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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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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從人身上采下來的樣本怎麽可能是貓血呢?那管血是他親自去接的, 到管子裏時還帶著人體身上的熱氣。

除非她提前喝了大量的貓血,不然不可能解釋這麽離譜的事實。院長有些不安,但他不知道這股不安是從何而來。

夏林雲如同上次一樣姍姍來遲。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關心渺渺的狀況。

他到來時, 渺渺正在覆習語文。和頌拿著語文書抽背。

“病樹前頭萬木春前一句。”

“沈舟側畔千帆過。”

“忽覆乘舟夢日邊的典故。”

“伊尹。”

兩人的語速都飛快無比。渺渺不覆在數學上的磕巴, 流利非凡。她只有在語文上拿的出手, 要是連常識都背不好,不如回家種田。

直到覆習完古詩部分, 渺渺才發現夏林雲的到來。

他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陰影處,不帶感情的審視的目光讓她不太舒服。那種眼神並不像是一個父親在註視他的孩子,而是在觀察一件可能會危害到他的東西。也許是容器,也或許是別的什麽。

渺渺放下書。

和頌也跟著看去。

夏林雲身後跟著戰戰兢兢的秘書。這次他終於不是一個人來了。

上次請了護工就走了,甚至都沒跟渺渺說上兩句。後來和頌他們主動來找渺渺說話聊天, 她在醫院的日子才沒有那麽無聊。雖然是父親,但夏林雲甚至連沒有血緣關系的同學都比不上。

吐出來的血凝固在她的脖子上,指甲縫裏也殘留了一些。哪怕她用力搓洗過, 凝固發黑的血沫也還是像陶瓷上無法修覆的裂痕,顯眼至極。

夏林雲:“我來接你回家。”

秘書推著輪椅進門, 小心地站在這對少年人身邊,“渺渺小姐, 我扶你上去吧。”

她還沒有虛弱到要坐輪椅的地步。夏林雲突然的關系也顯得詭異無比。

渺渺拍掉秘書的手, “我不需要。”

她的目光筆直地射向夏林雲:“你真的要帶我回家?”

她問出的問題有點古怪。也的確, 夏林雲不能說不關心渺渺,至少他還知道來警察局接她,還記得給躺在醫院的渺渺付醫藥費。但他絕對沒有細心到帶著輪椅過來,像是一早就預料到了她如今的慘樣。

秘書一言不發, 上前要將她的手臂握在手裏。

這是要公然搶人了。

和頌用語文書敲在秘書的小臂上。

“叔叔,您這麽做不合適吧?”他的語氣是很溫和的, 但隱隱帶著一股恐怖的壓迫感,“渺渺同學剛剛做完檢查,你稍微用點力氣,她的胳膊就要被你握碎了。”

渺渺剛想反駁她的手臂才不會被看著一推就倒的腎虛社畜弄折,想到和頌是在維護她,她忍了忍,沒有把話說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吐得腦子缺氧了,她竟然覺得此刻的同桌帥氣得有點像動畫片裏從天而降的羚羊王子。

就在這時,夏林雲出聲了:“當然是帶你回家,不然還能去哪裏?你阿姨聽到你又吐血了,特意讓醫生到了家裏,又給你安排了保姆車,怕你坐一般的車不舒服。”

渺渺:“她有這麽好心?”

按照徐莉往日對她看鼻子不是眼的態度來看,巴不得她死在外面才是常理。

夏林雲輕輕嘆了一聲:“畢竟你是我的孩子。阿姨也在慢慢接受你,不要強求她。”

渺渺對徐莉的心理歷程不敢興趣。她什麽都沒有做錯,憑什麽要感到愧疚,真正需要痛哭流涕跪在徐莉面前乞求她原諒的是夏林雲。他說的好像全都是渺渺不懂事一樣,完美隱身了。

她對夏林雲要接她回家的事沒有意見。

只是,她猶豫地看了一眼和頌。

和頌:“回家了給我報個平安。”

