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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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事（二）
離開朱家的高門大宅，南枝頓時覺得渾身松快。
人一放松下來，臉上也不用繃著，南枝隨意對巫青道：“走，去找個飯店對付兩口...大早上就開始張羅這一出，幾口白面饃撐到現在，餓死我了。”
巫青本來開開心心、光明正大地盯南枝，聽到這裏，笑意瞬間消失：“什麽？那你之前還由著我糾纏！枝枝，雖然你身邊精怪眾多，你可是需要進食和休眠的活人，別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戲班的家夥事由幾個身強體壯的成員在後頭用車推著，巫青溫柔但不容抗拒地攬著他，向身後的戲班夥計道：“抱歉，借你們班主一用，谷婆婆，我帶南枝先去吃點東西。”
谷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去吧，去吧。年輕人，是有自己的生活...”
南枝自知理虧，沒留神親口把罪證抖落了出來。於是也不敢吱聲，由著巫青把他帶進了街邊最近的一家花體英文招牌的飯店。
看著裏面座無虛席，服務生端著奇怪的餐具和食物走來走去，巫青舉手招來一個服務生：“請問你們這裏是做什麽吃的，醬汁牛肉嗎？”
南枝趕緊拉住他，小聲道：“這是西餐廳。那個是...牛排。”
巫青“哦”了一聲，依舊有些懵，但勇敢開口：“這個...牛排，做起來快嗎，能不能幾分鐘內就吃上？”
服務生：“煎起來很快，只是先生，店裏的客流量大，可能需要等一下...”
南枝想到一大塊牛肉，澆上黑不溜秋的醬汁，就覺得沒胃口，道：“巫青，要不我們換一家？信我，西餐也沒什麽好吃的。”
巫青看他興致不高，檢討道：“抱歉，我心急了，你口淡，應該不喜這大肉的食物。”
南枝：“沒關系，等了這麽久，也不差這一時。”
巫青：“你想吃什麽？”
南枝：“隨意。清淡的。”
“那就吃餛飩。我看旁邊不遠的地方有家餛飩鋪子。”
“我不吃醋。”
“好。那就不放。”
“也不吃蒜。”
“我跟老板說。”
...
餛飩很快就熱騰騰地呈上來了。
熱氣很重，白煙裊裊往上冒。巫青不怕燙，從老板手裏赤手接過碗，再放到南枝面前，過他手一道，就由燙手轉為適合入口的溫熱。
南枝拿勺在裏頭一攪，鼻端一聞，仔細看過，確定老板沒加醋和蒜，才滿意地舀起餛飩開吃。他每一勺，都必定有一只餛飩和一點湯汁，先把外皮咬破，再和著湯汁吃裏面的肉餡。
巫青不用吃，就幫他擦擦桌、遞遞紙。順道對朱家評頭論足：“這朱家可不是省油的燈，打眼看去，每個人身上幾乎都有人命債。都拿金磚墊桌腳了，還摳門得令人發笑，都不給你們準備一口飯吃。”
南枝：“其實準備了，只都是大魚大肉的菜色，吃了胃裏更不舒服。我就沒動筷子。”
巫青就笑：“珍饈美饌你沒胃口，街邊餛飩倒是吃得開心。”
他還點了一碗芝麻花生餡的湯圓。記得南枝喜好甜食，這種小甜水他倒是不嫌膩。
南枝慢吞吞地咬面皮，跟巫青閑談道：“我到朱家的地盤上來，是之前查到消息，說朱家的三少爺流連花叢，許諾一名煙花女子鴛鴦雙飛，不久後就變了心。那女子悲憤自盡，後來三少爺便開始頻繁犯病。”
頓了頓，感慨道：“是一個尋常的悲慘故事，沒想到見了朱家的面，居然人人身上都有厲鬼印記，朱三少這個已經算無害的了，都不會立即要人命。那大少看著陰盛陽衰，已經形同一具骷髏，是真沒幾天可活。”
這也就是巫青面對登徒子朱三少，沒有當場將他斷手斷腳的原因。成為山神後，他的心性多少有些被扭曲，但那朱三少不出意外的話，幾個月後就是一具屍體，所以他不大跟此人計較。
巫青認真聽完，問道：“那你還繼續跟下去嗎，枝枝？雖然有谷婆婆她們與你隨行，你本身是脆弱的血肉身軀，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全為首位。可交易的對象還有很多，不必盯著一塊難啃的骨頭不放。”
南枝其實也有些搖擺，糾結道：“可這是個大肥單…再說，朱家給的賞錢也不少呢。”
