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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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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念亦安看著重重紗簾之後那個熟悉的身影,那行走的姿勢與挺拔的腰身……是他無疑了。

她本想將他的詩篇隨意扔下,但那獨特的風格與精妙的詞句,本就叫人一眼不忘。若是連這般的詩篇都被她淘汰了,恐對詩雲閣和她自己的名聲不利。

相同道理,後來的打茶圍,更是沒有一點理由做手腳讓他離場。

她不明白他怎會來厲州,更不明白,為何會進入這條煙柳花巷。

三年了,在這個身影都要自她腦海裏消失的時候,那個人卻站得如此之近。

“大人,再往前走,就不合規矩了。”丫鬟的聲音將念亦安拉回神來。

“抱歉。”

他的聲音依然那麽溫潤。若非是記得深刻,念亦安一定不會相信,當年那些絕情之話竟出自他口。

念亦安一撥琴弦,卻未成調。

她待弦音散盡,才緩緩開口,似是不識來者:“小女玉娘,敢問公子為何而來?”

紗簾那邊沈默片刻,聲音依舊沈穩而溫柔:“見一美人,已思三秋。”

念亦安輕笑:“公子何必打趣?玉娘從未與公子見過。”

紗簾外似是斟酌詞句,過上一會兒才回道:“不見玉娘,三歲難安。若可聽得玉娘一曲,人安,心,亦安。”

念亦安聽見自己那已塵封了三年的名,眼睫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淺吸一口氣,定下心弦,念亦安便繼續問道:“公子自何地而來?又因何而來?”

“自京至厲州,為聽玉娘一曲。”

念亦安先是心下一沈。

哪怕相別三年,他依然會選擇對她隱瞞。

昔日那份不安竟瞬間浮上心頭。

“不和玉娘真心說話的客官,玉娘可不會見第二遍。”

一旁的丫鬟看出念亦安神色有異,只道是她發覺了他的謊言,並未多加揣測。

念亦安卻在此刻恍然大悟。

是啊,她早就不是沈府裏那個唯唯諾諾如履薄冰的小侍女了。

如今的她,眾星捧月,厲州上下的名人雅士都恨不得為見她一面一擲千金,她奏過的曲第二日便會風靡全城,就連手碰過的紙張,都會被眾人爭相求購。

她早就不是那個需要看沈瑾逸臉色過活的念亦安了。

“公子若不道出實情,日後便不必再來。”她心下大定,語氣都變得沈穩下來。

紗簾那側的人似是聽出了驟然變化的語氣,又是一番思索,才回答道:“我自請來厲州,實則是為聖上肅清貪腐之風。”

念亦安可不覺得沈瑾逸只是為了皇帝。

如今雲周久為官清廉,倒是下面的幾個知縣手腳不大幹凈。

速速想過一番,念亦安心下倒有了些猜測。

於是她便不再追問,卻換個話題道:“公子之妻守於京內。若令夫人知曉公子剛至厲州便前往詩雲閣,是否會算作玉娘的錯?”

“她絕無知曉的可能。”

念亦安聽得出聲音中多出的一絲冰冷。

他對楚妍果真是沒有一分感情——甚至是一些厭惡。

這般想著,她竟心軟地同情了這女子一瞬,接著便收起那毫無必要的同情心,要了盞酒,細細抿上一口。

“那按公子的意思,我卻如同你偷情之人,見不得天日了?”

“玉娘若想讓她知曉,我自能立即寫信於她。”說罷,他又補充道,“若玉娘想要全城之人都知道,我同樣也能立即昭告全城。”

念亦安嗅著酒香,笑道:“公子這般聽我的話,倒是出我的意料。真不知,公子這般做,是為了什麽?”

那頭依然是片刻沈吟:“自是為了能再見玉娘一面。”

念亦安眼中的笑意消失。

她放下只抿過一小口的酒,將手再次置於琴上。

“公子為何要見我?”念亦安聲音輕下來,“公子是聰明人,知道我已經聽厭了誇讚的套話。”

“若心中有思,自是寤寐思服。”

“心中有思?”念亦安苦笑道,“那公子可知,一整夜思念一個近在咫尺,卻又遙在天邊之人,要數多少個數才能看見天明?公子可知,日夜所思之人對你視而不見,心碎時的眼淚會有多少滴才會使得眼睛幹涸?”

過了許久,那側才輕聲回道:

“我不知。”

“公子若連這都不知,還談什麽心中有思呢?”念亦安閉上眼,心上的死水卻泛起浪濤。

“公子,你自小天資聰穎、又身世顯赫,無論想要什麽,便一定能獲得想要的一切。你從未有過什麽求之不得的東西。如你這般的貴公子,怎配與我談論思念?”

