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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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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第 74 章

上次談話之後, 祝卿若就留了下來,每日都給寨裏的孩子們教些簡單的字, 普及一些常識,至少讓他們不會渾渾噩噩地在山上過一輩子。

而徐梧每天都會來,一直在小學堂最後一排緊緊盯著她,生怕她多講了什麽把孩子們的好奇心勾了起來。,生出下山的心思。

但祝卿若答應了他,只教這些,那她就不會違背諾言多說什麽。徐梧一連盯了三天也沒發現她有別的用意,思索之後,便放心地任由祝卿若教書了。

只是徐梧還是跟之前一樣, 每日都來小學堂聽祝卿若講課。

要不然過不了多久,這些孩子們都要比他厲害了, 到時候他萬一連孩子都糊弄不過去, 還怎麽當這個寨主??

抱著這樣的想法,徐梧日日都來學堂,還拉著真大字不識一個的老三一起聽, 叫老三聽得頭昏腦脹, 渾渾噩噩不知天地為何物,每日都雙腿發虛。

這日, 祝卿若看著座下正搖晃著腦袋讀書的孩子們,掃視過去, 只看見最後一排昏昏欲睡的老三,卻沒有看見徐梧的身影。

祝卿若踱著步子緩緩靠近,再老三的桌面上敲了敲, 老三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 口齒不清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性不惡,學不下...”

祝卿若聽著老三一通亂編,頭疼地捂住腦袋,“好了別背了,再背聖人都要被你氣活了。”

老三被祝卿若說的頭也不敢擡,絡腮胡子擋住了他漲紅的臉,周圍有孩子在偷偷笑他,老三揮了揮拳,那些孩子也不怕,沖他做了個鬼臉就扭回頭接著讀書。

而祝卿若看了老三一眼,老三立刻收回拳頭,埋頭吭也不敢吭一聲。

他娘的,他老三天不怕地不怕,腦袋掉了也不過碗大個疤,居然被這小白臉看一眼就嚇得渾身發抖。

這姓文的什麽來頭,怎麽會這麽可怕?

老三這話也只敢在心底念叨幾句,面對祝卿若卻是瑟瑟發抖,他悄悄擡頭看了祝卿若一眼,喏喏道:“文...文夫子,怎麽了?”

祝卿若點了點他身側的空位,問道:“寨主呢?今日怎麽沒來聽課?”

老三一聽不是沖他來的,瞬間松了口氣,整個人都精神了,回答道:“大哥他去後山了,今天不來。”

祝卿若不解,“去後山做什麽?”

老三撓了撓頭,不知道該不該說,只道:“每年的今天大哥都不會出現的,文夫子你就別問了。”

祝卿若記下了老三的話,也沒有多問,只淡淡道:“那便繼續背書吧,今日再背不下來這《弟子規》,就罰你把它抄上十遍。”

老三如遭雷劈,他...他字都不認識幾個,抄十遍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可沒等他發表反對意見,那白衣夫子已經走開了,只留給他一道無情的背影。

老三無力地垂下腦袋,開始了又一輪將知識強塞進腦的絕望行動。

下學後老三如願領了十遍抄寫回家,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聞者流淚見者傷心,而無情的祝卿若則是朝著老三口中的後山走去。

踏進後山的領地後,遠遠地便看見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他站在一眾石碑面前,腰背稍顯彎曲,垂著頭沈默地立在那。

祝卿若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不疾不徐地往徐梧的方向走去,寂靜空谷中,行人踩著蓬草的聲音很清晰,徐梧很快就發現了她,但他沒有開口,只安靜地站著。

祝卿若走到碑林前,卻發現這些石碑上沒有名字,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平整,但卻沒有任何印記。她將石碑攏在眼底,眼神數過去,發現這裏大約有上百座石碑,都是無名碑,不知道是誰的。

而且這裏只有碑,卻沒有墳。

祝卿若在徐梧身後站了一會兒,開口道:“今日怎麽沒有去監督我?”

徐梧眼睛都沒動一下,回答道:“你既然已經答應過不多教,就不會反口。”

祝卿若笑道:“寨主居然這麽信任我?”