糾結著，天空中下起了毛毛細雨。餛飩攤老板支起大傘，嘀咕道：“這天兒，怎麽說變就變…”
這雨只是個開始。
不出十分鐘，雨勢越發浩大。簡直像老天爺在雲層上頭拿瓢灑，路邊行人都成了落湯雞。
飯也吃不下去了，只能喚老板打包帶走。巫青把大衣一敞，裹一個南枝，裹一份打包盒，低聲笑道：“走咯。回家咯。”
說著，沖進雨幕中。
南枝一點沒被淋著，就是被裹得實，無頭蒼蠅似的被巫青帶著橫沖直撞。
他和巫青鬥嘴，笑鬧的聲音、腳步踩在水中的聲音、路人的驚呼聲，都融進那一天的雨幕中。
漸漸的，南枝仿佛感到，真的有冰涼的雨水落到了自己臉上。
他忍不住抹一把臉，睜開了雙眼—外面真的下雨了。
也是瓢潑的大雨，直被風挾裹著，在四面鏤空的爛尾樓中肆虐。南枝從夢中醒來，怔怔仰望著烏雲蔽空的夜幕出神，任由風雨在他身上拍打。
他看向梳妝鏡。鬼魂是無法流淚的，只會泣下含有自身魂魄力量的血淚。此刻，他眼角一抹紅，格外顯眼。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1]
自術士盜掘青陰山之靈，導致古時賢人鎮壓的汙染爆發，巫青被迫成為山神後，他和青陰山的生靈就四處奔走，與世間鬼神做交易。
雖然多數交易對象還是鬼。
他們幫這些陰世之人完成心願，換取它們的一部分法力，供奉於青陰山。如此，可以幫助山神延緩因抵禦汙染而逐漸衰弱的進程。
印象中，朱家的那檔子事，他最後還是管了。不過這一回不同，他還做了一筆人的生意。
不出三個月，朱三少就一命歸了西天。可離奇的是他心臟病發而死，卻不是厲鬼小姐動的手。朱家沒有聲張，查出來是有人調換了三少的救命藥。
厲鬼大仇未報，非常不甘心，在朱宅糾纏其他人，鬧得家宅不寧。南枝出面跟她談攏了交易，朱家付出足夠的代價，她最終離去。
作為自己的報酬，南枝要求朱家為青陰山神塑像立祠，勤以香火供奉。幫巫青積攢了一段時間的信仰之力。不過朱家草菅人命的德行，註定了家族不會長久，大概過了六、七年，就近乎絕嗣了。
朱三少之死從明面上宣告了這一代朱家子的家族繼承權之爭正式開始。南枝的介入，更是讓朱家培養的弄權者得知民間術士和神鬼怪異的存在，玩弄的手段越發不入流。本身民間大多坑蒙拐騙之徒，朱家自己未消的業債也是一團糟，左不過加快朱家滅族的歷程。誰知，真讓朱家的大少爺延請到一位真才實學的方士，替他改換壽元，將朱家二少生生逼至絕路。
南枝生前最後一次故地重游，曾經人丁興旺、家財萬貫的朱家在當地已經找不見一絲存在的痕跡。族中女子帶著分得的最後一批朱家遺產遠走高飛，朱二少改名換姓，在別地白手起家，也是有經商的才能，竟成了一方巨擎。
長兄竊走弟弟的壽元，那麽朱二少一定是手刃了哥哥，方才破解此術。南枝當時只當一個故事的後續，跟著講述者唏噓一番，沒有在心中留下太多痕跡。誰知竟是為來日埋下了禍根。
又過了三年，青陰山汙染再一次大面積爆發。
從此，青陰山的生衰循環異常加快，山神再未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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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朱家的高門大宅，南枝頓時覺得渾身松快。
人一放松下來，臉上也不用繃著，南枝隨意對巫青道：“走，去找個飯店對付兩口...大早上就開始張羅這一出，幾口白面饃撐到現在，餓死我了。”
巫青本來開開心心、光明正大地盯南枝，聽到這裏，笑意瞬間消失：“什麽？那你之前還由著我糾纏！枝枝，雖然你身邊精怪眾多，你可是需要進食和休眠的活人，別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戲班的家夥事由幾個身強體壯的成員在後頭用車推著，巫青溫柔但不容抗拒地攬著他，向身後的戲班夥計道：“抱歉，借你們班主一用，谷婆婆，我帶南枝先去吃點東西。”
谷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去吧，去吧。年輕人，是有自己的生活...”
