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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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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一整個上午,船頭那間艙室的門窗緊緊閉合,船員進出的動靜卻不少,端走一個空掉的餐盤,送去一個新餐盤。

過了一陣,又送去了三桶清水。

遠遠地,艾格看著船員低頭進去,又低頭出來,註意力時不時飄去船頭,心想比起清水,那動物更需要的也許會是三桶海水。

中午時候,送完餐,又有幾人從底艙搬出一個掛鎖的箱子送了進去,艾格認出那是武器庫獨有的青銅箱,上面還裹了層火.藥專用的防潮焦油布。

有點摸不清那動物的意圖,好奇——或是為了研究人類的武器?偌大一個艙室,他仿佛可以想象他拖著尾巴一會玩玩水,一會又翻翻寶箱的模樣——倒確實比待在水艙時更愜意。艾格望著搬去武器的船員離開船頭,又想,他最好不要弄出一聲槍響。

然而無論那間艙室裏發生了什麽,哪怕是一聲槍響,只要事務長沒有出現在人們眼前,相比前兩日血淋淋的刑訊,似乎所有動靜都能被稱上一句風平浪靜了。

對於整艘船來說,這無疑是如釋重負的一天。

沒有了人魚,沒有了屍體,沒有了刑訊,甚至沒有了一整晚的噩夢。不止伊登一人告訴艾格自己終於睡了一個好覺,一大早開工的水手們都在相互問候好天氣與彼此臉上的好精神。

站在船醫室的窗口傾聽甲板,海浪與鳥鳴裏時不時傳來一陣談笑。

當雷格巴邁進門檻的時候,艾格最先察覺到的是一股香料味,而不是他的腳步聲。

巫師的動靜仿若游魂,臉色也仿若游魂,整個人萎靡得與甲板眾人格格不入,像是被這大好晴日單獨拋棄的那一個。

他掛著兩個發青的眼圈,不聲不響坐到空無一人的桌邊,先是翻找出船醫室的安神藥粉,又對著窗邊的背影閑談了一陣天氣、抱怨起自己一整晚連續不斷的噩夢。

仿佛完全忘了昨晚那場不了了之的談話。

等到艾格聽了長達五分鐘的自言自語,察覺到他依舊沒有停下話頭的意思,回頭給去目光,雷格巴才揉著自己額頭,停下了話音。

隨後他擡起臉,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註視了一陣,遲疑道:“……是恐懼,對不對?”

巫師沒有等他回答。

手臂在桌底動了動,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截鮮紅的珊瑚枝。

“從船長室順來的。”他說,“除了一株成人高的紅珊瑚,那商人的抽屜和櫃子裏還擺著不少這樣零碎的珊瑚……有的是從商市收購,有的是從夏季海島下挖采來。不過,那商人從來沒有提起過那最大的一株的來歷——”

說著,他觀察起窗邊人的神情,仿佛想在他臉上找找那紅珊瑚的來歷,或者直接問上一句“你知道嗎?”但他觀察了幾眼,只道了一句:“紅珊瑚能讓行船遠離噩運,在風雨無常的海上,人們向來相信這些。”

艾格走過來,拿起了這株珊瑚。

雷格巴從他拿著珊瑚的手,看向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的臉。

“……詛咒。”他欲言又止,“這珊瑚,跟你身上的那個詛咒——”

“是恐懼。”艾格說,把這支紅珊瑚收到了兜裏。

雷格巴楞了楞,沒料到他就這麽一口承認了。

他張開嘴巴,又閉上,有一陣沒吭聲,只是拿一雙眼睛打量著這個坦承詛咒之人,回想起他一直以來再正常不過的言談舉止,越是回想,神色越是古怪,像在看什麽未曾見識過的物種,或是發現了斷腿之人行走之類的離奇之事。

巫師自認對那詛咒十足了解,他想象一個身負詛咒之人——無需想象,他也算見識過被詛咒折磨著的人——沒有一具血肉之軀生來完全無欲無畏,越是抵禦就越是在感知,越是快麻木就越是敏銳,從人之天性裏剝離這些東西,大概是比割肉剔骨更困難更狼狽的事情。

“說實話,我想象不到……”他持續打量著走向窗邊的背影,還有人真的能成功抵禦恐懼?他開始默算那消失之島出事的時間,四年?五年?

“……那時候你才多大?”巫師的聲音更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這兩種詛咒裏,恐懼無疑是比色.欲更難辦的一種……”哪怕身負詛咒的人得知了這種詛咒致命的關鍵,通過經驗與磨煉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哪怕他真的天賦異稟,讓這種違背天性的控制持續了數月、數年……但在最開始的時候,毫無防備的時候——

“照理來說……照理來說,沒有人能從詛咒之下幸免。”

沒有人能幸免。艾格在他納罕的目光裏走回窗邊。

為何幸免的疑問並未像以往那樣冒出來。他曾走過那座城堡的每一個角落,比誰都明白巫師此刻所說——沒有人。

雷格巴跟來了窗邊,他把手肘撐上窗框,神色游離了一陣,時不時瞥兩眼身旁的幸存之人,依舊陷在這陣苦思冥想裏。

“……我要找的那個人——”他突然說,“那個巫師……”

曾經篤定過所尋之人已不在人世、指控過那人的卑劣與偷竊,這會兒他猶豫半晌,語氣裏卻冒出了一點不確定,像猜忌又像是希冀:“他在那場詛咒裏……”

“他的名字。”艾格說。

“什麽?”