他收拾了渺渺的書包,隱蔽地把黑色的薄片夾進了她的語文書,一起塞回了渺渺鼓鼓囊囊的書包。他把渺渺的書包背上,遞給她一只手:“我扶你吧。”

“不用。”渺渺穿上鞋,“我好得很。”

她無視站在床前的秘書和夏林雲,牽著包帶走出了病房。

秘書為難地推著輪椅:“這……”

“不用了,收起來吧。”

“是,夏總。”

和頌:“要是出了什麽事,記得要聯系我。”

少女的臉上帶著不快。上挑的貓眼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嘴唇被咬得發白。

內心柔軟了片刻,他擡手按了按她的腦袋,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別想太多,好好休息才是要緊的。手機別忘記充電了。”

渺渺煩躁地打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你是我媽媽嗎?”

提到媽媽這個詞,她的心情更差了。

渺渺踮著腳,扒拉著壓在和頌肩頭的沈重書包,伸長手臂,強行在他的腦袋上一同亂揉:“還有,不要摸我頭,真的很煩人!”

和頌柔順的頭發被抓成了雞窩頭,眼鏡也差點摔在地上。

他頭疼地按著鼻梁,把書包遞給了下車來接的司機,轉頭看著毫無留戀擡步上車的渺渺,喉頭一哽:“那你記得給我發消息啊。”

也不知道渺渺聽沒聽到,黑色的保姆車很快遠離了醫院。

渺渺跪在座位上,等到和頌的身影消失,才好好坐好,扣上了安全帶。

“你喜歡剛才那個男生?”

渺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不可能,和頌可煩人了,我就算喜歡老鼠……老鼠還是算了,總之,我絕對不可能喜歡他的。”

她反應過來:“為什麽我要和你說這個。我們很熟嗎?”

“我是你爸爸。”

“哦,爸爸。”渺渺的聲音假假的,“原來你是我爸爸。”

夏林雲語氣平靜:“我知道你在怪我,但你也要體諒爸爸工作很忙。在知道你出事之後,我已經是用最快時間趕來了。”

坐在前排的助理插話:“夏總特地推掉了兩個和國外客戶的會議。”

“那關我什麽事。”渺渺冷漠道,“我又沒有要求您一定要來看我。”

“你還是在怨我。”

渺渺裝作沒有聽到。

夏林雲忽然有些疲憊,這一刻他徹底放下了殘留對荀照母女所有的愧疚感,“荀渺渺,我已經盡全力給你一切了。你還想要怎麽樣?”

荀渺渺的脊背僵硬了。

她其實不太喜歡所謂的面對面交流。她未必對夏林雲有多少了解,正如他所說,他已經盡力在做渺渺的爸爸了,但也只是渺渺的爸爸。畢竟前十三年,荀渺渺只是一個沒有爹娘的野孩子,哪怕枝頭棲息的鳥雀都比她的破木屋熱鬧。

她也知道夏林雲很為難。徐莉一直對渺渺的存在十分介懷,渺渺能理解,所以她知道要盡量不惹她生氣,可這對夫妻還是在沒日沒夜地為了她的問題爭吵。

不是她的錯。

她知道。

夏聲因為徐莉的原因對她沒什麽好臉色,甚至比起一般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還不如,更何況做兄弟姐妹了。可要是從一開始渺渺就在這個家裏成長,未必不能和夏聲成為真正的關系親密的手足。

夏聲的忽視導致了長達小半年的霸淩。

但這也不怪她。

渺渺知道。

夏林雲總是說:要聽阿姨和妹妹的話,不要惹她們不高興。他從來不過問渺渺的t近況,無所謂她到底是好是壞,只要知道她還活著,似乎他都能不皺眉頭地將一切輕輕揭過。哪怕那天她因為宋昱文的失蹤被帶到警察局也是如此。

