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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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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我和尤克是在一場祭祀裏發現了這種詛咒最大的秘密。”

這樣說著,巫師又是斟酌了好一陣。

“你聽過那種祭祀嗎?”他問,“人們把鮮血滴入瓦罐,通過祭司的手呈上祭臺,以祈求神明的祝福。”

艾格聽過,卻並沒有見過。

無論他自己對流血是多麽不忌諱,但海上的人十個裏有九個都認為鮮血是不詳的,祭臺上人們更喜歡擺一些牛羊家畜。

“那是森林裏再尋常不過的一種祭祀,沒人會想到這種祭祀會招來一只神秘動物。”

“起先,我們以為吸引那種動物的僅僅是人類的鮮血,巫師們已經發現——那種由鮮血聯結、會產生詛咒的色.欲和它們平常食用的色.欲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他思索了一瞬,“就像人類的食物有味道的差別。”

“如果說尋常的色.欲是寡淡無味的,那麽,那種會令詛咒生效的色.欲對於它們來說,也許就是無上美味。”

“獸類最激烈的欲求不過就是一口食物而已,不是嗎?逮著機會,它們將嗅著血腥過來,把每一個人都變成香料樹。為此我們納悶了很久,要知道,照森林裏祭祀的頻率和習慣,我們走過的地方早該遍地都是香料樹了,遇到的樹精也不該僅有那麽兩三只。”

然而事實上,哪怕這種詛咒在森林裏稱得上常見,那也僅僅是相對大海而言。

神秘動物至今仍是人們口中的傳說。

“後來我們發現,強大的咒術總是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禁忌與條件,這種法則同樣適用於一條志怪動物——詛咒的能力對它們來說,也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無所顧忌,甚至……每一只志怪動物從誕生到死亡,僅僅只能施展一場那樣的詛咒。”

巫師盯著手上的樹枝,回想的模樣讓人相信每一句話都是親眼見證。

“它們也並非拿到鮮血就能施展詛咒,大多數咒術往往會需要一個儀式。”

“而那一場祭祀裏,把它們招來的除了鮮血,確實還有另一種東西。”巫師告訴他,“那是祭司對祝福的祈求。”

艾格看著他:“祝福。”

“沒錯,祝福。”

巫師重覆這本該寓意美好的字眼,語氣裏卻有著和道出“詛咒”時如出一轍的顧慮。

他說起那場祭祀:“老祭司背叛了那一場祭祀——疾病纏身,半只腳踏進棺材,他或許已經失去了信仰,又或許被衰老和病痛折磨得不得不求助信仰。他捧著所有人的鮮血,念出的禱詞卻不是村子的風調雨順,而是自己的長命百歲……我猜哪怕是信仰最堅定的時候,那祭司也不曾幻想過這樣一種結果——”

“有只樹精拿走了所有人的鮮血,接著,它通過鮮血詛咒了整個村子,也通過鮮血祝福了那個老祭司——他的祈求成功了。”

“村子裏的人變成了一片香料樹,唯獨他重獲新生、長命百歲了。”

艾格與巫師對視。

隔著半個屋子與透窗的日光,彼此的聲音無比清晰。

“這是詛咒能換來的東西。”他說。

“這是詛咒能換來的東西。”雷格巴肯定著。

卻好像希望這個事實還有懷疑的餘地,“我們發現了這個秘密……緊接著又有幾個巫師察覺到了這個秘密,這……足以引起瘋狂的秘密——”

“也許那種動物身上最強大的不只是詛咒的能力。也許在詛咒一群人的同時,它們還會祝福一個人。也許人類變成一株香料樹的同時……那種能讓老者重獲新生、讓病者頑疾自愈、讓一具血肉之軀超越自然之力的巫術……也是存在的。”

“那確實像一場祭祀。”他陷入回憶,“沒有神明,沒有惡魔,有且僅有一只志怪動物的祭祀——人類向那種動物獻出鮮血,獻出那些被詛咒的生命,獻出那些人最尋常不過一口色.欲……”

