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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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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旭日剛升,海港堪堪蘇醒。

如果早知此地的忙碌和穿行不便,艾格會選擇繞個遠道去往森林另一端,他手中酒桶臃腫,擁擠中不可避免地碰撞到周邊行人、惹來一連串粗魯咒罵。

“哪個混蛋?擠什麽擠!”

“天殺的,走路帶好你的眼睛!”

艾格目不斜視向前,對此起彼伏的叫罵充耳不聞。

空氣中的味道糟糕透頂,但這並不能全然怪罪於周圍人四處噴濺的唾沫。

冬雪融化時總是這樣,雪水浸濕腐土,水溝潰爛般解凍,船只送來發縷油膩的遠方來客,道旁牲畜的糞便還未冷卻,已被紛亂的腳步塗抹於碼頭各處。黑面包、奶酪、麥酒……交易中的食物在草料上擺放,與主人家身上的衣料一樣,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酸味。

暗沈的天空籠罩海港,灰藍的岸,臟褐的地,像潦倒畫師慣用的調色。人群之中唯一堪稱鮮亮的,或許只有沿街妓.女們臉上那款款的笑意了。

踩過魚攤前汙水,艾格找了堆積雪蹭了蹭靴底,正要步下臺階,衣角突然被拉住,婉轉話音自身後傳來。

“瞧瞧我抓到了誰?巴耐醫生家的漂亮男孩!難得在診所和獵場之外的地方遇見你呢,果然,年輕人都愛湊外來商船的熱鬧麽?”

剛想回頭,聲音已經湊近耳畔。

“還是說——你跟尋的是這兒的香水味?特來照顧一下我在碼頭的生意?”一只雪白的手從他左臉頰滑來,“也對,小艾格已經十八歲了呢。”

偏頭避開那只手,艾格單手將酒桶環抱身前,阻止搭話的人進一步貼近。

“霍爾夫人。”

簡單打了個招呼,他低頭看到了女人幹枯的發頂,註意到女人似乎比冬天前消瘦了許多,也可能只是她穿得少了以顯纖細,艾格不太清楚,低劣的濃香混著碼頭的氣味,讓他鼻端發癢。

“好久不見,看起來你一切都好。”

開口前皺眉忍下了一個噴嚏,以至於年輕人的表情實在不算可親,但女人似乎對他這副壞脾氣的樣子不以為意:“一切都好——是的,一切都好,冬季之後,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問候了,而你好像又長高了。”

她伸手去碰他並不服帖的頭發,並不掩飾對那一頭紅發的喜愛,在冬寒未散的日光裏,那是一種格外溫暖的色澤。

長高一寸,體重一磅,似乎成為了母親的夫人總能一眼發現這些。

“是嗎。”艾格摘下了女人的手腕,“你不是第一個這麽對我說的,替我向——”

一時沒想起她家那個哮喘在身的孩子叫什麽,畢竟這裏隆冬一向漫長,默不作聲幾月過去,左鄰右舍來來去去,死去的新生的,都不足為奇。

“向你的男孩捎句問候,希望他身體康好。”

“那得感謝你送來的藥材,安德森度過了一個不錯的冬天。”談起自己的孩子,女人抿出柔和的笑,“服藥之後,他再也沒有半夜驚醒。還有,那塊和藥材一起送來的紅珊瑚,他每晚都要握在手裏才能入睡,一定是這份禮物讓他擺脫噩夢。”

紅珊瑚能讓孩子遠離厄運——比起幾杯黑糊糊的藥劑,島上的人們似乎更相信那些古老愚昧的偏方。

雖然忘了那男孩的名字,對女人所說之事也缺乏印象,但艾格還記得醫生老頭挑揀珊瑚石時掛在嘴邊的話,以及他在燈下改良藥劑時的咳嗽聲,斷斷續續的,三番五次在冬夜把他吵醒。

“看來這次的藥材還算合適,我會記得向巴耐醫生轉達你的感謝。”

女人看上去還打算說些什麽,但就在此時,白帆張揚的大船靠岸,錨鏈隆隆作響。

“船來了。”她說。

一時之間,奔向岸邊的人不在少數,艾格避讓同時轉身離開,身後女人呼喚一聲,他似沒有聽見,提了提手中酒桶,逆著人群走向遠處沈黑密林。

堪斯特島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離家幾英裏還能碰見熟人的情況不算少見,似乎島民往來總離不開那幾塊道路廣場,但若是偶爾遠望,黑壓壓的森林又讓人覺得隔壁小鎮仿佛隔著無盡海面,遙遠得難以跨越。

和鎮上大多數男孩一樣,艾格對這片森林熟如自家後院,只是不同於那些饑瘦的半大少年樂忠於劃分地盤搶松果,像他這樣從小不缺食物、體魄生長如勁松的年輕人熟知哪裏可以避開巡衛兵偷獵到狐貍和角鹿,哪裏繞道才可以和雄踞密林的狼群與棕熊相安無事。

擡頭通過嶙峋枝丫辨認出一棵年邁老杉,艾格幾下拐上林間小道。

今年的冬雪似乎融化過早,伐木季還未結束,雪地已暴露出幹硬的黑土,森林裏運送木材的雪道陸續罷了工,巨大的杉木橫亙路中,伐木工人與推車俱已不堪重負。

“這見鬼的水坑!擡上去,使點勁!後面的人都沒睡醒嗎?!”

