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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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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命者

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鴉”, 就這樣消逝於噩夢般的火海。

它的消失甚至比空山老祖和莫憐遠更為壯烈,無數人都看到了那一晚鋪天蓋地的黑煙和猛烈的明火……

好似宣告著某個時代的終結。

人們把“鴉”的覆滅和莫憐遠的戰死相提並論,有關嫌疑人的猜測雖然眾說紛紜, 卻只是討論兇手的手段和時機。

而關於人選,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了——群英榜第一, 傾鳳曲。

七日後,九萬裏一身孝服來到禦書房外。

這天雲海陰沈、大雨滂沱, 他在殿前長跪不起,任由雨水沖刷他單薄的身體。

而他仰天高呼, 不斷重覆著那一句話:“——請陛下開恩!”

禦書房中毫無應答。

數個時辰一晃而過,九萬裏渾身都濕透了,他的呼吸都變得僵滯。然而天子的宮人來來往往,都對他避猶不及,唯恐撞上視線。

哪怕是習武的身體, 九萬裏也知道自己撐不了太久了。

就在眼皮變得沈重,身體變得虛浮,他感到四肢無端地燥熱,好像下一刻就要昏倒過去的一瞬間,禦書房的門忽然開了。

一道消瘦的身影快步走出,撐著一把傘,穩穩地罩在了九萬裏的頭頂。

他的大半個身體都被籠住,餘光瞥見來人素色的袍角,九萬裏晃一晃頭,想要推開他:“不要你假模假樣!”

可他用盡渾身力氣,對方依然紋絲不動。

也對,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傾鳳曲,豈是他能輕易撼動的對象。

隨後, 鳳曲把傘塞進了他的手裏:“進去吧。”

九萬裏的身體很燙,觸碰到鳳曲的手時,竟然有些貪戀他溫涼的體溫。但鳳曲很快就抽回手去,讓他心中空落落的。

而那道少年聲線還和初見時一樣平和溫潤:“等會兒有人送姜湯過來,別賭氣,你還在長身體。”

在大家出發且去島前,從未見過傾鳳曲的六師姐曾經和他坐在一起閑聊。

六合清要他描述一下傾鳳曲是怎樣的一個人,有什麽本事,竟然讓五十弦義無反顧地跟隨了他。

彼時九萬裏回憶了很多,關於和鳳曲的初見、關於明城時的“游戲”……關於那張笑臉,那副背影,和那莫名其妙的仁慈。

“他好像不敢殺人,也不敢得罪人。”

九萬裏說,“像個糯米團,任人揉圓搓扁,逆來順受。我看他每次生氣都是為了別人,而且是趙春生那種沒什麽用處的人。”

六合清看上去卻很驚訝,甚至笑著打趣:「你記住了‘趙春生’這個名字。」

九萬裏:“……煩死了!”

那是因為傾鳳曲曾經喊著這個名字不要命地沖向他。

當得知自己不用去且去島的時候,九萬裏不敢承認,他心裏其實非常高興。

這份竊喜從不敢出口,特別是看到慘烈的同門,九萬裏悲痛之餘,更加為此慚愧。

但等那場變故過去足夠久的時間,九萬裏在一年裏長高了很多,衣服總是跟不上他長高的速度。他的心思也沈澱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感情,現在甚至能豁然開朗。

他想起,自己的竊喜是因為——

有些人註定不能和他一樣長高,像趙春生,但他至少逃過了一次,不用給更多人強加這份厄運。

隨隨便便地活著,隨隨便便地死去,隨隨便便地旁觀,隨隨便便地殺人……這樣的江湖真的好嗎?

就像鳳曲說的那樣,九萬裏走進禦書房中,朝著天子跪拜。

不久,就有一名宮人緩步入內,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但天子頭也未擡,平靜地說:“喝吧,這是鳳曲為你求的。”

熱氣沖進了眼睛,九萬裏顫抖著手接過。不等入口,一滴淚先砸了進去,他弓著背,在地上縮成一團,放下姜湯哽咽著磕頭:

“陛下,求陛下開恩!我師兄、師兄真的是一時被人蠱惑,他絕對沒有忤逆您的意思啊!!”

