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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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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

孟鶴鳴絕不是高傲到不肯致歉的人。

相反, 他時常展現他紳士的一面。

問一問孟宅的傭人,他們都會說,少爺氣場強, 的確讓人望而生畏,但私底下他又是時常將“多謝”“抱歉”這樣的詞掛在嘴上的人。

他溫文爾雅, 卻又淡漠肅厲。

這兩種氣質同時出現在他身上,有著很強的割裂感。

總之, 他是個雲遮霧繞讓人看不透的人。

這點央儀很同意。

譬如此時, 她隱約覺得這次的抱歉與往日不同,但因為對方是孟鶴鳴,她又將這份不同壓在心底。

想著多半是自己腦補太多。

靠在窗棱上,央儀淺淺註視他的眼睛。

她沒傻到問他對不起什麽。

因為剛才包廂的話題, 她出來透口氣, 想必他也是。

但,怎麽說呢?

在這件事上, 央儀對他的埋怨僅僅是在那兩粒藥下肚的幾分鐘裏。

除此之外,她沒有特別記恨過。

他們在一起那麽長時間,犯錯的只那一次。

更何況, 在簽下合同之前, 她就想過他們可能會上床。在有了實質性關系之後,她更想過萬一有這種事情發生該怎麽辦。

一切她都曾預設過,所以沒那麽難接受。

她說:“我們都分手了, 沒必要再為這種事道歉吧?”

她說話時語氣總是很輕,像溫柔的風, 幾乎湮滅在今晚的雨裏, 但落在孟鶴鳴心口,卻擲地有聲。

他當然知道她的柔軟, 也知道她的韌。

從前是欣賞,如今是迷茫。

孟鶴鳴不知道她的不在意背後,到底有幾分可以轉圜的心意。

可是想這些都無用。

即便只剩一分,他也要挽回。

“那次的確是我考慮不周。”他道,“是我情緒失控了。”

四平八穩的人承認自己失控。

央儀心驚。

她的沈默如同無形的網,將他罩住。

孟鶴鳴僵硬地說:“你討厭我是應該的。”

還不至於到討厭的地步。

央儀輕聲:“怎麽會。”

心裏的枷鎖在她的否認下輕了一分。

孟鶴鳴薄唇緊抿,一時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不是個好消息。他的潛意識告訴他不討厭也不喜歡,當個透明人並不比單純的厭惡要好。

他追問:“現在這樣應付我,會累嗎?”

他的神情很平靜,嗓音卻比外面的天氣還要沈悶。讓人不由地產生某種錯覺——覺得他在說這句話時內心仿徨,掙紮,像受到了極大的創傷。

央儀倏地想起分手時,她對這個不講道理的男人說,“我倦了,陪你應付很累。”

她啞然。

今晚的孟鶴鳴絕對不正常,他清醒時不會說這些無用的話。她想探探他的額頭,又覺得失禮。

手在身側攏了攏,這才意識到他還牽著她的手。

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

指節驀地一抖,指甲劃過他的掌心。

他抓住她作亂的手。

“央儀,我後悔了……”

屋檐上有什麽掉落,砰得一聲砸在芭蕉葉上。

骨碌碌一圈,又從芭蕉上滾落。

很密集的雨聲裏,再也沒有其餘動靜。

好奇妙的詞。

後悔?

他信誓旦旦說不會回頭的樣子甚至還歷歷在目。

央儀確信他今天不對了。

她按下不安跳動的心,躊躇道:“你要不要明天再說?”

“明天?”孟鶴鳴不解其意。

他不懂這是不是一種拒絕,但他此時此刻不想放開握她的手。肌膚相貼的感覺讓他覺得心安,這段時間以來時不時作弄他的頭疼也在這樣的靠近下變得舒緩起來。

雨聲變得沒那麽惹人煩躁,溫柔地,一點點浸潤他心口幹燥的土地。他幾乎要聽到種子破土而出的聲音。

“崔助說你這趟出去很忙,人在很累的情況下會有詞不達意的情況。”她語速很緩慢,似乎在斟酌如何把“你有病”這三個字拆解成更委婉、更容易讓人接受的說法。

孟鶴鳴不是遲鈍的人。

在她的拆解裏,失落感慢慢將他包圍,泥土頑固地封閉了回去。他搖搖頭,頹然藏在溫和的面具之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沒關系。是我太急。”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包間。

