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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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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

太陽下山之前,他們決定再走一戶,去了一家住得比較偏僻的山民家裏。

據說這一家男人原先是獵戶,後來進山打獵傷了腿,就轉了路子,靠種果樹維生。本來政府對村民住宅有集中規劃,但是這家不願意搬,就還單住著,但房子也拿了政府補貼翻修過,是嶄新帶院的磚瓦房。

王娟娟帶著兩個男孩到的時候,就看到院子裏有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在手洗衣服。天熱得很,山裏涼快一些,但這會太陽的餘威還在,肚子大如籃球的女人依然熱得滿臉是汗,隨著彎腰搓洗衣服的動作,汗水晃動,落進泛著肥皂泡沫的大鐵盆裏。

見有人來,那女人的目光冷冷掃過三人,扭頭向屋裏不耐煩地大喊:“有人找。”

她說的是普通話。

這山裏大多數人面對外來的三人說的都是方言,少數說普通話的,發言裏都有無法忽視的濃重口音,且混雜著當地的俗語。但這女人的話字正腔圓,沒有一點這山裏人的口音。

程卿覺得耳朵都舒服了。

屋裏很快走出來一個一瘸一拐的男人,那男人看著四十多歲,皮膚黝黑粗糙,身上穿著一套沾了泥土的迷彩服,警惕地看著王娟娟三人。

王娟娟和善的臉上堆起笑容,先從口袋裏拿出一雙白色勞保手套作為小禮品,笑瞇瞇道:“你們好,我們是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您看我這有證件。”

男人接過勞動手套,神色放松了些,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掃,就意識到這裏帶頭的是王娟娟,問:“來捐款的?給多少錢?”

王娟娟笑道:“不是,大哥,我們這個項目不捐款,我能和這小妹聊聊嗎?就是聊點女人之間的話題,看看咱們小妹和娃娃缺什麽呀,需要什麽呀,咱們能提供什麽幫助呀,就這些事。”

男人的失望毫不掩飾,一屁股坐在院子裏的水井邊上,道:“她能缺什麽?娃娃生了別缺奶水就行。”

王娟娟還是笑瞇瞇的:“那大哥,我和妹子聊,你有事忙你的?”

男人目光輕蔑地看看大肚子女人,再看看王娟娟,又謹慎地打量了細皮嫩肉的程卿,眼角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人高馬大的柏玉亭,道:“你們說嘛,我在這坐著。”

王娟娟拿出一張問卷、一支筆遞給女人,熱情道:“小妹,填個問卷嘛,填了有獎品。你看,有發箍發卡衛生紙,填了就能領。”

女人看看男人,接過問卷,提筆要填。男人咳了兩聲,女人臉上隱現怒氣,把紙筆扔給王娟娟,站起身:“你們直接給奶粉錢就是了,還問什麽問。”

王娟娟望著女人的神色,笑道:“那我們也不能什麽都不了解直接給錢是不是?這樣吧,要是你們實在需要,我回去申請一下,那你們兩口子有什麽要求,你們說嘛。”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哼了一聲,露出滿意的神色:“這還差不多,這樣,你們先申請個二十萬吧。”

王娟娟笑容一滯,為難道:“二十萬也太多了。小妹,你男人這個腿,有補助的吧?你們家這果樹,有補貼的吧?那你們家每個月這個收入,申請不到那麽多捐款的啊。”

女人不耐煩瞪王娟娟一眼:“我兒子是能上大學的啊,我們以後是要上清北上交大上覆旦上雲大的。孩子的學費從哪來?”

王娟娟看看男人,再看看女人,苦笑一下,拿起紙筆:“那我登記一下你們的姓名,就只能申請一下試試,過兩天我告訴你們結果,行嗎?”

男人從水井邊站起身,不容置疑道:“登記我的名字就行了。”

離開這家,三人的神色都不好看。

太陽已經落到了山頭處,陽光稀薄,鋪天暮色如黑紗籠罩四合,天地現出一種明暗交織的濃稠灰色。山間霧色四起,冷空氣凝成的雲落進了山坳坳,走在山路上,如同走在冰冷的雲端。

王娟娟率先開口:“這個事,有點難辦。”

程卿應和:“哪有張嘴就要錢的。還一張嘴就是申請二十萬。”

柏玉亭輕輕拍了拍程卿的肩膀,沈聲道:“我懷疑她不是自願嫁給張群的。”

王娟娟扭臉望著柏玉亭,面上沒了笑意,嚴肅道:“怎麽說?”

柏玉亭:“看她的長相,最多二十多歲,那男人都四十多了。而且這女孩完全不是本地口音。一個外地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姑娘,自願嫁給一個四十多歲的瘸子,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完全出於自願的可能性太小了。”

程卿懵了。

王娟娟點了點頭:“小姑娘是識字的,張群看著,她不敢寫自己的名字。她剛剛提到了大學,前面幾個都是障眼法,只有最後一個是她的學校。小程,錄音了嗎?”

