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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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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一字排開的水桶立在墻沿,那是船上專門用來儲水的鐵梨木桶。

在潮濕的海上,木頭是格外需要養護的東西,除了一些天然防水的木材,船上大多數木頭都得一遍遍厚凃桐油來防止受潮腐爛。

黑色的木桶擁有金屬般不易腐朽的質感,可使清水免受汙染,船醫艙室分配了不少。

雷格巴將一大桶清水提進屋內,逐一把墻邊的木桶註滿。

艾格記得一直以來給船醫送水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大個子。

而眼前的異域人像個做慣了這些事的侍者,他甚至未曾揭開最邊上的一個鐵梨木桶,就像對那木桶並非儲水的用途再了解不過。

那個木桶曾被上一任船醫用來養水蛭,現在則被巴耐醫生用來浸泡藥材。

做完倒水的活兒,雷格巴又說了聲取藥,沒等艾格指給他藥箱在哪兒,他已徑直找去了醫生床底。

“我對這艙室很熟悉。”他突然開口道,看了艾格一眼,像在解釋,“我是上一任船醫的助手,跟你們現在一樣。”

很快他取完了藥,來到門邊,卻並未就此離開。

甲板上的人聲離這棟舵樓有一段距離,他放下木桶,掛有枯枝鏈子的腳腕邁出門檻,四下環顧了一圈,像只在森林裏探頭偵查的角鹿。

隨後他站定在門邊,再次望了過來。

那一系列動作讓艾格想到昨晚克裏森跟過來分享秘密的樣子,只不過相比他的渾身鬼祟,門邊這人看起來一派坦然,註視直挺挺的,有股理所當然的冒犯之意,那眼神幾乎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了。

船長室門口一次,前天一次,艾格回想,他還在哪裏見過這人嗎?

“我見過你,在你來到這艘船之前。”雷格巴開口了。

艾格望了他有一會兒,“我沒見過你。”這異域的裝扮和相貌可以說是顯眼易辨的。

迎著審視的目光,這個異域人似乎是在考慮措辭。

“我在這艘船呆了蠻久。”他說,“起先是一個奴隸艙的偷渡者,後來是船醫助手,現在是一個可以在陌生港口下船的正式船員。上一次登岸是在你們那小島,我逛了島上不少地方,它太小了,一天就能逛個遍。”

他說起了別人的家鄉,如果換做個油腔滑調的水手,這會是個不錯的套交情的開始。

“堪斯特島?它的名字,對嗎?那大概是潘多拉號登陸過的最破落的碼頭,周圍攤子上的食物都餵不飽旁邊的海鳥,賭場裏都是咒罵聲,就是聽不到錢幣響。妓院要價出奇便宜,我想付上三個銀幣,但小島上的女人含蓄又誠實,只肯收我一個。”

他告訴他:“我在酒館見到的你。”

小島酒館是隔夜後廚與酒精的味道,除此以外,沒有其他印象,艾格知道自己壓根沒細掃過大堂,這個異域人坐在哪個角落都有可能。

但雷格巴顯然印象深刻:“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記起那窮酸的酒館,屋子裏的味道又餿又臭,老板的唾沫會噴到酒杯裏。還有那酒——那……兌上了半桶水、三兩壺馬尿的朗姆酒。在你開口提醒之前,我喝了一口……一大口。”

他眉毛擰起,猶豫了一番,才問:“那酒裏真的兌了馬尿嗎?”

“正如你說,窮酸的酒館。他們弄不來一匹馬,至於兌的到底是什麽……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雷格巴似乎想去摸摸胃部,但忍住了。

“你很會嚇唬人。”他走到屋內,從背後拿出了一個亞麻布袋,又從那個布袋裏掏出了一截金屬。

“那老板被你嚇傻了,離開酒館前,我用三個銅幣就買回了它。”

“火.槍——”說著,他把這截黑中泛青的金屬放到桌上,朝艾格的方向推了推,像在歸還一件東西。

“就算是把假的,這種鑄鐵也值不少錢——你肯定比我更懂這個。”

他篤定道,坦然而熟稔的口吻不知從何而來。

艾格視線從桌上金屬來到他的臉上。

開始回想酒館之前,他是否還見過這人。看不清人臉的地方數不勝數,黑暗的底艙,人擠人的碼頭,流民巷子,牢房,賭場……他依舊沒有印象。轉而思考起他的歲數,纖細的個頭,平窄的肩膀,從外貌來看不比他年長。只是桌上那雙手帶著不少疤痕繭印,有著與面龐不符的年歲痕跡。

那雙手正碰著桌子上的仿槍。這個口音古怪、渾身枯枝鏈子的異域人大概是不太熟悉這種金屬,生疏地摸了摸槍托和扳機,抓起槍管口的時候,像在倒拎一條蜥蜴尾巴。

“這把仿槍曾經屬於潘多拉號的武器庫,和生銹的刀劍擺在一起。一個船員偷了它,那種小島上沒人能分辨出一把火.槍的真假,他成功大賺了一筆。”

接著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

“事實上,很多偏僻地方的人聽到這種武器就跟聽到一種巫術一樣,分不出一把火.槍的真假再正常不過,更別說知道怎麽使用它了。”

