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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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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這是江折柳第一次用紅塵世俗的方式行路。

從冰雪不化的終南山,穿過郁郁蔥蔥的狂風嶺,然後進入人界的各大城池,行過滿樓紅袖招的天下第一青樓,路過炊煙裊裊的微雨水鄉。

聞人夜明明還年輕,但因為總覺得江折柳照顧不好自己,一路過來,反而比誰都操心。

不過事實上,江折柳也的確照顧不好自己。他能博古通今、學識淵博,也曾一劍震九霄,強悍無匹,但他如今,拿不動采藥的藥鋤,背不全花種適宜的氣候和習性,而且也總是因為他自己體溫低,就忘記外界的溫度。

這人對氣溫的敏感程度太低了,每次聞人夜握住他手的時候,都覺得冰涼涼的,讓他心裏鬧騰得要命,偏偏這個人脆的跟張紙一樣,打不得罵不得,好像下一刻就會像股輕煙似的散了。

不過江折柳確實很輕,在聞人夜眼中,他輕得幾乎沒有重量。腰又窄又細,即便隔著厚重的毛絨披風,也可以輕而易舉地一臂圈過來。

只不過這些都是他的估計,並沒有把他單手圈過來的機會。

丹心觀就在一池碧湖的中央,周圍是古朽木板搭的小橋,看起來太舊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踩上去。兩旁連個停靠的船只都沒有,只剩下一湖的鯉魚上來吐泡泡。

湖心有一片土地,上面便修築著丹心觀。

江折柳雖然跟餘燼年見過,但沒有真正地來過丹心觀。他伸手攏了一下披風,看著一望無際水平如鏡的湖面,莫名感嘆了一句:“醫修的住所就是講究,山清水秀的。”

某個生活在窮山惡水的魔尊隱隱感到一絲冒犯:“……也就這樣吧。”

江折柳倒沒在這件事上多說,他剛想往橋上走,就被一旁的聞人夜拉住了。

魔尊大人板著臉看他,擡手摟住了他的腰,悄無聲息地完成了這一路上的念想,低頭道:“這橋看著要壞,我抱你。”

不待江折柳回答,他腰間一緊,就被對方攬著腰身帶起來,從半空中落到了湖心。

這與需要修為才能進行的遠距離遁法不同,就是單純的把人抱過來了。江折柳站穩之後,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還沒完了?”

小魔王不甘不願地慢慢挪開了手。

江折柳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氣息,只是泛著極淡的寒意,有點發冷。不過這對於天生體熱發燥的魔族來說,反倒像是炎炎夏日中的適溫空調,抱起來那叫一個舒服。

聞人夜想要拉他的手,結果又被拂開了。他簡直就像是好不容易跟初戀有點進展然後又啪嘰被拍開的青年,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幽怨,但是還不好意思跟江折柳說,只能盯著對方神情如常的側臉,心裏糾纏成一個色香味俱全的陳醋味兒麻花。

江折柳推開門,入目便是一排搗藥壇子,兩個年歲不大的小道童坐在蒲團上,胳膊架著拂塵,指揮著一排紙人搗藥。其中一個道童穿著灰藍色的道服,率先看到了江折柳,眼前嗖地一亮,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旁邊的那個,小聲道:“看,美人!”

另一邊穿灰粉色道服的女道童睜開惺忪睡眼,一下子就看精神了,簡直激動的淚水從嘴角滑落,她擡手擦了擦午睡流下來的口水,眨了眨眼,問道:“公子來尋誰?”

江折柳身上沒有絲毫靈氣,兩個道童還以為這是哪裏來的凡人,故而以公子相稱。

但很快,這句公子就叫不出來了。從江折柳身後,一個滿身魔氣黑衣紫眸的男人沈默地跟在一旁,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我很兇別惹我”的氣息,好像下一刻就化身為修真界話本中要毀滅全天下的大魔頭似的。

女道童話語一下子卡住,悄悄跟一旁的男孩說:“……這啥啊,來、來尋仇的?”

男道童沈吟片刻,老實地道:“霸道魔頭找貌美的凡人做爐鼎還沒見過嗎?少見多怪,就是可惜小公子要被糟蹋了。”

女童飛快地點頭,認可道:“想必又是來問合.歡催.情之藥的,咱們就說觀主不在家,他不會殺了你我吧?”

這兩人交談看似快速而隱蔽,但在聞人夜的聽覺裏簡直是無所遁形,他默默地看了看江折柳,又看了看自己,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差在哪兒。

而且以江折柳的輩分年紀,居然還被叫“小公子”……嘶,長得嫩就是了不起。

反而是江折柳修為盡失,並未聽出兩個孩子在聊什麽,開口道:“來拜會餘燼年餘觀主,兩位可否引見?”

女童下定決心,開口搪塞道:“小公子來得不巧,我們觀主不在。”

江折柳看她一眼,微微挑眉,道:“餘觀主不在,也敢讓兩只千年成精的人參娃娃獨自在此?”

兩個孩子被點破了原型,楞楞地看著他,正想矢口否認,又聽到對方慢條斯理地道。

“你倆還是他小時候從淩霄派後山挖走的,如果不是我當時心情甚好,放他一條生路,你倆現今應當還在淩霄派後山的那棵芭蕉底下。”

兩個道童聽得脊背生涼,看著他滿頭如雪的長發,忽地反應過來了他究竟是誰,心裏啪地哆嗦了一下,連忙起身行禮道:“晚輩失禮,江、江仙尊……我們觀主就在……”

不待孩子們話語說完,另一道男聲橫插進來。

“你那是心情好放我一條生路麽?你明明是受了傷才不想理我。”

江折柳走過搗藥壇,伸手撩起竹簾,見到一個穿著淡青道服的男人坐在藥爐前,但這道服讓他穿得不成體統,衣襟大敞,露出小片雪白胸膛,胸前兩點若隱若現,實在是不太正經。

他倒是沒覺得怎麽樣,一旁的小魔王倒是氣得牙癢癢,低頭貼近他耳畔道:“傷風敗俗辣眼睛,你別看。”

江折柳看了他一眼,道:“他就是□□,在我眼中也不過是血肉骷髏,有何懼哉?”

