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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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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折柳再醒來時,見到的就是修建好的松木小樓。

上下兩層,各有屏風卷簾遮擋,連家具位置都擺放得體面周到。之前生火的火堆已然撲滅了,換過來的是一個銅制魔器,只要向內添加一絲術法,便可以熊熊燃燒,驅除寒冷。

江折柳對著銅爐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皙無血色的手心。

一絲術法也沒有。

他擡起眼,看到黑發黑眸的常乾正在屋裏整理物品,將從終南山後采摘的白梅放進瓷瓶中,擺在窗邊書案上。

常乾放好花瓶,轉過身便對上江折柳的目光,他動作一抖,小心試探道:“仙尊?”

這是他從那只魔口中聽來的。

常乾除了這裏,也並無去處,而且他發現這位神仙可以保他的性命,自然不肯離去,眼巴巴地道:“為報仙尊相救,我願意留在您身邊……嗯……侍奉神仙!”

江折柳看了他一眼,敲敲銅爐:“把火生了。”

常乾聽話地過去,註入一絲妖氣,銅爐爐蓋獸頭一亮,內腹中立即燃起火焰,驅除了終南山大雪天的寒冷。

江折柳仍披著那件絨毛披風,雪白厚重,沈甸甸地籠罩著他。內裏是一件看起來極單薄的仙袍,色調如淡墨蕩開,毫無贅飾。

他白發垂落幾縷,軟軟地繞在肩頭。此刻伸手隔著一點距離貼近溫暖,青白的指節被溫得暖了一些,像是被火光映著的玉。

常乾又看得呆住了。

他盯著對方纖長的雙睫,盯著他的面容……看了一會兒,常乾的臉慢慢地紅了,忽然地收回了目光,幹巴巴道:“仙尊,你、你要在這裏住多久……”

“住到我死。”江折柳看了他一眼,“不用叫仙尊,我已不是了。”

常乾沒能理解這句話,他緊張地扯著袖子,扭捏道:“那我能、我能叫你哥哥嗎?”

江折柳的目光停頓了一下,從燃燒的爐火邊轉了過來,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過了片刻,才道:“……隨你吧。”

常乾歡欣雀躍,覺得頗有依靠,高高興興地上樓去繼續收拾東西了。

江折柳暖了一會兒手,才將身上的寒意盡數祛除。他傷重未愈,又無修為,雖然表面看上去尚且自如,但體內總會時不時地泛起疼痛。

只是他不在意罷了。

他身上帶了一件儲物法器,並非是他原本的那一個,而是不需要靈力術法也可以使用的、最粗淺普通的器具。江折柳用這香袋外表的乾坤袋裝了些藥酒、茶葉、拂塵,與一些書,別的就什麽都沒有拿走了。

屋外風聲微動。

他又暖了一壺酒,倒至杯中,捧著瓷杯慢慢地喝了幾口。

這是淩霄派平常的酒,是用來為修士保養道體而釀成的。江折柳平日裏喝,只當水一般,但他如今道體毀壞,實際上並不該多喝。

藥酒甚暖,只是第二杯入腹時,已激起沈重內傷。疼痛密密麻麻地從肺腑之間蔓延而去,宛若針紮。

江折柳輕輕地咳了兩聲,他其實沒有預料到自己有脆弱到這個地步,下意識地單手扶住了床榻,握緊榻側時,整個手背都繃緊了,指骨發出還未長好的響動,一重重的疼痛緊挨著,讓他蹙緊了眉。

從逐漸緊密的咳嗽聲中,他蒼白無色的唇瓣上沾了鮮紅,帶得連雙肩都跟著顫抖。

厚重披風從他肩頭上滑落下來,露出雪白的薄衫。

風聲微動,屋外的腳步聲停了。

江折柳疼得厲害,沒有顧及到這種細微的腳步聲,他的手心全是冷汗,低低地喘勻了氣。

窗外的男人不知道該不該進來了。

聞人夜沒有想到他是以這種方式,再次見到聞名於諸界的淩霄仙尊。

在他的記憶之中,只記得幾百年前的那一劍,只記得他一身白衣站在淩霄派的登雲臺之上,身後浮雲縹緲,冷冽如亙古不化的堅冰。

淩霄劍在他手中,就是一把絕世之劍。只有江折柳握緊它時繃直的手,才是這把劍畢生的歸宿。

聞人夜佇立不前。

他記得江折柳,記得那時絢爛無比、鋪天蓋地的劍光,從四面八方奪光而成,匯為一劍。記得這劍光劃過心口時翻湧而出的熱切血液,烙下的陳舊傷疤,更記得對方擡眸望過來的那一眼——

