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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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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朗

氣走了莫飲劍和他的手下, 秦鹿的表情依然沒有轉晴。

尤其在鳳曲左右環顧,明顯在他們和莫飲劍之間表現出猶豫之後——秦鹿手裏的折扇一展,往堂中一坐。

坐姿端莊挺拔, 出口的話就很陰陽怪氣:“還看呢?這是要望穿秋水了?”

鳳曲一僵, 咳嗽兩聲, 掉頭坐回了大堂。商吹玉也隨之上前,提起茶壺給鳳曲上茶:

“玉城情勢有異, 我們不得不小心為上。莫飲劍和您的事已經傳遍玉城,十步宗不可能一無所知。”

一陣腳步響起, 夥計們端著後廚的佳肴魚貫而出。

不多時,桌上就已擺滿了各色菜品,足足十幾道菜。最後卻端來一碗魚粥,單獨放在秦鹿的跟前。

秦鹿便拿起小匙,也不動筷, 只吃魚粥。

鳳曲正想問他是不是身體不適,卻聽商吹玉開口說:“十步宗已經走了,你該說出你的盤算了吧?”

秦鹿道:“盤算?本座哪有什麽盤算。比起那些陰謀詭計,咱們要操心的只有抓緊拿到信物,出了這玉城。”

“看來你是怕了十步宗。”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秦鹿慢條斯理地道,“本座要是現在就和他們打得不可開交,占了便宜的還是老八那個鬼精。”

鳳曲猜他說的“老八”,就是以“八門行者”為號的康戟。

但他原以為秦鹿和康戟該是同夥才對,今天聽著,怎麽又顯得針鋒相對。

秦鹿前話一頓, 落座的阿綾接著問:“說起來,傾少俠的隊裏現在是莫少主和商公子, 要前進的話,還得再找一個人吧?”

話音剛落,桌上兩方的氛圍就生了變化。

商吹玉為鳳曲夾了一筷子菜,道:“我等的一直都只是老師。”

秦鹿笑了一聲:“那也得看你能派上什麽用場不是?莫非就是在小鳳兒半夜睡不好的時候,給他彈一首曲子助眠?”

商吹玉:“我總歸還能彈首曲子,不比某人居心叵測。”

秦鹿:“本座都‘叵測’一路了,究竟是本座叵測,還是你太蠢,看不清本座的用意?”

“如你這樣兩面三刀、故弄玄虛之人,旁人確實難以看清。”

“你只是心虛了,知道自己蠢笨愚鈍,武功平平,以為中傷本座就能哄得小鳳兒回頭?——他總是明白本座真心的。”

鳳曲:“……”

抱歉,我也許、大概、可能是不那麽明白。

眼見商吹玉又要拔箭,秦鹿話鋒一轉:“說到底,只要四個人就足夠。我們加入不了小鳳兒,讓小鳳兒加入我們不就好了?”

商吹玉拔箭的手一停,面上思考片刻,當真坐了下來。

鳳曲莫名打了一個寒顫:“等等,所以你們是打算……贏我嗎?”

秦鹿笑吟吟說:“或者小鳳兒帶上妾身,姐姐就教你贏商吹玉,如何?”

商吹玉:“?”

阿綾打斷道:“不可。商公子太過虛弱,景雲縣藥材匱乏,要救他性命,必須再往前送。玉城中心的玄合縣,那裏既是十步宗坐鎮之地,也是玉城物資最豐富的地方。要麽你們贏了,帶商公子走;要麽就讓傾少俠和商公子贏。”

她頓了頓,像是警告,陰著臉說:“你們該不會想坐視商公子病逝吧?”

“……”

一個親生弟弟,一個竹馬摯友,兩人同時別開了頭。

秦鹿嘆一聲:“‘白虎’暴走,偌大的景雲縣都要殃及池魚,就對不住老祖的一番犧牲了。”

商吹玉則問:“老祖既已不在,還要遵循考試的規則嗎?”

“老祖是老祖,‘天璣’是‘天璣’。”

秦鹿吃完魚粥,擦了擦嘴,恢覆平時從容不迫的做派。

他緊跟著擡頭,意有所指地轉向鳳曲:“不過,要是你放棄盟主大比的考試,我們就不用理會什麽‘天璣’和觀天樓,各回各家,倒也不賴。”

鳳曲一楞,沒想到他會給出這樣的建議。

放棄盟主大比,放棄前往朝都。在這迷霧重重的當下看來,似乎是最明智的一個抉擇。

前方是一場不屑偽裝的“請君入甕”,即便深入,多半也不會如他所願,給出他需要的解藥。

……假如沒有解藥,他還有必要趕去朝都嗎?