“……可以換得一個降臨己身的祝福。”

他停下了話音。

又似乎還有無數未竟之言留在這句話裏,一雙眼睛往窗邊身影投去了註視。

那是輕易就能讀懂的未竟之言。

一個傳說中的、超越自然之力的祝福——天平的一端是那樣一個祝福,另一端是無數人的生命。大概只有在最老套的童話故事裏,人性的天平才從來不會搖擺傾斜。

如果知道了這個秘密,如果有那麽一個機會擺在眼前——事實是追尋鮮血與那種動物的腳步再也沒有停歇。

巫師沈默的註視裏,窗邊人的眼睛已經從屋內移向了窗外,不再是傾聽的樣子。

他像是再平靜不過地接受了這個秘密,接受了這場詛咒背後可能存在的一個圖謀。

這場詛咒背後有多少圖謀?

一個祝福。艾格望著窗外一只來回踱步的海鷗,感到這秘密的冗長和陳舊,像千篇一律的童話故事那千篇一律的反面。

一個祝福。一頓美餐。財富與權利。一種能帶來財富與權利的武器。這世上有多少張嘴巴就有多少種欲求,如果將那些欲求一一探究,那註定是一個乏味的、費時的、永遠重覆的過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對這個秘密發表任何看法。

雷格巴同樣沒再繼續談論這個秘密,他想告知也並非是這個隱秘本身。

“……無論如何,你幸存了下來。有人從一場詛咒裏幸存了。”他加重了語氣,“所以,對於那個巫師和那條動物來說,這場交易還沒結束——它的詛咒還沒完成,他的祝福也沒完全獲得。”

一整座島嶼的詛咒,降臨於那樣一個家族的詛咒,多少時間?多少籌謀?古老島嶼覆滅的全貌不得而知,唯有經驗在告訴巫師,獸類不會放過嘴邊的每一口食物,準備了這場詛咒的人也不會輕易放棄那個祝福,事情也許就差一步——卻還沒有結束。

“也許海上遠比想象中的危險……如果有那麽一些人在尋找幸存者,他們的目的不會只是寶藏,也不會只是幸存者的徹底滅亡……詛咒就在你的身上,你知道他們想要什麽——”

——你身上的恐懼,最後一份恐懼。

巫師想提醒,卻在這一瞬忽而停下了話音。

恐懼——那是未知巫師的企圖。然而在這之前,那首先是身負詛咒之人必須時時銘記、時時抵禦的東西。他無需提醒。

望著窗邊無動於衷的背影,巫師繼而想到了他剛剛一口承認詛咒的模樣:是恐懼。

盡管已經談論過不少隱秘,但顯而易見,兩人之間還遠遠稱不上信任。巫師甚至懷疑在這種巨變下幸存的人是否還會擁有信任。

然而他向他承認了這個致命之物,“是恐懼”,像在道一聲事不關己的招呼。

色.欲的引發可以施加手段,恐懼同樣。

如果說身負詛咒的人已經掉進了一個四處刀刃的陷阱,那麽,把“恐懼”告訴一個並不信任的巫師,無疑是在這陷阱裏再添了一把可以從頭頂準確紮來的利刃。

什麽樣的人會不在乎周身刀刃是多是少、是遲鈍是鋒利?巫師出神心想,那必然是銅墻鐵壁之人。

窗邊的身影平靜、清晰,猜測中的險境似乎並不存在。巫師透過那唯一的背影,望進那場已經塵埃落定的詛咒,卻仍舊在為所有探尋感到迷茫。

他還想知道島嶼為何消失了,想知道故人的遺物所在,想要問問那一株紅珊瑚最後佇立在了哪裏。他低下頭,一一打量過桌上藥箱裏的東西,那些熟悉的東西:割過腐肉的匕首,盛過鮮血的碗罐,還沒染上鮮血的繃帶……

……他同樣在想象那麽一雙取過故人鮮血的手。

“如果詛咒一直沒有生效,你……”

幸存之人會期望那滿手鮮血之人找來嗎?會想要看清仇者的面孔嗎?巫師沈默片刻。

“你……會想要覆仇嗎?”

