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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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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夜晚過去一半,空氣裏的寒意已讓船舷冒霜。艾格沒和寒冷過不去,選擇待在了屋內,他挑了面遠離風口的墻壁靠著,沖伊登拍了拍身旁的木箱。

但伊登瞥了眼不遠處的水池,猶豫一瞬,搖了搖頭。

坐在門檻邊,能看到桅桿高聳的影子若隱若現,他想和同伴聊點什麽,天氣、心情、輪船靠岸的日子,什麽都好,只要能讓這夜色不那麽壓抑,然而張開嘴巴,卻覺得在這種寂靜下,聲音都成了一種驚擾,仿佛能從黑暗裏招惹來什麽不祥的東西。

難以遏制地,伊登腦內浮現出了諸多關於黑暗的可怖聯想,他得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同伴,才能讓自己不被恐懼吞沒。

志怪動物、桅桿吊屍——放半個月前,他最異想天開的噩夢裏也不會出現這樣的航海經歷。他想起前幾天躺在吊床上聽他們講述過的怪譚故事,古老家族的覆滅與消失小島,那會兒他尚且津津有味,一半好奇一半畏懼。

所有人聽起怪譚來都是這樣,故事那麽遙遠,沒人想到怪譚會降臨自己身邊,身臨其境時,才知誰也沒法說清這種恐懼。

寒意在侵入脖子,胃裏發沈,也不知這一晚甲板之下有多少場噩夢。伊登安慰自己,好歹艾格就在這裏,艾格不怕屍體、不怕人魚,他好像從來都不會害怕,無論是在森林還是海上,他總是很有辦法。他待在艾格旁邊,能想到堪斯特島冬夜密林裏燃起的一叢火堆。

他至今不知道他的同伴從大海的哪處來,但他確信他原來生活的地方一定像巴耐醫生所說,寧靜富饒,好人遍地。困境中,他和堪斯特島上那些獨自溜之大吉的男孩都不一樣,哪怕是在兩人還不相熟的時候,艾格也從未將礙手礙腳的他丟下。他或許不太耐煩地、或許有些粗魯地向他伸手,無論如何,他總會伸手。

又是很長一段寂靜過去了,伊登一邊喊了聲艾格,一邊回頭去看。

船上的夜晚總是那麽駭人,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為這一晚做了很多準備,但這一轉頭,整個胸腔依舊緊縮了一下。

人魚——那是他坐在水艙門邊時,反覆擔憂的事——要是那志怪動物能在水面之外移動呢?能出門呢?木門大開,守衛薄弱,要是它想逃跑呢?像可怕憂慮剛掀開的一角,屋內,從池邊拖出的水痕不知何時蔓延到了墻邊,半人高的木箱緊貼墻上,人魚蒼白的身體靠坐那木箱,魚尾橫在角落人影之前,像一道突然落在那裏的影子。艾格——艾格?伊登剛要站起,撐著門檻的手又立時一停。

艾格睡著了。

燈光下,他閉著眼睛,肩膀傾斜,臉頰靠在墻壁與木箱的夾角裏。

出於習慣,伊登頓時屏息。他腦袋發蒙,亂糟糟地想,是了,從昨晚開始,艾格就不在艙室,也不知他去了哪裏,他一直沒睡覺嗎?靠在那兒,他半張臉都陷在陰影裏,有縷紅發落在他的眉前,他皺著眉——艾格好像從來不會做噩夢,艙室裏,他總是睡得最好的那一個,他也會在夢裏皺眉嗎?伊登在門邊站了起來。

他看到人魚與他入睡的同伴只有半個木箱的距離。

志怪動物的眼珠幽邃發灰,如同深海裏某種未知的晶石,一動不動地凝在那張睡臉上,橫地的魚尾像長橋、像石檻,像一幅牢固又隱隱威懾的黑色怪象,同樣靜止在那裏。

伊登感覺自己呼吸凝固、全神貫註。

他應該立刻踏過門檻,把艾格叫醒,他時常覺得那動物危險可怕,此刻也不例外,可——這是一種模糊又危機十足的感受,在森林遭遇野獸時,他靠這種本能來保命——他感覺屋內的動物呼吸也在凝固著,它湊近那張睡臉,潮濕長發快落上那條曲起的腿了,又停下,脖頸與肩脊凝成了一個懸而不決的姿勢。

