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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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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無心賞曲,念亦安除了時刻註意著周身之人所談之話與自己是否有關,便陷入沈思之中。

而後到了尾聲,她總歸是松了口氣。

梁淮琰與巴勒冬並未有過多交談,而他們似乎也極為有默契地,並未打擾念亦安的沈思。

只是臨別之時,梁淮琰叫住了她。

“方才北屹王說,在第一片雪落下來之前,他必須回到北屹。北屹的雪,來得很早。”

“殿下是要我在半個月內做出決定?”念亦安沒有順著他打啞謎,自嘲道,“原來這件事,我竟還有做決定的份。”

“你坐擁我朝侯位,又本是此事參與之人,孤怎會不聽你的決定?”

聽著梁淮琰疏而不漏的場面話,念亦安心中並未泛起波瀾,只是微微一笑,擡眸問道:“那請問殿下,我做的哪些決定,你覺得是有價值的呢?”

梁淮琰看向她,亦報之一笑,而後若無其事的挪開眼,只有微動的手指透露出一絲尷尬。

“既要我來擔這份責,殿下,我不願為此再失去太多。”念亦安道,“我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用命換來的。”

“你若去了,會得到更多的王權富貴。”

“殿下不妨明說,是否是要我將眼下我擁有的都付之東流?”

梁淮琰默上片刻,才開口道:“依禮制,你如今的良田宅院,在你離開之後,不會就這樣空置著。”

“殿下的意思就是說如今的一切都會與我無關,不是嗎?”

念亦安很快地接話,反問道,“可殿下,我這幾年來,又有多少是循著禮制走的呢?無論是聖上最初封爵,還是如今殿下你將我安排至這座位上聽曲,亦安覺得,這正是當今不囿於古法與時俱進之現。”

“但亦安姑娘,你應該知道,當初父皇封你為侯,前朝並非沒有反對之聲。”

念亦安輕抿雙唇:“所以亦安有個法子,不知殿下是否有興趣聽我說上一二。”

*

這幾日的京城裏時常有傳言,說北屹王來是為了談大生意,各家名流輪番宴請。

也有傳言說他是要來選妻,可送來的公主名冊裏沒有他看得上眼的人。如今上頭可是著急得很。

這也是為何許多五六品的官員想要宴請北屹王,指不定能讓他看上自家女兒,讓自己跟著飛黃騰達。

流言在人們得知季侯之子要再次宴請北屹王時發生了轉變。

季侯的女兒都年紀尚小,這小侯爺並不可能是為了嫁自己的庶妹多次爭取與北屹王相見。

有人便想著,難不成之前傳聞的北屹王選妻乃是子虛烏有?

——而在此時,有腦子活絡的人將以往的傳言聯系在了一起。

於是他們斷言,這一定和從季侯府中出來的安靖侯有關。

“你聽說了嗎?當年沈小侯爺和那安靖侯鬧得很不愉快呢!”

“那不肯定嗎!不然為何安靖侯脫了奴籍,不直接嫁給他呀?!”

“你一定不知道,據最近傳言啊,那小侯爺看著儀表堂堂,說什麽辦事利索,其實私下裏呀……嘖嘖嘖!”

“私下怎麽?快說與我聽聽!”

酒樓裏的議論聲傳到一張不起眼的小桌邊,一個男子心急火燎地朝另一個看不清臉的人道:“世子,他們這般詆毀你,我去治治他們!”

“別慌,多聽聽。”沈瑾逸轉著酒杯,杯中的液體蕩漾著光。

“讓我慢慢聽聽我以往做過什麽壞事,好來學上一學。”

小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這就是世子要親自來買酒的原因啊!”

“這小侯爺自小仗著自己是侯府獨子,花天酒地,安靖侯當年就是因為生得漂亮,家裏又落了難,才被他買回去的!”

“那時候他才多小,竟有這些心思了?”

“他可是漫天富貴裏生出來的人!我們這等人哪想得到他們成日裏想的是什麽東西!”

“那豈不是後來要安靖侯做他通房,也是他逼迫的?”

