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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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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伊登發白的面色從半夜持續到了早晨,歷經了一整個中午依舊沒有好轉,他躺上吊床的時候,就像一個病人躺上診所醫療臺。

他有一陣沒和艾格說話,看向艾格的樣子學足了巴耐醫生,嘆氣,欲言又止,再放棄一切似地嘆氣。

直到他記起今晚水艙有人輪替夜崗,他們能有一個晚上不用面對那個小水池。摸上自己好受了一點的胸口,他喃喃自問:“是不是海上的生活都是這麽考驗心臟?”

他在吊床上轉了個身,陰暗艙室裏,對面同伴眼睛安然閉闔,發絲柔軟搭在側臉。伊登試圖也閉上眼睛,然而滿腦子都是那張蒼白滴水的臉懸在這紅發碧眼之前的樣子。

“為什麽我睡覺時要躺在吊床上做噩夢,睡醒還要在水艙繼續做噩夢?”

被發問的人將蓋在身上的外套向上扯了扯,蒙住了紅色發頂。

回應他的是另一道醉醺醺的嗓音。

“噩夢?沒錯,整艘船都在做噩夢,我的建議是來一壺最烈的杜松子酒,然後你就有了和死人握手的勇氣。”聽得出來凱裏已經喝過了那壺酒,說話的時候舌頭都在打磕絆,“明天值崗的時候你們可以試試這招——怎麽?你們水艙的差事不順利?”

“順利?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和死人握手或者和一條志怪生物的尾巴握手,哪個更可怕一點?伊登雙眼發直地想,他不知道該怎麽把自己所見的一切告訴凱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明白壓根不會有人懂他的恐懼。

最後他無精打采道:“……那人魚爬出了水池。”

“它能動了?”凱裏想象了一會兒,“我倒是也想看看它怎麽動的。白天值崗的那些人都說那動物可能快沒氣了,他們從來沒見它出過水。”

“它經常出水,我們每次去它都醒著!”伊登意識到自己從這份差事裏收獲的恐懼是別人的很多倍。

“它爬出了水池——它還在池邊坐了會兒,尾巴像蟒蛇,能把人圍起來!鼻子老在艾格背後嗅來嗅去!”

“它攻擊你們了?”

“不是攻擊——很多動物都會攻擊,受到挑釁,咧咧嘴巴,它們就該咬人了。動物最兇猛的時候不過就是攻擊的時候,對吧?”

“人魚沒有攻擊。”伊登疲憊道,“可那是比攻擊更危險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清這些。”

可怕的是他覺得那動物的一舉一動都有著獸類所不具備的意志,他甚至覺得那張人類面孔上的嘴巴能張開說話,時不時露出來的表情又遠比他認識的所有獸類都危險。他相信艾格肯定能感到那股危險,哪怕他常常背對那動物,他離它那麽近。

然而伊登轉頭望去,艾格已經睡著了。

通風口的木板掀動聲有些粗魯,艙室裏醒著的兩個人一起擡頭看去。

克裏森回到了艙室。跳下爬梯時他帶來了一股氣味,駁雜又強烈,其中最濃的一道是酒氣。

棕皮膚的臉上飄著紅,眼睛明亮有神,看上去沒有半點兒處理屍骨後的晦氣。

“你的發熱好了?”伊登見狀率先問。

“好全了!”克裏森說,“只用了半天,頭就不疼了,船醫老頭確實很有本事。”

凱裏也用醉眼看他:“加萊的屍體扔掉了嗎?”

克裏森手裏還拿著半袋子酒,有股心不在焉的精神勁兒在他臉上。

“昨晚就扔下去了,沙袋綁好,扔下去時好大一聲水響。誰能想到一具死人骨頭能把一艘船嚇成這樣?現在你們去最熱鬧的廚艙看看,那裏坐著一群瑟瑟發抖的小綿羊,活像有把看不見的屠刀在懸向他們的脖子。”

凱裏也是剛從廚艙回來,自認為屬於羊群一員。

“好多人都做了噩夢,大家都說加萊的鬼魂藏在了這艘船上,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但我確實夢到了加萊……這簡直毫無道理。”

“我也夢到他了,昨天晚上。”

克裏森這話讓吊床上的兩人齊齊看向了他。

棕皮膚的高個子還站在通風口的爬梯下,天色已從白日轉為黃昏,光線都是死氣沈沈的,那瘦高的體型像是地上長出的一道影子,就快要長到狹窄又暗淡的天色裏了。

“蠻清楚的一個夢,我到現在還能記得。”他說,“我們在一個妓院裏,周圍沒有人,偏僻得就像你們那鄉下小島。”

聲音停了有一陣,凱裏問:“然後呢?”

