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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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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憶

贖回宴行琴, 花光了鳳曲身上僅有的盤纏。

但和柳吹玉對上眼神的瞬間,他看見那雙小心翼翼的眼睛,像一只淋過雨後受驚的小狗。濕漉漉的一片, 直勾勾望著鳳曲和琴, 驚色與喜色交織, 分不清哪個更勝一籌。

他軟著雙腿一步踏空,從樓梯上跌跌撞撞, 卻跌進鳳曲敞開的懷抱。

鳳曲道:“小心些呀。”

柳吹玉的臉埋在他的袖子上,鳳曲很快就感到一片濕潤的滾燙。

他彎下眉眼, 在柳吹玉的發頂揉了一把。

一聲低如蚊訥的“謝謝”和著眼淚,從這個皺巴巴的擁抱裏擠了出來。

——嗯,值了。

-

但他們面臨的問題還不只是沒錢,今日一鬧,顯然引起了鳳儀山莊的註意。

店主雖然有心想多留他們幾天, 但鳳曲深思熟慮之後,決定主動向大爺告辭。

他倒是不擔心大爺出賣他們,可大爺在明城畢竟有家有店,不比他和柳吹玉無牽無掛。

道別時,大爺沈默許久,一旁的幫傭遞來一只鼓鼓的錢袋。

鳳曲連忙推拒:“這個我不能收!”

幫傭還沒說話,大爺一竹杖敲他腳踝上,胡須一抖:“幹你什麽事,是給小柳那孩子的!”

鳳曲的婉拒都被堵上,但考慮到兩人一路的吃喝用度,猶豫片刻, 鳳曲還是接受了大爺的雪中送炭。

柳吹玉已經收拾好兩人寥寥的行李——幾件單衣、一把琴和兩三個果腹的饅頭。

他一個人抱不動琴,就先抱著其他小件的行李, 躡手躡腳跟過來,貼著門縫偷看。正撞上鳳曲從大爺手上接錢,恰好發現了他,鳳曲招一招手:“吹玉,過來。”

柳吹玉乖乖進去了。

鳳曲拉他一起,對著大爺砰地跪下。不等大爺再抽竹杖,鳳曲先朝地上磕了一下:“這一個月來我給二位添麻煩了,藥錢都還沒還幹凈,又惹了鳳儀山莊的人來,真是對不住。”

柳吹玉有樣學樣,也重重地一磕。

幫傭急忙把兩人都扶起來:“這是做什麽呀!相處這麽久,大家不是都門兒清了嗎?你倆是什麽人,我們都清楚得很!”

“不管怎樣,鳳儀山莊說不定還會再找上門。兩位不用費心幫我們拖延,如實指路就是。”鳳曲握著柳吹玉的手,他當了一個月的“兄長”,倒像找回一些昔日在且去島上當大師兄的感覺。

有關吹玉的身世經歷,沒有其他人做商量,鳳曲一個人也思量許多。如今說起話來,都顯得張弛有度,整個人氣質沈穩下去,像一把寶劍入鞘,銳意盡斂,卻更加讓人安心。

大爺道:“看來你很有把握。”

鳳曲微微點首:“我能把他撈出來,自然就能保他平安。不過……”

鳳曲話音一頓,幫傭心領神會,低頭問柳吹玉:“小柳,你是不是一個人帶不動琴?我來幫你。”

柳吹玉用眼神詢問鳳曲,得了鳳曲的同意,他才對幫傭點頭:“謝謝。”

兩人便出了廂房,往另一個房間收拾古箏而去。

鳳曲接上前話:“不過,我不確定這樣做是對是錯。您認為他和我一起,能不能比住進鳳儀山莊更好呢?”

大爺撐開眼皮,皺紋縱橫的臉上常年不見笑,這會兒恨鐵不成鋼似的,抄起竹杖又往鳳曲的腳踝一敲。

鳳曲疼得齜牙咧嘴,連連賠笑,才聽大爺道:“鳳儀山莊是有名的皇商,遠到鹽鐵、近說織造,他家攀上的是瑤城侯的關系,能得鳳儀山莊的蔭庇,富貴不愁都是謙虛的說法。”

鳳曲跟著點頭,面帶憾色:“那我果然還是該把他送回山莊?”