“還用說?我聽聞安靖侯寧死不從,他一個世子,竟連自己的貼身侍女都不放過,霸王硬上弓呢!”

沈瑾逸聽到此處輕笑了一聲。

“世子,是真的嗎?”那小廝聽得入迷,竟回頭問道。

沈瑾逸收起笑,睨他一眼。

小廝隨即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正要道歉,便聽沈瑾逸說道:“我倒可以學學。”

“啊?”小廝沒反應過來。

沈瑾逸豎一根手指放在唇前,要繼續聽下去。

“安靖侯一家不是被誣陷的嗎?你說沈小侯爺看上她,是不是早有預謀啊?”

“不會吧?他那時候那麽小,怎能一下陷害那麽多人?”

“那自然不是他呀!說不定是他父親……”

那些人聲音小下去,但能讓沈瑾逸聽見的話已經足以讓他臉色沈下來。

“世子,他們妄議侯爺,我——”

“繼續聽。”沈瑾逸沈聲說著,手邊的酒卻未再動上一口。

不過多時,他們的聲音果真又回到能讓沈瑾逸聽清的大小。

“我說這些富貴人家就是不懂珍惜,安靖侯人又美、心又善,那小侯爺竟毫不留情地把她扔給北屹王!”

“還有這事?!”

“你不知道?幾年前北屹王在他府上小住,他就把安靖侯送他玩了一整晚!之後他居然還嫌安靖侯臟,三年都沒碰過她呢!”

“可真是恬不知恥!怪不得安靖侯如今對他是那般態度!”

“哈!可不是嘛!他看著安靖侯竟如此受歡迎,北屹王千裏迢迢都要來再見她一面,他不就慌了?”

“嘖,這時候意識到人家的好了。”

“我看啊,他就別想了。之前不是他霸王硬上弓嗎?把安靖侯身子傷得不行。聽聞那北屹王就不一樣,在那事上,對安靖侯溫柔地要緊!人家一個塞北胡人都知道要對天仙般的女子溫柔,他倒好,把人家身子和心都傷透了!”

沈瑾逸的臉黑得可怕。

他手上的酒杯剎那間破碎,桌上的杯具被他的衣袖掃至地面。

“胡說八道!”

他的低聲怒斥淹沒在杯盞破碎聲與起伏的人聲裏。

“把這桌的錢付了。”沈瑾逸吩咐完小廝,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酒樓。

上車後猛然將車門關上,他的腦子驟然清醒許多。

他究竟在為什麽發怒?

他怎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方才明明沒必要動怒,為何不想想其他法子?

怒氣藏匿以後,懊惱隨之而來。

他如今又能做什麽呢?

梁淮琰與他不和,明眼人都暗自從他的門下離開;母親竟與數年前的冤案相關聯,更荒謬的是竟是她間接要了念亦安母親的命;而父親每旬傳回的書信裏,依然冷漠而高傲,對他表現的任何分毫軟弱都嗤之以鼻。

而現下,就連曾經對他敬畏至極的百姓都開始嗤笑起他來。

哪怕他又一次宴請巴勒冬,強裝顏面,他也能感到大廈之將傾。

如同臨死之前的秋蟬,用最淒厲的鳴叫掩蓋自己將至的死亡。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擁有的一切都開始雕零或者離去?

也許秋蟬也不知道是哪一日開始,樹葉由綠轉黃的吧。

可他堂堂季侯獨子,一只秋蟬又如何與他相比?

沈瑾逸閉上眼,掩蓋了眼底最後一絲無助。

“回府。”

待小廝提著酒回到車邊,沈瑾逸命道。

沈瑾逸閉著眼,思緒亂作一團——或者說,他的腦子裏竟在此時空蕩蕩的。

他明白,在坐車回府的空檔,他分明可以思索規劃許多事。可眼下無論想什麽,都只會讓他急躁。

就連想想該如何抓住每一次機會減少念亦安嫁給巴勒冬的可能,他都沒有力氣和勇氣去將相關之事理順。

甚至他會開始想,那要不算了吧。

可每當這個念頭冒出來,另一個強烈的念頭便會如蛇般不由分說地抓住它,像是要將它絞殺於萌芽之始。

無論從哪個方面講,念亦安都不能嫁給巴勒冬。

“確保他們都會來嗎?”