帶她回家,然後任事態自然發展。沒有責罵,只是放置。

她得承認了,她期待的家也不過如此。

冷漠的父親,對她視若無睹的母親,還有一個張牙舞爪隨時準備沖上來打碎她的妹妹。

她不是沒有看見,裝作不知道能讓心情稍微好上那麽一點點。哪怕有多想逃走,也還是龜縮在夏家的陰影之下。她不期待任何人走進她的生活了,但還是會為了他們的排斥難過無比。

眼眶積了一灘鹹澀的水,她面無表情著,啪嗒啪嗒開始掉眼淚。在夏林雲面前,這個舉動格外丟臉。

她飛快地擡起袖子去擦,忘記了校服外套被弄臟了,只擦了滿臉的鮮血。

更想哭了。

秘書遞過來一包濕巾。

渺渺光速把狼狽擦掉,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咬著的牙槽隱隱滲出血腥味,她死命地忍耐著。

醫生早就在客廳裏等候了。他穿著一身潔白到發光的白大褂,像模像樣地卡著一副金絲眼鏡。明明帶著笑,卻讓渺渺不自覺握緊了雙手,恨不得沖上去一拳揍上他的臉。

他的臉微妙得跟和頌有些像,但與和頌的氣質截然不同,眼眶凹陷,鼻骨高挺,眼中的光鬼魅得如墳頭的鬼火,顴骨高而突出,像是要擠出臉頰的那塊肉,筆直地蹦出來,更何況下巴還續了胡須,只是微妙的神似,全無和頌身上的清澈和柔和。

警報在見到他的正臉的那一剎就拉響了。

她渾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離開這裏,齒根甚至碰撞出了鈍鈍的一聲。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身體繃得直直的,已經準備好了逃跑的路線。

然而秘書早有準備,他在渺渺的肩膀上帶了一下,把人推得向前,恭恭敬敬道:“醫生,這是渺渺小姐,請您給她檢查一下身體。”

“我在醫院檢察過了,你放開我!”

夏林雲寒暄:“小孩子家口無遮攔,醫生不要責怪。”

“無礙。”醫生搖了搖頭,從隨身帶著的箱子中取出一支針筒,“先抽個血吧。”

針頭的長度足足有一根手指那麽長。

放大的瞳孔中,細長的針頭越逼越近,她揮舞著手臂,企圖逃出秘書的包圍。然而成年男人的手臂如同鐵鉗一般緊緊地箍著她,讓她無法動彈。

是無可逾越的山又橫在了她的眼前。在山的背後,是夏林雲不帶感情的臉,擡頭仰望只會覺得自己弱小無比。也許人被生下來就是要被無法違抗的權威統治的,所以哪咤需要還盡一身血肉與骨,才能報答恩情。她顫抖的眼瞳無法激起男人一點憐憫之心。

“不要……”

她纖弱的手臂被掐住,遞到了醫生面前。

隨著一陣劇痛,她的世界忽然被金鳴聲充斥。

渺渺的眼神漸漸暗淡了下去。

貓的尾巴似乎在醫生的白大褂後晃蕩。白色的皮毛宛如在黑暗中窺伺的幻影,她疑心是自己過於害怕出現了幻覺。

鮮紅的血液從她的手臂裏被抽出來,流到了透明的管中。

幻影的數量增加了。

皎潔的尾巴從一根變成了三根。純白的毛發鋪滿了整個世界。

她看到白貓圍在醫生身後。

祂們有著遠比貓更加巨大的身體,聲音宛如洪鐘:

“皇天冥冥,照我煌煌。”

“淮流曦曦,噬魂蒼蒼。”

“天命炬炬,不移不棄!”

她短暫地失去了視覺。然而在無邊的黑暗中,白貓的身影依舊烙印在視網膜上,清晰無比。

“皇天冥冥,照我煌煌。”

“淮流曦曦,噬魂蒼蒼。”

“天命炬炬,不移不棄!”