大爺兩眼圓瞪,又是一杖過來:

“蠢!動動你的腦子,鳳儀山莊這麽厲害,他又憑什麽給外人分一杯羹呢?要不是有什麽算計,何必千裏迢迢追一個小孩?往壞處說,小柳家燒得最狠,現在讓他落為孤兒,無依無靠,可這都一個月了,縣衙還說不出起火的原因呢。”

鳳曲一怔,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周身發寒:“您是說……”

他和柳吹玉都沒有特意提起過吹玉的身世。

但鳳儀山莊大張旗鼓地搜人,在找一個曾經在火災現場露臉的小孩,這是令和縣人盡皆知的消息。

今天大爺又親眼見了畫像,吹玉母親曾是藝伎的事也非秘密,老人心裏有了猜測也是理所應當。

大爺看他聽懂大半,也就說到這裏,搖搖頭道:“你且去吧。你小子雖然笨了點,但功夫不錯,估計吃不了大虧。小柳心思細膩、腦筋靈活,你們一道上路,也好有個照應。”

鳳曲再次向他深深地一禮。

這份恩情他是沒齒難忘,這家藥鋪、一個店主、一個幫傭,以及一節竹杖,鳳曲都記在心裏,嘴上不言,但也暗自發誓要報答他們。

終於,幫傭也和柳吹玉收拾好全部包袱,來叫鳳曲搬琴。

鳳曲把琴往肩上一扛,挑了黃昏入夜,人跡漸少的時候,一手護著柳吹玉,二人便從後門溜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一徑往大爺所指的鄰縣趕去。

-

有關未來,鳳曲其實還沒來得及謀劃。

他心裏惦記著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詛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島的師父,以及敵友未明的有棲川野。這些事都沈甸甸地壓在心頭,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對未來一無所知,他不可能把壓力傾倒給一個孩子。

兩人躡進鄰縣,已近深夜。街上鮮紅的酒幡獵獵鼓動,像一張血盆大口。

鳳曲知道,這一口是沖他那點可憐的銀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鳳曲心一狠,決定去要一間廂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見他們風塵仆仆,但長相都極其出眾,不禁多嘴問道:“兩位是兄弟麽?從哪兒來的?可辛苦了吧?”

鳳曲照舊是且去島的口音,說起話來,誰也聽不出來歷。

他咳嗽兩聲:“瑤城來的,要去朝都投親。”

“啊呀,那這路還遠呢,是得好好休息。”

鳳曲不多說了,暗自計算吃喝住宿的開銷。

大爺給的一筆錢剛夠他們撐過四五天,也足夠鳳曲抓緊尋點短期的差事湊夠路費。他們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這裏,至少要再往北邊走些,擺脫鳳儀山莊的勢力。

小二又問:“客官,要不要喝點小酒?”

鳳曲回過神來,正想拒絕了,卻見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鳳曲笑問:“你這是什麽眼神?難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搖搖腦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與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麽滋味?娘也愛喝。”

鳳曲啞了片刻,他也說不出酒是什麽滋味。

但估計柳吹玉的娘愛喝酒,說不定還有些撐不住現實的壓抑。一個未婚生子的姑娘,別說曾是藝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帶著孩子也會遭盡白眼、潦倒難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還是咬牙撐了過來,若非那場大火,這對母子應該不會骨肉分離。

鳳曲道:“那就來一壺吧。你們這兒有什麽酒?”

“哎喲,您來得正巧,咱們剛來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從瑤城過來,不知道有沒有聽過這北邊的酒?要不要來一點,嘗嘗鮮?”

鳳曲謹慎地問:“多少錢?”

小二笑說:“知道您路途遙遠,手頭多半緊著。不收多的,一壺三兩,十文錢。”

鳳曲登時有些肉痛,接著問:“你們店裏招不招幫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會開玩笑。”

但看鳳曲一臉真誠,好像真的捉襟見肘,小二頓了片t刻,又說:“看您像是高門大戶、書香門第的公子,不知會不會書畫一類的?過兩條街有家鋪子剛有個書生趕考去了,現在四處搜羅畫師,喊價不低,您要是有興趣,可以明早過去看看?”