“一定會的!”小廝立馬回道,“按世子說的法子去請的!”

他的法子。

光是一想他就覺得好笑。

他要將念亦安請來,竟然要用巴勒冬和梁淮琰都會到場,她能再度多加交談為由。

明明是要將她與那二人的距離拉開,可他只有這個看上去使念亦安與那二人更近的法子,才能邁出計劃的第一步。

就這般腦子空空地回了府。沈瑾逸掀開車窗,見一切的裝潢都按時完成,心下多了幾分安穩。

他只邀請了巴勒冬與念亦安。

明面上的理由是要為那日的不愉快賠禮——這理由拿來糊弄外人也便夠了。

沈府不遠處,一輛車停在樹蔭之下。

“家主,看上去他真的只邀了北屹王和你。”紫憐悄聲道,“他甚至親自去東市最負盛名的酒樓買了酒回來,估計真的要好生開宴呢。”

“排場越大,他心裏恐怕越沒底。”念亦安把玩著車上的流蘇穗,輕嘆一口氣。

而後她的聲音小下來,自言自語般喃道,“這回不會再讓你如願了。”

將會發生何事,不會掌握在他手中。

就連他的府宅,他也不再能主宰其中發生的萬事。

看這座拘禁了她大半輩子的府邸,一想到行將發生的事會如脫韁之馬自沈瑾逸手中奔脫,念亦安的心裏不禁提前暢快了起來。

“到時辰了,我們走吧。”

念亦安一聲吩咐,車便停至沈府門前。

“安靖侯!您來這麽早!”門口的小廝一見念亦安下車,便喜笑顏開地上前拱手。

“準時到而已。”念亦安朝他微微一笑,便朝府門緩步走去。

跨過府門的一刻,她不可覺察地頓了頓。

再往前,便又無回頭路了。

在剎那間凝滯的腳步很快穩當地踩上大門之內的地面。

被動地等待,永遠不是最好的選擇。

向一旁望去,那是當時她接旨離開沈府的地方。

而這其中所有的景色,都是那樣的熟悉而又令她厭惡。

“亦安,來這麽早?”

沈瑾逸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這不正合你意嗎?”念亦安悠悠轉身,語氣冷漠至極。

沈瑾逸垂下眼,躲開念亦安的目光,卻並未回答。

念亦安揚了揚下巴,微笑道:“看上去並非小侯爺本意,又是我多心了。既然如此,偌大的侯府應該要更熱鬧些才是。”

“我沒有這個意思。”沈瑾逸立即道。

“當真沒有?”念亦安假意吃驚,“那可怎麽辦?我已經叫人去請了陳大人等人,來為小侯爺的府宅添添人氣了。”

話音剛落,便聽有小廝氣喘籲籲地趕過來:“世子!不知為何,好幾個大人的車馬都到了府前了!”

沈瑾逸臉色一沈:“將他們——”

“小侯爺可要想清楚,這些人是我樂意邀請來的。”念亦安笑道,“我以我還有你的名義,一並邀請來給府上添人氣的。”

念亦安特地將“一並”咬得極為清晰,賭一個沈瑾逸會為了這一點刀尖的甜,吞下整把匕首。

而她賭對了。

沈瑾逸果然在聽見她這句話後眼前一亮,對小廝吩咐:“將他們都請進來便是。”

對於他來講,今日念亦安早早到達,還願與他交談,就是在告訴他,今日他的勝算並非微弱至虛無。

“既然客都來了,小侯爺還是去迎客吧。我就不方便打擾了。”念亦安拋下這句話,便輕車熟路地繞進後面的院子。

看似輕松地離開,實際上她還在註意著身後的動靜。

每邁一步,她就會數上一個數。

數到的數越小,這場戲的勝算便越大。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亦安!”