徐梧道:“我不是信你,我是信你口裏的聖人,他教你不得無信,你這個酸儒書生當然不會違抗他的意願。”

祝卿若心想:看來我裝得很像嘛,我看起來像那種不屑於騙人的人嗎?

她心中雖然好笑,但對徐梧的信任也有幾分感動,道:“寨主此言我都不知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了。”

徐梧斜睨了她一眼,又收回視線,道:“自然是誇你。”

祝卿若莞爾一笑,沒有說話。

她雖然不說話,但存在感仍然沒辦法抹去。

徐梧的目光落在身前這些石碑上,往年的這日,從來沒有人會來後山打擾他,總是他一人獨自面對這滿山的碑林。今日,他卻在這冰冷的墓碑前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身後的人仿佛散發著如有實質的溫度,一點一點侵占著他漸漸寒涼的心。

徐梧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沖動,還沒等他抑制,就已經開口說了出來,“你知道這些是誰的碑嗎?”

話一出口,徐梧臉上出現一絲懊惱,但既然已經說出口了,他也沒打算收回,而是轉頭看著祝卿若,等著她的回答。

祝卿若也沒想到徐梧會主動開口提及石碑的事,她怔楞一瞬,隨即將目光投註在碑林前。

這石碑數目不少,應當是同時離去的人的碑,她猜測道:“難道是寨主父輩的碑?”

沒想到聽到這樣的回答,徐梧眼底劃過一絲厭惡,冷漠無情道:“他們不配。”

祝卿若微微揚起眉,她也只是猜一猜,但沒想到徐梧對他父親那一輩的土匪居然如此深惡痛絕,連提到他們都覺得厭惡。

看來在大是大非上,他還是很明辨是非的,知道就算是自己的親人,也無法掩蓋他們殺人劫財的行為,連碑都不願意為他們立,看起來是真的對那些人完全沒了親情。

祝卿若對徐梧有幾分讚賞,面上仍然是疑惑,問道:“那這些碑是誰的?”

她打量著分布四方的石碑,“看起來數量不小,怎麽會有這麽多逝去的人?”

徐梧臉上出現了悔恨與自責,垂首低聲道:“這些...是被武崤山的人殺了的無辜百姓。”

祝卿若瞳孔一震,“你說什麽?”她環視著周圍的石碑,驚詫中還帶著不敢置信:“這些...都是百姓的碑?”

徐梧閉上眼,“嗯”了一聲,“是,都是無辜百姓的碑。”

祝卿若在震驚中抽身,不解道:“那為何不刻名字?”

徐梧解釋道:“我不知道死的人是誰,只每次聽說武崤山又有人被殺了,我就會在這裏立下一座石碑。其實數量遠不止這些,因為我不清楚每次被殺的隊伍中有幾名百姓,每一次,就合立一座。到現在將近十年了,石碑也漸漸成了碑林...”

祝卿若看著這近百座石碑,心中算了算,臉色沈了下來。

一次立一座,每次的行商隊伍絕對不會少於五人,最多的近乎二十人。這樣算起來,武崤山那夥山匪在這十年間竟然殺了將近千名百姓。

這是何等的駭人聽聞!

祝卿若只覺得胸口有一股雄雄的怒火在燃燒,將她渾身的鮮血都點燃了,這股怒火充斥著她的腦,幾乎令她無法思考,這一瞬間,她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一定要殺了他們!

祝卿若緊緊掐著掌心,遲遲難以從憤恨中清醒。而徐梧也知道,這話定然會讓她生氣痛恨,所以只低著頭,沒有打擾她。

祝卿若努力忍下心中怒火,掃了垂首做低落狀的徐梧一眼,聲音帶了幾分冷色,“你在替他們哀悼嗎?”

不同往日般溫和的冷語令徐梧眼睫一顫,他低著頭沒有說話。

祝卿若的聲音仍然帶著冷意,“可惜他們是死人,無論你何等哀悼贖罪,他們都聽不見,也回不來。”

“況且...”她融了些許寒冰,“這事又不是你做下的,哀悼贖罪輪不到你來做,該由那些殺了他們的人去做。”

徐梧想到從前形影不離的夥伴,想到他與自己說下同生共死的稚語,又想到他將刀刃揮向無辜路人,滾燙的鮮血濺在他臉上,令自己駭然驚懼的場景...