幾乎窺不出波光。

他年少成名,第一次折在他人劍下。

聞人夜為再次挑戰他而來的沸騰血液,緩慢地冷卻下去。

他是江折柳。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修補界膜與掌門更疊的消息,還沒有傳入魔界之中。在魔界眼中,淩霄派仍有那個世無匹敵的仙尊坐鎮,仍舊是四大仙門之首,有江仙尊橫壓一世、震爍寰宇。

直至聞人夜親臨此地,見到他唇瓣沾血,蹙眉咳嗽的畫面。

就在這位新任魔尊停在窗外時,江折柳擦拭掉唇上血跡,略微擡眸,正好跟窗外之人照了個對面。

隨後,他就看著這只站在窗外的黑衣魔族陡然有些緊張。

“你是誰。”江折柳問。

聞人夜滿身殺氣、氣勢洶洶的來,被對方此刻狀況凍退了一身的戾氣,到江折柳擡眸問話之時,他那顆壓在心口劍疤之下的魔心,開始毫無預兆地胡亂跳動,直接把他給跳慌了。

他還沒有這麽近地見過對方。

“我是,”聞人夜語調停了一剎,“……新來的鄰居。”

江折柳沈默片刻,道:“終南山不曾有人居住。”

“所以是新來的。”聞人夜過窗推門,走近小樓內,將身上的漆黑長毛披風摘下,褪去了一身寒氣,才坐到江折柳的對面。

眼前的魔族黑發束起、眼眸幽紫,俊美的外貌之中帶著一些鋒銳至極的殺傷力,即便是極度平和的情緒下,也能讓人心生畏懼。

魔族的人形都是偽裝出來的,他們的魔體才是出生時的樣貌。

江折柳淡淡地看他一眼,將藥酒推到一邊,就著手邊的銅爐燒水泡茶,道:“隨你住,山也不是我的。”

聞人夜盯著他看,視線落在對方脖頸間的霜白肌膚上。

“只是,即便毗鄰而居,也不要經常過來打擾我。”江折柳很少親手泡茶,動作有些生澀,“也不必敲門,我整日睡覺。”

聞人夜想說什麽,可是看到他雪白的長發,忽然又卡住了,只是視線越來越焦灼、越來越充滿焦躁的情緒。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眼神有多麽強烈露骨。

江折柳泡好了茶,輕輕地吹了吹水面,才慢慢地問道:“我得罪過你嗎?”

他不等對方回答,繼續道:“你這眼神,好像想要殺我,或者是想要先奸後殺。”

聞人夜:“……先奸後殺?”

“對。”江折柳一邊說,一邊把滑落的披風罩在肩上,“我應該沒得罪過你這個年紀的大魔,否則,當時我就會斬草除根,你沒有命站在我面前。”

聞人夜仍舊看著他,隨後道:“我不會傷害你。你不記得我麽?”

江折柳看了他一眼:“我應該記得?”

聞人夜怔了一下。

很難描述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聞人夜能夠走到今天,其實很大一部分都與當初那絢爛強橫的一劍有關,跟眼前這個人有關。他是個修煉瘋子,眼裏只有不斷地變強、不斷地提升自己。他要強到接近他、超過他。

不久之前,聞人夜突破境界,成就半步金仙之能,從父親手中接過魔尊之位,只是當時江折柳外出雲游、行蹤不定,無法尋找。他鞏固了修為之後,正好得知對方在終南山的消息,懷著滿腔烈焰和渴望而來,天意卻只給他這一幕。

聞人夜目光下移,看著他修長的手指,肌膚毫無血色,透露出病懨懨的蒼白之色。

烈焰熄滅,被眼前的冰霜覆蓋住了。

江折柳只問了這一句,就不再繼續,他雖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誰,也對他沒有印象,但確實能感覺到對方覆雜的情緒之中沒有殺意,只要沒有殺意,他就不是那麽在意細節。

