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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中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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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中陣

地穴久不通風, 濕晦極重。腐臭的氣息撲入鼻腔,鳳曲嘆息一聲,拆開了裹劍的白布, 露出劍鞘的全身。

他的劍長得就很不俗, 因此傾五岳囑咐要用白布包裹的時候, 鳳曲幾乎沒什麽懷疑。和尋常劍客所用的青鐵紅銅不一樣,這把劍鞘乃是銀銅精鍛, 鍍過赤金,又嵌明珠。

落難時用這把劍去換些銀兩, 大概也能保個一兩年不被餓死。

不過鳳曲現在拿它出來,不為換錢,只為照明。

劍鞘上名貴的夜明珠便在黑暗中發出瑩潤的光芒,勉強照亮了四周,鳳曲本想點火, 但考慮地穴裏空氣稀薄,還是作罷。仰仗著這顆蒙塵已久的夜明珠,他才能舉步淌過濕沼,借光窺探石壁上人工的鑿刻。

第一塊石壁就是前朝四大門的圖騰。

“照劍閣、鳳儀山莊、危樓和太平山。”鳳曲一一辨識,想起偃師玨曾說這裏是劍祖委托偃師家所造的秘地,心下微沈,“師祖為什麽要在明城打造這種地方?四大門應該沒有哪家是在明城的吧?”

阿瑉答:「總有他的考慮。」

鳳曲心裏打起鼓了。

他一向怕黑怕痛,還怕一個人獨行。現在半推半就被塞進地穴,前不知去處,後沒有退路,漫無邊際的黑暗足以摧毀人的勇氣, 更何況他的勇氣都沒有太多時間來鞏固。

“要不然……”鳳曲試探著扭頭打量緊閉的石門,話裏帶了些哭腔, “已經不能退回去了嗎?”

「退回去能找到穆青娥?」

鳳曲:“……”

鳳曲只好繼續前行。

坎坷不平的石壁上除了雕刻,也有彩繪,只是經年之久,彩漆脫落,難以覆原最初的光彩之姿。但那些流暢的線條毫無疑問是在勾勒一個故事,從入口往深處去,就是劍祖傾如故想要說給後人的故事。

“不行,不能走神。”鳳曲拍拍臉,“故事什麽的以後再看,現在得趕緊走出去去救青娥。”

阿瑉開口打斷了他的自勉:「你往後看。」

鳳曲緩緩轉回頭去,朦朧的光暈下,他才看見第一塊石壁的背面,一一照應似的,刻有幾個詞匯。

照劍閣的背後是“如故”,鳳儀山莊的背後是“瑤”。

而在危樓和太平山之後,分別是“未央”和“鐘時”。

最最末尾,亙留著一只殘缺的血手印,相比其他痕跡還很新鮮,像是最近幾年才烙上去的。鳳曲便想到,這哪裏是一塊石壁,分明是一塊碑。

「前世我來過這裏,也看過了他們的故事。」阿瑉打破沈默,「偃師玨沒有說謊,若能活著出去,你的武功必會大有進益。」

鳳曲懵懵地問:“你來過?前世也是有棲川幫你開門?”

阿瑉的沈默卻更久了。

久到鳳曲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阿瑉道:「我自己開的。」

鳳曲雙腿一軟,險險扒住了石碑才沒摔倒。

腳下卻跟著一絆,低頭時,看到了一把豎插的斷t劍,劍上血黴紅銹,可見年份悠久。但它並非隨意插在石頭或者地上,而是生生插/進了一把琴中。

除了劍傷,琴弦也斷了大半,不過背板完好,相比起那把折劍,琴還算體面。

“難道這是……傾如故和商瑤嗎?剛才你說是你自己開的門,那又是什麽意思?不是說必須要‘神恩’蠱人的血才能開嗎?”

看過石碑上的名字,又見琴劍兩大寓體,鳳曲直覺將要探到某個秘密,更加不敢前進。

「是他們。」阿瑉說,「前世我被淘汰,但來劈殺我的並非人偶,而是考生之一。那是個心慈手軟的女人,一直下不了手,反而吵醒了我,於是翻窗外逃。」

“之後呢?”

「沒能逃掉,被‘玉衡’捉進了偃師地宮。」

“……他做了什麽?”

阿瑉極平靜地道:「他說他奉命尋找‘神恩’的下落,知道‘神恩’除卻母蠱號令,就只在極度的情緒下才會發作。所以,他要把全體考生都逼到崩潰邊緣,以察我們當中有無‘神恩’。」

鳳曲大叫:“荒謬!大虞的人有千萬之眾,‘神恩’連母帶子也就九個人,這樣大海撈針,明明就是平添普通人的痛苦!”

「他有證據。」阿瑉說,「我在瑤城和宣州留下的手指和眼珠,都是證據。」

“你的手指和眼珠——”鳳曲話音一頓,眼睛驀然瞪大,許久才顫抖著聲線詢問,“你的手指和眼珠……是什麽意思?”

其實他已經懂了。

但那個可怕的猜想猶如洪水猛獸,鳳曲避猶不及,怎麽敢主動提起那種可能。他只能瘋狂地搖頭,不等阿瑉答覆,便急匆匆說:“這裏太奇怪了,不行,我們還是出去吧。”

他的腳步已經開始後退,踉踉蹌蹌,背心很快就要貼上石門。

阿瑉卻不準他再躲避:

「我以為這一世可以繞開,但,這大概是‘傾鳳曲’繞不過的命運。」

“……難道你想說,我是‘神恩’蠱人?”鳳曲怔怔問,“我會變成神智不清、濫殺無辜的歹徒,就因為我的身體裏藏了一條小小的蟲?我不相信。”

阿瑉笑了笑:「以前我也不信。」

他說這是“傾鳳曲”的命運;

他說他的眼珠和手指是“玉衡”戕害他的證據;

他說“神恩”會在極度的情緒下爆發……

可要怎樣的酷刑,能把阿瑉逼入“極度的情緒”。

一切陰謀和隱秘都先壓下,鳳曲心念電轉,脫口而出的卻是:“青娥!”