沈瑾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的一瞬,念亦安冰冷的眸中透露出一股笑意。

“小侯爺不去迎客?”她緩緩轉身。

“他馬上就要來了。”沈瑾逸眼中的慌張掩飾不住,腳步也有些匆忙。

他深吸口氣,低下下巴,分明比念亦安高上許多,卻像是在仰視她,“在他來之前,我想知道,你對他,究竟有何想法?”

“我的想法重要嗎?”念亦安嘲道,“我不過是棋局中的一顆棋子罷了,你說是嗎,小侯爺?”

她轉過身,不再與沈瑾逸對視,“你問我、勸我,還不如去說服巴勒冬。為了防止他反悔,我還叫了許多人來親眼看著。如何?是不是該感謝我?”

“亦安……”

“快感謝我。”

“但——”

“先說謝謝。”

“……謝謝。”沈瑾逸閉眼道。

“這還差不多。”念亦安滿意地點點頭。

沈瑾逸沒有耽誤,立即道:“亦安,此時不同往日,你的想法並非一無是處。”

“在你們眼裏,一個毫無實權的女性侯,與一個侯府裏的通房,不都是隨意便可踩死的螻蟻嗎?”

“當然是有區別的。令尊之罪已然昭雪,念大人也受了追封;至於你,不再是戴罪之奴,而是立功的侯。在外人看來,你——”

“嗯,‘在外人看來’。”念亦安打斷,“你們看的,也只是史書會對你們所做之事做出如何的評價罷了。可你們長袖善舞,再遭人唾罵的,也能稍加修飾,改得光明正大。”

“所以你對他……”

“不重要。”念亦安推開他,朝府門方向走去,“到了這麽多貴客,你竟把他們晾在原地?”

沈瑾逸先是一楞,想起她用了她自己的名頭邀客,便悟道她是要與自己一道去迎客,不由得心又熱起來,立即跟了上去。

念亦安落落大方,表現得如同是府上的主人,將所有邀請來的客都迎了進去。

——包括巴勒冬。

他來時,念亦安感到身邊之人周身明顯地冷了下來。但在發覺念亦安與他並無過多交談後,又很快用尋常的微笑掩蓋住了內裏的敵意。

念亦安只是嘴角帶笑。一言不發。

她當然不會在此時繼續她的計劃。

到了酒席,沈瑾逸與巴勒冬和梁淮琰不斷交談著。

念亦安並不關心他們說了什麽,只是在一邊不斷提出要求。

“世子,安靖侯嫌酒不夠香,要新的。”小廝傳話道。

“再去買一壺。”

“她說……只有世子您能挑選最好的酒。”

“那我去買。”

“可是這邊的宴席……”

“我騎快馬,不需要太久。”

沈瑾逸回來後。

“世子,安靖侯說想吃兼賢坊的人參了,也只有您選得出最好吃的。”

“我再去便是。問問她還有沒有要買的?”

“她說還有胭脂,您最熟悉她用的胭脂了。”

……

一趟趟跑下來,沈瑾逸的發冠都有些松動了。

念亦安一聲感謝也未道,而是與旁人分享起沈瑾逸帶回來的酒菜。

“世子,我看安靖侯一口未動您帶來的東西,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小廝嘟囔道。

“無妨,她說什麽都應下來便是。”沈瑾逸正了正發冠,看起來竟沒有一絲惱怒。

“可您才是今日——”

“她就算要堂內最大的玉雕,我也會給。”沈瑾逸扔下此話,便繼續與巴勒冬交談去。

念亦安盯著小廝,直到察覺到她的目光。

小廝先是一驚,卻見念亦安對他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心下隨即安定許多。

念亦安當然知道他在同沈瑾逸抱怨。她以前做奴仆的時候也會說這種人的小話。

如今被說小話的人成了自己。但這對她來說,什麽都不算。

熱火朝天的宴席總有落幕的時候。

就在有賓客想要離開之時,念亦安端起酒杯,朝巴勒冬走去。

正在與沈瑾逸交談的巴勒冬將目光移至念亦安身上,微笑致意。

沈瑾逸轉過身,在看見走來之人是念亦安時,身上仿佛一道雷電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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