南枝自知理虧，沒留神親口把罪證抖落了出來。於是也不敢吱聲，由著巫青把他帶進了街邊最近的一家花體英文招牌的飯店。
看著裏面座無虛席，服務生端著奇怪的餐具和食物走來走去，巫青舉手招來一個服務生：“請問你們這裏是做什麽吃的，醬汁牛肉嗎？”
南枝趕緊拉住他，小聲道：“這是西餐廳。那個是...牛排。”
巫青“哦”了一聲，依舊有些懵，但勇敢開口：“這個...牛排，做起來快嗎，能不能幾分鐘內就吃上？”
服務生：“煎起來很快，只是先生，店裏的客流量大，可能需要等一下...”
南枝想到一大塊牛肉，澆上黑不溜秋的醬汁，就覺得沒胃口，道：“巫青，要不我們換一家？信我，西餐也沒什麽好吃的。”
巫青看他興致不高，檢討道：“抱歉，我心急了，你口淡，應該不喜這大肉的食物。”
南枝：“沒關系，等了這麽久，也不差這一時。”
巫青：“你想吃什麽？”
南枝：“隨意。清淡的。”
“那就吃餛飩。我看旁邊不遠的地方有家餛飩鋪子。”
“我不吃醋。”
“好。那就不放。”
“也不吃蒜。”
“我跟老板說。”
...
餛飩很快就熱騰騰地呈上來了。
熱氣很重，白煙裊裊往上冒。巫青不怕燙，從老板手裏赤手接過碗，再放到南枝面前，過他手一道，就由燙手轉為適合入口的溫熱。
南枝拿勺在裏頭一攪，鼻端一聞，仔細看過，確定老板沒加醋和蒜，才滿意地舀起餛飩開吃。他每一勺，都必定有一只餛飩和一點湯汁，先把外皮咬破，再和著湯汁吃裏面的肉餡。
巫青不用吃，就幫他擦擦桌、遞遞紙。順道對朱家評頭論足：“這朱家可不是省油的燈，打眼看去，每個人身上幾乎都有人命債。都拿金磚墊桌腳了，還摳門得令人發笑，都不給你們準備一口飯吃。”
南枝：“其實準備了，只都是大魚大肉的菜色，吃了胃裏更不舒服。我就沒動筷子。”
巫青就笑：“珍饈美饌你沒胃口，街邊餛飩倒是吃得開心。”
他還點了一碗芝麻花生餡的湯圓。記得南枝喜好甜食，這種小甜水他倒是不嫌膩。
南枝慢吞吞地咬面皮，跟巫青閑談道：“我到朱家的地盤上來，是之前查到消息，說朱家的三少爺流連花叢，許諾一名煙花女子鴛鴦雙飛，不久後就變了心。那女子悲憤自盡，後來三少爺便開始頻繁犯病。”
頓了頓，感慨道：“是一個尋常的悲慘故事，沒想到見了朱家的面，居然人人身上都有厲鬼印記，朱三少這個已經算無害的了，都不會立即要人命。那大少看著陰盛陽衰，已經形同一具骷髏，是真沒幾天可活。”
這也就是巫青面對登徒子朱三少，沒有當場將他斷手斷腳的原因。成為山神後，他的心性多少有些被扭曲，但那朱三少不出意外的話，幾個月後就是一具屍體，所以他不大跟此人計較。
巫青認真聽完，問道：“那你還繼續跟下去嗎，枝枝？雖然有谷婆婆她們與你隨行，你本身是脆弱的血肉身軀，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全為首位。可交易的對象還有很多，不必盯著一塊難啃的骨頭不放。”
南枝其實也有些搖擺，糾結道：“可這是個大肥單…再說，朱家給的賞錢也不少呢。”