他的喉頭滾了滾,聲音帶著嘶啞,“可我們...是一樣的人,同樣的家破人亡,同樣的被世人憎惡,同樣的落草為寇...他走錯了路,我是想替他積點陰德。”

祝卿若的視線在眾多石碑上打了個轉,“你覺得,這些石碑底下的人會因為一塊死後的無字碑,從而減輕任何痛苦嗎?人已經死了,死後如何,又關他們什麽事?”

面對祝卿若的冷言,徐梧突然升起一股怨氣,這股怨氣叫他沖祝卿若吼道:“那我能怎麽辦??”

徐梧知道祝卿若說得對,他無論做什麽都沒有辦法替季桐贖清他所犯下的罪孽,這些石碑不就是他立下用來提醒自己的嗎?

提醒自己不能與季桐一樣,陷在汙泥裏無法抽身,甚至被血性豪氣迷暈了眼,成為一個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人。

可他又能如何?他也無路可走,他肩負著徐家寨所有人的性命,若他不做劫路的事,數百人就只能等死。

他吼完後,聲音又低了下來,帶著無限悔恨與自我怨恨,“我又能怎麽辦?我救不了他們,也沒辦法讓他停下殺人的行為,我甚至只能打劫過路人才能養活整個寨子,我連跟他們多說一點外面的事都不敢...我什麽都做不到...什麽也做不到...”

祝卿若對他突然的失控沒有生氣,只安靜地看著他發洩,她聽出了他的仿徨與無措,這是這些天來,祝卿若頭一次看見徐梧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

也許是今日對徐梧來說太過特殊,難得令他流露出這般真情。祝卿若收起了眸中的冷光,覆上無奈的表情,溫聲安慰道:“這些與你無關,所有的人都是武崤山上的人殺的,又不是你殺的,你憑什麽要背負這些人的命?”

徐梧有些恍惚,他微微低下頭,正好撞進一泓秋水翦瞳中,他心尖顫抖,道:“可我們是一樣的人...都是山匪的後代,是山下百姓的仇人之子。”

“十年前你們是一樣的人,可現在不是,他們手沾鮮血,你們沒有。他們視人命如螻蟻,你們不是。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在十年前與他們分道揚鑣之後就已經註定了你們以後的路不再走向同一個方向。”

徐梧喃喃道:“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了。”

祝卿若點頭,“是,不一樣的人。”

徐梧轉頭看向眾多石碑,每一塊碑都仿佛在對他哭泣,他胸口在震顫,“我跟他不一樣,可他還是要殺人...”

這話沒有邏輯,祝卿若卻聽懂了,他覺得自己改變了,但武崤山曾經的夥伴還沒有,他們仍然要殺人,要將這血債死死壓在他身上。

祝卿若撚了撚手指,引誘道:“那就不要讓他再殺人了。”

這話引得徐梧看過來,“你說什麽?”

祝卿若臉上是純然的憤慨,有些不滿又有些不憤,“若他們繼續殺人,一定會引起上京的註意,到時候上京派人前來剿匪,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徐梧對祝卿若的天真感到好笑,他告訴她:“已經快十年了,上京的貴人根本沒有派人來過,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裏有山匪。”

祝卿若搖頭,道:“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告上上京!一定要將這夥山匪清剿幹凈,我說到做到!”

徐梧將她執拗的神情看在眼裏,他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正直善良,雖然有點酸儒氣,卻永遠像真正的君子一般以百姓為先。

可若她真的去了上京告狀,到時候恐怕不僅是武崤山,連他們陽別山也都會被清剿...

他還不想死。

徐梧看著滿臉正義的小書生,心中突然出現一個瘋狂的念頭,若她被困在陽別山一輩子,她就上不了京,也不可能帶人來剿匪...

徐梧的眼神有些陰暗,落在了祝卿若的身上,不知為何,想到這人要呆在陽別山一輩子,他的心臟有些不正常的顫動。

徐梧握住掌心甩掉那些古怪的心思,正當他要下定決心時,面前的人倏然又轉了話頭,面帶不舍道:“可若是我真的告到上京,到時候朝廷派人來,恐怕不僅是武崤山,連陽別山也會被一網打盡,我不想你們死...”