“事實上,那些信物只是讓你推開朝都城門的一道鑰匙。倘若你不去朝都,它們就毫無意義。”

秦鹿徐徐起身,搖著折扇,笑意盈盈地留下最後一句:“擺脫規則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這場賭局。小鳳兒,你當真毫不動心?”

-

——怎麽可能毫不動心?

-

秦鹿安排人處理了二樓包廂的屍體,商吹玉則和鳳曲交代了五十弦的去向。

他們還在猶豫的時候,恰好遇上了後到的一刃瑕。一刃瑕提了曲相和的名字,五十弦便規規矩矩隨他走了。

秦鹿和商吹玉也因此得知曲相和就在玉城。

“‘鴉’的作風一向認財不認親,紫衣侯對老師窮追不舍,想是背後另有主謀。”商吹玉思索著說,“左右都是‘神恩’引起的事端,老師現在退出,恐怕只能是權宜之計。”

他說的在理,鳳曲也一樣心知肚明。

對方沖著八道子蠱而來,就算他能逃過一時,除非除了自己身上的蠱,否則終有一日還是會被敵人找上門來。

甚至到了那時,只怕連商別意、秦鹿這類可以幫他的人都已殞身,再想反抗,更是難如登天。

“但秦鹿會想不到這個嗎?”

“老師的意思是?”

“我不明白,秦鹿那些話是說即使我退出,他也能保住別意?還是說,他其實t和曲相和……才是一派的?”

商吹玉跟著皺了眉。

可惜兩人知道的都還太少,今晚單是聽到鳳曲承認自己疑似“螣蛇”的身份,商吹玉就已驚魂難定。

只好彼此寬慰幾句,商吹玉起身滅燭:“老師這些日子已經夠費心了,今晚且先休息。”

“我真的能睡著嗎?”鳳曲苦笑著搖搖頭,“現在活著的時日,都是靠老祖拖著曲相和的腳步。”

商吹玉的眉間掠過一絲痛惜,他上前幫鳳曲壓了壓被角,又將扶搖劍仔細掛在床頭:“睡吧,老師。”

大概沒有人能比他更難受了。

五十弦連著曲相和,穆青娥也對“神恩”極有了解。

秦鹿更不必說,五人之中,他只會是知道最多的那個。

越是了解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商吹玉的傲性,只會越發自責。

鳳曲反手拍了拍他:“你也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商吹玉的眼眉略彎:“我就睡在隔壁,去為老師撫琴一曲,興許真能助眠。”

“我是睡著了,但你會不會越彈越精神?”

“……”商吹玉的眼睫垂了片刻,半晌道,“不要逃跑,老師。”

鳳曲擡眼看他。

“在很多時候,真正知道你想要什麽,真正會為了你的想法奮力爭取的,只有你能做到。

“我不想讓老師變成和我一樣任人擺布之人。”

月光下,商吹玉的一雙眼眸沈靜而專註。他或許真的無法推知太多信息,就和身處迷局,茫然無知的自己一樣。

但那一刻,鳳曲前所未有地確信:

商吹玉始終追隨著他的目光沒有落空,他又點出了自己不敢開口,卻的確存在的隱秘的欲望。

他不想任人擺布。

他不想聽天由命。

就像他從阿瑉出現的那一刻起,就不想被阿瑉取代,更不想重蹈阿瑉的覆轍。

阿瑉也道:「觀局,入局,然後擅局。」

“是。”鳳曲悄然握緊了拳頭,“我們比任何人都有這份底氣。”

商吹玉離開了房間。

房門輕輕關合,寂靜中,只有自己輕淺的呼吸。

俄而,相鄰的廂房就如商吹玉承諾的那樣,響起了緩慢悠揚的琴音。

鳳曲辨不出那是什麽曲目,只知道琴音清冽、曲調舒緩,商吹玉的琴藝一如既往地完美,甚至彈撥之中,依稀比往日還要多一層細膩。

昏沈沈地,鳳曲終於睡了過去。琴聲也在無知覺間告一段落,唯獨明月高懸,星落如雨,俯瞰著這方波濤暗湧的地界。

直到——

景雲縣稀疏的叢林中飄來一絲淺淺的腥臭。

「鳳曲,起床。」

阿瑉的聲音便在沈寂中響了。

不用他叫,鳳曲殘餘的警惕也將他整個人從床上拔起。意識頃刻間恢覆清明,鳳曲蹬上鞋襪,一手抓起了劍:“什麽動靜?”