手中的苦茶吹溫了,江折柳低頭喝了一小口,極度苦澀的味道流淌而過。但他卻眉峰不動,十分習慣地喝完了一整杯,甚至還罕見友好地給聞人夜倒了一杯。

聞人夜接過茶水,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隨即被這種強烈的苦味釅麻了舌尖,還嗆了一下,他擡眼看著平靜喝茶的江折柳,差點懷疑自己的味覺:“你怎麽喝這東西。”

他一句話沒問完,又壓著焦躁問了下一句:“你病成這樣,怎麽還一個人在這裏?淩霄派的人呢?還有你的頭發……”

聞人夜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的惱怒從何而來,他平覆了一下,伸手探過去,觸上江折柳耳畔的白發。

發絲如雪,枯敗而冰涼,幾乎沒有光澤。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江折柳慢慢地喝茶,挪出一只手來握住他的手指,將這只魔不分親疏遠近就亂碰的手帶了回去,道:“自己打聽去。”

他的肌膚溫度偏低,和聞人夜的手接觸之後,就更顯得冷了一些。可是這無比短暫的接觸,卻讓聞人夜的心口再次狂跳起來,像是剎不住閘的脫韁野馬似的,在江折柳面前蹦跶爭寵,完全違背理智地劇烈心動。

他像是被燙到了,猛地抽回了手。

如果這匹脫韁野馬有地方撒歡,那片草原一定叫“一見鐘情。”

懷疑自己見色起意的魔尊大人腦殼熱得發燒,差點想把心頭這只快要撞死了的小鹿挖出來,又怕血腥味嚇到對方,才忍了忍,道:“你別亂碰我。”

江折柳靜默了幾息:“不是你先撩我的嗎?”

“我哪有……”

“撩我頭發。”

聞人夜話語一停,偃旗息鼓地沈默了半晌,看著江折柳在對面若無其事地喝著那杯苦得要命的茶。

對方身上有一股幽微的寒氣,無論是否是在暖爐邊,都由內而外地散發了出來。

聞人夜隔著爐火看他,心裏的鹿都要蹦跶死了。看著他放下茶盞,眉峰蹙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中窺不到一絲光芒。

小鹿蹦久了崴了蹄子,什麽亂七八糟的見色起意都消失無蹤,就剩下疼了。

聞人夜吸了口氣,想問他要不要跟自己去魔界,一句話還沒問出口,樓上就傳來明顯的足音,還有少年稚嫩歡快的音調。

“哥哥,我把二樓都收拾好了!有一個櫃子可以拿來放書,你要不要……”

常乾扶在樓梯欄桿上,話語戛然而止,呆呆地看著坐在江折柳對面的男人,大腦徹底宕機了,隨後才聲音發抖地道:“小、小叔叔。”

聞人夜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而是對江折柳道:“他叫你哥哥?”

“嗯。”江折柳根據常乾的稱呼,將這幾天的事聯系起來,粗略地推測了一下眼前人的身份,點了點頭。

聞人夜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收留常乾,沈吟片刻,道:“其實我也被追殺。”

連滾帶爬軲轆下來的小常乾,湊過來的瞬間就聽到了這句話,他傻不拉幾地站在旁邊,目瞪口呆地看著小叔叔。

“我也沒有人收留。”聞人夜絲毫沒覺得這話有多不要臉。

常乾徹底懵了,看了看小叔叔,又看了看神仙哥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我也可以照顧你。”

聞人夜越說越靠近,到最後幾乎只跟江折柳有幾寸的距離,連呼吸都近在眼前。

江折柳睫羽微顫,淡淡道:“所以呢。”

“我跟你們一起住。”聞人夜道。

江折柳被對方身上頗有沖擊性的魔氣刺到,有些不舒服地蹙了下眉,道:“要是我不同意?”

“……先奸後殺。”男人看起來好像很兇的樣子。

室內一時靜寂,只有外界的絲縷風聲逐漸變大,吹開了小樓的房門。

對方身上的鋒銳魔氣幾乎徹底籠罩了過來,纏繞上他殘破的軀體。江折柳靜靜地看著他,擡手抵住對方的眉心推了回去,道:“去把門關上,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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