白貓說的話不自覺地被她記了下來,如同進入了更加高維的世界,她的所有感官全部被這三句話統治,著了魔般不斷重,情不自禁地跟著機械默念。

身體動不了了。

白貓的模樣栩栩如生,雪白的毛發刺得她想要流淚,忍不住想要伏地感恩。黑暗剝奪了她的視覺,才沒能讓她成功地跪下。

再次恢覆光明,已經是三分鐘後。

醫生提起箱子:“她的身體恢覆得很好,我下次再來。再次期間,千萬要註意保重身體。”

夏林雲送他到了門口:“多謝您來這一趟了。”

醫生擺擺手:“不礙事的。”

渺渺坐在沙發上發呆。

她的手臂上多了一個好大的針眼,針眼附近的皮膚已經青紫了,看著有些猙獰。

夏林雲看到這一幕,刻意放緩了語氣,半蹲在渺渺面前問她:“你有什麽想要的嗎?我讓人給你買回來。”

渺渺失去焦距的視線停留在夏林雲身上:“我想要回家。”

不是夏家。而是餘淮村,她真正的家。

有點累,她想媽媽了。

夏林雲:“你的身體經不起長途波折,好好養病。醫生會照顧你的。”

還沒等他開口,夏家新聘的保姆自動站出列,牽著渺渺的手站了起來:“渺渺小姐,你該回房間休息了。”

“你幹什麽!”

渺渺又驚又怒。

她忽然明白過來,夏林雲是故意要把她關在家裏了。

“放開我!”

她用力地甩著手,試圖掙開保姆的手臂。

然而保姆的力氣實在大得過分,在她面前,渺渺無疑是撼山的螞蟻。她被推入了房間,外面上了鎖。

渺渺用力地捶著門:“放我出去!”

半晌都無人應答。

她沮喪地貼著門坐了下來,抱著膝蓋,把臉埋在了臂彎裏。

沾著血的書包和校服都被放在了墻角。

她忽然想起了和頌的話,眼前一亮,開始翻找不知道被放去哪裏了的手機。她不是很會用手機,微信列表也只有寥寥幾個人,平時無人找她,渺渺也自然不會將手機當成很重要的寶貝貼身不離地帶著。

然而眼下,和頌是她唯一的指望。

她打開抽屜,卻發現本該放著手機的位置空無一物。

渺渺記得,那天放學後,她寫作業之前把手機放在了抽屜裏,後來再也沒有動過它。

唯一的可能是夏林雲提前把手機收走了。

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渺渺飛快地閃過了疑問。她只是“生病”,又不是得了見不得人的病,有必要這麽看守她嗎?

她緩緩皺起了眉。

第一,她身上沒有什麽可圖的東西。要是夏林雲不喜歡她,也應該迫切地希望她早日成年,離這個家越遠越好。渺渺明確跟他提起過,不會留戀夏家的一切,讀完高中就會遠走高飛。

第二,他和徐莉的矛盾最近緩解了,雖然不太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麽轉折,但渺渺猜測,可能是因為夏聲的身體。在修覆關系的關鍵時刻,更加不可能留著渺渺這塊礙眼的石頭。

說到夏聲,又很蹊蹺。夏聲是因為看到了同學奪肉的畫面才驚懼過度。後來她卻像是忘掉了那天發生的事情,面對魏瀾時也無任何異樣。

而且……她和夏聲看的醫生是同一個嗎?

要思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抓了抓頭發,深呼吸一口,猛得站起來。

手腕上的金鈴鐺叮當作響。好在剛才她被強制抽的是另一條胳膊的血,她的鈴鐺並沒有被發現。得要小心藏好才行。夏林雲現在立場不明,很可能會對她做出不利的舉動。

好奇怪啊啊啊啊啊!