程卿拿出手機,找到剛剛女孩說起孩子要上大學的時候那句話,確認了一下錄音,最後一個是雲大。

王娟娟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吐出一口憋在身體裏許久的渾濁的氣息,回首看了看那山間小院的方向,輕聲道:“我會找朋友去查雲大這幾年的女生報到異常。只是就算是真的,她現在肚子那樣大,我不確定……”

剩下的話,王娟娟沒有說,可程卿和柏玉亭都明白了。

她肚子那樣大,臨盆在即,打掉已經是不可能了,在骨血的羈絆下,她還能否毅然地離開這裏?

回去之後,三人都面色如常。王娟娟依然是笑瞇瞇的,還和管理民宿的村民打聽這邊養孩子的費用,吃了晚飯還在院子裏乘了一會涼,看了一會星空。

山裏空氣稀薄,大氣層清透,星辰的光芒沒有厚厚雲層的遮蔽,格外璀璨。

星河流轉,銀河當空,月亮靠著距離上的優勢,依然占據著絕對的視覺中心。

山風徐徐,蟲鳴陣陣。

大自然的蓬勃生機從不會因個人的情緒而改變。

呆在房間裏,程卿臉上的平靜就崩了。

他無法控制地回憶起那女孩的臉,那挺著的幾乎撐破肚皮的大肚子,那臃腫變形的四肢,那張疏於打理的臉蛋和從頭發絲裏滾落的汗水,混合著小院裏的灰塵和張群身上似有若無的劣質香煙的味道。那女孩的臉漸漸變成了一張肖似自己的臉,那是他一起在母胎裏緊密相擁的雙胞胎妹妹的臉,是英英。

如果是英英遭遇這樣的事,程卿一定會殺了那個男人。

他可以一命抵一命,但是那個男人必須死。

程卿靜靜地側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看著虛空,面色漸漸扭曲。

柏玉亭輕輕上了床,躺在了程卿身邊,伸出手臂,把程卿攬進了懷裏,輕輕拍打程卿的後背。

程卿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低聲問:“你覺得,如果她真的是被拐賣來的,她會走嗎?”

柏玉亭沈默數秒,輕聲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她走。”

程卿悶悶的:“你可能不明白,我看過很多案例,有很多人,會因為生了孩子,因為回去會被家人唾棄,因為習慣,就放棄回家。明明是拐賣、強l奸,有時候被害人反而會去維護她們的丈夫,堅稱他們是自願結婚,根本沒有辦法追究那些壞人的責任。”

柏玉亭:“因為母愛是偉大的。有的母親可以為了孩子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程卿哼了一聲。

柏玉亭:“但是,那些不願意因為孩子就犧牲自由和人生的母親,同樣無可指摘。”

程卿擡臉瞪柏玉亭一眼:“話都讓你說了。”

柏玉亭輕笑一聲,低下頭,與程卿四目相對,拇指蹭過程卿的眼角,柔聲道:“比如,我的媽媽。”

程卿楞了一下,反應過來柏玉亭話裏的意思,驚訝又憐惜地看著柏玉亭。

柏玉亭神色如常,甚至還帶著微微的笑意,聲音依然輕柔:“我的媽媽,就是我爸爸買來的媳婦。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她的家人就找到了她,我爸爸的腿就是那時候被打斷的。”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聽到他用這樣淡然的語氣提起自己的爸爸媽媽,程卿還是難受得很。

柏玉亭不是愛的結晶,他的出生伴隨著父親的愚昧和母親的恨意,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程卿擡起手,掌心落在柏玉亭額前的碎發上,輕輕拍了拍柏玉亭的腦袋。

柏玉亭反握住程卿的手腕,將程卿的手攥進手裏。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有一層薄繭,蹭著程卿肉嫩的手掌,又麻又癢。

程卿沒有掙開,只是專註地看著柏玉亭,眼裏滿是憐惜。

柏玉亭:“考慮到她的身體情況,她的家人沒有把我打掉,而是在我生下來之後,把我送回到了山裏。”

程卿:“???”

聽起來,柏玉亭的媽媽家條件不差,至少比柏玉亭的爸爸家強得多。

也就是說,柏玉亭本不必做一個山裏的孩子。如果留在媽媽身邊,他的人生也許不必那樣辛苦。

站在柏玉亭媽媽的角度,她的做法無可指摘。可是程卿現在偏心地站在柏玉亭的角度,小聲問:“你恨她嗎?”

柏玉亭坦然道:“恨過,不懂事的時候當然恨過,誰也不想做一個被媽媽拋棄的野種。不止是我身邊的人,連我都覺得,得是多麽壞的小孩,才會讓自己的母親狠心拋棄。”

程卿心裏升起一股淤積的悶氣,但依然安慰:“你是很好的小孩,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媽媽的錯。”

柏玉亭“嗯”了一聲,雲淡風輕道:“我後來明白了,誰也無法和我爸爸那樣的人過一輩子,誰都不應該有那樣可悲的人生。除了我,因為我身上流著他的血。”

程卿怒道:“胡說八道!你也不該!”

柏玉亭笑了,發自內心:“該的。如果我之前十九年的人生一定要在被拋棄、被嘲笑、被體罰中度過才能遇見你,無論多少遍,我都願意再這樣活一次。”

程卿:“……”

柏玉亭的眼睛亮亮的。

程卿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個故事沒有任何好笑的成分,可是柏玉亭笑得那麽開心,程卿就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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