徐梧眼底的陰暗突然凝滯,露出幾分怔然。

只見那小書生擡眸看向他,道:“所以我們去武崤山吧,去制止他們,讓他們在我去上京之前放棄殺人,只要他們不殺人,我就不去上京,不讓朝廷派人來剿匪,保住陽別山的人的性命。”

徐梧怔怔地看著祝卿若的臉,她還期待地看著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陽別山夜晚的星星,閃進了他心底。

他那股陰暗忽然就散去了,他用卑劣的心思揣度著一個最誠摯無暇的君子,這讓他羞臊難堪,甚至不敢看她。

祝卿若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徐梧,你說好不好?”

徐梧被她喚回了理智,細想下卻覺得她這想法雖然幼稚天真,卻也不無道理。

雖然丹雲鎮偏僻,但還是會有人來訪,就比如眼前這人,不就是來探訪友人才會發現這裏的匪患嗎?

若是有別人發現了這裏的情況,他能攔下她,卻不能攔下所有人,總有一天他們會被發現,會被朝廷清剿,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死。

不如趁現在,及時收手...

她說去武崤山找季桐他們,讓他們停手,雖然很難,但也不是不可能。季桐雖然性子獨,但從前一起讀書的時候可是最聰明的,他要是好好跟他說道理,他肯定會明白。

只是...陽別山種不出糧食,無法自給自足,如果他們不再劫掠過路人,又怎麽活呢?

瞧出了徐梧的糾結,祝卿若略微一想,便猜到他的想法。

於是她假意設想未來道:“到時候武崤山和陽別山都不做山匪了,就又能重新在一塊,陽別山種不出糧食,武崤山肯定可以,到時候就都搬去武崤山,在山上隱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定會是一片世外桃源!”

徐梧驚醒,對啊,陽別山種不出來,武崤山卻是可以種出糧食的,到時候他們就在武崤山上自給自足,再也不用過這種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了。

徐梧有被祝卿若的話觸動到,“可...”他想到自己派人搶劫過路人的事...

他忽然想起前兩日,她在小學堂教授孩子們功課時,說的那句話。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他愛財,可他不是君子...

“可我做了錯事...”

他深深低下頭,不敢看她的表情,他知道當時那句話是說給他聽的,當時他只覺得她在暗諷自己,如今卻覺得這句話生生戳在了自己的心窩,叫他難以呼吸。

祝卿若卻沒給他機會,向前一步靠近他,伸出指節擡起了徐梧的下巴,讓他直視自己的眼睛,堅定地告訴他道:“有的錯事早已無力挽回,但有的錯事卻可以改正。”

徐梧比祝卿若高,但此時卻覺得自己莫名被她所壓制了,他直楞楞地看著她的眼睛,“我...可以改正嗎?”

祝卿若的聲音仿佛佛寺中的晨鐘,重重敲響在他腦海,“你可以。”

她緩緩為他分辨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你及時回頭,無論多晚,都來得及。”

徐梧看著祝卿若肯定的眼神,心中湧出一股豪情與堅定。

小書生讀過那麽多書,張口閉口就是聖人有言,既然是聖人說的,那一定就沒有錯。

他定然要將季桐他們拉回來,只要他們肯改正,無論多晚,都來得及!

堅定了內心的想法,徐梧一掃頹靡與落寞,渾身都充斥著鬥志,就像一只即將上鬥場的公雞,戰意昂揚。

而推動著事情發展的祝卿若正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重整鬥志,滿懷希望的徐梧,臉上洋溢著天真的笑顏。

在徐梧看不見的地方,他以為的天真懵懂小書生眼底正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芒,凝著虛空的視線就像看著死人。

那裏是武崤山的方向...

祝卿若清澈的眼眸閃過寒光,在這一瞬間,仿佛天地萬物都不進不了她的眼。

她從沒將那些人放在眼中。

陽別山上的人可以改正,武崤山上的人...

去地獄贖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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