裏面已經換了氛圍。

不知蘇挺怎麽辯駁的,這會他的內弟一條胳膊搭他肩上,又是哥倆好的模樣。

央儀心緒紛亂,默默坐回原先的位置。

身邊那張空位很快有人落座。

央儀看到一截熨帖的褲腿,洇濕的地方被空調風吹幹了,不仔細點看不出被雨淋了一趟的痕跡。

她坐在那,忽得開始想,為什麽他偏偏要今天冒雨趕來吃這頓飯?為什麽要跟她講後悔那樣的話?為什麽他像換了個人似的,明知她話裏有話在拒絕卻半點不惱,反倒同她講“沒關系”。

那三個字裏有多少受傷的成分她不知道,只是隱隱覺得他當時的語氣只是狀似平淡。

和他一樣,央儀並不遲鈍。

某個答案在心裏慢慢冒尖兒。

可是選擇相信又會顯得自己太傻。

這頓飯不安寧地過去了。

走出去時暴風雨天氣仍在持續,感應門敞開的那幾秒,雨水順著屋檐砸落,濺得他們褲腿沾滿了水。

蘇挺他們冒雨出去開車,帶走了順路的方尖兒。

屋檐下剩下她。

還有孟鶴鳴。

“司機停得有些遠。”孟鶴鳴解釋道。

還好有雨聲填補談話間的空隙。

央儀點點頭,沒說話。

可能是她的動作太僵硬,他問:“你在怕我嗎?”

以前是有的,不過那時比起怕他,她其實是怕那種無孔不入的掌控欲。至於現在……

央儀搖頭。

男人看她一眼,不再說話。

他到旁邊去打了通電話。

片刻後,黑色加長轎車終於出現在停車坪,漫天雨幕中,車燈兩道光束穿透黑暗,引得周圍食客紛紛偏頭圍觀,擠在出入口等著出行的其他車輛也在不經意間離這輛昂貴的座駕遠了一些,生怕雨天路滑,一不小心給自己惹麻煩。轎車最終順利停到她面前。

幾步路的距離,徐叔將傘遞過來,是孟鶴鳴撐著傘將她送上了車。

她規規矩矩靠坐一邊,等著他從另一頭上車。

卻只等到徐叔一人。

擋板沒落。

央儀從後視鏡看到傘下沈默的男人。

“他不走嗎?”

徐叔兢兢業業地回:“孟總說他自己回去,把您安全送到酒店就好。”

蘇挺他們都走了好一會了,這個天又難打車。

央儀頓了頓。

她甚至懷疑孟鶴鳴連打車軟件都沒有。

“大雨天的,他發什麽神經。”

這句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徐叔自然不可能作答。

車子破開疾雨,將男人倜儻卻孤寂的身影甩在了百米之外,逐漸化成一個點。

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再說。

榕城是孟鶴鳴的地界,用不著她來操心。

回酒店後,她給方尖兒報平安。

想了想,又順便點開另一個微信,禮貌地說了一句:【我到酒店了。】

那頭回得很快,簡單的一個字:【好】

央儀想問他是否也平安到家,編輯了好幾段,最後刪得精光。

她仰躺在床上,一會覺得自己多事,一會又想連問都不問一句是不是太沒禮貌。

自我掙紮了十幾分鐘。

手機嗡得震動。

她拿起,是孟鶴鳴的。

依然是言簡意賅的兩個字。

孟鶴鳴:【晚安。】

央儀怔在原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上一個話題宣告結束後,他還會主動發第二條無意義的消息。

雖然前後相隔十幾分鐘,不,就是因為前後相隔十幾分鐘才顯得奇怪——就好像他發完那個“好”後仍對著屏幕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歷經激烈鬥爭,等不到回覆,所以主動發來“晚安”。

當然,也可能是她亂想。

他只是發完第一條後手頭臨時有事,所以才隔這麽久……

不對不對。

“晚安”這兩個字在他認知裏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他有事,就不會再點開這個聊天框。