“你要找的那個人,他的名字?”

雷格巴看了過來:“那人向來化名一堆。”像是生怕松口的人想不起來這位故人,他又說起更多,“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大概比知道那種詛咒的人還要少,狡詐和欺騙是那人的天性,他一直說每個巫師都應該藏好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朝你說過那些詛咒的故事,你應該不會忘記他的口音,和我一樣的口音。除此之外,那人最喜歡的地方是妓院和酒館,最常蹲的地方準是賭場和監獄,他喜歡穿得花花綠綠,喜歡炫耀一些巫師的小伎倆……”

……還喜歡假扮醫生,喜歡撒謊,喜歡講些嚇唬小孩的巫師故事。艾格在心裏應聲。

然而異域巫師一直以來的故事卻並非欺騙,最後講的話並非謊言,那是徒勞的一聲大喊——恐懼。

他告訴過他,是恐懼。

“尤克。”他告訴身旁的巫師,“他最後使用的名字。”

“……啊。”

雷格巴聽出了他的用詞:“……最後。”

“最後。”艾格說。

巫師的接話異常平靜,又像是有點茫然:“最後……他也成了一株紅珊瑚。”

沒有人可以在這種詛咒裏幸免。

積年已久——又仿佛是突如其來的故人惡訊讓窗邊的沈默持續了一陣。

巫師松開握在窗框上的手。他看了看遠處的海面,又看了看底下的甲板,收回漫無目的的目光,轉身走往了門口。

似乎是要踏出門檻了,但他在門邊直挺挺站了半晌,又回到桌邊,坐了下來。

“尤克。”許久的寂靜後,他說,“那是他原本的名字。”

艾格回頭看他,手指在摸過兜裏的紅珊瑚。

再開口時,巫師沒有像往常那樣詢問怎麽進入消失之島,也沒有詢問故人的遺物所在。

“我原本以為——本以為你們島上的這場詛咒裏有他一份,他是最了解這種咒術的人。”他一雙眼睛從門外移去窗邊。

“你知道這場詛咒是誰幹的嗎?”

窗邊沒有應聲。

這樣問著,巫師也沒有指望任何應聲。他已經知道在這之前,被詛咒的人除了明白恐懼與恐懼的後果,甚至不知道詛咒的真正來源是一只神秘動物。

這是絕對隱秘的咒術。

人們不會知道自己的血什麽時候流到了巫師手裏,不會知道自己已身中詛咒,不會知道致命之物是什麽,更不會知道一只藏在森林或大海裏的神秘動物。

在這艘船上,這片異域的大陸上,唯一的異域之人也許已經成了最了解這種咒術的人。

“尤克出海的時候,曾以為自己能找到一條屬於大海的神秘動物,把這種詛咒完全摸透。他偷了我半把樹精的頭發,說那是預支的報酬——為幾年後他會分享給我那份隱秘知識。”

說起故人,再多的不愉快也已煙消雲散。雷格巴靜了幾秒,才繼續道:“事實上,我始終覺得我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巫術有巫術的禁忌,所有事情都有個探知的底線——和海上的習俗不一樣,我們那裏並沒有‘鮮血是不祥的’這種說法,在習慣用鮮血進行祭祀的森林裏,人們遭遇到這種詛咒的情況不在少數。”

“一遍又一遍的遭遇中,樹精的秘密被一一挖掘,習性與弱點曝露得越來越多,神秘動物逐漸開始避開人類——從來都是這樣,掌握著知識和工具,成群結隊的人類總是試圖走向主宰者的路——事情開始發生變化,獵物不再是完全的獵物,獵手也不再是完全的獵手。雖然這依舊是危險的事,但越來越多的巫師開始主動追尋起那種動物。”

艾格靜靜聽著。聽著那未曾見過的森林動物,腦中想的卻是占領了船頭艙室的那條大海動物。知識與工具並非人類的專屬,那條對人類沒有半點躲避的人魚也能說上幾句人言,將一把餐刀用得有條不紊,他甚至已經搬了箱火.槍進屋。

若人類真想獵取那樣一只動物,大概遠不止“危險”的程度,他看到巫師始終摸著手上的樹枝鏈子。

“為了那最有價值的部位——一把頭發?”

“一把頭發——”雷格巴看了手上枯枝一眼,“多大的利益冒多大的風險,一把頭發並不值得巫師冒這樣的風險,不是嗎?”

他又說:“多大的利益也讓人們作多大的惡。一場詛咒——無數人的性命,這樣的惡行能換來的東西——一片能換金子的香料樹?一堆能帶來好運的紅珊瑚?不。”他搖了搖頭,“當然不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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