鳳曲感動極了,當即豪氣幹雲,拍了十文錢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書似的變臉收進眼底,雖然還板著臉,眼睛深處卻泛起些許笑意。

小二領了錢去,很快端來幾碟小菜和米飯。

柳吹玉剛拿上筷子,鳳曲已經食指大動,狼吞虎咽起來。他多看兩眼,看鳳曲雙頰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飛快,還不忘給他碗裏夾菜:“這個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飯碗裏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幾乎要把鳳曲的臉都擋住。

小二這時才送上酒來:“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鳳曲一疊聲地感謝,剛倒滿酒,柳吹玉幽幽開口說:“我也要喝。”

鳳曲:“?”

兩人對視一陣,鳳曲正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又聽到柳吹玉重覆一遍:“我也要喝。”

“……”

給這麽小的孩子喝酒實在不好,但這種缺德事傾五岳也沒少幹,鳳曲看他的師弟師妹們還是活得很好,個個都比他聰明機靈。

鳳曲本意是想擺出老師的架子,直言批評一頓,當然也不可能給柳吹玉酒喝。

可那張小臉一板,他突然又幻視了十一年後的商吹玉。

商吹玉從來不會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話不說極為順從,難道時勢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嗎?!

如此為師不尊、如此欺負幼弱,怎麽對得起今後對他傾囊相助、毫無保留的吹玉呢!

鳳曲說服了自己,也無視了柳吹玉年僅五歲的事實。

他把還未動過的酒杯一把推了過去,目光堅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種喝完就要被老師拉去拜把子的錯覺。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會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著這對“兄弟”瞪圓了眼睛,但來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經捧起小小的酒杯,學著娘親喝酒時的模樣,一仰頭,一杯桑落酒盡數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鳳曲問:“怎麽樣?”

柳吹玉回憶一陣,把酒杯遞還過來,卻不知如何評價:“嗯……”

鳳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頭頂揉搓一陣。

他的笑臉總是讓人如沐春風,只是看著,都能感受到那種異樣的真誠和熱情。這是柳吹玉隨母輾轉,顛沛流離幾年來都不曾見過的人。

既不像娘親那樣,笑裏總帶著無奈和苦澀,甚至會和眼淚一起出現,明明傷心極了,還極為勉強地對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測、令人反胃的諂笑。

柳吹玉怔怔看著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學習的想法。

學他離群索居卻從容自在,學他笑對眾生,每一次都那麽坦然。

緩緩地,柳吹玉也擠出一抹笑來。

從下耷的嘴角開始嘗試上揚,從審視的目光轉向感謝和依賴。柳吹玉竭盡所能效仿著眼前那張完美無缺的笑臉,卻在唇彎定型的剎那,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鳳曲一驚,離座把他攬進懷裏:“怎麽了?不好喝嗎?酒壞!什麽破酒,我們以後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幹所有力氣放肆大哭似的,縮在鳳曲懷中藏好了臉,便肆無忌憚地嚎啕起來。

鳳曲連聲呵哄,聽他哭得嗓子發啞,幸好大堂裏並無其他客人,不至於打擾別人。

直到柳吹玉哭沒了音兒,小二默默遞了一張幹凈的巾帕過來。

鳳曲把小孩一把摟了起來,對小二輕輕噓一聲,接過帕子,悄悄帶著柳吹玉上了二樓。

房門一關,柳吹玉終於擡起頭來,眼圈紅腫,別過臉去不肯見人。

鳳曲就把帕子塞進他的手裏,自己背過身去:“我叫小二把飯菜端到房裏吃。”

柳吹玉攥著帕子,幾乎快把它摳出一個洞。

總算在鳳曲出門之前,柳吹玉開口說:“娘是被我害死的。”

鳳曲腳步一頓:“什麽?”

