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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寒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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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寒日暖

瀚海的夜晚很短, 白晝卻很長。

破曉的時候,月亮陷進了黃沙大漠,清晨的露水在胡楊木的枯枝上懸而不落, 赤金天馬奔騰而過, 呼嘯聲掀起了一場沙塵暴。

十幾個帶刀背弓的玄衣兵士在霞光裏找著什麽,彎身扒開黃沙、剜出樹根, 抽出黃沙地底下的藤,石龍子在沙子底下穿行,兵士手疾眼快地捏死、以鐵絲穿頭, 揚手丟進腰間的竹簍中。

瀚海都護府的牙將崔大星捏碎了一條石龍子的腦袋, 叫汁液濺了一臉, 閉著眼睛盲人摸象似的喊他十哥陸鴉九來幫他。

“十哥十哥, 給我擦擦臉。這石龍子腥的很, 你也知道我素來愛潔, 若不是為了十三弟, 打死我都不會碰這惡心玩意兒。”

他由著陸鴉九為他擦臉, 嘮嘮叨叨地, “十哥不覺得石龍子很惡心嗎?又軟又冷血,腫眼泡舌頭還分岔——不過比起去桂川的十萬大山挖‘骨碎補’, 我還是願意捉石龍子, 起碼能每日裏看看十三弟,還能推十二弟出去曬曬太陽”

陸鴉九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自我吹噓,“……你若愛潔, 這天底下可就沒有臟人了。”

“石龍子配骨碎補,想想就難以下咽, 依著我說,就應該給十三弟每天灌上一斤逍遙丸, 指不定哪天就活過來了。”崔大星忽略十哥的譏嘲,說道。

提到活過來三個字,陸鴉九就不說話了,崔大星卻沒心沒肺,還在大放厥詞:“……你說,要是把雲中小郡主做了皇後的事,告訴十三弟,他會不會一個鯉魚打挺,直接拿刀殺過去了?”

從前只覺得十一弟傻氣沖天,此時更覺出他的討厭,陸鴉九捏著手裏的蜥蜴,就抽上了崔大星的臉。

“……你頭硬還是石龍子頭硬,再胡說八道,老子捏死你。”

崔大星被抽的眼冒了幾顆金星,捂著臉躲避,委委屈屈,“十哥你別啊,我不說了不成嗎?你別拿這玩意兒抽我的嘴巴子。”

陸鴉九聽十一弟求饒,就也停了手,彎身捉石龍子的時候,免不得又想到了負傷不醒的十三弟,嘆了一口氣。

今年年初七的時候,北狄人破開了邊境的一個口子,屠了定邊的一個村子,直插雁門關。彼時他同十三弟雲跡星正在關外巡訪,先是救下了雲中郡的小郡主,之後有戰報傳來,又有一股北狄人的兵力,往瀚海城那裏去了,他與十三弟當下立即領兵折返,護衛瀚海。

因為鬼方軍平叛有功,義父雲希聖被加封了河東節度使,府衙駐地即將要遷往太原府,所以位於黃花堆老家的都護府一整個年節都在忙忙碌碌地折騰搬家,防守難免失了嚴密,也不知道北狄人從哪裏探知了這個消息,引兵直撲黃花堆。

趕回黃花堆都護府坐鎮的大都護雲希聖,防守住了北狄的第一波攻擊,這幾十年都把北狄人按著打的他,哪裏咽得下這口氣,立刻率兵出了邊境線,反擊北狄。

出於對北狄的輕視,雲希聖領兵一路北進,出了邊境線、打進了北狄的老巢,萬沒料到,破城第二日,就被莽古哈的大軍圍困在了升龍嶺。

北狄人挨了鬼方軍二十餘年的揍,終於認了一個最兇悍的爹。

為了營救雲希聖,鬼方軍十三子皆從各地領兵馳援,最終還是雲跡星及十二子萬星臨這一支,浴血而戰,在屍山血海裏背出了雲希聖,自己卻身負重傷,昏迷至今,已有三個月之久。

崔大星悻悻然地去挖石龍子,覺得無聊,又說起骨碎補的事,“九哥今天能不能到瀚海?我最近肩疼背僵,想讓他給我按按。”

陸鴉九懶得理他,兇巴巴地叫他閉嘴,“……弟兄們誰的身子骨舒坦?個個心裏都憋著一口氣。前些日子,要不是父親彈壓著,九弟差點就拿刀砍了北狄的大太子。”

“雲頭怎麽要落下來了?十二弟被八哥推出去了,也不曉得帶沒帶傘,若是挨了淋……”崔大星一臉擔心地說道,“淋成了兩個落湯雞,那可就太好笑了!”

陸鴉九也能猜到崔大星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翻了他一眼不再接話。

兄弟兩個正彎身在沙漠裏翻找著,忽然聽見有駱駝打響鼻的聲音,回身一看,八子伏蒼正騎在一頭單峰駱駝上面,面色焦急,可駱駝卻面帶微笑,嚼著草料慢慢走。

崔大星喊了一聲八哥,奔過去將自己抓的一簍子石龍子展示給他看,又問道,“出什麽事了?你把十二弟扔哪兒了?”

“你別打岔。”伏蒼喊了一聲陸鴉九,高聲道,“醒了!十三弟醒了!”

