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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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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三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

譬如京城名貴,早已進行了幾輪新陳代謝。

曾經隨著沈瑾逸認識的權貴們,有的已乞骸骨回鄉,有的已被貶出京,橫豎是見不到了。也有許多像念亦安這樣的新貴,令念亦安不得不用了一整日的時間,才將腦海中的名單換成了最新的。

京城人趨炎附勢的特性,叫念亦安幾日不得安寧。

不過,能趁著這個機會更深地摸透京內權貴的底,倒也是不錯。

只是沈瑾逸實在是太過出名。前來拜謁的,總有那麽幾個看不清事的來打聽她和沈瑾逸的事。

念亦安一般都只笑著回一句,都過去了。

而對於那些想通過她引薦自家女子,給沈瑾逸做妻室的,念亦安只能一次次表示愛莫能助。

倒不是她不想讓沈瑾逸趕緊再娶。只是她知道這些人的身世註定是不會得到沈瑾逸青眼的。她去引薦,既是白費力氣,還要白白多與他見面——還正好是因他婚事相關之事見面。念亦安不會相信他能放棄讓她做他正室的想法、不會相信他會放棄這個機會來從各種方面勸她。

而後總歸是清凈下來。

她去皇城後最近的寺裏給父母求了兩塊牌位供奉好,告訴他們自己如今已了卻萬事,平安順遂。

一想起父母便能去看他們,曾經的念亦安想都不敢多想上一陣。

或許是離皇城很近,宮中妃嬪、皇子公主,甚至皇帝本人有時都會來此處拜上一拜,因此整座寺廟占地較廣,裝潢也比尋常寺廟精致許多。念亦安每回來與父母講話,都會順勢在寺中逛一逛,或是與修行之人聊上半日,或是獨自賞景。

但念亦安並不是很喜歡過於“閑適”的日子。

她既不愛參與過多貴族宴會,也不似其他男子那般能夠有個一官半職,又礙於身份,不可能像在同縣那幾年那樣經商,成日裏除了讀書撫琴,偶爾趁著馬場沒有太多人時去騎騎馬,便沒有什麽事情可做。

她不是沒見過那些爛在家中的貴族子弟。她從未希望自己會變成他們那樣。

於是念亦安選擇出城去。

這是她第一回來皇帝賜給她的良田處。

一聽侯爺來了,四周的農戶驚慌失措地跑過來要作揖,卻在念亦安面前楞住。

“侯爺……是女的?”

念亦安聽見他們小聲嘀咕著。

“大膽!”旁邊的莊頭大喝,“還不快給侯爺行禮?!”

見莊頭喝出聲,農戶都嚇得臉色慘白,連忙彎腰要行禮問安。

“好了,都起來吧。”念亦安站起身,做出一個讓他們都直起身的手勢。

“這片地,以前是何人的?”

莊頭立刻滿臉堆笑:“回侯爺——”

“別叫我侯爺,換個稱呼吧。”念亦安聽不得這個稱呼。這總讓她想起以前在沈府的日子。

“呃,那……”

“家主吧。我們在府裏都這麽稱呼。”念亦安身後的侍女紫憐道。

“哦,好,好,家主。”莊頭連忙點頭,又對下面的農戶吆喝著,“聽到了嗎?日後要叫家主!”

看著眼前一片農戶對她點頭哈腰的模樣,念亦安不禁有些心下不適。

於是沒有多說什麽,便將他們放了回去。

回去的農戶大都又回到田上耕地。

念亦安換了輕便出行的衣裳,叫仆從都不必跟著,在田埂上吹著風,看遠處的耕牛慢悠悠地走著,尾巴一甩一甩。

走累了,便在路邊坐下來,折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裏,抿著轉圈。

在這一刻,念亦安才意識到,小時隨著父親在田間漫步時留下的小習慣,竟到了現在還能下意識做出來。

就如同她還會不自覺地走近農戶的院子,像父親那樣去看家禽家畜的數量與長勢,看看農戶的屋子是否需要修葺,看家裏是否有要讀書的孩子,或者行動不便的老人。

直屋裏的大人驚慌地站起身喊家主,念亦安才意識到,如今她的身邊早已沒了父母,而她也不是什麽需要為民謀福的知縣知州。

可那下意識的行為還是改變了這些農戶。

他們漸漸地不再懼怕她,同時在她分明的賞罰機制下不會鉆空子、耍無賴地偷懶。一些孩童見到她,甚至會喊著姐姐,跑過來抱住她的腿要她教他們識字讀書;老人咧開掉了牙的嘴,邀請她去嘗嘗自家的飯菜。