“然後?”他像是突然回神,“屋子裏點著燈,我看著一個妓.女爬到了他身上,頭發.漂亮得像在發光,眼睛夢幻得像湖水——比起什麽死人骨頭,我記得更清楚的是當然是夢中尤物的樣子。等到加萊的衣服一件件被扒掉,我才發現他身上的東西早就被魚啃光了,鼻子,手指頭,腳趾,包括那玩意兒。”他牙酸似的咧了咧嘴,“接著那屍骨轉過頭,用露著牙齒的嘴巴朝我送寒氣,把我好好一個春夢搞成了噩夢。”

他說到最後,開頭的幾分恐懼已經被一種強烈的滿不在乎替代,話裏還帶上了一點莫名高昂的興致。

“為什麽會夢見加萊?他們大概被那具屍骨嚇壞了,我猜我是因為睡前剛好談論到了他。”

“我們談了點他的過去,特別是他最後逛過的那座妓院,就在你們那座小島——加萊的這些事萊恩都一清二楚,總有那麽一些人喜歡手拉手逛妓院,哦,萊恩是跟我一起裹屍的那家夥。”

艙室裏沒有人應他的聲,他把酒袋子扔到角落,徑直走到一個吊床尾端。吊床上的人臉頰完全埋在衣服裏,只露出半截腰部與長腿,有一縷紅色的發絲從衣服邊沿漏了出來。

“奧,他睡著了。”克裏森說。

“別拉他的衣服!”

伊登瞄到他突然伸手的動作,一下子從吊床中仰起上身。

“你知道那種東西嗎?起床氣!你站的那個位置,剛好夠他給你當頭一腳!相信我,睜眼之前他會先擡腿,才不管你是誰。”

他納悶:“你要叫醒艾格幹嘛?”

克裏森沒回答,只從鼻子裏笑了一聲。

“看得出來,他脾氣一向不小。”而後他把手放回了衣兜裏。

艾格是從一陣水聲裏醒來的。

滴答,滴答。有那麽一會兒,他沒分清夢境與現實。入眼是全然的黑暗,起先他以為是下雨了,腦袋裏睡意稍微退了點,才覺空氣裏潮濕有限。

那水聲零落又帶著輕柔規律,頂上夜風鼓動通風口的木板,滴答聲便也隨之斷續。

他和室內黑暗對望片刻,想起今晚沒有夜崗,便翻了個身,重又閉上了眼睛。

吊床晃動間攪起周邊一點空氣,艙室裏的氣味跟入睡前不太一樣,最濃的一道是酒味。

夾雜其中的……甘草、蘇合香、麝香、薰衣草……哪裏來的香料?

……還有幾股分辨不出來的味道。

眉頭是自己皺起來的,他後知後覺感到一點燥意隨著那股陌生味道鉆進了鼻子,足以讓睡意全消。

他拿起衣服蒙了一會兒臉,又拉下,過了一會兒,全部掀開,讓皮膚完全接觸到空氣裏的涼意。艙室裏另外三道呼吸都在。

沒披衣服,也沒有亮燈,他下了地板,徑直走到了通風口。

一滴水落上臉頰,他在爬梯上摸到了一手潮濕,甲板上像是有雨後積水蔓延了進來。

然而掀開蓋頂,黑黢黢的甲板上一片晴夜。除了通風口的一灘水,遠近也有諸多深淺不一的痕跡,水漬是船上無處不在的東西。

空氣濕潤欲滴,那場雨似乎就快要來了。

合上通風口的時候,艙室裏一道影子跟隨吊床動了動,他沒有去管是誰醒了過來,徑自走進黑暗裏,讓風裏的涼意散去那股陌生氣味。

才走了不遠,背後就有道腳步跟了過來,不緊不慢地,明目張膽地。過度濕潤的空氣裏,連腳步聲都顯黏膩。

艾格邊走邊朝海面望了會兒,眼見幾道黃色燈光在纜繩間明滅,絲毫也沒能分辨出現在的時刻,海上的時間總是這樣,一覺醒來,常常和航行距離一樣全部模糊了。

朝著醫生舵樓的腳步拐了個彎,他走向了偏僻的船尾角落。

船舷與木箱將角落包圍,再遠處則是堆疊的沙袋與廢舊索具,這是一個巡邏水手也會忽視的地方。

背後的腳步聲逐漸停下,艾格回頭,看到黑暗裏那道瘦長的影子在四下環顧。

克裏森像是很滿意這角落似的,轉過來的臉上隱約帶著笑。

他寒暄道:“我忘了帶盞燈出來,這裏什麽都看不清。”

艾格伸手往身旁推了推,高處一只空木箱哐當撞地,怦然作響,黑暗裏的人嚇了一跳。

而沒了木箱遮蔽,遠處舵樓的黃光終於稍微照上了這個角落。

那張棕皮膚的臉也從暗裏清晰顯露出來。

“噓……這裏的甲板下可有不少艙室,這動靜會把人吵醒的。”

他把縮回的腳重又伸前了一步,有縷明顯的濕發黏著那細微跳動的眉頭。

大概也是沾到了通風口落下的水滴。

望著那點濕發,艾格心不在焉想。

他發現盡管同艙多天,自己對這棕皮膚男人的聲音也不算熟悉,那聲音和潮濕夜風黏在一起,分不清是在說教還是勸誘。

“你可能不知道,在船上,睡覺是一件蠻重要的事。酗酒,賭博,還有睡覺,能夠打發時間的事情就那麽點兒,幾乎沒什麽樂子可找——如果酣睡被莫名其妙打斷,一些人發作起來,可不是起床氣那點脾氣。你現在還不知道,等船再開一段時間,所有新人都會明白這些。”

棕皮膚的臉上露出更多的笑。

“船上有些事兒得慢慢來,我知道你大概是第一次上船,不明白這些,就像你壓根兒就不明白……偷渡在船上是哪種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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