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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兇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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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兇其二

斷斷續續的噩夢漸漸連在了一起, 組成他一直不願面對的猜想。

鳳曲甚至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麽走出觀天樓的。

襄王應淮致、太子應折炎、帝姬應賒月……以及他舊日的好友慕容麟。這些名字都無比遙遠,連同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樣,熟悉而又陌生。

鳳曲有種隔霧看花的茫然。

“所以, 現在的皇上是以前的折炎……”

「多半是了。」

“你呢?你先前都沒見過他們嗎?”

「見過皇帝。但護駕的太多, 沒說上話。」

“……”鳳曲遲疑了一下, “你那是行刺吧?”

阿瑉沒有反駁:「去都去了。」

去都去了,殺個皇帝助助興……正常人誰會這麽想啊?!

鳳曲無言以對, 心情也更沈重了:“你當時都沒有來玉城觀天樓,見一見阿麟嗎?”

阿瑉:「因為在玉城我剛好醒悟, 截殺其他考生就能拿到信物,我為什麽非要考試。」

在民風淳樸的玉城覺醒了一個淳樸的思想。

可以,這就是因地制宜。

話雖如此,鳳曲卻能聽出阿瑉有意的安慰。他和自己分攤了一切的驚異和不安,這些情緒在阿瑉面前都無所遁形。

同等地, 也許阿瑉也和他一樣倍感焦慮。

面對曲相和失敗的追殺、剎那間身首異處的商別意、此時此刻生死未蔔的江容,以及眼前一點點浮出水面的過去……

鳳曲嘆息一聲:“都怪我。如果我那晚能殺了曲相和,大家現在就都不用擔驚受怕了。”

阿瑉卻說:「不,換作是我,當時也殺不了曲相和。」

“稍等,你是在謙虛嗎?”

「?」阿瑉反問,「你到底把我t想成什麽樣了。」

鳳曲用嘿嘿的傻笑掩飾了心虛,阿瑉沒有計較,繼續道:「前世我沒有參與這場惡戰,但商別意死在玉城的消息,應該是有聽過。」

“……這是什麽意思?”

「天命。」

“………”

「就算他沒有死在曲相和的手上, 以他的身體,也不可能走出玉城。」

那個清秀和善的青年早已油盡燈枯, 每見一面,都比上一次更加憔悴。

以至於現在回憶起來,鳳曲都不敢細想那把可憐的病骨是怎樣強打精神和他對話。

阿瑉的話很難聽。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現實,所以連秦鹿都沒有表露出太多的悲哀。

“可是他原本不用死得那麽——”

“鳳曲少俠?您是來看別意公子嗎?”

映珠清脆的話音截停了一人一魂的對話,鳳曲懵懵地轉過頭,才驚覺自己渾渾噩噩間,竟然走到了商別意停靈的義莊。

義莊建在偏郊,除非特意過來,一般少有人至。只是近日不乏城中百姓前來感念商別意的恩情,所以顯得熱鬧了些,但也比不得城內。

映珠、商吹玉和秦鹿三人恰好也向此地過來,見了他,映珠面上含笑,商吹玉和秦鹿也先後頷首。

鳳曲訥訥地點了點頭:“我想看看。”

秦鹿問:“觀天樓那邊已經去過了?”

鳳曲點首。

商吹玉則面露急切:“‘天璣’有為難您嗎?您看上去悶悶不樂,難道是傷勢發作了?”

“沒有沒有,一切都好。阿麟他只是和我聊聊,沒什麽大事。”

映珠前來引路,她提了一只竹籃,內裏擺了些許水果,好像只是去探望一位熟識的朋友。

秦鹿卻從中揀出一只梨,問:“吃嗎?”

鳳曲:“……這是供品。”

“別意又不會介意。”秦鹿頓了頓,“如果他能起來,現在已經給你擺上滿漢全席了。”

“……”

又感動又好笑又離譜。

鳳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走到這裏。

也許他早就該來,至少在和慕容麟的談話之後,鳳曲發現魂不守舍的自己好像總是會不自覺地向商別意靠近。

可能是因為他很聰明,又很親切,不論心裏怎麽想,至少表情和言語都不會直白地說“你這個傻子”。

但還可能是因為……

“那晚的行動很失敗吧?”映珠問,“他們不僅漏算了一刃瑕的造訪,更低估了紫衣侯的武功。我聽說,計劃裏唐惜朝那群人就該打到紫衣侯的面前,燈玄大師和慕容麒應該給紫衣侯造成重傷,最後公子只需要補上致命的一擊……都那樣了,公子為什麽還要上呢?”

秦鹿接過話頭:“‘君子不悔’放在那裏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上與不上,是由掌握棋盤的莫飲劍決定,不是他能做主的。”

眾人踏進了義莊,商別意生前喜靜,囑咐過不要過早告知山莊,更不要大操大辦,大家都尊重了他的遺願,所以連數日的守靈都只是在義莊進行。

聽罷秦鹿的話,映珠有些出神:“……真的嗎?那時就已經死了?”

