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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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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子人

和未央前輩樸素機關重重的墓宮不同, 空山老祖的設計溫和了不少。

在群山環抱、綠水渺渺的平緩地帶,轟隆隆轉開的山門將他們引入一方獨屬於空山老祖謝天朗的世界。

沒有過多的暗號和機括,一入內裏, 鳳曲甚至疑心這裏只是哪位長者隱居的洞府。

連蒼苔、蛛網都少得可憐, 看得出有人常來打掃這裏。

螢石為燈, 長明不滅;

山水作墓,以葬故魂。

墓宮共計九間墓室, 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處空閑,其餘八方都封鎖了石門, 不知道內裏封藏了什麽。

而在主墓室的門前兩側,各懸了一塊石匾。

上書:“萬般陰差陽錯,十方道惟躬行”。

鳳曲情不自禁把這兩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繼續觀察周遭的環境。

確如商別意說的那樣, 這裏沒有血荊棘,也沒有侍劍偶,此地一派祥和寧靜,絲毫不見殺機。

“明城的血荊棘很痛吧?”

商別意一語引走了他的註意,鳳曲收回目光,看向面帶笑容的商別意。

他看上去不像試探,而是真的對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猶豫片刻,鳳曲問:“你也到過那裏?”

商別意笑著搖頭:“只是由朋友引著看過一眼,不曾深入。”

所謂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尋味,但不等鳳曲追問,商別意已經偏過頭, 明顯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漸漸恢覆了氣力,重振旗鼓, 走進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蕩蕩的石棺,這裏還有一張圓形的石桌,兩方石凳,一盤殘棋。

鳳曲隨他一起走進,看著那局殘棋,黑白雲子錯落奇詭,以他對棋的見識遠不足以看穿這局棋的勝負。

商別意端詳一會兒:“黑雲壓城,玄子勢強。這是大兇的走向,不知結局能否如前輩所願。”

“是說空山老祖嗎?”

“這局殘棋耗時百年,豈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鳳曲又有些發蒙了。

但商別意緊跟著道:“我說的‘前輩’,是指且去島劍祖、暮鐘湖祖師、危樓初代樓主和敝莊先輩四人。”

鳳曲恍惚一瞬,回t過神時,商別意已經執起一枚白子,對著殺氣騰騰的黑棋懸起手腕,似乎即將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確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圍殺之下,白棋只能茍延殘喘,好像隨時都可能掐滅生機。

“你身上的子蠱,名為‘螣蛇’。在奇門中,螣蛇乃是虛詐之神,性柔口毒,擅蠱惑、妖邪、怪異之事。”商別意道,“蓋因為此,初見面時,我不能不謹慎評估鳳曲的心性人品,畢竟‘螣蛇’駐體,多少會對人的心性有些影響。”

說到這裏,商別意面色微沈,繼續說:“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殺,主兵革。我雖然有意壓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終究無法真的抗衡這份渴求。所以計殺雲翁鬼婆,是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結的青筋猙獰無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樓那只遞來錦帕的手幾乎毫不相幹。

卻是這麽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執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經有了眉目。”

鳳曲問:“除了你我和曲相和,還有其他人嗎?”

商別意輕輕點首,但沒有接著介紹其餘人等,而是反問:“你對‘神恩’是怎麽看的?”

鳳曲一怔:“我什麽都不知道,能怎麽看?”

“鳳曲,不必與我‘虛詐’。”

“……”

商別意的唇角緩緩勾起,面上多出一抹無奈的微笑:“我們不是早就約定,要做彼此的‘幫兇’了麽?”

-

起於商別意的心結,或許真的只能終於商別意。

鳳曲從不認為自己“虛詐”,那類挑撥離間、虛與委蛇的事他也從不屑做。

但不可否認的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幾度張口,都被深深的驚懼淹沒,直到最後都沒能說出方敬遠之死的真相。

往遠處說,在且去島上、甚至是到且去島前……

捧著一顆真心來論,他敢不敢承諾自己除了方敬遠一事,就再沒有過半句謊話?

他不敢。

-

“你……還記得自己為何成為了‘螣蛇’嗎?”

-

後背驀地撞上了堅硬的巖石,痛覺刺激著鳳曲回神。

驚惶間,他才意識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濕一片,唇間呼呼喘著粗氣。意識莫名地有些沈滯,思考成了天下最難的一件事。

只是貪婪地呼吸,就得花費他全部的心神。

沒錯。

他連活下來都已經這麽吃力。

騰不出思考的餘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著面色蒼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別意低垂眼眸,斂住一閃即過的痛惜之色。

“借著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會齊聚朝都。彼時,母蠱現世,一統八子,大虞上下都將在其掌握。

“鳳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說的那樣,你是唯一從未受過‘神恩’恩待的子蠱,甚至連大虞朝的庇護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沒必要為這個荒唐的世道獻上自己。”

商別意頓了頓,他的話裏充滿了蠱惑,一下下撞擊著鳳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話更早擊中鳳曲的,是商別意眼裏的真摯。

就像商別意保證的那樣,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幫兇”的位置為他謀劃。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頭了。

可是——

鳳曲還看到了商別意顫抖的指間,那顆懸而未落的白子。

繼續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頭了。

走到這一步,他真的只是為了師父的解藥嗎?