“後面的人呢?”

“跑了幾個年輕人,昨晚有三艘南方來的大家夥進港了,招募船員的消息一大早就跑遍了全鎮。”

“看來小鬼們認為劃槳比砍樹更威風。”

“呵,他們還認為做夢比幹活能讓人更快地填飽肚子。”

艾格從吵吵嚷嚷的伐木工人旁走過。

破舊的推車橫在小道中央,一只黑色氈帽架在車頭上。寒風中的帽子眼看著就要掉落,擦身而過時,剛想隨手把它擺正,手還未碰到氈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餵!那邊的小子!”

喝聲是沖他來的。

“放下你的手,否則明天你只能用繃帶給腦袋取暖了!”

“嘖。”艾格一腳踹開擋道推車,木條吱呀作響,氈帽“啪嗒”一下摔進水坑。

寒風將身後暴起的咒罵刮得模糊不清。

“三十銅幣,數清了。”酒館老板把一個臟得看不出底色的袋子扔了過來。

艾格擡手接過,顛了顛。

大船進港,酒館一向是海上來客尋歡作樂的必經之站,采光極差的木屋一大早就人聲沸鼎,大笑聲、大叫聲、還有老板腰間錢袋嘩嘩作響聲。

紅光滿面的大胡子老板從櫃臺後搖搖晃晃走出,掀開那桶新來的朗姆酒,腦袋埋過去陶醉地深嗅了一口。

艾格對這酒館老板的聽聞不多,吝嗇的脾性是其中一個,此刻明白這大概還是個老酒鬼。

酒桶正要離地,艾格擡起腿,一腳踩住了桶沿。琥珀色的酒液晃動了一下,灑上他的麂皮靴。

老板一楞,擡起他銅鈴般的眼睛。

指尖捏著袋子裏拿出來的一枚錢幣,艾格低下頭,與老板對視。酒鬼臉上那雙銅鈴大眼精神奕奕,看樣子不算醉得厲害。

“銅幣?”他問。

突然將錢幣彈向酒桶。

老板手一伸,沒撈住,錢幣“啪嗒”濺入酒水,銅色染料一瞬褪開,酒液由清轉濁,露出黯淡顏色的假.幣轉眼沈了底。

哪怕是在以偷盜和貧窮聞名的小鎮裏,也不乏有人為自己卑劣行徑的暴露而低頭心虛,但這大概不會發生在酒館這種地方,事實證明,酒精能讓所有無恥之言像碰杯聲一樣響亮。

啪一下蓋上酒桶,老板慢騰騰站起來:“小子——”他比艾格矮了一整個頭,腰背卻有兩個他那麽寬,開口時像個笨重低悶的炮筒。

接連有人看向櫃臺邊,沒有人對氣氛緊繃的兩人大驚小怪,酒館的鬧事之徒多如野牛群經過道路上的糞便,口舌之爭或者激烈點的拳頭正好用來當做佐酒節目。

“你弄臟了一整桶幹凈的朗姆酒!”老板瞪著他。

“是的,用你那令人發笑的貝殼染料。”艾格把袋子裏的假.幣全部倒上櫃臺,清脆的錢幣聲使屋裏眾人敏感側目。

“但還能下口,不是嗎?再兌上半桶水、三兩壺馬尿,像他們津津有味灌進肚子裏的那些一樣,照樣能讓你大賺一筆。”說著他偏過頭,向聞聲看過來的一桌酒客扯了個不算明顯的笑。

鄰近的酒客們拿杯的手紛紛遲疑,面色不善盯上了酒吧老板。歷經多日的海上生活,得以停泊一個陌生小島,水手們最簡單的樂子不過就是好酒喝個痛快。

“餵,大胡子,這小子在說什麽?”

“新酒上一杯,就你腳邊那桶,給我們嘗嘗味道。”

最近一桌的人直接踹翻了凳子:“這他媽就是你說的獨門釀酒手藝?!”

老板的臉漲成了紫紅色,無法應對酒客的質問。他瞪著艾格,橫在他面前上下掃視。

很快,他開口了:“誰讓你過來送的酒?以往那個棕頭發小子呢?”

“我第一次見你——別誤會!這不是好奇的意思!”他胡子茂密如鳥窩,擋住了大半飛濺出來的唾沫,“我見慣了你們這種年輕人,就像見慣了老鼠那樣,挑事的手段來來回回就那些,我甚至知道你們是從哪學的這一手——乞丐窩、賭場、監獄,一切下三濫的地方!但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這裏是酒館不是妓館,可沒有懷春的女人會因為你長相體面而對你心慈手軟,讓你送酒的人沒有告誡過你嗎?來我這做生意,識趣的品質可比力氣大要重要得多!”

艾格看著老板臉上橫肉顫動完,又從背後掏出一樣東西,重重擱上桌子。

“我不喜歡像野蠻人一樣用拳頭讓人聽話——小子,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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