柳吹玉顫抖著聲音,小聲道:

“……是我害死了娘。”

-

柳姬曾是鳳儀山莊治下天香樓的一員。

她的相貌談吐、琴藝歌喉無不絕佳,年少時美名遠揚,也曾是天香樓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風華絕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莊獻藝之後,回來便遍體鱗傷,醉得一塌糊塗。

整日昏昏沈沈,形神憔悴,熬了一兩個月,天香樓請人來看,卻診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這對風頭正盛的柳姬而言,無疑是毀滅般的打擊。

但在眾人盡力勸她放棄腹中孩兒的時候,柳姬又在某個清晨收拾了細軟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無音訊。

兩年後,明城令和縣多了一對柳家母子。

可世道並未因為家裏多一張嘴而寬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個兒子,落在西坊也時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為了不引註意,更為了不讓兒子因為母親淪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壞自己的臉,用昔日撫琴的纖纖玉手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兒寡母仍然受盡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無能為力。

而後,他聽鄰裏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說要是能讀書識字,一舉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顛覆一個家庭的命運。

他就對柳姬請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讀書?”

柳吹玉不會忘記柳姬那一刻從錯愕到悲哀,再到自責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開他,獨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門。

她唯一的琴不見了,她卻對他說,馬上就能找到教他讀書識字的老師。

第一天,老師沒有來;

第二天,老師沒有來;

……

半個月過去,那點錢還是不夠找一個願意教他幾年的老師。

倒是那家當鋪派人過來傳信,和柳姬道:“有位貴客認出了你的琴,原來你就是……”

他那雙被橫肉擠成一絲縫的眼睛一轉,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憐憫:“你們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個兒子,母憑子貴也不失為一條路啊。”

柳姬搖頭,她從未想過“母憑子貴”的可能。

對方卻跟著搖頭:“糊塗啊糊塗。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兒子到時候一個人流落街頭,不會讀書,又不會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輕時一樣,去做那人盡可夫的生意?”

柳姬渾身一震,久久沒有再答。

夜半,家門被人拍響。不速之客拉著臭臉,一眼就瞧見了被柳姬護在身後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來人立刻換了笑臉,“小公子,小的給您請安。您認個臉熟,明兒一早,小的趕車過來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縮著滿是不解,卻被柳姬推了出去。

來人長著一張瘦臉,猴子成精似的,笑起來極盡阿諛,柳吹玉打心眼裏不喜歡。

猴子臉笑說:“看來小公子還怕生。不礙事,今後有的是時間熟絡。”

他擡起頭,臉上堆笑,眼睛卻是一片森冷:“……彼時,我也來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頭不語,唯有摟著柳吹玉的雙手隱隱發抖。

門再被人關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沒有人再打擾他們母子。

後來,他就被猴子臉抱上了車,娘卻沒有一道。

猴子臉說,柳姬坐另外的車。

馬車即將出城的時候,守衛逐個檢查通關文書,此時長街末端竄起了煙霧,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著窗戶往外偷看,這一看,心血涼了大半。

猴子臉一把拉上窗戶,明明是一副笑臉,柳吹玉卻像被逼到絕路一般,怕得連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臉道:“別看了,小公子,我們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裏太臟了,只有火燒得幹凈。您放心,今日過後,再也不會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鳳儀山莊的二公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城的這些腌臜東西,絕不能再臟了您的眼。”

車外有人詢問:“那把琴要不要贖回來?”

猴子臉說:“反而讓人發現了我們在留意那玩意兒,倒給那臟貨長臉了。”

“那就隨它在那兒?”

“反正不會有人去贖了。”

-

鳳曲一直拍著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開了他,自己躲到一邊擦淚。

鳳曲心頭一時思緒萬千,懊悔自己t不曾多看兩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時候,能順手把柳姬撈出來該有多好。

柳吹玉說:“我不讀書了。”

鳳曲這才變臉:“那可不行,不讀書是肯定不行的。”

連且去島超然世外都得念書認字,鳳曲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歲時剛登島就被發現他能認字、能讀劍譜,當即被全島視作奇才——雖然這種程度到了海內略顯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鳳曲不止一次覺得自己像個文盲。

但是,不讀書是要被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師,那也絕不能不教柳吹玉讀書。

鳳曲下定決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寫寫畫畫:“今晚就要教你幾個大字。比如我的名字,鳳、曲。龍鳳的鳳,唱曲的曲,‘鳳曲’本身也是一個酒名,你要記住了。”

柳吹玉問:“你為什麽拿酒名當名字?”