好像自從她吐血後整個世界都變得詭異起來——說到詭異,似乎還要往前推一點,在看到貓的那一天,她的命運就好像拐了個彎似的,往拉不回來的方向狂奔過去了。

書包裏有東西在明明滅滅閃光。

翻出語文書,她發現課本裏夾著一部似曾相識的手機。

接通電話,程掠的聲音迫不及待蹦出來:“你現在怎麽樣?”

“還行吧,”渺渺想了想,“和頌在你身邊嗎?”

“在的。”

“那你把手機給他吧。”

程掠嘟囔了一聲,渺渺沒有聽清,很快和頌的聲音穿過電流,流入了她的耳蝸。

“你還好嗎?”

不知為何,渺渺松了口氣:“起碼沒死。”

她扁了扁嘴,湧上了一股想哭的沖動:“我想回家。”

“回餘淮嗎?”

“嗯。爸……夏林雲把我關起來了,”她困惑地問,“我做了很丟臉的事情嗎?”

她最嚴重也只是生病了而已,真的病到要有人控制她的行為的地步嗎?渺渺對家長有種天然的畏懼,這也是她為何順從夏林雲的原因。她只是有點單純,不是傻,夏林雲的行為已經超過了保護的範圍,更像是在監禁囚犯。

渺渺很想拜托和頌,讓他想辦法把她帶走。

可是夏林雲是她的爸爸,擺弄她比挪動別墅裏各種山水掛件還要簡單。她做出的控訴都是無t力的,會被一句“小孩子不懂事”翻篇。

“沒有。”

“哦……那就這樣吧,”渺渺想要輕松一點,若無其事地做個告別,“也許我很久以後才能來上學了。你記得要好好做筆記啊,到時候借我補一下。”

也只能等到養好“病”再說了。

可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什麽怪病,所有醫生都支支吾吾的。夏林雲也緘默不做聲。

她不甘心坐以待斃。

“和頌,我——”在下定決心出口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出現在角落裏的貓的身影,渺渺飛快地掛掉了電話,“謝謝你的手機,我之後再還給你。我會記得充電的。”

她把手機塞進了兜裏。

貓甩著尾巴。

裸露的傷口依舊光禿禿的,並沒有好轉的跡象。

渺渺張開手臂,朝著貓的肚子埋了進去。

“我討厭他們。”她嗚咽著說。

剛才在電話裏偷偷掉了點眼淚,現在是毫不避諱地嚎哭出聲,耍賴似的把鼻涕眼淚一股腦蹭在它的皮毛上:“我的手好痛,痛得都腫了。可是他們還要讓我繼續抽血,我不是小白鼠,也不是機器人,被紮了好痛的。”

宋昱文死了,她還要繼續被欺負。

矛盾不是來自外界的,而是出自被她敬畏的家人。

她的胸口無端湧出了一股邪火。

宋昱文死了,以後學校了就沒有人欺負她了。那麽要是——

她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埋著頭不做聲。

平覆了一下心情,她捏了捏貓軟乎乎的臉頰,聽它的咕嚕聲,嗓音重新變得歡快:“我先去洗澡。”

給貓讀睡前故事的習慣從那天開始延續了下來。

渺渺翻開荀照的日記,清了清嗓子,開始念道:“我給我的孩子取名為——”

【我給我的孩子取名為渺渺。她是個很安靜的小姑娘,一點也不鬧騰。哪怕她不得她的親生父親喜愛,甚至被我這個自私的母親一再折騰,她最終還是安安全全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體會到她第一次躺在我懷裏的那種感覺。

自從拋棄一切在餘淮定居後,我仿佛沒有了任何牽掛,然而,她現在成了系在我身上的一根線。我又有家了。

我的渺渺,我的寶寶,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長大。我好想親眼看著你長大,學會走路,叫我媽媽,上學、念書,交很多很多的朋友……可惜,我的身體似乎沒有那麽健康了。

