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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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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曹徽不會罵人,拐著彎的也不會罵,她只是趕緊別過臉,戴上了遮面的素紗,心裏卻想起了第一次見司馬玄罵人的場景。

那是一個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夏末,因為軍務繁忙,少年君侯連著在軍中待了十天才回來,太累了,回來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倒頭睡覺,結果才睡不到一個時辰,仆人來報,說長安那邊來了客人,求見北境軍少將軍司馬玄。

曹徽不知道長安那邊來的倒底是什麽客人,大抵是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樣來討好拉攏荊陵侯的,她怕司馬玄這個直腸子應付不了長安裏來的那些步步為謀的老狐貍,就跟著來到了與前廳一壁之隔的後廳。

司馬玄被吵醒,冷著一張寫滿“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沒事就滾蛋別妨礙老子睡覺”的臉來到前廳,只與來客說了兩句話,就抹臉罵了兩句臟話,直接讓留生將來客以及那一車的禮物全扔出了宅子。

那個時候,等在後廳的曹徽心中莫名的一片溫軟——傳言中那個手段鐵血心狠手辣的少年君侯,其實竟是個連生氣罵人都不會大聲罵的家夥。

然而事實是——曹徽只是沒有進去過北境軍的軍營裏,所以沒見過司馬玄黑著臉斥罵那些在訓練中偷懶耍滑的兵士的模樣。開玩笑,她司馬玄是什麽人?打小在兵窩裏混大的兵魯子——不會罵人?那簡直就跟說“少將軍司馬玄不會用司馬家的無痕刀砍匈奴”一樣的侮辱人。

只是曹徽不知道。

這廂,想起以前的事,凈了手臉的曹徽眉眼裏不由自主地彎起笑意。

“被罵了還笑?”司馬玄走過來,就著曹徽方才用過的熱水洗手,“晚上二伯父為咱們辦家宴——你別想用客人的身份推脫。”

司馬玄後撤一步,濕漉漉的手及時拉住轉身欲跑的曹徽,沙啞的聲音裏帶著三分醉意七分笑意:“我知你如今不大喜歡那種場面,但眼下好不容易才有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此中樂趣也頗是難得的,再者,祖母說了,要我必須帶著你去主府,不然就沒我好果子吃。”

曹徽:“……”

她好想一頭栽倒暈過去哦。

然而老天爺沒聽見她心中所求。

五公子司馬玄從長安回到老家炎陽的當日夜裏,為了給侄子司馬玄以及未來的侄媳婦荀氏接風洗塵,二老爺司馬仰特意辦了一場團圓家宴,就連司馬家出嫁的女兒們也都被請了回來。

司馬家的許多情況與平常人家裏或者勳爵親貴的家裏都不一樣,比如說,司馬家每逢團圓家宴,宴上菜肴必由司馬家的人親自下廚。

司馬仰的兒女本就不少,再加上他那戰死的大哥司馬億,三弟司馬代以及四弟司馬仕的遺孀,眾人一起將司馬家最大的花廳坐了個滿滿當當。

司馬家的人長相都帶氣兒,並且言行舉止都是帶著一種別樣的沈靜溫和,以及武將世家獨有的剛硬坦率,曹徽想,或許司馬一門那麽多人中,就真的只是在慶徐王司馬修這一脈裏出了兩個冷臉的閻王。

家中親眷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團團圓圓,上到耄耋之年的祖母老太君,下至還在繈褓中的長房小玄孫司馬昂,可謂一脈相承。

“當真算是托了五弟弟和未來五弟妹的福,讓我們也能提前回娘家嘗到爹娘親自下廚做的菜肴,”司馬仰的二女兒執著酒樽向司馬玄與曹徽敬酒,一圈熱酒吃下來,她似乎已經有些醉了。

與始終素紗遮面的曹徽吃了酒,這位二姑奶奶拉著曹徽語重心長到:“荀家丫頭啊,許也是如你所知,我家這個五堂弟打小就是個犟脾氣,拗的很,他親姐姐和他爹娘沒少為他的事操心,就連祖母也是每年去信都會詢問,如今有你願意給他主持中饋,司馬家當真是感謝之至,畢竟都過去七年唔……”