天子呼出一口氣:“你先把姜湯喝了。”

九萬裏一怔,只得捧起湯碗,啜泣著大口喝下。腸胃被燙得熨帖極了,甚至讓他不由自主地發抖。

四肢越是溫暖,他的心臟就越是揪緊。好不容易見了碗底,九萬裏來不及擦嘴,放下碗再度磕頭。

他的大師兄在聽聞“鴉”的噩耗當日就殺去了祝府。

一刃瑕和所有人一樣,盲目相信著傾鳳曲對“鴉”恨之入骨,一定不擇手段、斬草除根。他也只相信傾鳳曲有這個實力,所以不做他想地殺到了鳳曲跟前。

而且理所當然地敗下陣去。

斷臂的一刃瑕實力大損,況且鳳曲對這個對手向來敬重,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

只消數十回合,鳳曲臉上添了新傷,而天子著人帶回了萎靡不振的一刃瑕。

如果九萬裏再不求情,就要連這最後的師兄也失去了。

“陛下……”九萬裏囁嚅著開口,“我師兄真的只是一時糊塗。”

天子淡淡嗯了一聲:“看來你不糊塗,那你又是怎麽看的?”

九萬裏抖了一下:“我……臣……”

天子道:“不必忌諱,無論你說了什麽,朕都恕你無罪。”

九萬裏這才猶豫著開口:“我不覺得t是傾鳳曲。他是劍客,不是殺手,能殺一個,不會殺一片。他已經殺了師父和六師姐,沒道理再對‘鴉’趕盡殺絕。”

天子問:“為什麽?”

九萬裏說不上來,那只是朦朧的直覺,最後他也只能狡辯:“如果他是那種人,十步宗就不會只死兩個人了。”

天子笑了笑,繼續問:“但朝都近來也死了不少人,一樣有人說是他的手筆,你又怎麽想?”

九萬裏咬緊下唇,不敢做聲。

然而天子寒下聲色:“說。”

他只能遵從本心:“我知道傾鳳曲只為別人殺人。如果不是為了給死人覆仇,那就是為了向活人報恩。”

“……”天子道,“你很了解他?”

九萬裏垂首說:“陛下對他如此信重,難道不比我更了解百倍千倍?”

聽罷,天子沈沈地笑了。

九萬裏不知道他對自己的答覆是滿意還是惱怒,因此直面天顏。他還擔心著一刃瑕的安危,只怕今天這麽一說,更要讓天子遷怒大師兄了。

“朕派人拿下一刃瑕的當晚,原本是想斬首警示,但有人帶著傷連夜求情,朕也不好計較了。”

天子合上奏折,“現如今,一刃瑕已經回到玉城收拾好殘局,距離返回朝都只剩一日。”

九萬裏震驚地睜大眼睛,倏地軟倒在地。

心中慶幸和感激交加,讓他更加說不出對鳳曲的心情。一時間,嘴唇哆哆嗦嗦無法言語,還是天子繼續發問:

“不過朕讓一刃瑕順勢帶回‘六合’,他看上去怎麽有些不安?”

上一口氣還沒呼出,下一口氣又提了上來,九萬裏怔怔地擡起頭:“‘六合’?”

他差點忘了!

且去島的行動宣告失敗,紫衣侯、六合清雙雙戰死,“六合”和“太陰”也落入敵手。

他們原本想要如實稟報二者去向,畢竟這一趟就是想借“六合”“太陰”奪回傾鳳曲的“螣蛇”——

可是三更雪說,要是讓天子知道他們不僅沒能拿下螣蛇,還弄丟了“六合”和“太陰”,一定會龍顏大怒,不剩用處的“鴉”也會墮入無間地獄,再也無法立足於江湖。

所以……在三更雪的攛掇下,他們約定了要隱瞞“六合”的損失。

然後盡力在天子發現之前,找傾鳳曲一口氣討回“六合”“螣蛇”和“太陰”。

見他也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天子似乎想到什麽,眉眼驟沈:“九萬裏,說話。‘太陰’失落的事朕知道,它在江容體內,不怪你們。

“但‘六合’呢?曲相和死後,‘六合’去了哪裏?”

