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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殺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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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殺春雨

睡魔如約而至。

同以往的夢不同的是,紫龍臥在深淵,一雙陰森的眼向上窺視,像是要伺機而動,要將她撕碎、吞噬,萬劫不覆。

再醒來時一身冷汗,小盞和小扇在側慌亂著,見郡主醒來,都不約而同地抹淚哭。

“是不是到了生地方,才又招來了睡魔?方才奴婢怎麽喊都喊不醒您,嚇得魂兒都沒了。”

“這可怎麽好,王妃娘子不在身邊,也沒人給咱們拿主意,紫微城裏可有道士仙姑什麽的,來做做法也好啊?”

“即便有,也是半點不頂用,唯有將瀚海的神將請來守夜才能好。”

小扇小盞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瀚海的那位雲少主,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

郡主出閣前,雲家的夫人來添妝,王妃閑問了一嘴,雲家那位微生夫人卻不置可否,只將話題略了過去,當下無人在意,如今回想起來,卻覺得有些蹊蹺。

聽話聽音,察言觀色,除夕夜裏,瀚海少主雖有禮有節,可看著郡主的眼神絕不清白,那種安靜的喜歡就像旺火的光色,溫柔地圍繞在郡主的身畔。

姜芙圓卻沒有註意到小扇小盞的心思,滿心都是劫後餘生的後怕,她平覆了心情,好一會兒才還過魂來。

“什麽時辰了?”

小扇就去瞧香篆鐘,見不過醜時二刻,再看看殿外青黛色的夜天,少不得再勸郡主躺下。

“……頭一回覲見,是要早些起身準備,不過再早也不能醜時二刻就出發,昨日謝姑姑說了,聖人愛靜,沒有早起的習慣,就按著祖制辰時四刻去就成。”

姜芙圓哪裏是真的在問時辰,安靜地聽完,攥一攥軟被的角,嗓音裏還帶著些許失落。

“大業殿的政務,就這麽多嗎?”

原來還是記掛著陛下。

小盞和小扇默默地對視一眼,交換了眼神。

即便是政務繁忙,也不至於在大婚之夜操勞吧?想來是遇上什麽棘手、十萬火急的事了。

什麽樣的事棘手,又十萬火急呢?

也許是兵亂、民亂,又或是地動、天災,才能叫陛下在大婚之夜,拋下新婚的妻子前去處理吧?

小盞想了想,出主意道:“何不瞧瞧去?”

姜芙圓聞言,猶豫一時道,“阿爹在書房裏晝夜演兵,阿娘也會去瞧他,只是我不知道紫微城的規矩,也不知道身為皇後,該不該這樣做?”

“帝後也是夫妻啊。您就大大方方地去大業殿,還能逾矩不成?”小盞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也沒有往深裏想。

姜芙圓覺得小盞說的有道理,她本就心裏忐忑不安,此時既然醒了,便去看看陛下也沒什麽。

她向來爽利,既打定了主意,心緒也好了很多,笑道,“大大方方做什麽?我偏要小小圓圓的去。”

小扇小盞聞言都笑了起來,郡主開始說俏皮話,就說明心情好了。

“外頭還下著雨,奴婢叫人去備車。”

小盞去喚人備車,小扇便服侍著郡主洗漱更衣,待一切收拾停當之後,專在宮裏行走的鳳輦也備好了,管著車馬的內侍黃小愚侯在檐下,見皇後殿下出來,跪地行禮問安。

“啟稟殿下,非是小底推諉,只是雨大風急,與其您親自走一遭,倒不如打發您宮裏人跑一趟大業殿,送些宵夜點心,豈不安穩?”

黃小愚沒有明說,字裏行間卻的確是在為皇後殿下考慮,姜芙圓聽明白了,少不得又退縮了。

擡頭看看夜空向下潑灑的雨,銀線綿綿不斷,姜芙圓給自己暗暗鼓了鼓勇氣,笑著搖了搖頭。

“今夜大婚,夫妻原不該分開,陛下既政務纏身,我便過去陪伴陛下。”

皇後殿下既這般說了,黃小愚自不會再出言幹涉,只指使了手下人在檐下與鳳輦之間鋪上了稻草防滑,接著才將姜芙圓迎上了鳳輦。

鳳輦出了飛鸞t宮,擡上了甬道,風雨越發大起來,一陣風將窗帳吹起,雨水劈裏啪啦落了一些進去,姜芙圓覺得周身生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深夜的紫微城比白日裏更多了幾分肅穆,重重疊疊的宮殿和夜色融為一體,偶一眨眼看去,像是幻化出了獸角獸爪,叫人望之生怯。