真的只是為了且去島的存亡嗎?

真的……要奔著阿瑉都已見證過的慘烈再奔一次嗎?

多日以來,他掛在嘴邊的“道義”,到底是真正屬於他的道心,還是他借以逃避的偽善?

還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頭?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無關聯的、一條謊話連篇的“螣蛇”啊!

-

商別意懸在石盤上的手腕僵持太久,開始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知道現在已經沒時間供他憐憫鳳曲,商別意比誰都了解事態之緊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鳳曲將決定未來命運的走向,也關乎著從前犧牲之人的靈魂是否能夠安息。

可看著尚處驚悸的少年,不知是因為那條食不知味的烤魚,還是河水裏奮不顧身的救援……或者更久遠時,月光下一人蓄謀多時、一人自投羅網的初遇。

總之,他變得想要聽取鳳曲的心意。

等待的時間漫長無比。

蜘蛛從他們的腳邊爬過,螢石的光彩漸漸暗淡下去。

連風聲都不會透進的墓中,商別意卻聽到了一陣低訴的話音:“萬般陰差陽錯,十方道惟躬行。”

商別意怔了怔,下意識擡起頭。

另一只手卻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

鳳曲的下顎還懸著一顆汗珠。

在螢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裏的疲憊再藏不住,可在濃稠的疲憊深處,隱隱燃燒著一顆遠勝螢石的、燦爛的火星:“我不想讓此前的經歷都失去意義。”

商別意的眼神顫了顫。

兩手相疊,白子落在了棋盤的某處。

局中風平浪靜,萬象如舊。就好像寂靜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無謂的小草。

他的時間和心力只夠落下一子。

他的竭盡所有,只不過是百年時代下微不可見的一粟。

“我且下到這裏,後來之人會繼續補上這盤棋。”商別意說,“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圍城崩潰、殺局瓦解。”

每個執棋之人,都有他們落子的意義。

但聽“轟”地一聲巨響,二人循著動靜追索而去。

墓穴中充斥著陌生的火藥味,這讓鳳曲立即握緊了扶搖,商別意隨後合攏了主墓室門,兩人一前一後,看向不知何時開啟的東北墓室。

淅淅瀝瀝的水流聲近在咫尺,好像就從他們的耳邊淌過。

鳳曲壓低了呼吸,躡手躡腳地迎上前去,貼著墻壁細聽。

粉灰迸散、瓦裂石開。

窸窸窣窣的人語一樣近了,還有隱約的腳步,似乎有人發現了此地,正朝他們逼近。

“有人來了。”鳳曲說。

商別意的表情一瞬沈了下去,扶搖劍也唰然出鞘,鳳曲用眼神示意商別意稍安勿躁,自己則如一道煙似的縱進了狹窄逼仄的墓室。

腳步聲就在頭頂,越發濃郁的火藥味已經讓他喘不過氣。

“把……炸開……?”

“……不行,輪不到……你……”

“吵什麽……”

有關“炸不炸”的問題,那幾人似乎吵了起來。

而這些異樣的動靜全都近在眼前。

鳳曲心下越來越沈,來人似乎預備炸了墓室,如此一來,勢必會殃及他和商別意的安危。

墓穴畢竟狹小,若是火藥炸得厲害,恐怕他倆都要跟著沒個全屍。

可還不知道來人到底是老祖的授意,還是曲相和的埋伏……

“別意——”鳳曲轉過頭去,想叫他和自己繞回墓門,盡早撤退。

但恰是這一轉頭,久未留意的耳掛勾上石壁,一時搖晃不停,叮鈴鈴響成一片。

墓外的聲音一瞬間停了,鳳曲心叫不好,一手拉上商別意:“快走!”

然而沒給他們擡腿的機會,頭頂之上遽然傳來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喚:

“夫人——?!!!”

“……”

“夫人!!你真的在下面?!你等我!!!”火藥的味道突然遠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抄起鐵器,開始一下下硬撬石塊的動靜。

身邊有人撕心裂肺地慘叫:“少主!那不是您最喜歡的束天劍嗎?!”

一道光頃刻間迸然躍進。

鳳曲堪堪瞇起了眼,還沒做好迎接對方狂轟濫炸一般尖叫的準備,另外一人低沈而熟悉的話音壓過了一切噪聲:

“……你剛才,在叫誰夫人?”

鳳曲訝然地擡起了頭:“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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