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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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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要早,了清峰開滿了黃黃白白的小花,纖細的花和弱小的莖絲毫影響不了它們熱烈生長,仿佛生命的開端亦是生命的高潮。

就連去年種下的庾黃也發了芽,長出了兩三片枝葉,若不細看,與雜草無異。也許開花了,會有別樣的好看。

可惜時序沒機會等到花開,原本新弟子滿兩年要下山歷練,體察世間百態,品人生六苦,這一批弟子卻提前了一整年。個中緣由年輕弟子自然不知曉,凡是蜀山弟子都必須下山歷練,歷練合格者可留在蜀山繼續修煉,也可以出山。

時序不想下山,一是師父還未出關,不知邪氣是否被消滅,二是此刻識海一片混沌,好不容易入了旋照鏡,下山了就無法認真修煉。

想當初時序初入蜀山,就打算一輩子在這裏當個逍遙弟子,誰曾想今日也開始琢磨怎麽修煉。

是因為問今的鞭策嗎?是因為思林師兄之事嗎?還是因為自己其實也有成為一代修士這樣不切實際的期盼?

洗泉峰的泉眼總不可能真的出錯,可時序心裏竟不願相信自己有天賦,怎麽能是自己呢?畢竟自己是如此普通,普通道卑微,卑微到可憐。

“時序,你在想什麽?”

太久沒聽到問今的聲音,恍惚間,時序還以為這聲音從夢裏來,然後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問今也牽出一個微笑,兩人都沒說話,默默註視著對方,任由春風拂過問今的手,然後拂過時序的臉頰,好像久別重逢,又像是昨日才見。

“你好些了嗎?”

不約而同地問出這句話,二人都楞住了。

時序先開口道:“我早就好了,而且入了旋照鏡,只比你低一境喲。”

問今忍俊不禁,伸手想摸摸時序的頭,手伸到半空,又改成拍拍時序的肩膀,道:“那就好,以你的天賦很快就會超過我。”

時序仰頭咧嘴笑得很開心,道:“等我超過你了,就換我保護你。”

“不,說好了我保護你,就是我保護你,畢竟,畢竟我們是朋友。”

時序點點頭,心裏卻像是漏了一拍,於是低下頭,擋住莫名其妙的失神,假裝在摘頭頂上胡亂戴著的各色野花。

時序想事情的時候,手總是閑不住,故而將頭上插得滿頭都是,簡直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花盆。她手又笨,沒幾下就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

問今放下佩劍,道:“我來吧。”

“哦。”

明明是春天,問今的手還是很涼,取花的動作很輕很慢,像是在象牙上雕刻一行小字。野花被摘幹凈了,問今以指作梳,細細梳理時序的發,指尖劃過臉龐時,時序明顯感覺到手停了一下,繼而往下。

時序想她握過問今的腰,還沒有握過他的手。現在問今修長又分明的手就在眼前,她真想握住這雙手,看看手有多涼。

但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得忍住。

理順了一半的頭發,問今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慌裏慌張的,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時序不明就裏,只好在背後喊道:“明日下山我們一起呀。”

弟子下山歷練分為兩種,一種是獨來獨往,一種是團隊歷練,前者的好處是功勞算作一個人的,後者就必須均分才可。

所以往往那些能力出眾的,都喜歡單打獨鬥,像那些功夫不太行的,喜歡組團。

所以時序當然是後者啦。

時序除了叫上問今,還叫上了盛熙葉,這姑娘初見就喜歡粘著時序,也不知是什麽緣分。

“姐姐,你聽說了沒?掌門特赦,柳渭無需參加歷練。”盛熙葉湊近時序說道。

“為何?”

盛熙葉臉貼著臉,道:“掌門說柳渭細心機敏,又勤學苦練,要留在身邊親自教導,把咱們大師兄氣得不行。”

盛熙葉的熱乎臉貼得時序癢癢,推開一些道:“那我們就不叫他,三個人夠了。”

話音才落,思意師兄背著大包小包跑了過來,遠遠望去像是賣豆花的貨郎,一跑一晃,背的東西能將人壓垮。

貨郎包袱裏沒有豆花,有的都是各種法器,譬如迅速移形的遁雷,擬人聲音的紫丹,還有求救用的傳聲螺。

“小師弟,還有小師妹,每屆歷練都有一兩個出事的,師父讓我轉告你們,事情不必多做,功勞不必多得,平安就好,及時回來。那個存物鏡一定要先打開,再打妖怪,免得華容峰的管事子弟挑刺。”

思意其實就比問今大三歲,但其滿目關懷,殷殷囑托,操心的神情像個老父親,恨不能代他的小師弟,小師妹歷練。

送了法器還不夠,思意又掏出了一包芙蓉蜜棗糕,交給盛熙葉,道:“我知道你愛吃這個,逼思楊大早上起來做的,夠吃好幾天。”

盛熙葉趕忙接過來,打開一聞,芙蓉蜜棗糕的香甜味兒四散開來,叫人覺得聞著就是吃著。

思意摸摸背後,發現還有一柄劍鞘,取下來交到問今手上,道:“小師弟,你打了月餘的劍鞘也不帶著,忘了吧?”