那是另一種不可打擾的全神貫註。

入睡之人的胸膛在平穩起伏,一下,又一下,數次無聲呼吸之後,人魚的兩片長鰓就隨著那起伏的動靜,輕而緩慢地扇合了一次。

他感覺同伴的睡臉——或者一些更細小的東西,頭發、睫毛之類,成為了一張難以被動物領略的圖景,導致人魚始終眼珠流連,屏息凝視,要不是兩片偶爾扇動的長鰓,那幾乎是一尊漆黑與蒼白刷成的塑像了。伊登知道那動物可怕又長久的好奇,很多天了,他想,它還是那麽好奇嗎?它連他的呼吸都在探索。

他感到後頸發涼,說不清是因為什麽,海風徘徊甲板,黑暗,寒冷,深夜裏的那些東西始終都在,平靜也始終包裹著艙室。

不知因為這種平靜,還是因為時間的流逝,漸漸地,在那動物影子的籠罩裏,艾格眉頭舒展了。

不安穩的淺睡或許成為了一場好眠。

伊登的腳步和心臟一起懸在了門口。

燈影微晃,人魚忽然動了。

蒼白脊背直立而起,腰部隨魚尾挪移,角落裏熟睡的面孔就被遮到了那簾黑色長發之後。

伊登為這動靜楞了楞,就見人魚側過半片臉,擡眼朝門口看了過來。

那灰眼珠平靜得像這無風無浪的夜色,卻分不清和夜色哪個更深沈,那幾乎——不,那鐵定不算動物的眼神了。心臟頓時跳到喉嚨,他在這眼神裏僵了一陣,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直到他發現那雙灰眼珠的落點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回頭去看身後,伊登又是嚇了一跳。

來人腳步無聲,停在幾步外的光亮邊緣裏,長長的一道影子打在了地上。他上半身只穿了件褐色馬甲,胸膛袒在夜風中,也不見有什麽畏寒的樣子。

第一次在夜崗時見到其他船員,伊登認出了這個前兩天曾在船醫室見過的異域人,卻不明白深更半夜的,他怎麽會到這兒來。

天光初露時,艾格在一陣刻意壓低的話音裏醒來。

“……它離開了,它回到池邊了。”

“過去叫醒他,你去。”

“可是……艾格不喜歡被人叫醒。”伊登聲音含糊。

“我打賭他也不喜歡睡在一條志怪動物的尾巴裏,但你眼睜睜看著這事情發生了,一整個晚上。”

“他……睡得蠻好,天亮了,什麽都沒發生——我看著呢,如果,嗯,如果有什麽狀況,我會大聲喊醒他的。”

“你打算讓他這樣睡下去?”

“我覺得可以再等等,說不定他馬上就醒了,我感覺他要醒了。”

“告訴我,你是不敢進門嗎?”

“你——那,你、你敢嗎?”

你一言我一語,像在談論什麽奇怪可怕的地方,但艾格睜開眼睛,只看到熟悉的水艙。視野從朦朧到清晰,長長一道水跡自腳邊伸往池子,折出一點光亮。人魚坐在池邊,黑發流瀉,側頭望來的灰眼珠裏落著晨中的光。

得有一會兒,艾格才在透窗的晨曦裏意識到自己昨晚睡著了,一整晚已經過去了。

酣眠的昏沈感未散,他慢吞吞站起來,讓腦袋靠上窗戶,額頭在冰涼的玻璃上貼了會兒,才從睡意裏徹底清醒。

還未開工的甲板聽不到人聲,只有海浪和鳥鳴。

轉過頭,艾格就看到了伊登背後的雷格巴,不知他來了多久,更不知他的來意。任何鬼祟行徑放在一個巫師身上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他打開窗戶,讓晨風吹進屋裏,徑直從角落撿起繩索和木桶,開始給人魚的池子換水。

雷格巴一聲未吭,只遠遠站在門檻後面,看著他走近人魚,在魚尾旁拎起了一個空空的餐盤。

直到艾格離開水艙,提著木桶來到舷旁,他才跟了過來,開口道:“你一直都是這麽照看它的?”巫師這樣問,語氣一聲比一聲古怪,“換水?餵食?待在水艙睡覺?”

“不然呢。”艾格朝海面放下繩子,浪花在舷旁翻著懶洋洋的白沫,“一個動物看守員還需要什麽本事?”