陸鴉九聞言從沙子裏一個彈跳躍出來,來不及和伏蒼崔大星打招呼,一個翻身上馬,疾奔而去。

崔大星更是激動地直搓手,跺腳埋怨伏蒼,“十萬火急的事,你怎麽不騎沙地龜、蝸婁牛呢?”

他說完立刻上馬,追著十哥陸鴉九去了,伏蒼又是激動又是懊惱地看著十弟和十一弟騎馬遠去的身影,趕忙催動駱駝起步。

怎麽解釋呢?十幾路人馬兵分好多路,有去太原府知會父親的,有去接城中采買的母親的,再有就是去通知別的兄弟,只有十弟十一弟跑到了沙漠深處,也只有正騎駱駝的他,才知道他們的所在。

大漠風沙急,瀚海t城裏卻不一樣,托了高聳城墻和大片密林的福,風沙進不來,這裏便成了塞北大漠上最安逸的所在。

瀚海都護府位於瀚海城最西北,府門臨街,四四方方的一座深宅大院,因為離晉北很近,建築也是山西人家的樣式,不過更加深闊高大些。

瀚海少主蘇醒的消息,轉瞬就傳到了鬼方軍中,都護府前就絡繹不絕地,一直往裏往裏進人,到了午間的時候,因為宅子裏已是人滿為患,門前也

鬼方人雖早已融入中原文化,但因為在雁門關外、守著國境線的緣故,所以和瀚海城外的人來往並不多,好在這一代首領雲希聖娶了中原的姑娘,他大馬金刀的性情,正好和中原女兒家的溫柔相得益彰,夫妻兩個恩愛非常,養出來的兒子們,也就和關外的人有了更多的交往。

崔大星緊隨在十哥陸鴉九的身後,一路奔到了正房大院外,只見廊下站滿了人,有親眷有部屬,還有幾個趕回來的哥哥們,一見他二人便都聚在了一起,崔大星最為急切,率先撥開人群踏進了正房,這裏是微生夫人的寢居,睡房外掛了珠簾,崔大星不敢擅自掀簾,便從珠簾的縫隙裏向裏看。

室中飄出藥材的清苦之氣,檐牙屋角盡染,十三弟閉目倚枕,皮膚因久不曬日光,白的發青,世人背地裏喚鬼方人青面鬼,大約也是因為這份胎裏帶的冷白。

簾外窗下,親眷部屬克制著對少主蘇醒而高興的心情,然而即便人人都將交談的聲音放低了,可加起來的聲動,卻仍然使整個正院嗡嗡的。

崔大星擔心吵嚷聲打擾到十三弟,埋怨似的看了窗下一眼,再回神看向十三弟那裏時,但見他仍闔眼倚著,心無雜念,好像在紛擾的塵世,為自己辟開了一隅幽謐。

微生夫人在床榻邊坐著,仰臉同大夫說著話,“……時醒時不醒的,十天裏有八天都發著低熱,無論怎麽喚都喚不醒,平時裏倒是有些意識,就是閉著眼睛不肯醒來。”

她說著,擔憂地看了雲跡星一眼,把他的手攥在手心,又道,“平日裏都有仆從為他沐浴洗漱,今日許是動作大了些,倒將他喚醒來了。大夫,你方才仔仔細細地看了,可還有不妥?可還會再昏迷過去?”

“回夫人的話,少主昏迷的主因是被金瓜錘中後腦,腦中淤血久堵不散,平日裏府中護理精細,反而不利於恢覆,今日蘇醒,老朽猜測,該是某個大動作,將少主腦中淤血沖撞開了。”

“老朽方才仔仔細細地為少主摸了骨,身上的幾處刀傷箭傷都恢覆的很好,唯有後腦枕骨左邊一指處,尚有郁結凸起,若是不能散去,恐怕還有隱憂。”

微生夫人聞言一驚,長嘆了一息,拭淚謝過大夫,“……橫豎如今也醒了,未來的事未來說,把眼下過好最重要。星兒能醒來,也多虧我這幾個大兒子,日日陪伴,四處求醫問藥,終於教咱們等到了希望。”

她聽到門外的動靜,知道是幾個兒子在外頭探看,回身招了招手,兒子們便都擠擠挨挨地走進來了。

雲希聖並幾個排行靠前的兒子,都在太原府裏,往回趕還要時間,排行第九的高衢尚在桂川的十萬大山裏,此時只有八、十、十一、十二的,都圍在了床榻邊上,崔大星帶頭,先哭了起來,其餘幾個也都面帶哀色,眼神關切。

“十三弟,從前我對端公巫術嗤之以鼻,你昏迷以來,我卻信了菩薩,眼下你醒了,回頭我便要給菩薩還願去。”

崔大星哭的很難看,陸鴉九看著十三弟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神清透澄澈,心裏便高興起來,一把把崔大星推到一邊去,笑著打趣道,“……受不了了,十一弟好吵。誰能替我打他一頓!”

八子符蒼以及坐在輪椅上的十二子萬星臨,都笑起來,連微生夫人都掩口笑起來,“十二也是高興,別總埋汰他。”

屋子裏一片喜氣,然而雲跡星卻只微微仰起嘴角,視線在母親、哥哥們的身上一一劃過。

“母親、阿兄。我聽不見了。”他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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