有巡視的禁軍持械經過,遙遙看見是皇後的鳳輦,都避讓在側,躬身行禮。

姜芙圓心中原本的忐忑不安,慢慢地就消散了。

快要到大業殿的時候,從東北角的方向忽然走來一列宮娥內侍從,均穿著雨衣雨鞋,手裏都捧著油布蓋著的物事。

這群人在經過鳳輦時,為首的一名宮娥眼皮微擡,分明是看見了,卻又迅速低下了眼睫,視線向前,徑直引著身後人往大業殿的方向去了。

這些人腳程快些,很快就將鳳輦拋在了身後,小扇掀開頭上的雨衣,好奇地說道:“這是哪個宮殿的女使?怎生這般無禮?”

小扇的疑問不無道理。

縱使姜芙圓初來乍到,她也是禮部昭告天下、從大梁門迎進來的皇後,在紫微宮裏,除了陛下與聖人,誰都大不過她去。

鳳輦慢慢向前行,姜芙圓的心緒因著方才那一行人的離去,而變得更加覆雜。

在雲中的時候,她雖貴為郡主,卻與民同樂,如今到了規矩森嚴的深宮,這裏不比到處是親朋的雲中,還是要把自己的立起來。

她思忖著,喚來黃小愚,“方才過去的,是什麽人?”

黃小愚通常都是在車馬司行走,夜深雨大,那行人又都穿了雨衣雨鞋,無法分辨來自哪裏,只說不知。

倒是飛鸞宮的殿頭內侍王文度察覺了什麽,斟酌道:“也許是往徽猷殿祈福的道士尼師。”

若真是道士尼師的話,那遇鳳輦而不問禮,倒是可以理解。

姜芙圓並非執著之人,既有了答案,便也略過不提。

到達大業殿下的時候,白玉石臺階下的禁軍正集結著,見皇後的鳳輦駕臨,皆俯身下跪,阮春此時還不曾下值,聞聽了,從臺階上一級一級地跑下來迎她。

“夜深雨大,殿下怎麽親來了?”阮春的笑裏牽起了好幾道皺紋,額心的那一道皺紋裏,藏了擔憂與焦慮,“小底迎您去殿中小憩一會兒——”

姜芙圓立在車前,因風雨侵肌的緣故,面頰的顏色愈發白皙潔凈,像絕俗的玉。

“今夜大婚,陛下忙於政務,不能成禮。我不知道明日該如何應對聖人。”

她並沒有以送宵夜點心的名義,來掩飾自己的來意,只將實話照實說出,倒引來飛鸞宮殿頭內侍王文度的一陣惶恐,緊張地看向阮春。

然而阮春的臉色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他知道這位邊塞出身的皇後殿下,素來心直,此時說的話也是實情,故而沈吟片刻,方才開口。

“陛下原打算處理了機要,便要回去,只是方才突發了十萬火急的事,故而耽擱了。容小底去通傳一聲。”

姜芙圓輕輕嗯了一聲,隨著他踏上臺階,到達大殿門前的時候,忽然看見正殿深處,有一列宮娥走進去,隊列最後的女使,匆忙一眼看過來,那眼神極為熟悉。

是方才雨中遇鳳輦視而不見的那些人。

深更半夜,她們到這裏來,是為著什麽?

看她們換下雨衣,穿著的是宮娥制式的裙衫,那必不是道士尼師了。

姜芙圓只覺蹊蹺,停住腳步問向阮春,“方才在雨中見過那些宮娥,轉瞬又到了這裏。她們做的是什麽差使?”

阮春其實經過時早已看到那些女使,此時聽聞皇後殿下這麽問,有慌張的神色一閃而過,旋即看也沒看正殿深處,躬身說道:“是管漿洗晾曬的宮娥。”

還是不對。

管漿洗晾曬的,都是粗使的活計,怎會到正殿裏來?而且那些女使身材纖細,舉止輕柔,哪兒有半分像幹粗活的?