司馬仰的三女兒起身捂住了她二姐的嘴,打著馬虎眼叫婆子女使們將吃醉酒的二姑奶奶扶下去歇了。

“七年”是個敏感的詞,司馬家的人似乎對它有些忌諱。

司馬仰二女兒口中的那些話被攔下的及時,大抵沒有被旁的什麽人聽到,屋子裏的人照舊吃喝玩樂著,老太君簡單走了走過場後就早早地撤了,而司馬家的一眾晚輩卻直到夜裏將近人定時分才散席。

不少人都是吃醉了酒被下人從花廳裏擡回去的,就連司馬玄也吃酒吃得走起路來一步三晃。

大公子司馬呈派了兩頂軟轎將司馬玄和曹徽送回的西跨府千字閣。

千字閣是個標準的四舍建築,閣內的明堂是用來待客的地方,司馬玄住在梢間,次間便是備給曹徽住的。

可是留生卻在司馬玄和曹徽回來後,抱著一只小奶貓跑出來請曹徽暫時移步。

“院兒裏怎麽這般的熱鬧,是出什麽事了嗎?”玉煙盡量扶著有些站不穩的司馬玄,看著裏裏外外跑來跑去的小廝們,邊有些艱難地問留生。

“喵~”留生懷裏的小奶貓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著視線裏的所有人。

“……”留生:“傍晚時候有下人在院子裏看見一只老鼠,追上去之後又在墻角裏發現了一個老鼠窩,搗窩的時候沒承想讓幾只老鼠鉆進了屋子,我們便抱了貓來捉老鼠,如今卻也只有梢間裏清理幹凈了,遂敢請姑娘暫時移步。”

曹徽:“……”

且先不說她素來就懼怕老鼠,留生所言不禁讓曹徽深思:倒底是跑進梢間裏的老鼠太笨了被人抓住,還是說有別的什麽人在搗鬼?

思及此,曹徽頗有些狐疑地看向了司馬玄。

卻見司馬玄伸手就將留生懷裏的小奶貓拎過來,並將它舉在了臉前。

多吃了幾盞酒的人小心翼翼地抱著小花貓,臉上神情在燭盞燈籠的映襯下顯得異常乖巧,說出口的話卻與這人身上的寒涼氣質不太相符——

司馬玄沙啞著聲音,不滿地與小奶貓對視:“看著挺機靈,沒承想竟是個如此蠢笨的,連這點小事情都做不好,你說我要你何用,嗯?”

言罷,收回手來把瑟瑟發抖的小奶貓抱進懷裏,寬大的袖子替它遮去冬夜裏的冷風寒氣,司馬玄自個兒一步三晃地回了梢間。

“夫人……”玉煙怕事情不成,忍不住輕輕喊了曹徽一聲。

“那就去梢間罷。”曹徽扶著玉煙伸過來的手,隨後朝梢間走去。

畢竟,若是有機會的話,她不得不選擇去靠近司馬玄——欲擒故縱的手段還不能太過明顯,畢竟司馬玄是個那般熟悉兵法的人。

唯一還在世的親人也曾對她說過,既然註定回不了頭,那便去吧,去爭個明明白白幹幹凈凈回來,即使真相與心中的堅持相悖,等來日到了那千尺的黃泉下,終也是有臉見故人的。

只是誰是誰的局中人,誰又是誰的手中棋,怕是連最初的棋手都說不清楚了。

……

走進梢間之後,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迷迷糊糊的人抱著小花貓蜷在暖榻上睡覺,曹徽忍不住吩咐玉煙到:“你去煮碗醒酒湯來罷,再叫下人打些熱水進來,記得再讓他們將地龍燒熱些。”