為了渺渺,我要堅持下去。】

【落款時間:1998年11月16日】

心臟墜墜發脹。

渺渺知道,荀照確實沒有見證她想親眼目睹的一切。在她只有五個月的時候就死了,還是鄰居給她收的屍。她學會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媽,而是滾,學會走路是被逼得要逃跑。

她合上了日記本。

白天生出的想要回到餘淮的念頭像是生根發芽的菟絲子,搖晃的葉片撓得她心癢癢。癢意從心頭蔓延到了指尖,她覺得好像身上長了如同過敏般的紅色顆粒,就算躺在純棉的床單上,也一直在翻來翻去,完全平靜不下來。

對於渺渺來說,荀照是書上留下的一串串評語,是床底下堆滿雜物的箱子。但是,她原本是個什麽樣的人,她該會成為什麽樣的母親,所有渺渺期望知道的未來全部埋在了六丈深的土下,那裏終日不見陽光,再也無法聆聽清晨的雨露鳥鳴。

她沈沈地睡去了,所以任她的孩子在世上受盡折磨。

渺渺咬著指節的力道增大,牙齒卡入皮膚,硬生生咬出了血。

她等不及了,她現在就想回家。

貓的頭趴在床上,一只耳朵專註地豎著。

渺渺匆匆安撫著貓:“我有……我有很想要去的地方。要離開一段時間,你覺得怎麽樣?”

“……”

“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渺渺下定決心,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起來,“我現在就去找和頌。”

和頌絕對有辦法送她回去的。她只敢這麽想,而且,她現在也只能依靠他了。

通訊錄劃到最近通話那一欄,她按下了最上方的號碼。和頌還沒走,他和程掠商量了一下,迅速朝著夏家的方向趕來。

餘淮距離這裏足足有幾百公裏,要想回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最方便的當然是高鐵或者飛機,但沒有成年人陪同,他們連票都買不了。

他們一邊計劃,一邊翻墻進了夏家的花園,從邊上繞到了渺渺的窗前。

她被他們鬼鬼祟祟的人影嚇了一跳。

“你們是怎麽進來的?”

“翻墻啊。”

渺渺是個老實人:“和頌看上去不會翻墻。”

程掠回想起和頌跑兩步就大喘氣的丟臉樣,認同地點頭:“確實夠嗆。”他轉頭,認真地對她說:“渺渺,你站遠點,我現在就救你出來。”

渺渺配合地往後面站了站。

貓藏在床後,身軀起伏著,目光幽幽地註視著他們。祂沒有走。為了防止祂被發現,渺渺哄著祂躺到了角落裏。

她不確定和頌他們是和她一樣能看到貓的存在的人,但凡事都要留個心眼。對於這個世界來說,貓也許是必須要除掉的東西。

程掠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把渾身雪白的軟劍,手腕輕輕一抖,劍便如靈蛇般蜿蜒,在窗戶上釘死的木條全部被斬斷。他伸出手:“出來吧,我扶著你。”

渺渺謹慎地把手放入了他的手中。

少年的體溫是滾燙的,把她冰涼的手指烘地也沾上了人的溫度。

逃過了這一關,還有下一關。

和頌低聲道:“小區的保安有定時巡邏,我們小心點。”

三人默不作聲地貼著小區的邊緣走了出去。

程掠更是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

渺渺手裏抱著荀照的日記本,心裏沈甸甸的,似乎有面小鼓在裏面敲。她聽話,所以來這裏投奔了夏林雲,聽話了大半年,還是第一次做違背父親教誨的事情。

除了不安,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痛快和興奮。

好像,夏林雲的話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她拉著程掠的衣角,加快了步伐。

他們即將走出小區的管控範圍,路燈昏黃的光線近在眼前,就在這時,保安的手電筒對準了他們,他一聲大喝:“你們,哪裏來的!”

他的叫聲吵醒了正在保安亭打瞌睡的其他人。

和頌暗道一聲糟糕,想要去抓渺渺的手。

然而程掠的動作比他更快,弓下身,一把將渺渺扛在了肩膀上!