姜芙圓覺得阮春沒辦法自圓其說,可又不好當面拆穿,只將疑竇存放在了心裏,暫且按下不提。

到底她是一國之後,阮春不敢怠慢,只將她迎進了正殿裏坐下,方才輕聲道:“陛下在寢殿中,容小底去通稟一聲。”

他說完,低下頭卻步而去。

正殿只剩下姜芙圓一個人,宮娥內侍隱沒在角落裏,安靜地像一口古井。

這裏是她從不曾見過的恢弘宮殿,寬大的龍桌之後,是一幅通天接地的千裏江山圖,姜芙圓的視線向圖的上方看去,試圖在金碧色的山山水水中,望見雲中城。

恍惚間,她自畫中看見了青黛色的屋蓋,廊廡蜿蜒,仆人在院落裏行走,著甲胄的護院士兵分守門下,後院的孃孃喜氣洋洋地揭開了蒸花饃的鍋蓋,水霧騰騰。

這樣圓滿熱鬧的畫面一閃而過,她的視線又沈進了昏昏黃黃的宮殿裏。

是不是每一對新婚的夫妻都是這般疏離又冷漠,令她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她往寢殿的方向看去,穿堂處沒有一絲動靜,阮春走的悄無聲息,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皇後殿下在正殿裏安坐,阮春上了穿堂,過了東西暖閣,再過仙樓,一路小跑往後面的雲臺殿去,到了殿門口之後,直累的扶腰直喘,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他不敢直接通稟,身邊的小內侍瞧著大官的臉色,卻遭到阮春的一個白眼,示意他們不要擅自亂動,自己則貼上檻門,先仔細聽了會動靜。

雲臺殿中,花氣熏人,燭火昏昏。

梅織雨只穿了寢衣,斜倚在了床榻之上,一頭烏黑秀發逶迤而下,眼下、耳後、兩頰都泛著暧昧的緋紅色,寢衣的衣襟半敞,露出來的雪膚上,更是布滿了紅痕。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累到了極致,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之後,方才以眼神示意赤藤豆蔻上前服侍。

豆蔻方才領著宮娥回太真館為南安郡主取換洗的衣物,以及一些常用的物件,方才並沒有在雲臺殿裏貼身伺候,此時湊近了,輕聲問詢。

“郡主,可成事了?”

梅織雨軟茸茸的睫毛顫抖著,猶豫了一下之後,搖了搖頭。

“許是淋雨的緣故,發起了高熱,陛下憐我惜我,只抱著我睡了,並沒有發生什麽……”

此時陛下在凈室中洗浴,豆蔻遺憾地收回視線,再度對上郡主的眼神。

“方才奴婢從太真館回還,正巧撞上新後的鳳輦,新後從帳後看我,奴婢目不斜視,徑直過來了。”

赤藤為梅織雨掖了掖被角,輕聲說道:“大婚當夜,陛下不在飛鸞宮裏就寢,不用等到第二天,便會傳遍整個紫微城,皇後日後如何掌管後宮,怎麽服眾?聖人那裏,她又該如何自處?”

“是啊,在這紫微城裏,她唯一仰仗的就是陛下的寵愛,這一點若都沒了,她以後的日子可就難走了。”豆蔻極小聲說著,旋即又說起了自己的擔憂,“看著方向,新後是往大業殿裏來,此刻怕是要來興師問罪的……”

梅織雨還燒著,心情卻無比的愉悅,她有氣無力地笑著,像是渾然不在意外界的喧囂。

“若真是興師問罪,那可就太好了。”她以氣聲說話,像是同豆蔻耳語似的,“聽說晉北的女子脾氣火爆,受不得一點委屈,我可盼著她同陛下大吵大鬧,叫聖人看看她親手炮制的大婚,變成了一場鬧劇。”

豆蔻赤藤聽了,都覺得高興起來,喜氣洋洋地去取了手巾,浸濕以後來為郡主擦拭額頭手心。

阮春在外面聽了一會兒,只覺得聽不到任何動靜,無奈之下只得硬著頭皮叩響了大門。

門裏伺候的小內侍趕忙來開門,見是阮大官,忙迎客進來,阮春便穿過正殿,往寢殿門前去,恰逢李玄都沐浴更衣正出來,只著了家常的衣服,像是要離開的樣子。

看見阮春來,李玄都臉色一沈。

阮春低下頭去,道:“皇後殿下已至大業殿,陛下您看……”

李玄都聞言,不可思議地看向阮春,眼睛裏有些疑惑,良久才由驚轉笑,嘴角掛了譏嘲。

“皇後對朕,可真是情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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