“‘六合’……‘六合’它……”九萬裏終於瞞不下去,跪著又磕一頭,“‘六合’其實在傾鳳曲的手上,他既然是陛下的人,早就應該雙手奉上的啊!他、他沒奉上的話,這……這……”

後話他不敢說下去了。

他也想不通,傾鳳曲已經投靠了天子,為什麽不把“六合”直接送上。

天子沒了聲息,但九萬裏能夠猜到他的神情是何等的風雨欲來。

半晌,如山的奏折都被天子拂袖摔落,其中幾本甚至砸到了九萬裏的身上,而他動也不敢動,只能默默顫抖著承受天子的怒火。

“滾下去更衣。”天子道,“等他回來,朕再召你。”

-

因為一刃瑕的襲擊,鳳曲原定對戰搖光的日子又拖幾天。

不知這算好事還是壞事,但祝晴止對此很是欣喜——不過拖延也只是拖延,該來的終究會來。

為了幫九萬裏討一碗姜湯,鳳曲再也推脫不得,逆著風雨,光天化日便來到“搖光”落腳的驛館。

本來也不剩幾天了。過了述職的日子,微茫就要回去宣州,天子一定會逼他在微茫返程前動手。

驛館裏入住的都是官員,眾人聽聞傾鳳曲來訪,個個都折返房間不肯出門。

作為鳳曲訪問的客人,微茫倒是坦率地接待了他:“本座還想你是不是不會來了。”

鳳曲道:“您果然能測天機。”

微茫,或者說何子涵只是笑笑。

她被五十弦搶走了眼鏡,這也不是什麽要緊事。要想改寫既定的程序,眼鏡和她缺一不可,現在不過是五十弦和她都改不了劇情,該發生的故事還是會如車輪一般向前駛去。

“現在你知道‘劇情’的意義了嗎?”何子涵問,“哪怕你們豁出命了,註定要死的傾五岳、曲相和還是會死。這就是劇情,就是你們口中的‘命’。”

鳳曲說:“但是且去島並沒有沈。”

何子涵冷笑:“你以為那個很重要嗎?且去島沈不沈的不是關鍵,關鍵在於你,傾鳳曲,作為重要的角色終於加入了這段主線。

“只要你離開且去島,進入主角的視線。然後——”

“然後惡名昭彰,和吹玉同歸於盡。”鳳曲問,“但那之後的命運,五十弦還沒有提過。”

何子涵的眼光閃了閃:“……我沒有義務對一個被劇情操控的角色說這麽多。”

鳳曲再問:“青娥和阿瑉呢?”

“阿瑉?”

“你說你發現了第二個bug,後來他就消失了。”

何子涵嗤之以鼻:“一個bug,居然還有了自己的名字。可能是我巧合地啟動了自動修覆程序,那個程序雖然還是半成品,但總歸有些用處。

“你熟悉的穆青娥和那個阿瑉都是上周目殘留的數據而已,被清理了也很正常。”

“他們是上周目,那這周目……”

“這周目的穆青娥被完全入侵,早就消失了。而這周目的傾鳳曲不就是你嗎?如果那個阿瑉再回來,你說不定也會像這周目的穆青娥一樣消失。”

鳳曲多日不見情緒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驚喜:“那可真是——”

“餵,不對吧?”何子涵問,“你該不會想說‘太好了’?這可不是作為最後一個大boss該有的心態,你這副樣子要怎麽逼主角和你玉石俱焚啊?”