阿瑉氣笑了:「你就只惦記那女人嗎?」

“她就是在明城被害的——”

「所以?你不想退回去了?」

鳳曲又沒了聲音。

忽然,一時分神,手臂上一陣刺痛。

再拿夜明珠照亮,才看見石壁四周不止壁畫,還攀附著數不勝數的生著尖刺的幹藤。說是藤蔓,又顯得幹枯刺棱,說是荊棘,它們卻無處不在、無處不生,橫豎倒斜,仿佛天上地下都是它們的蹤跡。

這些尖刺仿佛一排排的獠牙,一擊得手飲到血腥,竟像生出靈智一般,貪婪而緩慢地朝鳳曲伸來更多的荊棘。

阿瑉道:「是血荊棘。」

血荊棘幾乎是傳說裏才有的植物,只有前朝酷刑風行,才培養出這種令人懼怕的東西。它們的生長不靠雨水土壤,全都仰仗動物的血液。猶如蚊蟲一般飲血成癮,也如蚊蟲一邊無孔不入。

受困此處多年,難得沾上鳳曲的鮮血,便如久旱甘霖,當然虎視眈眈、欲罷不能。

只這須臾的談話,前方便已經布滿了血荊棘。

它們如同蛛網一般橫生枝節,堵住去路,只等鳳曲自投羅網。

「‘玉衡’的地宮裏也有這種植物。」

鳳曲的心臟咚地一跳,幾乎就要聽出阿瑉話裏的調笑了。

阿瑉也一言破開所有的試探,直白問:「你到底是闖,還是退?」

背心抵上了一片冰冷的石門。

擡起頭,又是張牙舞爪、通體鮮紅的血荊棘。

猶如猛獸的血盆巨口,亟待著他自絕生機。

——你到底是闖,還是退?

鳳曲聽見自己胸腔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嘆息。

“我真的很怕痛啊……”

-

他知道,血荊棘只會是第一重關卡。

若是在島上遭遇這種危險,眾人都會一邊嘆息著首徒無能,一邊爭先恐後地助鳳曲伐平前路;或者吹玉、青娥等人陪在身邊,也會竭盡所能護他周全。

鳳曲太清楚了,他是受降於愛意之中,厚恩環抱,越發地使他珍惜當下。自己毫無疑問是軟弱的,就像傾五岳從傾九洲粉碎的懷抱裏撿出他來,對他說,你母親至死都深愛著你。

從那往後,傾鳳曲再未掙脫過那個懷抱。

師父憐他孤苦、同門羨他出身。

外人讚他儀容、同伴付他後背。

可是今非昔比,再也沒有人能保他護他,前方的荊棘坎坷都是必由之路。是阿瑉曾經歷的,是他不可逃避的。

自今而後,是回報眾多的關愛與恩情,向眾生證明他是值得被愛之人的時刻。

第一道血口的痛覺還不明晰。

但等鳳曲弓腰埋首,徹底深入到叢棘之中,淩遲一般的劇痛越發地烈,好像血口都隨之沸騰燃燒起來,火辣辣的疼痛,把他的衣衫和皮膚分割成縷。

不多時,血荊棘的內裏凝出一個血人,固執地從棘林中撕出一道鮮血淋漓的口來。

伴隨著滾滾如雷鳴的噪聲,仿佛群石滾落,氣勢洶洶。

鳳曲腳步一頓,微微擡首,臉上豁然又被荊棘拉出一條血口。溫熱的血順著額角下淌,阿瑉的提示在腦海中響起:

「偃師家不是陣法大家,這裏的古陣只求八門之人合,算不上玄妙。五行所屬,商琴重火、地穴位土、斷劍屬金、荊棘為木……」阿瑉話語一頓,「以你之血,化水成浪。匯此五行,初入穴的考驗方能通過。」

鳳曲在地穴之中不知天日,只有阿瑉的教誨和漫長的疼痛相隨而伴,跌跌撞撞、迷迷茫茫。

經過點撥,鳳曲卻也隱約悟出了什麽。

他去提琴、掘土、斬棘、拔劍,最後撕開血痂滴下少年人的血來。

血潤劍鋒,劍起浪至。

五行俱成,更疊萬象。

土石崩散,宛如地動山搖。

但在須臾之間,八方脫出八個等人高的人偶,身著彩衣、神情各異。有人須發賁張、面目猙獰;有人身姿婀娜、如仙如魅;有人骨挺神秀,冷面冷情……

這就是典型的八門之擇。

開、休、生、傷、杜、景、死、驚。①

阿瑉便是經歷此劫逃出生天,也得功法大成的。

阿瑉問:「要退嗎?」

鳳曲的手掌被鮮血糊滿,劍柄就變得滑津津的,幾乎不能握穩。

可他張開嘴,出口卻是:“我來。”

他不擅奇門遁甲之術,更別提推演的訣竅。

而他不擅長的東西,阿瑉也不可能通到哪兒去。

就在他們兩魂匯通的意識裏,面對八門唯一可能做出的選擇——

既然不退,就全闖過去。

鳳曲的目光落在最近的老者人偶身上:“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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