他帶著歉意看向和頌:“抱歉啊兄弟,需要你運動一下了。”話音剛落,他便如出鞘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很快跑得沒影了。

和頌:“……”

他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嘆了口氣。

攥緊掌心,再將空蕩蕩的掌心往前一攤,外表古樸的書籍憑空落在了掌間。

他又嘆了一聲:“麻煩。”

書頁嘩啦啦翻動,一頁筆直豎起,又慢吞吞落下。無數鏤金的文字從書頁上流淌而下,如同水流一般向著西面八方湧去,浮動的金光是黑暗間躥動的游魚,被游魚擊中的保安紛紛安靜下來,帶著滿臉的空白立在原地。

和頌合上書,書面上《百分百空手接白刃》幾個大字格外惹眼。

他慢悠悠往前走了幾步,便聽見身後的保安回過了神,紛紛詫異自己為何站在這裏。

“奇怪,剛剛我不是在睡覺嗎?”

“我還沒巡邏完呢。估計又是困懵了,走到這裏來了。”

和頌成功脫身,成功趕到車站和他們匯合。

他到的時候,程掠正提著一大袋零食,如同門童一般站在渺渺身後,笑著招呼:“逃出來了?我就說你要健身舉鐵吧,下次跟著我練練。”

和頌無語:“不用了,謝謝。”

“既然你來了,我就先回去了,”程掠掏出兩張票,“買了長途巴士的,我對外說的是你們回去奔喪,有問題就讓他們打我媽秘書的電話,她會幫忙遮掩過去的。”

和頌看著他:“你進入角色倒挺快啊。”

程掠摸著鼻子,沒吱聲。半晌,按了按和頌的肩膀:“交給你了。”

渺渺正在啃薯片。

她吃東西的速度很快,還喜歡邊走邊吃,活像之前被搶劫過過冬存糧的松樹,護食得要命。

她擦了擦手指上的渣渣,眨眼:“其實我一個人可以的。”

和頌接過了程掠提著的袋子:“是我不放心。而且這麽久的路,你就不害怕嗎?”

在接到渺渺電話後,他和程掠迅速地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務。程掠對陪小女孩回家的事情沒興趣,但夏家越亂,他越能摸清楚夏林雲到底在賣的什麽關子,況且渺渺離開,他剛好能親自上門確認夏聲的情況。

他知道和頌可能接到了隱藏任務,並且還是和渺t渺有關。之前也不是沒有遇上過,但不管是什麽,他們的目的都是保證這條支流能清潔汙穢,幹凈地流淌下去,所以他懶得開口去問。

和頌做事他還是放心的。不知為何,少年身上存在著他很熟悉的氣息,程掠下意識放下了心防。

當然,這麽重要的決定也通知了另外一個隊友。可惜淩絮從放學後就開始掉線,處在她所謂的“下班時間”之中,完全沒有任何回應。

去餘淮一趟,回來少說也是五天後了,距離汙染的時間又近了一步,他們要抓緊時間才行。

大巴車上彌漫著一股怪味。

渺渺皺著鼻子,把臉埋進了外套裏。

車上人擠擠攘攘的,有些還提著大包小包,多數是神態疲憊的中年人。他們兩個穿著常服的初中生格外惹眼,還沒發車前,還有人試圖和他們套近乎,詢問他們的私人信息,全被和頌打發回去了。

開車後,大巴內的燈光暗下,周圍的吵鬧歸於寂靜。

渺渺坐在略有顛簸的車裏,眼神有些呆滯。他們從夏家到車上,只花了半個小時,而現在,原定在幾個月後的旅程,她現在就在路上了。

在運動會時賺到的錢,她換成了兩張車票。剩下的零錢換成了能充饑的餅幹和飲料,還有一包三塊錢的薯片,和頌不喜歡吃,她和程掠一人一半。

她拉著和頌的袖子,嗓音幹巴巴的:“我們真的要回去了嗎?”

