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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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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我們的課表很單調,基本上只上三門課,語文、數學和體育。

體育課的內容寡淡,大多時候都只是跑跑跳跳,是自由活動。

體育課的另一面,是為了讓周老師和馬校長兩個老師能休息一下。

因為無人頂班,他們的嗓子常年是沙啞的。

哦,對了,體育課最主要的一項內容是學會做第六套廣播體操。

廣播體操是要去跟其他小學進行比賽的,所以必須要會做。

我記得我轉學後就參加過一次比賽,結果看人家鎮上的小學生穿著統一的校服,看傻了。

那校服真漂亮。

那會兒也才第一次知道,除了紅領巾,還有“校服”這個統一的穿戴東西。

當然,那次唯一的出鄉去比賽肯定沒拿到好名次。我們的穿著五花八門,從視覺上就遜色了許多。好比老師閱卷,你寫一手漂亮的字跡,作文分都會多給你一兩分。

我們不懂五線譜,沒聽說過。除了國歌,我們沒正經學過其他歌兒,會哼唱的歌曲全靠看電視劇自學成才。我們有藝術細胞,塗塗畫畫的本領也主要靠興趣和天賦。還有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全靠家裏長輩和學校老師言傳身教……

因為開的課少,學的東西少,農村孩子的綜合實力都比鎮上的孩子差。就說我後來去了鎮上讀初中,那時候才開始學英語。有個事我印象十分深刻——第一節英語課,大夥兒就笑得不行。為啥?因為我們念了六年的阿啵呲嘚,忽然要改口念誒比誰第,我們笑不可抑,把打扮時尚的英語老師笑得莫名其妙。但她人很好,完全沒責備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然後幾乎一周的英語課,英語老師都在努力糾正我們對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念法。一周之後我們才不笑了。

沒有開的課,成績趕不上鎮上的孩子,無可厚非。開了的課,必須是名列前茅啊。

其實周老師的教學方法也不新奇,就是那些死板的傳統方法。

雖死板,但有效。

前面已經講過周老師如何教我們學好數學,多練題加戒尺教育。這裏再講講語文。

周老師告訴我們學語文要怎學好?就是讀、背,多讀多背,背得滾瓜爛熟。如此而已。

當時年紀小,也不能強求我們理解課文、理解詩詞的深遠含義。一切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合理的原因。

但他在傳統的教學方式上,會添加上自己獨特的教育方式。

那會兒我們早上去上學,教室門通常是鎖著的,進不去——必須得鎖。不鎖的話,本來就窮的學校,那幾十套歪瓜裂棗的課桌椅可能就不見了。偶爾還有同學的書本沒帶回家的,所以必須得鎖門。

鑰匙在周老師那裏。周老師的家遠,常常來得比我們晚。門沒開,我們就只能在教室外頭閑待著。小孩子肯定安靜得待不住,就鬧。有一天他來的時候見我們打鬧得不像話,操場壩裏你追我跑,個個跑得滿頭大汗,他嚴厲地批評了我們,“怎麽就傻待著?一日之計在於晨,你們該當利用這個時間把語文課本好好讀一讀,做到篇篇能背出來。背不出來,我要打手板!”

被狠狠批評過後,以後我們就在他沒來開教室門之前讀書。

下雨的時候,大夥兒坐在房檐下、背靠著墻根兒下讀書背書。天兒好的話,就坐在旗桿下的主席臺邊沿,把腳吊在半空,晃著光腳板——家窮,穿不住那個膠底的軍綠色解放鞋和黑色布鞋,所以夏天我們大都打著赤腳,涼快——我們晃蕩著光腳板兒,把語文課本擱在膝蓋上大聲朗讀。厲害的孩子,不看書,直接背。

大家齊哇哇的一起讀背,心裏還暗自叫著勁兒,比誰的聲音大,聲振林越。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裏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泉水泉水你到哪裏去?我要流進小溪裏。溪水溪水你到哪裏去?我要流進江河裏。江水河水你們要到哪裏去?我們都要流進海洋裏。”

“春風吹,春風吹,吹綠了柳樹,吹紅了桃花,吹來了燕子,吹醒了青蛙……大家快來種蓖麻,大家快來種葵花。”

“我們村裏種了許多果樹,現在是春天,滿樹都是花,我們村是花園。到了秋天,樹上結滿果子,我們村就是果園。”

……

我們的讀書聲兒,村裏的人都聽見了,紛紛誇。村民誇,家長誇,爺爺誇。

他們好像聽到了希望。

爺爺說,對,就這樣攢勁兒地學,將來好跳出農門做鳳凰!