央儀唔的一聲撲倒在柔軟的床墊上。

臉在枕頭裏埋了又埋,她決定找軍師。

央儀:【我病了。】

方尖兒:【???】

方尖兒:【不是吧?孟總還能讓你淋雨不成?】

央儀:【不是,我腦子有病。】

方尖兒:【……】

方尖兒:【神經】

央儀:【我和孟鶴鳴分手了。】

方尖兒:【?】

方尖兒:【你說過了。等會,你是不是在給我發求救信號???】

央儀:【你幫我分析分析,為什麽分手以後碰上他的事情我還是會想很多。就是腦子裏有個聲音說“關你屁事”但就是忍不住,只要他做什麽說什麽,我回來就容易多想,甚至開始分析他這個人,這個行為有什麽意義,他想幹嗎,他的目的是什麽。】

方尖兒:【你累不累?】

央儀:【累,但我控制不住。】

方尖兒沈默半晌,一個電話飈過來。

“有沒有可能你就是還喜歡他?!!”

閨蜜說得那麽中氣十足,央儀差點就要信了。

可是下一秒,她說服自己,一定是習慣使然。

既是習慣,那離他遠點就好了。

想到這,她意識到已經不需要狗頭軍師了,於是反問:“你怎麽還不睡覺?”

“……”

方尖兒除了無語還是無語:“你還說,要不是你堅持住酒店,讓我爸媽住家裏,我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浪呢!現在好了,每天九點半就要被催著上床睡覺,活脫脫小學雞一枚。”

央儀故意揶揄她:“晚安小學雞。”

方尖兒朝天翻白眼,掛電話前又問:“今天孟總送你回的?”

“他的司機。”央儀老實回道。

“他沒一起?”

“沒。”

“好怪。”方尖兒說,“我還以為你倆發生了什麽呢,弄得你大晚上在這發瘋。”

央儀有點心虛:“什麽都沒發生啊。”

“不管你了。”方尖兒作勢要掛電話,“哦對,你明天飛機還飛得了嗎?”

這場雨侵襲了整座榕城。

央儀在高層俯瞰霧蒙蒙的城市。霓虹燈影閃爍,無數紅點匯聚成暴雨中擁堵的車流。

她搖搖頭:“暫時還沒聽說要延誤,應該沒事。”

“那就好。”方尖兒說。

第二天早上八點。

在酒店吃過早餐後,央儀回房拿行李。

剛把第一個箱子推出門,就收到了航空公司發的消息——因臺風天,航班取消。

好的不靈壞的靈,昨晚上只說不一定會延誤,今天直接給她當頭一棒,告知取消。

再一查別的航空公司,齊刷刷都亮了紅燈。

再想離開榕城也行,可以改坐高鐵。

只是過程過於漫長,需要九個多小時。

央儀覺得沒必要折磨自己,於是下樓續房。

大概是被暴雨影響行程的人很多,前面排著很長的隊伍。

她邊等邊給方尖兒發消息吐槽。

方尖兒正在去公司的地鐵上,聞言給她回:【不錯了,沒等你到機場才知道,老天已經相當眷顧你了!】

央儀深以為然。

方尖兒又說:【得早點續酒店,這個天氣逗留榕城的人肯定多。萬一沒空房還得換一家,挺麻煩的。】

央儀直覺她和方尖兒總有一個嘴不太靈光。

立馬在屏幕上敲:【別!別說!】

幾分鐘後。

她果然得到住客已滿的消息。

一口氣在胸口哽了又哽。

前臺忽然用驚訝的語氣:“您是央小姐?”

“是。”央儀有氣無力道。

“您可以直接入住總統套房。”前臺鞠躬道歉,“實在對不起,剛才是我沒有搞清楚。經理有交代過,您無論什麽時候下榻我們酒店都可以隨時入住頂樓。”

以前是這樣沒錯。

但他們已經不是那種關系了。

解釋的話到嘴邊,央儀覺得有些蒼白。

她想了想,還是說:“不用了。”

“您確定不用嗎?”

“不用。”

前臺到底還是怕工作失誤,將這件事匯報給經理,經理又上呈董事,董事客客氣氣地知會到孟總助理那。

助理知道央小姐的優先級,做好了要跑一趟洲際將人留下的準備。還未下電梯,就被會議中的男人攔住了去路:“我自己去。”

啊?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崔助也只敢在心裏啊一聲。

餘光偷瞥會議室。

執行副總正接替這場會議。

而原本應該日理萬機的男人,匆忙趕至洲際。等電梯期間幾度擡腕看表,闊步成風,就為了趕在人離開之前溫和地說一句:

“雨那麽大,別折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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