念亦安有時會覺得,父母離她並不遠。

每當莊頭欣喜地來說哪家又生了幾只雞、哪家又得了幾頭豬時,她總會望向天,想要得到父母的回應。

看,女兒長大了,能一個人做你們做過的事了。

念亦安這幾個月幾乎不怎麽回城,就住在鄉下莊上。每日除了讀書,便是騎著驢去田上晃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念亦安會想,若是這輩子就這樣慢慢過去,想必會是極好的。

可很快,莊上來了個不速之客。

聽莊頭說,是另一個侯爺家的莊頭,聽聞了念亦安治莊之事,想來討教打理的法子。

念亦安不反感這種交流。她沒有猶豫,便叫莊頭把來者請進來。

那人來時,念亦安正整理著桌案上的書冊。

她餘光瞥見那人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來了?進來坐便是——”

念亦安擡起頭,在目光觸及來者時笑容凝固在臉上。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你?”

念亦安扔下書,聲音顫抖著,走過去的腳步又慢變快,又漸漸慢下來,直到最後看清來者容貌,便猛地加速,飛撲了上去。

“織綠!真的是你!”

擁抱之人早已泣不成聲:“亦安姐姐,果然……我就知道會是你……”

念亦安感到肩上很快被織綠的淚浸濕。她默默地抱著,揮手讓所有仆從都離開,任由織綠哭下去,自己卻閉著眼,將眼角的淚水全都憋回去。

“你可真厲害,不過幾個年頭,便已做上莊頭了。”念亦安輕聲道。

織綠緩了口氣,才又重新站直身子,看向念亦安,把她上上下下仔細瞧了一遍。

“亦安姐姐,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這些年究竟去了哪裏呀?”

念亦安有些發楞:“你怎知……我不在府上?”

按理來說,沈瑾逸既要確保念亦安逃走之事不被外人知曉,他定不會告訴遠在鄉下莊中的任何人。

“世子曾經特意找過我。”織綠道,“在你假死後,他來細細問過,之前你與我說過什麽、這些日子有沒有聯系過我。直到世子去厲州之前,他時不時便會來問我有沒有聽到你的消息。”

念亦安笑笑,別過頭去:“竟還有這事。”

見她並不願提起沈瑾逸,織綠便道:“亦安姐姐,你這三年變了好多。你有沒有受苦?”

“我才沒怎麽受苦呢!”念亦安一想起那段在同縣的日子,便笑意盈盈,止不住將在那兒的三年一股腦告訴織綠。

織綠認真地聽著,最後問道:“那……你最後為何會回來呢?”

念亦安的笑容便消了下去。

“楚璽與同縣知縣勾結,碰巧發現了我。為了不被他先下手,我特意傳了些風言風語讓同縣附近的山賊聽見,讓他們來搶走我,賣到厲州城裏最好的青樓裏去。”

“什麽?”織綠有些不敢相信念亦安的話,“亦安姐姐,你可知每一步都有極大的概率讓你喪命,或者再也無法逃脫?”

“那也比坐在原地等死好。”念亦安平靜地說。

織綠呆呆地看著她,腦子急速轉著,好一會兒,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如今能被聖上冊封侯爵,是因為……?”

“我闖入聖上歇息的殿內,勸了他幾句罷了。”念亦安只笑著道。

“‘勸’?”織綠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亦安姐姐,我可不信你說的話。”

能闖入皇帝殿內的人,果真能只是隨意說上幾句,便得到封賞嗎?