大人們的誇獎,像給我們打了雞血,以後每天早上我們的聲音更響亮了。

周老師也誇。但課堂上他抽背課文,背不上來的,他揚起戒尺,臉上掛著微笑,說,手板心自動伸出來吧。

有人若是忘了規矩,把右手伸出去,他還會用戒尺把手撥開,板著臉生氣地道:“左手。”

小時候不懂,不求甚解,只一味把課文能背得滾瓜爛熟,以期少打幾個手板兒心。現在再回憶,發現那時候的語文課文文章,篇篇都好美啊,而且承載了滿滿的希望,和無窮的寓意。

那是個沒有任何征兆的上午。

我們正在上第三節語文課。

周老師手拿課本,一邊講,一邊慢慢下了講臺走到一條過道裏。

他喜歡講課的時候走下來,在每張桌子旁停留片刻,導致我們完全不敢開小差。

大家專心致志地聽著講,這時,他熱情洋溢的講課聲倏的停止了,我們奇怪地看向他。

就見他的面色像聲音一樣仿似在瞬間凝固成冰,身體也變得僵直,然後人“咚”的一下,直挺挺地倒在了泥地上。高大的身軀倒下去時,還把旁邊同學擱在桌邊的課本文具盒全都碰翻在地。

大家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站起了身,抻長脖子去看。

然後我們看見,他就像電視劇裏鬼附身了一樣,臉色變得鐵青。又像是觸電了般,身體和四肢劇烈地抽搐起來,且,口吐白沫!

事情發生得很快,也就十幾秒的樣子。

我們驚愕了一瞬,然後嚇壞了,尖聲利叫著從座位上彈起來,慌不擇路。

坐在門口的跑了出去,被擋了道的,只能紛紛朝著教室後面潮湧一般跑過去,盡可能遠離周老師,遠離那個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男人!

出不去的我們跑到教室後面的角落裏擠成一團,互相抱著,本能地尋求安全感。

很快,一個最膽小的女生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一哭,誘哭了一大片。

大夥兒擠在一推哭成一團。

受驚過度的我們,沒有一個知道要如何做。不過,幾十個孩子驚恐的哭聲威力不容小視,很快就驚動了平房的另一頭端戶教室裏正在上課的馬校長。他一臉惶惑地跑到我們教室門口來直問怎麽了,但沒人能回答他。

然後馬校長順著我們齊聚的目光遠遠看見了遠離門口的那個過道裏的地上的身影,驚惶的大喊一聲:“小周!你怎麽了?!”

他大步跑進教室來,繞過講臺才看清楚了周老師的模樣,一臉駭然。

此時的周老師,他臉色發青,青得發紫,嘴角和下巴還有脖子裏糊滿了他嘴裏吐出來的白沫。原本周正的臉孔,猙獰可怖……

馬校長身體微微發著抖,跟我們一樣慌亂無措,但是他很快鎮定下來。

他跪了下去,想把周老師扶起來,但是手伸出去,懸在半空凝固了。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那天的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一切都在慢動作。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把顫抖的手又縮了回來。

好像地上那是一尊已經布滿了無數裂紋的琉璃,稍一碰,便徹底碎成千百萬片,再也拼湊不起來完整的了……

這年頭,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沒有網絡,沒有校醫,甚至我們馬鞍村連村醫都沒有,得跑到另一個村去請,跑一趟請醫生來至少一個小時打底……沒有,什麽都沒有……沒有一切!

馬校長緩緩站起身來,他很無助,眼裏臉上是無邊的哀痛,還有深深地愧疚……

他低著頭,滿身無力地又無措地看著地上還在抽搐不止的周老師。

青年的嘴角仍在往外汩汩溢著帶著白沫的口涎。

那青年是如此狼狽,如此可憐。

老校長不忍再看,他垂著的雙手早已經顫抖著緊握成拳。

他移開目光,然後一楞。

好像如夢方醒般,他這才發現了教室後面角落裏擠成了一堆的孩子。

那是一群瑟瑟發抖的滿面淚痕的鵪鶉。

他手擡起來,再往下壓了壓,用著幾不成調的沙啞語音對我們說:“不怕,不怕啊,同學們……這樣,你們先回家去,今天的課就先上到這裏。路上小心點,早點回家,別逗留——啊,對了,今天的家庭作業就做昨天你們周老師布置的那些。”

馬校長的話音剛落,我們如蒙大赦,急忙奔跑到各自的座位上,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將桌子上書本文具一股腦兒掃進自己的背簍裏、裝進書包裏,再背著端著扛著抱著,以各種方式搬動自己的東西沖向教室門口。有些被周老師和馬校長擋著道的同學,遠遠地從教室後面繞道而走。好像靠近一點,都會被周老師傳染上瘟疫,或者丟掉小命。

若作鳥獸散,片刻的功夫,孩子們就跑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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