那頭覺察出念亦安聲音的起伏,等了一陣,恰巧在念亦安心浪平息時,才再度開口:“我曾經有只小鳥,它唱的歌極為動聽,羽毛光澤而鮮艷,可我忘了,它的雙翅能帶它飛出我為它精心編制的居所,飛出我的手掌。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它。”

小鳥?

他不過依然把她當做他的所有物罷了。

“原來公子失去過的東西,僅僅只是一只供公子玩弄的鳥而已。”

念亦安嘲弄著,不知是嘲弄他,還是心下又抱著期待的自己,神情逐漸暗下來。

她又在期待什麽?他這樣生於天上的人,怎會明白泥中之人的苦痛與吶喊。

“公子今日才至厲州,舟車勞頓,不宜晚睡。聽玉娘彈過一曲,便早些回吧。”

不待他回答,念亦安垂下眼眸,指尖輕挑,奏出一首沈瑾逸極為熟悉的曲調來。

是念亦安在比雅會時,於湖邊私奏的尚儀之曲。

可念亦安依然沒有選擇按照原曲那般哀婉之音愈盛,而是愈發犀利,到了最後,如同要提刀拿槍斬殺負心之人,決絕而去一般。

最後的音戛然而止。

不待弦顫抖減小,念亦安果斷地按上琴弦。琴音斷裂,眾人皆自夢中醒來。

“將這杯酒贈予公子後,公子便回吧。”念亦安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下了逐客令。

本要透過紗簾觀察他的行動,念亦安眼擡至一半,卻選擇起身背過身去。

她早已不是侯府侍女。她也不必關註他的一舉一動。

千萬不能去留意他的任何動作。

念亦安告誡著自己,哪怕轉過了身,也閉著眼,盡量穩住步伐,朝後面的房間走去。

拿下頭上沈重的釵飾,青絲散落,緊繃的頭皮在瞬間也放松下來。

撐在桌面,整個身體都倚靠上來,念亦安驟然笑出了聲。

居然有一日,會讓沈瑾逸在自己的規矩下做事。

相較於其他得以紗外賞曲的人來說,他算不上多有禮。可其他人同樣也沒有他那般的身世,也從未有機會像控制玩偶般擺弄她。

念亦安的嘴角感受到一絲濕潤。

伸手一拭,才發覺那是混雜了胭脂的淚。

詩雲閣對頭牌所要求的裝扮,何嘗不依然壓在念亦安的頭上。

原本想著只需在聯系上雲周久之前在此茍且偷生一段時日,可怎會料到出了這等岔子。

沈瑾逸既然陰差陽錯找到了她,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手。

“玉娘!今日這大人相貌好、才學高,出手還如此闊綽,真是好極了!”丫鬟此時卻喜氣洋洋地進來,“方才他還在問說,若是要再近一步要怎麽做呢!”

“你是如何回的?”

“告訴他了呀。若要再近一步,明日便再寫詩打茶圍,一步步過來。”丫鬟喜形於色,“在我告訴他,明日又會花今日這麽多銀兩後,他竟還是沒有露出一點不舍得的神情呢!”

對於他來說,這點錢又算什麽呢?

念亦安面上平靜無比,暗自將淚痕徹底拭去,只淡淡地答了聲“嗯”。

“玉娘,你不愧是詩雲閣頭牌。若是其他姑娘遇見這樣的客,恐怕早就喜笑顏開了。”丫鬟上前來,為她繼續卸下臉上的妝容。

沒錯,她如今是詩雲閣的頭牌。無論是如何大富大貴的男子,進了詩雲閣的門,要見她,便都要聽她的規矩。

“告訴那位大人,今日相見並無歡喜,只叫我心中煩悶,日後不得再來。”

念亦安吩咐。

“玉娘?!”丫鬟整理桌上釵飾的手頓住,立刻朝念亦安吃驚地看過來,“我在詩雲閣這麽些年都未曾見過這般優質的客人。玉娘怎反而嫌他?”

