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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光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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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光向日

雲中城的早晨還有些涼氣, 定襄王府的庭院裏,定襄王姜嶼正在以後背撞樹,一棵好端端的二十年胡楊木被撞的砰砰響。

近來定襄王撞樹的力度有些強, 定襄王妃蘇盈月擔心夫君別把自己給撞死了, 索性在屋檐下擺了小桌子用早點,看著看著, 心就飛到了紫微城。

“……再過幾天就要啟程了。我叫人在京城賃了宅子,先派了良娘過去灑掃整理,起碼咱們到了就能安頓下來。之後我就遞牌子進宮。說起來, 阿圓這一去也有一個多月了, 我這心裏每日每日都油煎似的, 安不下來。”

姜嶼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眉頭緊皺著, 一時才停下來, 拿手巾抹了把臉。

“想閨女不在這一時, 我尋思著, 這回你和老二就在家守著, 我同老大一起進京。”

蘇盈月原本計劃的好好的,此時聞言, 登時氣不打一出來, “老娘為什麽不能去?那聖旨裏不明明白白地寫著,定襄王攜同夫人、世子姜持衡、次子姜持鈞一道進京。怎麽?莫非你京城裏還藏著一個夫人?”

“問題就出在這兒。”姜嶼叫她別嚷嚷,摁住了夫人亂揮的手, 聲音低下來,“不對勁。聖人三年沒過壽, 今年大辦也在情理之中,可點卯似的, 把咱們一家四口全寫到聖旨裏,沒道理吧?”

姜嶼沒把更深層的東西剖析給夫人聽,想到前幾日從朝中獲取的點滴信息,心裏的擔憂一寸一寸擴大。

蘇盈月似懂非懂,像是想到了什麽,卻又想不明白,“我是聽說朝廷有削藩鎮砍節使的意向,可咱們同旁人還不一樣,先不說我們是開國七大異姓王之一,不單單節度地方,只說咱們女兒,剛剛冊封皇後,陛下愛重女兒,怎麽會對咱們下手?”

姜嶼認真地聽著,時不時點頭讚同夫人的話,待她停了,方才低聲說道:“如今阿圓貴為中宮皇後,咱們應該為她著想——陛下選定阿圓為皇後,說不得也有這層意思。”

姜嶼對即將要發生的事充滿擔憂,但又不能在夫人面前表露出來,只好強做笑臉道,“娘子知道我並非貪戀權勢之人,倘或陛下要咱們為了阿圓起個表率,那咱們就此把大同軍的軍權放出去就是。”

蘇盈月鼻子一酸,她何嘗不知道夫君好武善戰,如今快近不惑的年紀,卻要提前告老,換了她也不甘心。

可如今形勢不明,也不知道陛下與聖人是什麽意思,說這些也太早了吧。

“一家四口都進京,總不能把咱們都殺了吧?”

姜嶼搖搖頭,陪著夫人笑了一下,幾口吃完了一只油炸糕,同夫人說了句等我,方才向著書房匆匆而去。

他只要不在自家夫人身邊,威嚴就爬上了臉,他平素不茍言笑,唯有待家人親和,此時一路走一路聽著親信進言。

“……監大同軍韋奉節參奏,年節北狄襲邊,大同軍救援不力,致使鬼方軍決策失誤,棄北地數百裏國土不顧。一本參兩軍,另參您盜減軍士糧賜——”

姜嶼料中了此事,此時聞言一語不發,腳步不停,心中卻怒不可遏。他往書房裏去,一把拖過官帽椅子坐下,面色青紅。

夫人t一門心思準備著去京城看女兒,卻不知近來政局詭譎。他領大同軍守邊二十年,向來竭誠盡忠、敵愾同仇,邊境固若金湯、百敵不來。

這韋奉節乃是去歲朝廷派下來的監軍,滿打滿算到任也不過半年時間,前些時日回京述職,竟在陛下面前顛倒黑白、企圖冤殺他。

倘或他的罪名是救援不力、盜減糧賜,那雲希聖棄土的罪名恐怕更是滔天。

他叫來門下幕僚密談,一直商議至午後,太陽懸在正中間,正大光明,昔日的瀚海大都護、如今的河東節度使雲希聖大步走進書房,因身姿太過高大的緣故,遮住了門外的日光。

姜嶼揮手令幕僚退下,起身上前迎了一步,先問雲跡星的傷勢。

“星兒的耳朵如何了?可有進展?”