她織綠雖沒能見過什麽太大的世面,這些還是懂的。

“好了,如今都過去了。”念亦安看織綠還在為她心有餘悸,便安慰道,“我不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嗎?”

織綠依然怔怔地看著她。

良久,她垂下眼:“亦安姐姐,我還是覺得,你和……很是相似。”

念亦安一瞬間便明白她吞掉的是哪幾個字。

她看向別處,沒有開口否認什麽

“亦安姐姐,你曾經說他愛賭,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冒險。”

織綠道,“可你又何嘗不是?我光是聽你這一些經歷,便已心驚得不行了。”

“我冒險,只是因為我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罷了。”

“不,你不是。起碼說,並不總是。”織綠搖頭,“若是我,在平安回到京城之後,知道自己有機會安安穩穩做個侯府少夫人,便不會再拿命去賭什麽了。”

念亦安一時無言。

她在沈瑾逸身邊那麽多年,的確學了很多處事之道。無論是刻意去學,還是潛移默化,都讓她更加像他。

如同手臂上永遠無法抹去的箭傷一樣,他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也永遠不會被抹除。

可這並不意味著她只能繼續跟隨在他的身後。

“亦安姐姐,你為何不願做他的正室了?”織綠問,“他離開厲州前最後幾次找我問起你時,便隱隱約約有了休棄楚妍後扶你為妻的意思。”

織綠頓了頓,又接著道,“我明白他在之前讓你吃了一些苦,可我看得出來,他眼下是真心的。等你坐上正妻之位,自然和隨時會被拿來犧牲的通房不同了,他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待你。何況……你以前對他的心,我也看得出來。”

念亦安閉眼搖搖頭:“以前待我不好,就已經能成為我不願做他妻的理由了。”

她輕嘆口氣,“我若做他的妻,豈不依然是他的物件而已?對他來講,想要丟掉,有什麽理由找不到?”

“他從未想過丟下……”

織綠說了一半,意識到自己竟在給沈瑾逸說話,便馬上住了嘴,改口道,“亦安姐姐說得是,還是得自力更生才是。”

念亦安看著她匆忙改口,覺得有趣。

相視一笑後,念亦安便問道:“這麽些年,你可聽說過繡紅如何了?”

織綠很快便又講起繡紅的事來。

說是繡紅一年前生了個兒子,部阿寬大喜,大加封賞,風光無限。

只是半年前部阿寬不知怎的從馬上摔下,他的侄子部阿定正對王位虎視眈眈。繡紅忙於對付他們,這半年便沒怎麽來得及聯系了。

“把她推入那樣的火坑,是我的錯。”念亦安心下愧疚至極。

“亦安姐姐,不要這樣說。”織綠拉住她的手,“繡紅專門給我說了,千萬不要讓你為她愧疚。我看她呀,真的很像你,膽子大得不行。”

而後又聊了幾句這三年的變化,念亦安便問起織綠此次前來是想問什麽來。

於是接著幾個時辰,無論織綠問到什麽關於打理田地與農戶的問題,念亦安都一一解答。

身為莊頭,織綠不能在外面待上太久,否則莊上無主,出了亂子尋不到人來管。

念亦安知道此點,便也沒留她用晚飯。

在門口又拉著手說了幾句,約定之後常聯系,便揮手告別。

被送出念亦安的視線後,織綠笑著同送她出來的仆從道謝,轉過頭去,笑容便立即消失。

她抿抿唇,深呼吸一回,給自己定了定氣,才繼續往前走。

很快她轉入一條小路,林下一輛暗色的馬車出現在視野中。

她再次定了口氣,才走到車前,行了個禮。

“世子。”

“上來。”裏面傳來聲音。

織綠攥住拳頭,小心翼翼地擡腿上車去。

沈瑾逸收起手中的公文:“說吧,她怎麽回答的。”

織綠垂下眼,一五一十地將前面的寒暄說了一遍。

聽到織綠說念亦安像他時,沈瑾逸倏地向一旁移開目光,嘴角難以察覺地微微上揚。

“你說了此話後,她如何說?”