問今正在擡頭看雲,初春的雲總是柳絮一般單薄又綿長,仿佛不是長在天上,而是被人輕輕吹過去的,飄忽忽地,不知道去哪兒。

他從看雲中回過神來,接過劍鞘,取下腰帶上的如玉佩,系在鞘上,放入了乾坤袋中,回道:“不是忘了,是沒想好何時拿出來。”

思意這才註意到時序在旁邊,道:“時序小師妹,東西備好了麽?”

時序點點頭。

思左看看又看看,發現時序身旁並沒有了清峰的人,問道:“思玉師姐不來送你嗎?”

時序還是搖搖頭,還是不要告訴思意師兄師姐的去向,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容易找到思林。

時序呆呆的搖頭,低著頭只看到圓圓的小臉,脖頸處還有鮮紅的未結痂的傷痕,思意心疼不已。

心下嘆道:這也是小師妹呀,輪到要歷練了,自家師父在閉關,自家師姐不靠譜,想到此處,抓來一半的芙蓉蜜棗糕放到時序手裏,柔聲道:“小師妹,你們三人要相互照顧,有事就用傳聲螺,沒事也可以和師兄講講話,在外邊別跟人鬥嘴,買東西要講價,打妖怪要看情況,打不過就跑……”

盛熙葉實在受不了思意的車軲轆話,三天前就開始說,她都能背下來,於是打斷道:“師兄,我們走了,一定早點回來。”

三人都是禦劍飛行,加之天色還早,便不在福來鎮落腳,一口氣飛到了更遠的寶山鎮。

寶山鎮處在三山夾凹,從上面看就像一塊窪地,靠山吃山,也有許多梯田。只是再往下飛,三人都被黃沙嗆了一鼻子灰,坡是荒坡,田是空地,就連住著的人都沒有像樣的屋子,屋頂漏天光,窗戶都被卸了下來,床,桌子椅子都不見,目之所見,只有泥土,黃沙和一張張饑寒交迫的臉。

盛熙葉看了又看,道:“真奇怪,你看那邊有個人在砸椅子。椅子好好的 ,還專門砸爛,你說他們是不是傻?”

那人像是聽見了盛熙葉的話道:“小姑娘,你,不是我們這的人,你不知道,現在的柴有多,多金貴,不摔椅子,哪有,哪有柴煮米,沒有米盡等著餓死。”

他的聲音細若游絲,腹部隨著話音鼓起來又癟下去,像個風箱。

“那片山上就有好多樹?不能去嗎?”問今瞧見四周雖都是空山,隔著山坡,也能隱隱望見對面山峰的翠綠之色,於是問那人如此說。

那人嘆了口氣,椅子沒得坐,直接癱坐在地上,道:“誰敢去呀,裏邊住的是貓妖,我們這都是那兩只貓妖害的。”

貓妖一詞顯然引起公憤,那人身邊又圍了好多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罵,仿佛只有罵貓妖的時候才能忘記饑餓。

盛熙葉好奇道:“如此說來,那兩只貓妖定是力大無窮,形容可怖。”說罷還舉起雙手比作爪子,露出門牙嚇唬時序。

時序也有樣學樣,嚇唬問今,只可惜問今看時序,只看到發絲柔軟的腦袋和嚇唬人而皺起的鼻尖,想笑,又以袖掩面忍住,道:“不可如此。”

人群中一個瘦成蘿蔔幹的年輕男子道:“那大山貓沒見過,小山貓長得可是一絕,她沒現行之前好多人都想著求娶呢。是吧,三哥?”

這話引得一陣嬉笑,時序接著問道:“貓妖為何要害你們?還選擇這種斷柴的方式害你們?”

時序一下子問到了點子上,一位老婦從人群中走出來,扶著許是孫兒的小孩子當作拐杖,道:“我看你們三位衣著不凡,不知可會降妖除魔啊?”

盛熙葉首先想到的就是思意師兄的囑托,打妖怪要看情況,打不過就跑,於是問道:“這貓妖修練多久了?有沒有人前來降伏過?”

