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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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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徽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奉旨和少年新貴荊陵侯司馬玄成的婚。

那時匈奴最強大的部落剛剛換了新的大單於沒多久,離秋收還有一段日子的時候,北境的戰事便吃了緊。

黃土枯骨,洞房花燭,司馬玄在新婚當夜就匆匆離開長安朝北境趕去了。

剛剛才在成婚的新房裏見過一面的兩個人,一別就是整整一年——甚至曹徽都還沒來得及把那人的相貌看看清楚。

司馬玄再度從北境回來,是因為到了年關之下,要護送父親司馬德祖回京述職。

那時,司馬修還是都亓侯,司馬家一家還都住在都亓侯府,為了北境的總體安穩,他們父子要回家過年的消息此前不曾透漏出來一丁點。

甚至直到司馬玄跟著司馬修從宮裏回到了都亓侯府,在荊陵侯府主持年關大局的曹徽這才得到消息,和姑姐司馬英一起急匆匆地趕來都亓侯府。

侯府前廳裏燈火通明,府中下人來來往往十分忙碌,曹徽在下人通稟過後才緩步踏入前廳。

自小接受的禮儀教養讓曹徽不敢放肆地打量廳裏的人,她只是跟在姑姐司馬英的身側,趨步上前,恭敬地給大馬金刀地坐在正堂之上的紫袍男人行叩首禮——這人是她的公爹,都亓侯司馬德祖。

“英子,媛容,快快起來罷。”司馬修起身,單手扶起了長女司馬英。

曹徽隨在司馬英側後方緩緩起身,可旁邊伸手來扶她的卻不是她的陪嫁丫鬟雲衣——這只手頗大,手背被曬的有些黑,也有些粗糙,但手上頗有力氣,輕輕一帶就將她穩穩地扶了起來。

心裏突然生出了某種感應似的,曹徽落在這只手上的視線不禁往下去了去,直至在這只手的手腕處看見了一截紫色的袖口,以及裏面露出來的白色中衣。

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曹徽倏而臉上一熱——這個伸手扶她的人,竟然是她的相公,荊陵侯,司馬元初。

這人……是她時不時的就會在心裏悄悄思念的人……曹徽的臉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淡淡的粉紅色。

“媛容,一年多未見了,你怎麽也不擡頭看你相公一眼?”姑姐司馬英打趣她到:“怕不認識他了嗎?”

新婦臉皮薄,即便是已經嫁入司馬家一年有餘,司馬英的話也還是讓曹徽的臉幹脆紅到了耳朵根,亦成功逗笑了廳裏眾多的司馬家親眷。

在一片融洽的說笑聲中,被慫恿的曹徽終於緩緩擡眼去看身邊的人——大晁國最年輕的超品列侯,她的夫君,荊陵侯司馬玄,司馬元初。

害羞的少婦擡眼看去,那個被她幻想過性格的人,被她時不時就在心裏偷偷描摹相貌的人,此刻就真真實實地站在自己旁邊,長身玉立。

曹徽的視線落到司馬玄的臉上,入目的先是緊致的下頜,膚色偏黑了一點,但是線條輪廓分明,再往上,是略薄的唇,嘴角微抿,鼻梁高挺。此刻,這人狹長的雙眸正微微垂著看著她,那長長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左側額角上有一道細細的刀疤——如傳言中的一樣,這是一個相貌俊秀的少年將軍。

此生第一次這樣如此近距離的四目相對,曹徽就這樣將司馬玄的模樣烙在了眼裏,只是少年君侯的眸光太過深沈漆黑,她一時楞在那裏,不知該作何舉動。

她面前這個少年人卻歪起頭,嘴角閑適地揚起,露出兩只潔白俏皮的虎牙,柔柔地朝自己笑了起來。

……

“盯著我在看什麽呢?”司馬玄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曹徽的思緒,她摸摸自己的臉,狹長的眸子一瞇,聲音沙啞地揶揄到,“難不成是我臉上長了花兒?”

曹徽回過神來,有些羞赧地別開了臉,片刻後,她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低聲呢喃到:“這還是頭一次一起出來呢。”

這句話說的很輕很輕,卻在搖晃的馬車裏不偏不倚地落進了司馬玄的右耳中。

原本識趣地不再打算逗她的司馬玄立馬來了精神,略顯涼薄的嘴角輕輕揚起,傾身就向曹徽這邊靠進了一些:“你是喜歡同我在一起的罷,就是嘴硬不說,還非要借口憎我厭我將我推拒的遠遠的。”

少時的司馬玄易笑,卻不是這樣愛混說的,離開北境軍七八年了,不曾想這人身上卻時不時的就會帶上些兵窩子裏出來的流氓匪氣,搞得曹徽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接招,只好沈默不語。