糾結著，天空中下起了毛毛細雨。餛飩攤老板支起大傘，嘀咕道：“這天兒，怎麽說變就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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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十分鐘，雨勢越發浩大。簡直像老天爺在雲層上頭拿瓢灑，路邊行人都成了落湯雞。
飯也吃不下去了，只能喚老板打包帶走。巫青把大衣一敞，裹一個南枝，裹一份打包盒，低聲笑道：“走咯。回家咯。”
說著，沖進雨幕中。
南枝一點沒被淋著，就是被裹得實，無頭蒼蠅似的被巫青帶著橫沖直撞。
他和巫青鬥嘴，笑鬧的聲音、腳步踩在水中的聲音、路人的驚呼聲，都融進那一天的雨幕中。
漸漸的，南枝仿佛感到，真的有冰涼的雨水落到了自己臉上。
他忍不住抹一把臉，睜開了雙眼—外面真的下雨了。
也是瓢潑的大雨，直被風挾裹著，在四面鏤空的爛尾樓中肆虐。南枝從夢中醒來，怔怔仰望著烏雲蔽空的夜幕出神，任由風雨在他身上拍打。
他看向梳妝鏡。鬼魂是無法流淚的，只會泣下含有自身魂魄力量的血淚。此刻，他眼角一抹紅，格外顯眼。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1]
自術士盜掘青陰山之靈，導致古時賢人鎮壓的汙染爆發，巫青被迫成為山神後，他和青陰山的生靈就四處奔走，與世間鬼神做交易。
雖然多數交易對象還是鬼。
他們幫這些陰世之人完成心願，換取它們的一部分法力，供奉於青陰山。如此，可以幫助山神延緩因抵禦汙染而逐漸衰弱的進程。
印象中，朱家的那檔子事，他最後還是管了。不過這一回不同，他還做了一筆人的生意。
不出三個月，朱三少就一命歸了西天。可離奇的是他心臟病發而死，卻不是厲鬼小姐動的手。朱家沒有聲張，查出來是有人調換了三少的救命藥。
厲鬼大仇未報，非常不甘心，在朱宅糾纏其他人，鬧得家宅不寧。南枝出面跟她談攏了交易，朱家付出足夠的代價，她最終離去。
作為自己的報酬，南枝要求朱家為青陰山神塑像立祠，勤以香火供奉。幫巫青積攢了一段時間的信仰之力。不過朱家草菅人命的德行，註定了家族不會長久，大概過了六、七年，就近乎絕嗣了。
朱三少之死從明面上宣告了這一代朱家子的家族繼承權之爭正式開始。南枝的介入，更是讓朱家培養的弄權者得知民間術士和神鬼怪異的存在，玩弄的手段越發不入流。本身民間大多坑蒙拐騙之徒，朱家自己未消的業債也是一團糟，左不過加快朱家滅族的歷程。誰知，真讓朱家的大少爺延請到一位真才實學的方士，替他改換壽元，將朱家二少生生逼至絕路。
南枝生前最後一次故地重游，曾經人丁興旺、家財萬貫的朱家在當地已經找不見一絲存在的痕跡。族中女子帶著分得的最後一批朱家遺產遠走高飛，朱二少改名換姓，在別地白手起家，也是有經商的才能，竟成了一方巨擎。
長兄竊走弟弟的壽元，那麽朱二少一定是手刃了哥哥，方才破解此術。南枝當時只當一個故事的後續，跟著講述者唏噓一番，沒有在心中留下太多痕跡。誰知竟是為來日埋下了禍根。
又過了三年，青陰山汙染再一次大面積爆發。
從此，青陰山的生衰循環異常加快，山神再未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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