江仙尊自恃境界甚高,一臉平靜地走近——

然後就看到他身後滿架子的玉勢模型、催情丹藥、雙.修春宮圖……

江折柳神情一滯,半晌才問道:“你……”

餘燼年正在給一瓶丹藥貼紅紙,這時候仰著頭看了他一眼,順理成章地道:“個人愛好罷了。江前輩坐。”

除了滿地藥爐,有個下腳的地方就不錯了,哪來的座椅。

江折柳看了他半晌,從他的神情中確認了一番,道:“看來整個修真界都已經知曉發生什麽了。”

餘燼年道:“豈止,恐怕幽冥界都要知道個遍了。當初界膜破損都沒傳得這麽快,可見有你在之時,這群癟犢子就是天塌了也知道你會頂著。如今你不撐著了,有多少人擔憂得整宿睡不著覺。”

他挪出個位置來,給江折柳放了一個蒲團,然後瞇著眼看了看他身後的聞人夜,沈吟道:“……前輩,就算你現下修為盡失,也不要逮著個能打的就放在身邊,魔這種東西……”

他剛說一句,就被一股魔氣死死地鎖定住了,話語及時剎車,非常識時務地轉而道:“守各界接壤之地的門派有多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我觀察了一陣,估計很快就要求助於淩霄派了,前輩的師弟能招架得住幾分,前輩心裏應該能猜得出來……”

江折柳坐在他對面,語調淡漠:“總歸與我無幹了。”

餘燼年貼好了紅紙,撐著下頷看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道:“若是真的毫無關系,前輩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才找我。越是真正地放下,就會越不在意。而江前輩的在意,已經融進骨子裏,變成習慣了。”

江折柳蹙了下眉,道:“你話真多。”

餘燼年的話一直都很多,他一邊轉著手裏的丹藥瓶子,一邊繼續道:“承蒙誇獎,江前輩也是一如既往的風姿絕倫。我原本以為你不會來了,畢竟對你而言,最好的歸處莫過於終南山的冰雪之下……”

他這話並非沒有依據,他小時候去挖人參娃娃的時候,見過江折柳受傷的樣子……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比祝無心和金玉傑都更深刻地了解他,畢竟在他的心中,江折柳並不是真的堅不可摧。

那時祝文淵還沒去世,江折柳仍是淩霄派的大師兄,正應該按照規矩輪值,看守淩霄派的陣眼。那時江折柳應該是正好外出完成任務回來,他神情平靜,一言不發,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受了傷。

只有餘燼年知道,他低著頭解開紗布換藥時,那道伴隨著魔氣溢散的傷口之深,幾乎貫穿了他的手臂,伴隨著魔氣刺痛感的血腥味道緩慢傳遞過來,讓餘燼年隱隱地明白了自己被放出淩霄派的原因。

逐漸地,他在所有的溢美之詞中最厭惡的,就是別人誇江折柳堅不可摧、無所不能。

爐火燃燒著,內裏的丹藥炸出劈啪之聲。

江折柳目光淡然地看著他,平靜地道:“終南山的冰雪太冷,也許我以後,更喜歡別的地方也不一定。”

“真會說笑。”餘燼年撇了撇嘴,完全不相信他心中還有第二個地點,不過對方肯過來,說明至少在想法上有的救了。他自詡醫者父母心,自然還是挺高興的。

餘燼年一邊絮叨著往事,一邊擡手搭上江折柳的手腕,一絲碧綠的靈氣導入進去,隨著功法運轉,慢慢地沈浸到了對方的軀體之內。

兩人靜謐無聲,聞人夜在旁邊瞎著急,看著餘燼年的眉頭越擰越緊,忍不住道:“好了嗎?他怎麽樣才可以治好?”

餘燼年緩緩收回手,抵著下巴看著江折柳,道:“這前世得積多少德,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讓你這麽巧地卡在撒手人寰的標準線下。”

江折柳道:“可能是上輩子喪盡天良也說不定。”

“也對。”餘燼年道,“要不然你怎麽能攤上那群王八犢子,那都是今生還不完的債。”

餘燼年站起身,從另一邊的藥架上挑瓶子,拿了好多瓶,往江折柳面前一放,道:“先吃著。”

“……先吃著?”

“對。”餘燼年道,“少疼一些。”

江折柳總算覺得沒白來一趟,欣然點頭。

“能不能治好這種話就別說了,應該問到底能拖多久。他境界還在,只要保養得好,一口氣再吊個幾十年也說不定,我剛才看你好像用過玉魂修體丹,這個可以接著用……還有就是,你這眼睛……”

餘燼年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他漆黑冰涼的眼眸,道:“你自己能不能感覺到?”

他的嘴太快了,江折柳想攔也攔不住,只能輕輕點頭:“可以。”

餘燼年靠在藥架上,手裏握著一柄拂塵,抱著胳膊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伸出兩根手指,道:“這是幾?”

江折柳沈默一剎,徐徐地道:“二。”

“能看清?”

“猜的。”

餘燼年:“……這是多大的事兒,你給我認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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