念亦安搖搖頭:“那般高傲的樣子,看著心煩。”

丫鬟便笑:“還是玉娘生得太美、腹有詩書,有資格去嫌他人的傲氣。依我看,那位年輕的大人,在官場與下屬說活的模樣與在玉娘面前比,才叫盛氣淩人。”

詩雲閣裏達官顯貴不少,混跡其中多年的丫鬟自然也有識人的雙眼。那些骨子裏高傲的人,外表再溫柔,也是掩不住的。

“好啦,玉娘不喜歡,我去差人說便是,不要不高興了,好嗎?”丫鬟站在念亦安身後,把腦袋放在她的肩上,看著鏡中的念亦安,“你這天仙一般的容貌,可不要為了那些臭男人,露出分毫憂色了。”

念亦安本被丫鬟的話逗笑,卻又很快搖頭道:“我自小到大,可不覺得自己能有多美。”

“玉娘瞎說!我看不出來,難道詩雲閣的媽媽看不出來、厲州城看不出來?”

丫鬟直起身,“若不是你容貌傾城,怎會讓媽媽花那麽高的價錢把你從那群山匪手裏買過來?若非你還有絕世才情,每日在你窗下仰望的男子怎會如此之多?”

“可是……”除了小時候,周圍的人總會在她父母面前誇她長得乖巧,在沈府裏的那幾年,念亦安想了想,垂下眼來。

“他們都只說,我不過是長得有些清秀而已。”

“誰說的?真是瞎了狗眼,這等蠢話也說得出來!”丫鬟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玉娘,你難道沒有見到媽媽見到你時,根本挪不開眼嗎?她以往可是在京城開青樓,見過無數貌美女子的人!”

嗯,她口中瞎了狗眼的人,就是她方才還要挽留的沈瑾逸。

念亦安微微勾起嘴角,又是一個酸澀又諷刺的笑。

*

沈瑾逸喝下“玉娘”贈予的酒後,頭有些昏漲。

他在與紗簾後的人對話之時,無數次懷疑過她是不是只是長得像念亦安而已。

這極烈的酒,她從來不會沾上一點。

而那些透著掌控的話,也從來不會出自她口。

不過他不在意。

若真能在世上找到一個外貌與念亦安如此相似的人,他大約也沒必要再惦記著去找她了。

帶著這個玉娘回去,依然能讓楚家忌憚。

只要他不說,便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可他又很難相信她不是念亦安。

從最初宴會上獨屬於她的奏琴技巧、繡花手法,到最後那首改編的閨怨曲,沈瑾逸不相信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能和她如此相似。

在他意識到自己竟會有些害怕那“玉娘”並非念亦安時,沈瑾逸有些心煩意亂。

明明無論是不是她,只要帶這個與念亦安九十分相似之人回去了,就能夠起到他需要的作用的。

朝堂之上波詭雲譎的事多了去了,他都不曾為此害怕過。為了這些事感到害怕,說出去可真讓人看笑話。

“世子,到了。”車外傳來小廝的聲音。

車門打開,沈瑾逸又看見候在門口的雲周久。

雲周久不知在門口候了多長時間,眉眼間有些許疲色,卻在沈瑾逸下車時毫無差錯地向他行禮問好。

他定了定神,努力使昏漲的腦子清醒許多,便向雲周久回禮:“雲大人,天色已晚,何必還在此等候?”

“今日宴會上大人精神不佳,想來是飯菜不合胃口。卑職思來想去,還是要來貴府說聲抱歉。”雲周久道,“只是未曾想到,大人離席後並未回府,而是去了他處。”

沈瑾逸當然聽出了他語氣裏的一絲諷刺。

在來厲州之前,他就聽聞厲州知州廉明公正、清風峻節,對於他要做的事來講,是個好幫手。

到現在為止,他並未懷疑過對雲周久評價的真實性。

只是在沈瑾逸意識到他與詩雲閣中的“玉娘”恐有些不淺的交情時,這句諷刺變得值得玩味起來。

“許久未來厲州,卻已被雲大人手下的厲州之繁榮所震撼。”沈瑾逸笑道,“雲大人處事事事周到,不止治民,就連我要去詩雲閣,都能派本要去接令郎的小廝,轉而為我引路。”

雲周久早已知曉自己的小廝被他攔截,此時也並為感到過多波瀾,只回道:“詩雲閣內新晉頭牌風頭過盛,卑職擔心人群沖撞大人車馬,故令他先行開路。”

沈瑾逸聽得此言,眸色驟然一沈,又很快恢覆平日的模樣。

“沒想到大人日理萬機,還對這些風月場所有所了解。”

“不過是閑暇時聽同僚們聊起罷了。”雲周久註意著沈瑾逸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這新晉頭牌的風頭,前所未有。”

沈瑾逸淡淡笑道:“恕我實在不解,為何會有如此多的人,對一個風塵女子趨之若鶩。”

聽見他這般說念亦安,雲周久心下不喜,卻努力控制語氣道:“卑職還從未涉足過那些地方。倒是大人今日一到厲州便去瞧了。不知大人覺得這詩雲閣是否可與京城的相比?”