她記得,司馬玄雖然從小就混在北境,但卻實打實是個怕冷的。

玉煙領了吩咐便出了屋子,只留下留生一個守在門外的回廊下,邊督促著下人捉老鼠。

抱來錦準備被給司馬玄蓋上,曹徽試著喊了這人兩聲,沒有回答,呼吸也有些沈,似乎是睡著了。

她探身過去想把那只小花貓抱出來,結果小貓崽子突然開始渾身發抖,嫩嫩的爪子從粉色的肉墊子裏伸出來死死地抓住了司馬玄袖子上的衣料。

“喵唔!”小花貓恐懼地嗚咽了一聲。

曹徽一手托著小貓,一手試著把司馬玄的袖子從貓爪子下救出來。

結果小貓咪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一樣將爪子下的衣袖抓的更緊了。

曹徽忍不住低聲勸小貓到:“難道是我比抱著你的這個冷臉還嚇人嗎?你這不識好歹的小東西,她要是睡著了將你壓在身下壓死怎麽辦?快快松開爪子,咪咪聽話,咪咪~”

淺眠著的司馬玄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沒睡?!”曹徽微微一訝,連忙把小貓塞還給司馬玄。

側躺在暖榻上的人瞇起狹長的眼睛,笑而不語。

曹徽直起身子在暖榻旁站好,模樣一派沈靜,話語卻多少顯得有些慌張:“那你就自己把被子蓋身上罷,玉煙一會兒就送醒酒湯過來了,喝了再睡。”

“嗯……”司馬玄一手抱著小貓,一手按了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慢條斯理地坐起來,倒了杯熱水慢慢喝著。

“皇商楚家你可還記得?”司馬玄突然抱著貓問。

“記得。”曹徽點頭,轉身在暖榻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司馬玄垂眸看著懷中這個毛茸茸的小貓,聲音沙啞,略帶鼻音:“他家上一任家主過身時,就是景初十三年的時候,老家主的靈柩尚還停在家裏,未出殯,楚家就差點遭受滅門之災,我當時受永嘉郡主及一位友人之托,帶人出面拿了那場禍事的元兇——他家長孫楚賀年。”

頓了一下,司馬玄繼續到:“楚賀年投在了父親翼下,想趁著楚家大喪之際一舉奪了楚家家產獻給父親,從而讓父親允許他認祖歸宗。”

“呵,同朝為官數載,竟不知他原是父親在外的私生子,”司馬玄冷冷地笑了一聲,再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語調變得平緩無波,沒有一絲起伏:“楚賀年為了認祖歸宗,不惜想將楚家置於覆滅之地,甚至都差點要了養父楚伯鼎的性命,然而事情敗露,楚賀年被天家判罪流放北境,我父親從始至終都不曾為他在天家面前說過一句好話。”

“並且,為了防止楚賀年流放之後因為承受不住流放之苦而拐過頭來攀咬人,父親便向軍中的兄弟授意,讓楚賀年死在了一場戰亂之中。”司馬玄看一眼對面坐著的曹徽,眸光平靜地把懷裏的小貓遞給了曹徽:“喏,給你呀。”

不知是不是因為兩個人一個擅文一個從武的緣故,從小時候起曹徽就很少能跟得上司馬玄那跳躍般的思維與想法,可是這回司馬玄突然提起這些話,曹徽卻立馬懂得了這人意欲為何。

“君侯如今說這許多的話,其實無非就是想告訴我,令尊慶徐王爺在你的眼裏到底是一個甚麽樣的人,”曹徽將小貓崽接過來,輕輕地放在腿上,沒有讓司馬玄將後面的話說出來。

她擡眼回視過去,眸子裏倒映出司馬玄身後的燭盞柔光點點:“史無亙古,事無對錯,我不能同你論這個,所以君侯,不若我們就立下個契約罷?”

“嗯……”司馬玄抄起手靠進身後的水藍色漾波紋錦緞靠墊裏,若有所思地瞇了瞇狹長的眸子,下頜微動,估計又是在用舌尖添虎牙。

“這個法子聽起來也不錯,”最後,司馬玄說:“那你便把你的契約內容寫下來罷,我的意見也加上,你執筆,咱們商量了再定論?”