鳳曲滿是無辜地眨眼。

何子涵這回是真生氣了。

按照劇情,傾鳳曲本應該變得殘暴肆虐、冷酷無情,而且滿是對命運的不甘,才能絕處逢生,殺出專屬於自己的一條血路。

但眼前這個傾鳳曲居然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走劇情走得毫無感情,更甚於她和五十弦。

“要是青娥和阿瑉真能回來就好了,但命數總是不可違背。”

鳳曲徐徐起身,眼中帶笑,卻沒有更深的情緒,“也好,如此這般地走下去,至少不是最壞的結局。”

他聽說最後的贏家會是秦鹿。

而且只要他在最後一戰稍微松手,就那一下,吹玉也可平安無事,和秦鹿、五十弦一起參與下一場故事了。

不被“劇情”操控的,不用再遭逢那麽多厄運的,只屬於他們的故事。

何子涵的眸中映出了扶搖劍的倒影。少年的手背連著手臂傷痕累累,其實連那張臉上也掛著舊痂。

她不敢想傾鳳曲這段時日經歷了多少殺戮,明明他沒有如劇情裏那樣失心成瘋,但還是做出了和劇情裏一樣罄竹難書的累累罪行。

現在連她都不由得相信,她寫下的程序好像真的嚴格到了這步田地。

她看著傾鳳曲。

原著裏寫:

「少年懷著無限怨恨,一劍洞穿了微茫的心肺。他恨透了這個無情的高官、冷漠的前輩,在渾噩中,微茫的臉變幻成無數他痛恨的容貌,驅使他一劍接著一劍地捅去。

「假如微茫曾在且去島上發一發善心,姑且聆聽片刻少年的請願……他就不會瘋了。

「而他如果不瘋,一定會對微茫再一次手下留情。因為希望會換來希望,只是微茫錯失了那個機會。」

「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傾鳳曲的臉上,遲遲趕來的守衛撞開門扉,只看見那張妖冶艷麗的臉龐緩緩擡起。

「微茫的死作為結束,也作為開始。傾鳳曲終於了結了且去島的仇恨,也走向了濫殺無辜、走火入魔的伊始。」

扶搖劍猛地刺穿了眼前的案幾,若非何子涵縱身避過,那一劍真的就要捅穿她的身體。

驚魂未定的何子涵猛喘粗氣,好半天沒能回過神來。

而對面的鳳曲似乎也沒料到這一劍輝刺空,他原以為何子涵樂見結局,說不定會直接等死。

不過,不管何子涵怎麽想,他都沒打算停手。

何子涵騰身跳上房梁,看著扶搖劍光游走如蛇,掃開一地狼藉。鳳曲的白衣盛開若蓮,一層層迷亂她的視線。

她就該死在這裏。

按照劇情,她必須死在這裏。

可是理智和本能沖突的瞬間,何子涵望見了鳳曲深邃的眼睛。

他t當然沒有瘋癲,也沒有原著裏說的腥紅的怨恨。但其中死寂一片,對視剎那,何子涵好像闖進了毫無生機的冰原。

她被凍得抖了一抖。

“不對。”何子涵說,“你明明沒有瘋,你很清醒,你——”

又是一劍穿來,這次甚至擦破了何子涵肩上的衣服,一條大口豁開,鮮血頓時流了出來。

傾鳳曲冰冷的目光,和宣州時的初見判若兩人。

何子涵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那麽熟悉傾鳳曲曾經的眼神,那可能和任何一個孩子都無兩樣。

單純、赤誠、正直,充滿對未來的希望和憧憬。

而現在這雙絕望的眼睛,反而在冥冥中和另一個孩子的容顏重疊。

讓她好像聽到了來自那個孩子的呼救:“媽媽,都是命的話,能不能放我去死?”

-

“今天他不殺你,我猜今後他也不會殺你。因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證明,‘結局’沒有註定。”

-

……五十弦猜錯了。

今天站在這裏,想要證明結局沒有註定的不是傾鳳曲。

而是她,何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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