“……不逗你了,別生氣,”司馬玄伸手拉了拉曹徽的袖子,頗帶著些討好的意味,道:“我特意讓書倫堂兄幫我、幫咱們在春秋樓訂了一桌酒菜,春秋樓是炎陽首屈一指的酒樓,他們家的廚子花樣可多了,他們拿手的有一道冰糖肘子,酥香微甜,脆而不膩,保管你吃了還想再吃。”

馬車裏的空間相對安靜,燭燈照得車裏一片橙紅溫柔,司馬玄用沙啞中透著幾分秀氣的話語一一為曹徽介紹春秋樓的招牌菜,直聽得曹徽心中一悸。

她感覺有一股溫熱的血液突然從四面八方湧到了心官裏,心跳不免加快了跳動的速度——不知道是因為春秋樓裏那些誘人的招牌菜,還是因為這個為自己介紹招牌菜的人。

幸好,春秋樓很快就到了。

馬車穩穩地停在春秋樓門前,司馬玄先跳下馬車,而後本能的伸手去扶隨之出來的曹徽。

“荊陵君侯,荊陵君侯?”一道青年男人的聲音從馬車後頭傳過來,打斷了曹徽伸手出去握司馬玄的動作。

司馬玄卻沒有動,仿若沒聽見有人喊自己似的,只是用漆黑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曹徽,等著她把手伸過來,好扶她下車。

“有人喊你。”走下馬車,曹徽的手被司馬玄握在手裏沒松開,便輕聲提醒司馬玄,“那邊有人喊你。”

司馬玄這才扭過頭來,疑惑地朝左邊看過去——曹徽心細,至此,她已經完全確定了司馬玄的左耳有聽障,只是,這個人以前都是好好的啊,何時起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原來是叔白呀,”司馬玄仔細的打量了對方一眼,嘴角輕輕一勾,笑意不達眼底,“你何時也回來老家了?”

“幾乎同君侯前後腳回來的,”喚作叔白的青年男人向這邊走近幾步,看起來關系同司馬玄不疏不近,“君侯也是來春秋樓吃酒的罷——咦?這位是……”

當朝禦史中丞季叔白的註意力突然轉移到了曹徽身上。

長安城中見過曹徽真面目的人雖然不多,卻也有幾個,好生不巧,這個季叔白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荀公家的女兒,”司馬玄有意無意地往曹徽身前擋了擋,“承蒙荀公信任,允了孤請荀姑娘來炎陽游玩。”

季叔白臉上一訝,忙斂袖拱手與曹徽揖禮:“竟是荀姑娘本尊,在下禦史臺季叔白,曾拜在令尊門下為生,這廂有禮。”

戴著帷帽的曹徽沒出聲,只是屈膝還了對方一禮。

季叔白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春秋樓裏某個收到留生暗使眼色後,趕忙跑過來的跑堂夥計打斷了。

“五公子,幾位貴客,可是要移步往咱們樓裏頭請?”極會察言觀色的跑堂恭敬地給這三個人作揖,殷切地對司馬玄說:“貴府大公子命小人在門口等候多時了呢!”

一旁的留生暗自點頭——這個小堂倌兒,是個活套的。

“那就不打擾君侯與荀姑娘了,”季叔白笑容和煦地同兩個人拱手,“叔白今次也是陪親眷出來的,就先行一步了,咱們回頭再聊,告辭。”

司馬玄充分發揮著自己“冷臉”的名聲,沒有開口說告辭,只是朝季叔白輕輕的頷首算作回應。

晁國男權至上,女子從來受閨中教養極少拋頭露面,可曹徽卻不同,她被哥哥曹征帶著,幾乎吃遍了長安城裏的所有酒家,見識不可謂不廣,可等她進了春秋樓後,卻還是被春秋樓裏的布置裝點、格局走勢引的眼睛一亮。

春秋樓是個頗為宏大的建築,呈外圓內方之像,司馬呈替司馬玄訂的是個單獨的雅間,位於樓中樓——方樓的四樓。

“就連長安也少見有四層樓高的酒樓建築呢,這春秋樓竟如此氣派,”進門落座之後,曹徽語氣溫婉地說:“以前不曾聽說過這個名號,許是近幾年才興的?”