“很巧,我以前也從未去過京中任何秦樓楚館。”沈瑾逸察覺雲周久的言下之意,回道,“這些達官顯貴,為了見這些女子一面,不僅不惜大拋銀兩,還要對這些女子言聽計從,想來也是可笑。”

“厲州的人,不似世子這般自小周圍便有許多才貌雙全的女子。”雲周久道,“他們不曾有這麽多有才情的美人侍奉於身側,或得以交往。能見到夢中仙女般的女子,哪怕只是親眼見上一眼,都值得他們為此折腰。”

沈瑾逸笑著搖頭:“大人擡舉我了。我身邊可不曾有什麽才貌雙全的女子。”

“若世子身邊都沒什麽這樣的女子,那不更是,見一個,人們便會把她捧在手心,生怕她真的是下凡天仙,一個不註意便化作雲煙消逝了?”

雲周久意有所指地問道,“敢問沈大人,若大人遇上了這樣的人,難道大人不會去珍惜嗎?”

沈瑾逸自然明白他究竟問的什麽。

可他只是反問道:“若雲大人覺得她這般完美,怎不去和你的同僚一樣,去詩雲閣瞧瞧她?”

“家有賢妻,每夜入睡都心中踏實無比。”雲周久答,“那樣的女子,本就是天上星辰。若妄自去追逐,一點又一點地將本該用於養家的錢拋入無底洞中去,便只會忘了腳下的路,陷入深不可測的泥潭。”

“天上星辰?”沈瑾逸輕笑,“她何時竟是厲州人心中的仙人了?”

“蒙塵的明珠,一旦拭去表面塵埃,便會瞬時綻放璀璨光芒。”

“這麽多年,我可沒看出她是大人口中的明珠。”

雲周久只覺一股心火上湧,卻不得不按捺住心中情緒,將目光移至他處:“若大人不覺得那是明珠,又何必花那麽大的價錢,只為了隔著紗簾去看她一回?”

“這些錢,對我來講不過只是毫毛罷了。”沈瑾逸看向雲周久,語氣裏透出一股不友善,“倒是大人,嘴上說著不在意,可為何,句句不離她?”

沈瑾逸竟以為他和念亦安有些什麽。

雲周久覺得這倒是有趣,心下的火竟因此滅了些許,語氣也變得更自然了:“不過是因為,自她出現,厲州人提到美人,便不提西施,只提她。”

沈瑾逸聽著有些不適,卻即刻將這情緒壓了下去,追問道:“這麽多人談論她,又有多少人見過她真容?”

“到如今,也沒幾個能走過最終的紗簾,與她相見的。畢竟這又要大量錢財,還要考驗本身學識。厲州城上下沒幾個能做到。”雲周久道。

“大部分人不過是在她第一回亮相時遠遠地瞧見過。除此外,便是聽其他人彈奏她所編之曲了。”

“第一日亮相時,大人可曾見過她?”

“很遺憾,那日事務繁多,不曾有幸一睹玉娘芳容。”

雲周久說罷,卻往沈瑾逸身後看道,“那不正是詩雲閣的丫鬟嗎?她倒應該是見過,大人不妨去問問她。”

沈瑾逸轉過身,發覺走來的丫鬟正是今日玉娘身邊的那個。

不待沈瑾逸開口,丫鬟行過禮便道:“大人,玉娘說日後你不必再來了,她與你相處不適。還不如省些錢,還省些力氣做您來厲州要做的正事。”

雲周久埋下頭,似乎是為了隱藏笑意。

再度擡頭,他對沈瑾逸行了禮:“沈大人,天色已晚,卑職先行回去了。”

不待沈瑾逸回禮,他便招來一旁等候已久的車離去。

“玉娘為何忽然不想再見我?”沈瑾逸的聲音沈穩,一點也聽不出他的意外。

“沒什麽原因,就是與大人說話時感到不適罷了。”丫鬟道,“哪家的規矩不是這樣?只要花魁不願,就算是嫌你呼吸稍微快了點,都能把你拒之門外。”

說罷,丫鬟行個禮便轉身往回走。

脖頸處霎時一股涼意。

一把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帶我去見她。”

沈瑾逸的聲音冷得與方才判若兩人。

哪怕早已看出他並非溫良之人,在劍刃的寒意之下,丫鬟此時依然止不住雙腿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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