和頌:“嗯。”

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從接到渺渺電話為止,到現在他都沒喝過一口水。這具身體已經到極限了,還要保持警惕,免得有不懷好意的人接近。

他揉著額角,碎發擦在發紅的眼尾。在上車的時候,有沙子進了眼睛,他後知後覺地察覺到異物的存在,被磨得不住流淚。

“很痛嗎?”渺渺問。

“稍微有點。”

“那就是很痛,”她說,“我給你吹掉就好了,你放心,我會輕輕吹的。”

和頌剛想要拒絕,渺渺已經拉住他的袖子,自然地湊了過來。

“你頭低一點。”

他的臉被一雙手撫上,朦朧的視線中是女孩子往上挑起的貓眼。他時常覺得荀渺渺很像貓,還是戒備心極強的流浪貓,看上去兇悍,其實給她點東西吃就能跟著人跑。她明明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女孩子,只不過運氣有些不好罷了。

和頌作為同桌,在這件事情上很有發言權。

他苦惱的只是離同桌的距離好遠,沒辦法成功接近她。荀渺渺就像一枚渾身張滿刺的毛栗子,從枝頭掉下來就鹹魚地窩在原地,等到有人不顧疼痛試圖掰開堅硬的外殼,才能發現清脆爽口的果肉。

而現在,他們的距離又有點太近了。

窗外是路燈刺目的白光,她的身影籠上了一層霧蒙蒙的紗,臉上淺色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他失語,卻見少女俯身,溫熱的氣流從他幹澀的眼球上拂過,成功吹走了攪事的沙粒。

疼痛消失了,然而眼淚卻還在止不住地流淌。透明鹹澀的淚水沾上她的指尖,也染上了和頌身上如同松木般厚重又清爽的氣味。

渺渺收回手,認真地說:“萬一被揉到更裏面,你可能會變成瞎子。”

她也曾經眼睛裏進過沙子,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命大。小時候,幾個男孩試圖把她埋進沙坑裏,還好有人及時趕來制止了他們近乎於謀殺的行為。但眼睛進了很多沙子,最後是村醫用針挑出來的,那一次她差點就瞎了。

和頌漂亮的眼睛,要是沒有了光彩,豈不是可惜。

和頌半晌沒有反應,她在他的眼前揮手,試圖喚回他不知飛去哪裏的魂,“幹嘛?你傻了?還貼我這麽近?”

少年一張清雋的臉漲得通紅,逃似的彈了回去。

“多謝。”和頌不自然地回答。

“不客氣。”

渺渺托著腮,迅速把自己的註意力轉向了窗外。

被接下山半年,她幾乎只在學校和夏家兩點徘徊,沒有到過更遠的地方了,窗外的景色新鮮無比,尤其是在夜裏,閃閃發光的大樓和川流不息的車輛怎麽看怎麽新鮮,連空氣都透著一股快活的滋味。

對了,她怎麽從來沒有想過要出門走走,把時間全部浪費在猜測夏林雲的心思上,豈不是浪費時間。等到回來,她一定要帶著貓溜出去玩。

上次的餐券還沒有用,一定要好好給貓補補身體。

胡思亂想間,肩頭一重。

和頌的腦袋歪倒在了她的肩膀上。

渺渺戳了戳他的後腦勺,小聲問:“和頌?”

少年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呼吸均勻,看來已經睡死了。

渺渺郁悶地吐了口氣,在推與不推之中掙紮了半天,最後眼睛一閉,強行忽略肩膀處存在感極強的人頭,隨他躺著了。

聽程掠說,和頌身體不太行,也許是剛才逃跑的時候累到了。程掠說的沒錯,和頌就是太虛了。

看在和頌這麽用心用力地幫她的份上,只能給女孩子和貓依靠的肩膀,勉強借給他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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