“不好。”雲希聖的眉頭深深蹙起,“我正是從瀚海而來,即刻就要趕到京城去。”

姜嶼同他此時同憂相救,對視一眼之後,便明白了對方所想,此時免不得跌坐在椅中,長嘆一息。

“北狄襲邊時,陛下就在關外,陰差陽錯救下了我的女兒,救不救邊、輕不輕敵、戰況如何,陛下莫非不知?豈能憑那閹人信口雌黃、冤殺你我?”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雲希聖冷冷地說道,看向姜嶼,“年節與北狄一戰,我兒失聰,十二子殘疾、我身負重傷,至今不能久站,若是此行欲治你我之罪,那便殺回瀚海,反了他娘的。”

姜嶼的心中砰砰跳。

如今天下動亂不止,平了膠州魏無敵,還有李無敵、趙無敵,西北幾個節度使對朝廷早就陽奉陰違、自立小朝廷,可他瀚海雲希聖可以反,雲中不能。

他的女兒,還在紫微城。

“如今你是怎麽打算的?果真要以身赴險?”姜嶼低聲道,“橫豎聖旨上沒有強逼的意思,我將夫人及老二留在家中,只與長子同去。”

雲希聖只覺荒唐,苦笑道,“我只有星兒一個親生子。”

他沒有將話繼續說下去,只是哀慟地看著姜嶼,近四十年的友誼令他們之間即便無言,也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麽。

姜嶼說不能,“陛下親政不久,斷不會做這等殺雞取卵之事,鬼方軍對社稷有功,助力陛下登基,陛下又怎會苛責?再說了,年前你才擢升了河東節度使,沒有卸磨殺驢的道理。”

“星兒已然啟程,我才安頓好阿宿,即刻就往京城趕,你我京城見。”

雲希聖說著,一拱手便告退,他與姜嶼同為重鎮節使,在抗擊外辱的戰場上,多次並肩戰鬥,不曾想此次進京面聖,也要共同進退。

他坐在原地思索了很久,忽然察覺了一點兒不對勁:聖旨上分明沒有提及韋奉節彈劾一事,雲跡星大可以用受傷失聰的理由推脫,從而不去京城保存實力,可方才雲希聖卻說,這小子已然趕了過去?

姜嶼帶著這個疑問,去部署離開雲中進京面聖等諸事,那一頭京城城東北隅銅駝街的一間三進院落裏,仆從侍衛在其間搬桌椅、扛包袱,忙忙碌碌,像是雨後搬家的蟻群。

瀚海十二子萬星臨坐在輪椅上,被身後人緩緩推行進了宅門,在南書房門前停了下來,他指了墻邊一叢一叢的紫藤花,叫人去摘。

“……葛花拿面裹了放蒸鍋裏蒸,略撒些鹽巴,就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肴。”

十一子崔大星動也不動,面無表情,“那是紫藤,狗都不吃。十二弟認錯了。”

萬星臨哦了一聲,拭淚道:“是啊,我這個殘疾之人,連狗都不如,若是我沒斷腿,莫說是葛花,春季時令的野菜哪一道吃不得?也就是如今虎落平陽了,十二哥此刻指鹿為馬,弟弟我也只能聽著,受著——”

崔大星沒等他說完,已然撕心裂肺地大喊起來:“給我摘!往死裏摘!”

“十一哥的氣性可真大。也就是弟弟我如今殘疾了,只能生受著你的雷霆暴雨。”萬星臨拿袖子擦了眼淚,面無表情地說,“十一哥,可以進去了。”

十三弟聽不見,十二弟變態了,崔大星覺得自己度日如年。悔不當初死活要跟著十三弟進京的決定,只是此時已經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他推著十二弟進了二門,費了老鼻子勁把輪椅推下了庭院的臺階,冒著汗往庭院裏一看,十三弟正坐在石椅上,雙肘撐著膝,俯身向下,一只手拿著一張玉軸綾錦織聖旨,略一晃動,那聖旨就在他的指尖燒了起來。

因天氣轉暖的緣故,他額頭至鼻尖、嘴唇這道最鋒利的弧線上,有些薄薄的汗,日光一曬,透骨的白皙膚色就顯出冰壺一般的質感。

他不緊不慢地拿著燃燒著的聖旨,火焰快要攀上他的指尖了,方才松開手指,聖旨便一路向下,墜落在水盆裏。

萬星臨冷冷地說道:“狗屁之言,該燒。”

崔大星理解十二弟的變態,卻不理解十三弟的狂野,他眼睜睜地看著聖旨在盆中化為一團黑燼,只留下一根燒黑了的玉軸,有些無力感。

“……若是宮裏頭當真發難父親,你在太原府還能給哥哥們做個統帥,如今父親也來了,你也來了,瀚海怎麽辦?鬼方軍怎麽辦?”

崔大星本就不讚成十三弟進京的決定,此刻見他好整以暇地燒東西玩兒,更不滿意了。

“我腳一踏上京城的土地,即刻就後悔了。十三弟,就像這聖旨燒了就搶救不回來一樣,雲中的小郡主嫁都嫁了,咱們還能進宮去搶不成?”

他一個人獨自發著脾氣,就差跺腳埋怨了,萬星臨冷哼一聲,譏嘲道:“一個人鬼嘮叨,十三弟又聽不見。”

崔大星這才想起來,懊惱地看了十三弟一眼,果見他仍舊看著燒成灰燼的聖旨,眼睫向下,氣定神閑。

“哎,頭疼。”崔大星嘆了一口氣,跺腳嬌嗔,“煩死了。”

他的話音落下,忽見十三弟擡起了眼睫,那雙毫無雜色的清澈眸子向他看過來。

“頭疼還是心煩,”雲跡星微微側頭示意,“來我耳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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