“她沒說什麽。”織綠想了想,決定說道,“看上去有些不大高興,但沒有想要將我駁道。”

“不高興?”沈瑾逸的眉頭旋即皺起來,喉結上下一動,沈吟片刻,“嗯,接著說。”

見沈瑾逸有些不悅,卻沒有發作,織綠心下松口氣,繼續將後來的寒暄一並說畢。

聽見後來全是繡紅、繡紅,沈瑾逸忍不住開口問:“在你與她正式聊起田莊打理之前,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織綠只好努力再回憶一遍,確定後來再也沒有談到過沈瑾逸,便只得微微搖頭。

沈瑾逸深深地吐了口氣,點點頭。

“行。那後面,她又說了什麽?”

織綠卻沒有立即說下去。

她擡起頭,看向沈瑾逸:“世子,您先答應的事?”

不過是跟念亦安聊了一會兒,這織綠也會討價還價了。

沈瑾逸無奈地笑了笑,將手中的信件遞給她。

“我何時食了言?雖說如今夷靈時局動蕩,但要與繡紅取得聯系,也不是什麽難事。”沈瑾逸收回手,揉了揉太陽穴,“我既能答應你以此為交換,自然會兌現承諾。”

織綠接過繡紅的信,認認真真地對折兩回,小心地塞進袖中,聲音極小地回道:“當然食過言。”

沈瑾逸微微側首:“你說什麽?”

織綠抿住唇,再次用很小的聲音回答:“對亦安姐姐,你食過言,很多次。”

車廂裏一時間沈靜下來。

“過往的事是我的錯。”沈瑾逸收起笑,沈聲道,“我如今這樣做,也是在試圖彌補。”

織綠不易察覺地勾了勾嘴角:“世子是否能真正彌補,還得看亦安姐姐怎麽想。”

沈瑾逸垂下眼,眸色黯淡下去:“我知道。”

他輕嘆口氣,調整了一下方才不算太正的坐姿,“你接著說之前沒說完的話題。”

於是織綠又開始講起念亦安向她事無巨細地闡述她是如何打理自家農田的。規矩幾何,如何與農戶相處……

沈瑾逸時常會為念亦安獨到的思維感到驚艷,忍不住去追問一些更深的東西。

可這些內容在織綠與念亦安對話時並未涉及,只得略過。

“她怎會知道這麽多東西的?”沈瑾逸心下實在是意外,“她十歲後便沒機會去專程讀書了。”

“她在十歲之前,被念大人帶著,親身見過許多侯爺與夫人不屑於讓世子見的東西。她的過往並非僅僅是侯府侍女,只是世子從未在意。”織綠毫不留情地暗諷道,“至於那些聖人之言,便是隨著世子讀書時,或旁聽,或觀世子課業時所學。”

回畢,織綠按捺住心下的氣憤,替念亦安道,“亦安姐姐本就不是什麽愚鈍之人。若真不是懂那麽多,世子你怎會這麽多年都習慣將一些事務交給她來做?”

沈瑾逸被織綠一言說得接不上話來。

“是,亦安……我一直知道她聰穎。”

“世子說的聰穎,只是說她是個好用的奴仆罷了。”

織綠轉過頭,將目光移向被車簾掩蓋的窗外,“可她本不是什麽水上浮萍——她是岸邊堅韌無比的蒲葦,也是林間高大的松柏。”

“你若一直將她當做一個從你手中脫離開的奴仆,”織綠接著道,“世子,你不如還是早日回京吧。在這裏也只是白白消磨時間。”

“我不需要你說這些。”沈瑾逸的神情異常了一瞬,卻很快恢覆如初,“我有的是時間。還是繼續說她與你說了什麽話吧。”

織綠見狀,只得繼續開口,準備接著講下去。

“有這麽多時間,世子不妨去關心一下,自家田莊的農戶過得如何。”

卻在此時,車外,傳來念亦安的聲音。

看著織綠驚訝的神色,沈瑾逸微微一笑,似是早有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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