“我哪知道,所以我來看看,據我所知,這些可不是正常水艙看守會幹的事,尤其是在這些怪事發生之後。”雷格巴說,“看你睡得那麽香,你一定不知道昨晚甲板之下有多少噩夢,我沒睡多久就被驚醒了,大半夜的,那可真讓人懷疑自己的眼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人魚出了池子,還有那空掉的餐盤……它吃東西了?”

艾格瞥了他一眼:“任何動物都需要進食。”

“它吃了什麽?”他趴上船舷追問。

巫師口口聲聲人魚是他從未見過的大海神秘動物,但話裏話外,總像是一副了解什麽的樣子。

“你覺得它應該吃什麽?”艾格反問。

雷格巴一時沒吭聲,只是沈思著轉了轉手腕上的枯枝鏈子,艾格註意到那些枯枝已經塗上了桐油。

索具聲與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地,船尾開始冒出些許人影,輪船開工的時間到了。

不遠處的船舷邊有幾人在下漁網,船員們轉過身,一張張黯然無神的臉孔晃在晨光裏。顯而易見地,人們剛剛經歷一個不太舒適的夜晚。

桅桿吊屍之事還沒後續,大船的管理者還在進行著一無所獲的盤查詢問,哪怕頭頂的太陽再晴朗,陰霾的一天也已經開始了。

雷格巴臉上同樣露出了一點憂慮。

“還是那句話,這艘船沒有想象得那麽安全。現在是一個死人被不知不覺吊上了桅桿,哪天就可能是一個活人出現在上面,不是嗎?”

他望著頭頂白帆說:“可以的話,最好搞清楚怪事是怎麽發生的,隱秘無聲的死亡方式太多了,搞清楚了也能知道怎麽避開。”他瞥了艾格一眼,“我希望這艘船是安全的,相信我,如果你現在出了什麽事,除了那老頭和那大個子,我肯定是這艘船上最先哀悼的一個。”

隨後他認真道:“我的建議是,在我把事情弄明白、或者那條人魚被送離潘多拉號之前,你最好離水艙遠一點,怪事可以從志怪動物身上找起——至少巫師是這麽想的。”

艾格的回應是拎起水桶,朝水艙走了過去。

“……好吧。”雷格巴已經適應了這種一頭撞上高墻的憋悶感,“脾氣最壞的那個註定是老大。”

他原地站了片刻,轉而走向伊登,棕發青年看上去是一副有問必答的好脾氣樣子。

那空掉的餐盤正拿在伊登手裏。

雷格巴直接問:“人魚吃東西了對嗎?它吃了什麽?”

伊登頗感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確實有問必答:“它什麽都吃,艾格給它遞什麽,它就吃什麽。”想了想,補充道,“最喜歡的好像是果子,各種各樣的果子……它還會吐核。”

雷格巴楞了一會兒:“你確定?”

這下子伊登沒應聲。他其實不太樂意跟他講話,他不知道這個奇怪的異域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麽突然就和艾格熟了起來,交流時還要躲在一邊、避開旁人,像是有什麽秘密的樣子,明明他才是和艾格共享著偷渡秘密的同伴。

雷格巴還在問:“這麽多天夜崗,你們有遇到危險嗎?我是說,任何古怪的事情?”

“古怪的事?”

危險與古怪的感覺始終如影隨形,可那往往存在於人魚的神情和眼神,不是言語可述的東西。

“你也看到了。”伊登說,“昨天晚上,它看人的樣子——尤其是它看艾格的樣子……怪可怕的。”

木門大開著,屋內的艾格正在走近水池,他的背影遮住了人魚的神情,門邊的人只能看到一條優美的黑尾慢條斯理地在水中劃擺,水聲輕柔又和緩地響起在艙室。

雷格巴眉頭皺了又松,沈吟片刻:“但……事實上,一整晚的相安無事,什麽怪事都沒發生,是這樣吧?”他問,“一直是這樣嗎?”

“話是那麽說……”伊登閉了嘴,他就知道這種感覺沒法跟人講清。

雷格巴又是朝屋內觀察許久。

艾格去到人魚的另一側,志怪動物的面孔就清楚地出現在了光亮裏。他走近,提桶,站在那兒倒水,它始終仰著頭,目光跟隨那一舉一動,從門外錯差的視角看來,那張蒼白臉頰幾乎在往池邊長腿貼靠。海水嘩啦啦倒進池子,黑色魚尾溫順避讓。

一只腳不知不覺踩上了門檻,伊登轉頭,就聽見身旁之人自言自語般的納悶聲:“難道……那是種天性和善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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