沒有應聲,當然沒有應聲。幸存之人有多稀少,那探尋的路就有多麽艱難,這詛咒有多隱秘,背後的人藏得就有多深。

最可怕的不是覆仇如何無望,而是你壓根不知道仇者的面孔。

“……尤克信任過你。”

再開口時,巫師似乎是想敘舊,可他說了一句,就再度陷入了沈默,毫無頭緒的樣子。

“他信任過你……否則不會告訴你那個咒術的故事。他再怎麽喜歡炫耀巫術,也不會把那樣一個禁忌的咒術隨便說出口……他總是把名字藏得比錢包還嚴實,他也信任過你們那座島。”

他對著那藥箱看了許久。

一整個島的詛咒,就是一整個島的鮮血……森林裏的巫師能夠不知不覺拿到人們的鮮血是因為祭祀,那海島上的呢?

“……他比誰都深知鮮血的忌諱,生病時,他不會讓任何一條水蛭碰到自己,受傷後,他會燒掉每一條繃帶,他不會參加祭祀,他註意著自己每一滴鮮血的去向……我沒法想象……如果真有那麽一個人,我沒法想象有誰能夠拿到他的血,到底——”

巫師的話音忽地停止。

停止於門外響起的一道腳步聲。

微弱又遲緩的,輕一步重一步,獨屬於年邁之人的步伐來到了門邊。

木門推開,被船長召去了一上午的巴耐醫生回來了。

屋內的交談徹底結束。

雷格巴帶著兩包安神藥離開的時候,滿屋寂靜裏,醫生對著他的背影看了好幾眼。

“看得出來,他睡得不太好……異域來的人大概跟我一樣,很難適應海上風浪。”

老人走到角落,給自己泡起相同的安神藥。他從船長室一路走來,想必已經聽聞了人魚消失的消息,這一回並沒有像以往那麽神色沈重。

照例絮叨了兩句船長不見好的肺病,把藥粉抖進杯中後,他的話題重又轉回剛剛離開的人身上:“一個異域來的年輕人——說來你又要厭煩了,他讓我想起尤克。”

艾格坐回桌邊,漫不經心應著:“誰?”

醫生對他的記性見怪不怪。

“城堡裏的醫生,我原來的助手。和剛剛那個年輕人差不多的口音,差不多的裝扮,喜歡在手腕上編樹枝,不記得了嗎?”

老人陷入回想,露出了一點笑意。

“奧,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他……他總是給你開最苦的藥,又總愛把你的繃帶打成像蝴蝶一樣的結,甚至還偷過你的火.槍拿去換金幣……仔細想想,他確實挺惹孩子討厭的。你嘴上說著不跟他計較,卻不知道自己每次假裝原諒的時候耳朵氣得有多紅——”老人搖著頭,一邊端著杯子轉回身。

帶笑的話忽地停下了。

“那是什麽?”他問,喝了一口杯中藥水,看著艾格從兜裏拿出來的東西。

“紅珊瑚。”

“哪來的?”

艾格又盯著這片紅色看了一陣,才道:“撿來的。”

最容易的謊言由沈默構成,不得不開口的時候,越少的字句是越好的選擇。

“撿來的?”醫生疑惑了一句,卻並非在懷疑那是謊言,“從哪兒撿的?”