熟練使用著槍械的艾格與他對視。

雷格巴把槍托放進了掌心。

“我也學著使過一把轉輪火.槍。”他說,“它那麽麻煩,使起來比拉滿一張弓箭要費力多了——開火前,你得先拿板手卷上一根鏈條,轉一轉外面的兩個輪子,麻煩得就像給鬧鐘上發條。等你轉好發條,還沒放上一槍,敵人的長刀說不定已經落上脖子。”

他大概是跟那病懨懨的商人學的使槍,艾格心想,這說法一模一樣。

確實如他們所說,這種火.槍使起來拖拖拉拉,麻煩異常。它還總是炸膛,艾格熟悉那嘭一下響在耳邊的危險聲音,而他運氣不錯,每次炸膛時碰上的都是小打小鬧的火.藥量。然而在真正的海戰裏,這種屢見不鮮的意外卻是致命的,好些個懸賞高掛的海盜都體驗過,那可真是窩囊的死法。

金屬沈重硌手,雷格巴舉了一會兒不得不把手腕抵上桌子。

“它那麽麻煩,可我知道,如今的海上,無論多麽麻煩,這種武器都是不可替代的。在它面前,刀劍不堪一擊,弓弩的力量也顯得柔弱了,所有人都開始追逐這種缺陷巨大的武器。”

那不是什麽向往的語氣,他像在路過一場事不關己的熱鬧鬥毆,但好奇也有,於是順便看去了幾眼,“我曾想——肯定不止我一個人這麽想,任何一種武器都會革新,不是嗎?我們造出更堅韌的弓,搓出更尖銳的箭,火.槍要覆雜的多,可能需要鐘表一樣精密的智慧才能創造它,而人們已經發明了各種各樣的鐘表。”

“我曾想,如果這種武器用起來能簡單點,快速點,安全點,不用卷鏈子,不用轉輪子——”

他的手指摸向引扳機。

“就像你嚇唬那個酒館老板說的——用起來不費太大的力氣,壓下……扳機?是叫扳機嗎,僅僅是壓下這個,彈丸就會撲向敵人的腦門,如果真存在這樣一種五歲幼童都能使用的火.槍——”

未竟之言全部變成了直直看來的目光。

站在窗戶旁,艾格同樣向他看去,等著那目光的後續。

停住話頭的異域人觀察了片刻窗口之人的表情,再開口時,他依舊在討論這種武器,語速卻放慢了。

“潘多拉號的武器庫裏有滿滿兩箱轉輪火.槍,‘最新式的火.槍’——伯倫船長這樣跟我介紹那兩箱東西。”

“最新式,他說。傲慢的商人總把異域人當傻子。”

而桌上擺著的仿槍外形簡潔,那是與商船火.槍截然不同的模樣。

“異域人並不都是一無所知的傻子。大海盜、大貴族們——那些海上掠食者明白的事情,異域人也明白——真正的寶藏不是黃金珠寶,而是夢幻又致命的武器。武器能夠帶來變革,帶來應有盡有的黃金珠寶。”

“異域人知道的或許更多——最新式的武器早就出現了,它被發明在那座島上,又隨島嶼消失在了五年前,像一場短暫幻夢,流傳開來的只有一點點傳說,和一把又一把不倫不類的仿槍。”

陌生的口音一旦放慢,就帶上了一種奇怪的韻律,像某種聽不懂的語言。但艾格知道他在說什麽,火.槍,最新式的火.槍。偶爾他閉上眼睛就能聽到那種熟悉的轟響,它是那樣一種武器,激烈,致命,響聲赫赫,巨大的覆滅和更疊在那種響聲中發生著。

陌生的口音還在繼續:“島消失了,人沒有了,線索是那麽少,但不放過一絲一毫消息的追尋者會記得發明者的名字和姓氏——”

艾格聽到那個名字出現在了這間屋子裏。

“索菲婭·卡佩,一位來自鐘表與槍械家族的女士。”

異域人沒有在窗口之人的神情上得到什麽反饋,但他知道自己說的話在被一字不漏地傾聽。

“我出海的時間不算短,跟著那些線索見過一次那位女士的畫像。五年前,在大陸南端,卡佩家被燒毀的房子裏——畫像只剩下一半,但我依舊能記住她的樣貌,黑頭發,綠眼睛,領口別著一朵鳶尾花,笑容也像鳶尾花,很難相信那樣一位高貴的美人是危險武器的發明者。”

“比起火.槍的發明者,她更廣為人知的是另外一個身份——加蘭海姆的領主夫人,北海群島的女主人。”

窗外,舵樓周圍空無一個人影,艾格擡起頭,漫無目的地找了找,只找到遠處桅桿上唯一只海鷗。桌邊的人把手上的金屬擱上桌子,哢噠一聲,那只海鷗就像被這聲音驚擾似的,忽而展翅飛走了。

“雷格巴·亞達拉非,我的名字。”他說。“這不是什麽值得一記的姓氏,來自野蠻的部落、山頂的洞穴,哪個都可以。我告訴你,只是覺得名字應該交換名字。”

“艾格·加蘭海姆。”他喊道,舒了口氣,像是在和他敘舊,也不管這通敘舊是不是受歡迎,“關於加蘭海姆幸存者的消息,最近也得是五年前了,那會兒你多少年紀?我猜已經沒有人會告訴你,撇開一頭紅發,你和你母親是輕易就能認出的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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