但是哪比得上時序嘴快:“我們是蜀山弟子,慣會斬妖除魔。”

眾人聽到此處,卻面無喜色,三三兩兩就要走開,中有一個人到:“前陣子有個什麽昆山派的弟子也來降妖除魔,惹得貓妖大怒,你們這幾個一看就是不靠譜的。”

那位老婦並未隨眾人離開,陪笑道:“幾位不要生氣,我們這些人也是叫那些坑蒙拐騙的道士害慘了,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末了又指指路邊的石凳,道:“幾位隨我這邊坐下,我詳細說與你們聽。”

老婦坐下喘氣許久,方道:“也就是三年前,我們鎮的富戶李保田之子李年在路邊撿了個小姑娘,長得是嬌媚可人,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叫人一見就留在了心裏。”

說著說著,老婦的思緒回到了從前,臉上的皺紋松了幾分,接著道:“當時好多小夥子都看上了這個姑娘,天天圍在李府門口,就為一睹姿容。那姑娘說自己叫安栩,李家公子救了自己,便要以身相許。”

老婦忽然停住,看向問今,道:“小夥子,你說要是這麽好的姑娘要嫁給你,你還能不同意?”

問今被猛然發問,不知從何說起,好在老夫人頗有幾分說書人的天分,吊足了幾人的胃口,繼續說道:“可這李公子就是不同意。”

“這李公子是有心上人了?”盛熙葉問道。

“非也,非也,”老夫人搖搖頭,道:“這李公子的意思報恩不必以身相許,對姑娘來說不公平。況且要做夫妻,必要白首到老,既要白首到老,必得兩心相知,兩情相悅,李公子與這位姑娘初相識,談不上有什麽情意,所以便沒有娶。那姑娘不肯走,就留在李府做了義妹。”

時序嘆道:“這公子這樣好,日後娶了誰?”

“還是娶了那個禍害。”

“嗯?”三人一同問道。

老婦道:“李公子為人平淡,既不親近誰,也不遠離誰,鮮少出門,就喜歡侍弄花草,養些動物。可這後來,大家知道這位公子如此重情,不少姑娘心存愛慕,常常待在李府外邊,隔墻盼著意中人。那些癡情女兒並不曾見過李公子,卻在一言一語,日思夜想中勾勒出了李公子的玉榮,當時還有人畫了李公子的像,有位叫小柔的姑娘買來,不顧家人反對,就要與畫像成婚。也就在成婚那日,李府走水,一個晚上便燒得什麽也不剩了,只留下李公子一人。”

“那安栩姑娘也被燒死了?”盛熙葉問道。

老婦人冷冷道:“她當然沒被燒死,也就是燒了半張臉,留下一雙駭人的眼睛。她就是小貓妖,趁著李公子心灰意冷之際,百般寬慰,細心照顧,騙得李公子與其成親。”

時序蹙著眉,道:“如此說來,貓妖達成所願,為何還要害你們?”

“這貓妖一開始不曾暴露本性,與李公子成親後倒也琴瑟和鳴,一個種花,一個賣花,當時大家都感嘆李公子有福澤,得了個能幹的小娘子。可是後來,李公子不知患了什麽病,郁郁而終,那貓妖就瘋了,成日裏飄蕩在李府,偶爾腦子清醒,還出來賣花。”

三人聽得一頭霧水,這貓妖估計是害了李府一家,跟現在鬧柴慌有何關聯?

那老婦人仍舊慢條斯理地往後講,幾人這才明白發生了何事。原來安栩這只貓妖還有個姐姐,千裏迢迢從祝餘山趕來,只看到一個瘋妹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便占山為王,開爐煉丹,放出話來,何時煉出招魂丹治好安栩的病,何時離開。

起初這裏的人雖然心裏害怕,但這兩只貓妖一個瘋了,一個待在在山上,並未害人,日子也還能過。

可不到一年,山上的樹都被砍光,山洪來了,鼠疫也來了,田裏也種不出糧食,就是有糧食,也沒有柴,漸漸地開始鬧饑荒。留下來的人只能燒桌子椅子,燒房子,走了的人也成了流民,不知能活多久。

說到此處,山頂正吐出屢屢黑煙,更顯黃土蕭條,大地枯索。老婦已是哭幹了淚,仍舊是哭,眼尾抽動,無端讓人想起魚骨橫出的沼澤。三人也都默然,氣氛冷到了極處。

忽然一聲貓號,一個粉色身影掠過,問今被擄走了!

那身影柔柔弱弱地在半空呢喃“李郎,怎麽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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