手拆改的其中一把,還沒裝完。

牽他過來的艙室主人就停在半臂之外,黑發半幹,魚尾橫擺,側頭凝視的樣子也像隔著幾層燭火。神通廣大的動物在離艙室十米遠的地方將人類找到,那麽理所當然。就好像哪怕他不在船舷邊,而是在海面上、在海底下,在任何地方稍微躊躇方向的時候,他也能隨時出現,再開一扇門,告訴他:你應該到這兒來。

艾格沒覺任何奇怪,他甚至沒對兩人之間過於親密距離作出提醒。他只是環顧四周,將脊背靠上墻壁,有些出神地看著艙室另一頭,心想如果那扇窗戶打開,讓海風吹進來,也許能緩解腦袋的眩暈。困頓讓思緒像燭火,搖搖欲熄。

“變個魔術,你會那個嗎。”他突然開口,“啪一下,窗戶消失的那種魔術。”

聞言,人魚停下了悄然的挨近,他歪頭凝視那泛紅的耳朵、燈光下出神的綠眼睛。

片刻之後,啪一下,是尾鰭拍了地。他轉身打算去開窗。

緊密圍繞的沁涼有絲松動,悶熱令人呼吸不暢,艾格抓住一截滑走的黑色長發,把這一大團水汽留在身邊。

“算了。”他搖搖頭,像每一個和老朋友偶遇的人那樣,再自然不過地寒暄起來,“晚餐大概會持續到半夜,你呢。”

他擡起眼睛打量人魚:“你吃了嗎?”說著,他想起這位朋友的食譜,又為這個不合時宜的寒暄發笑,“很遺憾,今晚你得餓會兒肚子,水手們蹩腳的故事嚇不著任何一個人。”

今夜沒有恐懼,他告訴他。

“嗯,人類的節日。”他向他介紹。

艙室裏也沒有節日的氛圍。

人魚——這個海裏的動物對岸上新鮮的一切似乎毫無興趣。船頭空蕩蕩,無人巡邏也無人守衛,燈火是黯淡的,每一扇窗戶都是緊閉的,盡管打開就能縱覽海面之外的新世界。

不應該是這樣,有哪條魚見過陸地嗎?

“你去過岸上嗎?”艾格問他,又兀自走神半晌。

他擡臉思考的模樣讓地上尾鰭的掀動也停了下來。一把頭發還被抓在人類的手心,還有這全然放松的神態,也得湊得夠近才能聞個清楚。人魚安靜凝視,循序漸進的靠攏並未遭到任何抵擋。

事實上,很長一段安靜裏,艾格腦海是空白的。薩克蘭德,盛夏之島。薩克蘭德,人魚先生,也許應該把他們做一下區分,許久之後他慢慢想到。

他感覺眼睛熏痛,大概是在酒氣裏待了太久的後遺癥,眨眼間說話也慢了下來:“可以這麽叫你嗎?薩克。”

人魚的長鰓因熟悉的音節翕動。那張蒼白的面孔似乎是出神了,整個腦袋都停留在了這聲呼喚裏。

“你好像一點都不好奇陸地。”纏繞著黑色發絲的手指用了點力,重又扯來人魚的視線,“我知道狼——一種陸地的動物,狼只有在捕獵的時候,才會這樣盯著其他動物,為什麽總是這麽看我,海裏的動物都不需要眨眼睛的嗎?——眨眼,薩克。”他突然說。

人魚睫毛一顫,立即眨了眨眼睛,連帶著一次長鰓的收縮,一記呼吸的抖落。

艾格先是笑了,為這令行禁止的一瞬反應。

接著又想伸手,去碰那還在顫動的長鰓。對著眼前的類人面孔看了半天,灰眼珠靜而透明。

“沒錯,你讓我覺得……”他停頓,忘記了要伸出去的手,“……讓我覺得我們好像也是老熟人。”

“……就像在哪兒見過一樣。”

他記起在堪斯特島,醫館窗口老是被一只松鼠光顧,很久之後,才明白自己無意間搗毀過它的葉巢,回憶的過程讓思緒越發遲滯,“……或者我用火.藥炸過你的老家,但是忘了說抱歉?但我沒在那盛夏之島幹過什麽壞事,應該。薩克蘭德是個好地方……你去過岸上嗎?”