“‘白虎’只在人彌留之際才會覺醒,所以他在入水前就吞了毒藥。”秦鹿默默看向莊內唯一的一副棺材,裏面躺著玉城的異客,他的知己。

鳳曲卻驀地打斷了他:“不是的。那時他沒有死。”

三人同時望了過來,秦鹿眉宇微擡:“為何?”

鳳曲停在門邊,遲遲不敢靠近商別意的靈柩。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三人都已經不再期待他的答案,鳳曲才說:

“他知道我的身份,他從未對我下過殺手。”

“是啊!”映珠道,“公子很清楚鳳曲少俠的身份,他在最後時刻也知道不能傷害且去島的弟子……”

“不是的。”鳳曲定定地說,“他是知道……我是共犯,是‘幫兇’。”

-

他從曲相和的殺招下救走“白虎”的瞬息,能感受到那具身體突然的放松。但緊隨其後,“白虎”又緊繃起來。

不是因為曲相和的殺氣,更不是因為對自己的敵意。

二人同處絕地,鳳曲在一剎那,聽到的是和“白虎”一樣的東西。

——那是岸邊百姓壓抑的悲泣,是無數猶如詛咒的祈禱。

“站起來……站起來……”

就像且去島上大家的呼喚:“大師兄……大師兄……”

因為他是值得信賴的人,才會聽到這樣誠懇的祈求。

而被人們信賴、被人們依靠,給人們帶去絕境中的希望——那正是他的一生苦苦求索的東西。

那似乎就是他一以貫之的“道”。

但“白虎”醒得比他還要快,“白虎”比“傾鳳曲”更加習慣這樣的回應。

他無法不回應,正如他無法不犧牲。

-

他從第一眼就忍不住相信商別意;

他總是不自覺地向商別意靠近;

他始終沒辦法發自肺腑地痛恨商別意。

其實真正的原因簡單至極。

因為商別意看穿了他的英雄病,比任何人都洞悉他那可笑的“道心”。

第一次見面,商別意就扮演著一個完美的受害者,激發了他全部的憐憫和同情。可這不是因為那出劇本寫得毫無紕漏,也不單因為商別意演技高超。

而是由於商別意極其了解其中的分寸。

他深刻地知道,怎樣的故事能讓自己的“道心”為之煎熬。

因為商別意和他是一樣的人。

和他一樣害怕著那樣的故事。

——那樣源於善意,卻結出惡果的故事。

-

“商別意只是想做一些事,這些事恰好都是好事。

“但他沒想到這些會助長山莊的威望,更沒想過山莊會因此行惡……”

鳳曲停了一會兒:“沒想到這些惡孽甚至降臨到親弟弟的頭上。”

是深受先帝喜愛的商別意給鳳儀山莊帶去了“皇商”的榮譽。

也是“皇商”的地位,讓鳳儀山莊越發的囂張跋扈,能夠在明城裏肆無忌憚縱火殺生……乃至柳姬的消亡。

就像他只是想救商別意。

可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說謊的人證,成為壓垮天越門的最後一絲稻草。

商吹玉的表情現出一絲恍惚。

哪怕是他,也沒想過把母親的死完全歸咎於商別意。但以商別意的性格會這樣自責,他居然毫不意外。

秦鹿微微瞇起眼睛:“他和你聊過這些?”

鳳曲默然上前,手掌撫摸上商別意的棺蓋。

冰冷堅硬的觸感卻似匯聚了一團如火的暖流,徐徐淌進他的掌心,沿著筋脈潛入心底,化成酸楚的無奈。

“沒有。”鳳曲說,“只是終於理解了,我是‘幫兇’這件事。”

三人齊齊沈默。

世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但人與人之間一定都存在著某些聯結。

就像傾鳳曲和商別意,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名字,或許也在大半年前的瑤城深巷、在六天前的連秋湖上……也或許只是四目相對的一霎時,找到了屬於他們的聯結。

有人相求,就會鼎力相助。

倘若將死,那就至死方休。

“既然你求了我,我都會去做的。”鳳曲按著那片棺蓋,“朝都、新帝、神恩、扶桑……和你一樣矢志不渝,和你一樣至死方休。”

映珠問:“明天傍晚趕屍人的隊伍就會出發,送公子回瑤城下葬。您要來送嗎?”

鳳曲回了神:“我要。”

秦鹿哼笑一聲,意有所指地提醒:“莫飲劍從睦豐撤離的時候,行李帶了不少。好像有些畫具什麽的……還有一幅半成品的人像畫。”

“……”

鳳曲一蹦三尺高,奪步竄出了義莊:“我這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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