窗外老鴉唱更,與之偕同的,還有蛇行夜路,軋過草木的細響。

但若只是這樣,還不至於驚醒了他。

鳳曲翻到窗邊張望,只見明亮的月前騰起一點烏鴉。鴉影俶爾往返,“嘎”地長叫之後,叼起了一條纖長柔韌的細蛇。

細蛇在它的喙中掙紮,寥寥幾息,卻只爆發出一聲慘嘶,很快沒了聲息。

“是有棲川。”鳳曲暗道一聲,縱身飛出,攥著一旁垂下的荊條翻躍而去。

景雲縣常年幹旱,植被多為荊棘,鳳曲一路趕去,衣衫又被刮得破破爛爛。

一擡眼,卻是遠超想象的烏鴉,吞月一般糾集此地。遍野漫走的蛇群倉皇逃竄,卻還是淪為烏鴉的美食,被它們幾起幾落,留下一地支離破碎的蛇屍。

什麽人能把有棲川野都壓制得這麽徹底?

叢林中久久不聞笛音,鳳曲心下不安,逆著鴉潮舉步走去。

烏鴉察覺了他的意圖,當即棄了蛇群,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拍打的翅膀、尖銳的鳥喙,鳳曲代替了蛇,成為新的獵物。

但扶搖劍嗡地出鞘,劍光比月光更快,鴉群很快又驚叫四散。

“有棲川平白無故的,怎麽又和‘鴉’較勁?”

鳳曲滿腹狐疑,躡足向前,卻遲遲沒有看到有棲川野的身影。

倒是一聲渾厚的低喝震停了他的腳步,對方遠在數丈之外,隔著層層林葉,一身黑衣遁在林中,朝天喝道:“有棲川野,你是要忤逆尊上不成?”

向他湧去的蛇群有了片刻的遲滯。

“從前竟然還沒發覺你這吃裏扒外的東西。”那人道,“難道為了那些私情,你連自己的使命也不顧了?”

深夜長寂,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詰問。只有蛇群越來越緩的進攻,終於,在第一條蛇觸碰到他的褲腿之時,男人的武器尚未亮相,卻聽“砰”地炸響。

碰到他的蛇竟是爆體而亡。

“……”

“給我退下。”男人最後警告一遍。

蛇們戰栗僵停,再不敢上前。

可蛇身蠕動著、趔趄著,竟然也沒有退步。

林道相對的又一片林中,驀地飛出十數條銀光湛湛的魚鉤。

魚鉤直竄男人心口,來勢洶洶、猝不及防。

被蛇和鉤同時包圍的男人卻毫無忌色,翻手擲出兩片葉刀,鏘鏘擋下四五道鉤。

接著衣飛如龍,廣袖裏殺出金銀雙鉤,一瞬絞住餘下的鐵鉤,在他腳下煙塵遽漲,只聽得慘鳴陣陣——

鳳曲再低頭時,靴底已被蛇身流出的鮮血潤濕,仿佛置身一片血泥沼澤,再也動彈不得。

月華流轉,鳳曲才看清了。

男人並非穿了黑衣,而是一身紫衣被鮮血浸透了無數次,染至發黑發硬,那股飄渺遙遠的腥臭,也是自他身上傳來。

正是本該被空山老祖和阿枝阿蕊兄妹困在棋陣的紫衣侯,曲相和。

他擡腿向鉤子飛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鳳曲的呼吸下意識窒住了。

「方才投鉤的人,是老祖。」阿瑉開口,語氣同樣沈重。

老祖原本藏身在那片林裏伺機而動,現在卻不惜暴露蹤跡也要引曲相和過去——顯然,老祖是發現了自己藏身於此。

而連處於下風的空山老祖都能發現,曲相和……

“有棲川果然和曲相和是一派?”

「不如說,曲相和面對有棲川和老祖兩人都能游刃有餘,你危險了。」

“……現在走嗎?”