“岸上……陸地。”人魚胸膛響起低沈的音節。

艾格繼續看著他。

“海水落時,有一個……”他回望人類,許久,再次眨了眨眼睛,說,“溶洞。”

這聲音讓艾格放下那把頭發,撐起臉側耳細聽。

“對,海邊有些地方會有溶洞,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黑漆漆沒有燈。”他閉上眼睛,腦中是人魚好奇湊近的臉——姑且把那時不時湊近嗅一下的模樣叫做好奇,盡管他每一次嗅聞都足夠不動聲色。

“但不止溶洞,陸地比船上覆雜得多,村莊,城堡,教堂,法院……哦,或者你更熟悉那些,恐懼。”靜謐的目光籠罩裏,他幾乎是昏昏欲睡了,“除了你的食物,人類還有很多好東西,恐懼之外的……喜悅,悲傷,憤怒,貪婪。”

“……貪婪。”喉嚨幾番滑動,人魚灰眸印刻眼前面孔。

然後,幾乎是在捕捉到這個詞的同時,他魚尾慢慢滑動,肩膀緩緩擡高,輕之又輕地探出一只蹼掌。

蹼掌停在了人類閉起來的眼睛前。

如果紅發碧眼的人類在此時睜開眼睛,看清對面閃爍的灰眼珠,也許會警惕這一段無聲的靠近。

然而在這陣困乏的等待裏,黑沈夢鄉就快要籠罩,他聞到無限熟悉的海洋味道,宏大而冰涼的,以及悶熱中那陣水汽的舒適,氣味絲絲入侵,將每一寸酒氣安撫。

有截濕潤的觸碰輕輕落上側臉,是手指。他沒有動彈。

燭火已經燃了整整一夜,快熄了。

人魚一只手掌捧著人類的臉,久久凝滯著,如同一艘正欲探尋的船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擱淺。

掌心傳來規律的呼吸,墻上油燈劈啪一下跳動,那手指也就跟著一下彈動。

許久過去,在長久沒被打擾的寂靜裏,終於,蒼白手指緩而輕柔地開始移動,從下頜移到鼻梁,再從鼻梁滑到眼角。一寸一寸,睫毛的影子被探索,有縷紅發沾上手背……還能更近的呼吸,還能更深入的觸碰。

……貪婪。人魚低頭巡視,嘴唇無聲而念。

就在手指碰上耳朵,還待撫摸的一刻,艾格握住了臉旁的手腕。

他睜開了眼睛,望著頭頂燈光:“……一個關鍵,作為動物你可能不太懂。”眉頭輕輕擰起,半醒間他的神態幾乎是困惑的,“人類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艾格想。

一股沒由來的困惑驅散了小半睡意——它的軀體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變成船長,頭發化作船醫。耳朵呢,耳朵變成了什麽?

“耳朵什麽都不是,但就是不能碰。”他重覆宣布。

與此同時,他視線下移,自己卻相當不客氣地把手伸向人魚耳畔,他記起他想碰一下那片長鰓。在對方不閃不避間,他打招呼般捏了捏:“鰓片學士。”

又和滿地的黑發握手:“頭發騎士。”

最後,他手在地上一陣摸索,摸到地上的尾鰭,撈起來掂了掂,“尾巴。”盯著掌心看了兩秒,認出來了,“尾巴公主。”

掌心裏顫抖不停,終於,與禮儀有關的思緒稍微回籠,“……尾巴公主。”

隨後他閉起眼睛,慢慢垂頸。

一個標準的吻手禮,一觸即離。他親了親這截尾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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