“好。”曹徽點頭,將腿上的小貓崽放到暖榻上,起身去準備筆墨紙硯。

略微還有些頭蒙的司馬玄斜身靠在暖榻上,看著曹徽拿著墨條認真研墨的樣子,這兵魯子的嘴裏莫名地就溜出了兩句文話來。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白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君侯說什麽?”曹徽微微偏過頭來,第一次這樣毫不忌諱地看向司馬玄,即便是目光相遇了,她也沒有和以前一樣狼狽地躲開:“我沒聽清楚,是要寫在契約書上麽?”

“不是的,你聽錯了。”司馬玄歪起頭溫溫一笑,頗為俊秀的臉上絲毫不見戰場殺伐之人的狠戾與決斷。

///

永嘉郡主來到炎陽的時候日子已經到了臘月廿八的年尾了。

年關之下,朝廷封筆,百姓團圓,普通的行腳之人早就都回家中過年去了,依舊還住在客棧裏的人,大抵只剩下了或有要事在身不得歸家的,或重益利輕別離的商賈。

還有的,便是和永嘉郡主這樣無家可歸的。

“十六在外頭麽,”永嘉郡主去沐浴之前,抱著要換洗的衣物站在屏風隔斷的旁邊,打趣著對門外的十六到:“去聯系一下你那位舊主罷,就說方便的話明日請他一敘,我去尋他亦或他來尋我都可以。”

外面傳來一道清淩無波的回是聲,永嘉郡主單側的秀眉輕輕一挑,不甚在意地進了屏風後面。

然而直到永嘉郡主收拾好一切,就要準備睡覺去了,暗衛十六依舊沒有回來。

連日趕路使人異常疲憊,永嘉郡主卻因惦記著那邊的消息而心中忐忑有些難眠,她便披著件大氅,拎著半壺冷酒靠在暖爐旁等十六回來。

從深夜等至黎明,從一派寂靜等至紅塵喧囂,那個神出鬼沒的家夥依舊沒回來。

永嘉郡主看著被晨光照的漸漸亮敞起來的窗戶,突然覺得……這步步緊逼的歲月,好生威風啊。

作者有話要說:

司馬家的人有些多,簡單說一下。

老都亓侯叫司馬震,是司馬玄的祖父,他當初是北境軍的中路主將軍,他還有三個弟弟,司馬霆、司馬雷和司馬霖,都死在了戰場上,於是司馬霆、司馬雷和司馬霖留下來的遺孀就一直和司馬震一家生活在一起。

當然,朝廷對司馬霆、司馬雷和司馬霖都有追封,他三家的孩子也會有相應的蔭封,但背靠大樹好乘涼是亙古不變的慣例,司馬震一家就是好大一棵樹(司馬仁就是司馬霖最小的兒子,只比司馬玄大四五歲,卻比司馬玄大一輩。)

司馬震有六個兒子,都是嫡出:

長子司馬億,三兒子司馬代,以及四兒子司馬仕,不幸在北境陣亡,六兒子夭折。

五兒子司馬修(主角司馬玄的父親):承襲都亓侯爵位以及北境軍中路將軍大印,後來成為了慶徐王,如今是北境軍的主帥。

二兒子司馬仰:在弟弟司馬修恩封慶徐王之後,就帶著老母親及一眾家眷在老家炎陽生活。

司馬修有兩子兩女:

嫡長女司馬英(老大):是過繼來的養女(養在司馬修第一任夫人姜夫人跟前),嫁與忠武將軍魏靖亭為妻。

“嫡長子”司馬玄(老二):姜夫人所出,妻曹徽。

庶次女司馬苪(老三):妾室所生,養在姜夫人跟前,後在北境因難產離世,留下一對龍鳳胎(孩子父親身份不明),被司馬玄收養。

嫡次子司馬昆(老四):司馬修續弦趙氏所出,司馬修封王之後,因嫡長子司馬玄有爵位在身,趙氏使了手段迫使司馬修上奏,將司馬昆請封為慶徐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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