阿瑉沒有回答。

鳳曲也完全沒有退步的打算。

現在退回客棧,曲相和照樣找得到他,那時候,就連商別意也要羊落虎口。

還不如……就這麽和他拼了。

就算有棲川野心有顧慮,不能全力相助,有阿瑉和空山老祖在,應該也有幾分勝算。

再不濟,真被曲相和抓住,至少能分走他對商別意的註意。

鳳曲躍躍欲試地站起身來。

一尾蛇卻倏地纏上了他的腳踝:“嘶——”

鳳曲低頭看它,又聽空山老祖所在的那片林中爆出金鐵廝殺之聲。

「空山棋陣既然困不住曲相和,就說明,老祖和阿枝他們……」

阿瑉沒有說完,意思卻很明顯。

陣法被破,陣眼定是九死一生。

倒不如說,在曲相和這等兇悍之徒面前,根本是十死無生。

鳳曲再也不能坐視,一手拽開了阻攔他的小蛇,拔腿縱向那片深林。

交戈聲漸逼漸近,間或還有幾聲艱難的低喘。等他分林撥葉看清了當中纏鬥的二人——

被曲相和制在雙鉤之下,從頭到腳都鮮血淋漓不剩一塊好肉的老者,便是空山老祖。

他的身體已經徹底佝僂彎曲,仿佛被曲相和生生壓斷了脊骨。

空山棋陣被破引起的反噬已讓他五感盡失,此刻七竅流血,狼狽之至。

曲相和一腳踏在空山老祖皺巴巴的背上,鉤子割開了他的皮膚:“謝老祖,你說你這是何苦?”

老祖擠出一聲痛咳,他的眼珠不知去處,四肢都被擰成非人的形狀。

但面對曲相和的冷嘲熱諷,老祖只是緩慢揚起頭顱:

“大虞氣運未亡,老夫不過替天行道。”

曲相和嘲笑道:“天?哪裏的天?道?那又是何方的道?”

“……”

“你如何不肯承認,所謂‘大虞’不過是竊了旁人的運數。一群蟊賊,竟敢自尊自大,反將真正的天下之主逐去荒僻。”

曲相和瞇起眼睛,壓低身體,再問道:

“老祖,我知你學識淵博,自詡能勘天機。你說大虞氣數未亡,我信,那我問你,能救你們大虞的人……是誰?在哪?那個人若是看到今日你的慘狀,還敢不敢冒頭?敢不敢肩負起你們大虞的‘氣數’?”

“………”

空山老祖悲嘆一聲:“成王敗寇,你便殺了老夫。”

“你答不上?t”曲相和笑著說,“你答不上,因為你根本看不破。謝天朗,當年你說傾九洲是大虞最後的俠客——現在我再問你,承不承認當年看走了眼?”

“……是。九洲的確當不起‘最後’。”空山老祖合上雙目,“在她之後,還會有無數的孩子前赴後繼。哪怕不為大虞,也是為了他們的道義。”

曲相和勃然大怒,一手將他摜倒在地:“好,你就這麽相信命數,那我成全了你,謝前輩。”

金鉤從上而下貫進空山老祖的後背,老祖咽下痛叫,鮮血滿溢,卻還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

曲相和被他笑得臉色更加陰寒,一把抽出金鉤,帶動老祖的身體顫顫巍巍,好似殘燭之火。

“你笑什麽?!”

“老夫笑……二十年前九洲說你優柔寡斷、心慈手軟,不是殺人的料。”

空山老祖就這麽抽搐著,直到被血嗆住,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說出最後一句:“她啊,從來……不會看走眼……”

曲相和大怒之下再補一鉤,這次老祖的反應卻更平靜,任他一下再一下地撕開皮肉,鮮血迸濺,老者卻已闔上雙眼,全然無了呼吸。

鳳曲腳下發軟,一屁股坐回地上。

老祖的血就像蛇群的血一樣蔓延過來,浸潤了他的鞋底。

曲相和獨自砍了許久,久到飛回的烏鴉都在枝頭垂首欲眠。

久到他終於接受,空山老祖再不可能給他任何回應。

他的眼睛朝著鳳曲的方向轉了過來。

那是猶如鷹隼的一雙眼睛。

但他沒有走近。

而是對著茫茫的夜空,漠然地道:“謝天朗,也不過如此。這江湖真是無聊。”

說罷,曲相和收起雙鉤,一聲呼哨召回黑漆漆的群鴉。

便如毫未察覺鳳曲一般,他背起雙手,帶著一身深沈的血腥,轉過身,孑然離開了這片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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