“正是,”司馬玄樂於在曹徽臉上看見任何的笑容,就趕忙示意了玉煙叫店家傳菜,隨口道:“且勉強把今年算上的話,春秋樓也是五年前才有的,我以前也不曾來過,元祉四年前倒是來過一次,回去之後就興沖沖地同我講了這裏的菜食,我聽了幾耳朵,想著若是帶你的話來你肯定會喜歡的。”

曹徽的心裏一時五味雜陳——四年前,景初十二年,她在河州萬安寺後的落霞觀裏,整日誦經禮佛,卻也未能參透那大小乘的佛法,安撫心中的苦痛煎熬。

那時的日子落在了泥裏,她一邊恨著那個親手殺了她哥哥的人,一邊卻被那人心中記掛著。

一念間,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好在,店夥計們將提前訂好的飯菜很快上齊,都是熱騰騰剛出鍋的新鮮物,尤其是那道冰糖肘子,輕而易舉就移去了曹徽大半的註意力。

“書倫堂兄誠不欺我……”司馬玄手裏捏著一盞熱酒,瞇著眼睛看對面的曹徽吃東西,看起來心情甚佳。

玉盤珍饈,舉杯投箸,一個愛吃,一個就寵著,可曹徽終究沒能比過那個喝著北境的燒刀子烈酒長大的司馬玄——前者不想讓司馬玄多吃酒,結果就把自己吃醉了。

……

時間已經到了陽光明媚的半午,頭天的時候跟著哥哥在城西廟會上玩了一天的人賴在床帳裏還沒起,偏生西席先生還在等她去上課,母親得了信兒,帶著嬤嬤過來催她起床。

結果怎麽都喊不起來她,這滿腹才華的丫頭哼哼唧唧歪理一堆。

母親急的又氣又笑,掛起床帳來就掀了她的被子:“徽兒,徽兒?趕緊起床了!……懶丫頭還不起,等哪日你嫁了人,我看你敢不敢在婆家睡到日上三竿……”

徽兒,徽兒。

曹徽一夢驚醒。

好多年了,就算是午夜夢回,曹徽也沒能再見到過父母喚著她“徽兒”時的音容笑貌,在那段天塌地陷的時光裏,她能回想起來的,就只有突然沖進家裏拿人的禁衛軍,以及哥哥曹征倒在無痕刀下的場景。

如今竟這樣突然夢見了母親,只是夢中的人音容渺渺,身影模糊。

她一直認為,時光流轉,人只要還活著,身上就算有再大再深的傷口也都會有痊愈的一天,只是沒承想,原本以為已經結痂的傷口,如今輕輕一碰,竟還是痛得入骨入髓。

更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醉酒後睡醒的人沒能從袖子裏摸到那只常用的素帕,便扯起袖子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努力地從床上坐起來,紅著眼看著守在旁邊的人。

只是她那雙水霧朦朧的眸子裏,醉意依舊彌漫其中。

“鮮冠組纓,絳衣博袍,朱紫公侯,富貴無極,”曹徽自言自語似的,用一種游走於清醒和醉態之間的口吻,語調輕柔的說:“禪有三界—— 一乃落葉滿山尋芳跡,二為空山落花入流水,三是萬古長空本無相,可是我們都不願意去懂,元初,我至今不願意去相信,相信是你親手殺的我哥哥,即便是當著我的面呀。”

說著,曹徽又擡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淚痕,還十分不講究地吸了吸鼻子,“在河州的這些年裏,頭幾年的日子並不好過,落霞觀裏的姑子們欺負人,把我關在小佛堂裏頭,逼我用梵文抄寫經書,兩日裏只給一餐吃食……給我住的房子也是漏水漏風的,一個冬天裏能被凍的發上好幾回的高熱,有一次,高熱燒得我覺得自己就快死了……甚至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解脫了的時候,她們偏偏又把我給救了回來,當真是應了那句‘生不能安生,死不得好死’的老話……”

眼前之人臉上的淚水愈來愈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司馬玄的心裏,突然生出了一股殺人的暴虐。

她放在膝頭的兩只手不由得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甚至連眼底都布上了隱約的紅血絲——似乎隨時都會暴起殺人的樣子,結果卻被曹徽輕輕地拉住了手腕。

屍山跟前的修羅瞬間就散去了所有的狠戾,司馬玄半垂著眼皮,強行壓制住了喉嚨裏的哽咽,“對不起……”

“我說這些個,非是要聽你說對不起的,”曹徽閉眼搖頭,滑下床榻伸手抱住了司馬玄。

將臉埋進司馬玄的右側頸間,細細地感受著這個人血脈的跳動,片刻後,曹徽隔著衣領吻在了司馬玄頸間那道自殺未遂留下的疤痕上,低低哭泣著的話語一字一句的傳進司馬玄的耳朵。

“這些年來,真正無依無靠,變成孤家寡人的人,原來是你,元初。”

與你這些年來受的苦相比,我方才說的那些根本什麽都不算,而到頭來的結果,竟卻是你在想方設法護著我,我在想方設法——要你家破人亡。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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