艾格沒有應聲。

醫生也沒有追問,只是建議他把這支珊瑚放在船醫室。

“下午我讓人去問問,丟了這支東西的人肯定急著找回來,如果哪個船員帶著這樣一支紅珊瑚,那他大概是把它當作了護身符。”

他喝完了一杯安神藥,又道:“說起來,船長室的紅珊瑚也不少……紅珊瑚能讓行船遠離噩運,海上的人都信這些……也許我也該去向船長討要幾枝,讓你們放在身上,紅珊瑚不止能庇佑行船,還能給孩子帶來幸運,保佑你們免受疾病和噩夢的侵擾。”

艾格等他說完了這迷信的一通,才敲了敲桌上藥箱,道:“你是醫生,不是巫師。”

他並不是第一次這樣提醒。

醫生不再說了,慢慢搖了搖頭:“你一向不信這些。”

“你卻開始迷信那些。”

醫生沒有否認,只是走向角落,又拿出一罐安神藥粉,嘆了聲氣。

那是一種熟悉的嘆氣。

老人仿佛快被時間擊垮了。小島上日覆一日的等候裏,消失之島遠在天際,海上怪譚越傳越廣。老人逐漸聲稱懷疑,懷疑自己堅信的真理。

又開始聲稱相信,相信那未知敵人的危險莫測,相信那不可對抗的神秘之力。

聽著這一聲嘆氣,艾格在望向這截紅珊瑚,他已經把它放到了藥箱裏。

試圖從這片紅色上找到半點幸運的象征,但他什麽都沒找到,摸起來只是一截冰冷的石質,看起來也只是一個僵硬的形狀。

像手指。他出神地想。

巫師不了了之的一段話似乎還留在這個屋裏——你想要覆仇嗎。

艾格擡起頭,看向那佝僂背影。

他試圖回想一些覆仇的故事。

諸多故事曾由老人向他娓娓道來,包括覆仇。童話故事總有各種甜美外衣,正義總會戰勝邪惡,結局總會美好如初,連仇恨都好像是溫情脈脈的。

想來想去,他真正見識過的仇恨,似乎只有一頭森林裏的獸類。

他曾宰殺過一頭灰狼。

隔天回到那血跡未幹的地方,看到血泥被利爪刨了個徹底,而密林一頭傳來了聲聲淒厲狼嗥。母子,伴侶,他猜想過死去的狼和那一頭狼的關系。

那是一種銘記喪親之仇的動物,也是一種懂得判斷獵物的動物。仇恨已經讓它四處留下血色爪印,可它能夠判斷人類回視的眼神,能夠判斷人類的體格與武器,於是它僅僅是潛在密林深處,日覆一日,從暗地裏投來一雙死死跟隨的猙獰眼睛。

他曾一遍又一遍走過樹影幢幢的深夜密林,用脊背感受過黑暗裏的虎視眈眈,偶爾他順著地上的爪印,回視遠處那雙幽綠的獸瞳,會認出那種東西:

仇恨。

是刻骨的仇恨。

咳嗽聲開始從屋中升起,斷斷續續的,虛弱得像燭火。讓艾格想起頭枕手臂,睜眼望著診所屋頂,隔著一堵墻壁聽過的那無數個小島深夜。

偶爾他分不清那是恐懼的幻境還是真實之景——他感到陰影中有條巨大的水蛭一直蜷在那裏,蜷在逝去的島嶼上方,黝黑泛光,是食飽鮮血的樣子。

可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轉頭看去——陰影中並非可怖水蛭,而是那樣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慈祥,溫和,美德遠近聞名。那些割過腐肉的匕首,盛過鮮血的碗罐,還沒染上鮮血的繃帶,就在他手中的藥箱裏。

醫生老了。

老到再平和的深夜也不能有場安穩覺。老到需要人時時看候,才能確保他沒有一腳踏進那永久的安眠之所。

艾格枕上椅背,睜眼望向頭頂,天花板底下是咳嗽終於停歇的寂靜。一聲疲憊的呵欠響起,屋內的人喝起了第二杯安神藥。

“睡得不太好,對嗎?”

一如既往地,他聽著那些聲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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