“這你就要問我師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當名字?”

“從理論上來說不是不行……”鳳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許給自己改名叫什麽‘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聽又好記,不要隨便改動長輩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認了。

鳳曲便接著在他手裏寫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說著不肯讀書,卻是個極為聰明的學生,看了一眼就記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樣學樣,寫得竟然很是端正。

鳳曲站在一旁看他書寫,柳吹玉越寫越精神,把寥寥的幾個字寫了好幾十遍。

直到寫出最漂亮的一次“鳳曲”,他仰起頭來,鳳曲自是不吝誇讚:“寫得真好,比我寫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頭去,耳朵紅了一片,卻越發認真地練字去了。

-

翌日,鳳曲隨小二指路出了客棧。

他要去書畫鋪裏求一份差事,他的畫技其實一般,但小二聽說他還能寫字,便一口答應下來,說最不濟也能幫他謀個抄書的活計。

能讀書、能幹活,人又長得漂亮,且還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麽看都不信這公子哥還能把自己餓死了。

不出所料,書畫鋪老板雖然眼界頗高,但實在是缺人,鳳曲剛剛畫上兩筆,就發現他眉頭皺得很深,卻始終沒說什麽狠話。

鳳曲厚著臉皮繼續,卻聽見書畫鋪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一對孩童模樣的客人走了進來,都著一襲黑袍,看得人無端不適。

老板本來看是兩個孩子,並不打算招呼。

但他們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錠銀子出來,開口說:“要一幅畫。”

她的口音別扭極了,比鳳曲且去島的口音還要奇怪。

鳳曲聽著卻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幾眼。

老板看到銀錠,自是放過鳳曲,連忙迎了過去:“有有有,什麽畫都有,客人要什麽畫?”

姐姐道:“竹子。”

“畫竹子的是嗎?我這就找幾幅給您過目。”

恰好鳳曲在此試筆,畫的就是他最擅長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幾幅竹子圖給兩個客人欣賞,可這對姐弟都皺著眉,弟弟說:“只要竹子,不要雲。”

姐姐也說:“不要鳥。”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這要求其實也不嚴苛,但他手頭的現貨還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經過鳳曲,鳳曲低頭還在仔細繪畫,老板眼睛一亮,問道:“您看看,這位畫的竹子怎麽樣?”

鳳曲:“?”

兩人當真湊近了看,不過鳳曲估計他倆沒什麽欣賞水平,只是看了一會兒,沒有雲、沒有鳥也沒有山水,只有光禿禿幾根竹子。

姐姐就把銀錠一拍:“好。”

鳳曲:“???”

老板也和鳳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錢要緊,他喜笑顏開收了錢,對鳳曲使個眼色,意為之後分紅。

鳳曲來不及高興自己的第一筆收入,又聽姐姐對弟弟使喚道:“小野,把畫帶上。”

於是就從弟弟袖中滑出一條白蛇,眾人大駭,弟弟卻放蛇靈巧地將畫布一卷。

鳳曲眼睛瞪直了,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弟弟——有棲川野。

有棲川野沒有看他,而姐姐繼續說:“你主人一定會喜歡這幅畫,大人說過,他也喜歡畫竹子。”

說罷,姐姐的目光飄向了身後,定在鳳曲身上。

“這個畫師以後還會畫別的竹子嗎?”

老板忙說:“是是是,他是專畫竹子的畫師,您要是喜歡,還可以再來。”

可姐姐並未表態,相反,她像拂去塵埃似的拍了拍有棲川野的肩膀。

那張臉上幾無表情,打量眾人的視線如看死物。

“大人說過,給主人的見面禮,必須是頂級的孤品才行。”

有棲川野跟著轉過身來。

袖中白蛇猶如飛箭刺來,鳳曲本想躲開,卻見老板楞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將兩人先後拉開,這一耽誤,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膚。

餘光撞進了有棲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無溫度。

那一刻鳳曲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頭暈目眩四肢乏力的剎那,腦海裏浮起了還在客棧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還在勤勤懇懇地練字。

吹玉還不知道,他的老師要失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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