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關燈
小
中
大
Chapter 54
今年的雨季似乎比往年提前了腳步, 僅僅四月，天空便開啟了“水龍頭”，傾瀉而下的是滂沱大雨, 讓人措手不及。
楚愈痕獨自坐在咖啡廳的靠窗位置, 約他的人正從遠處走來，即便打著傘，一身做工精致的西服依然被雨水淋了個透，這樣一看, 再光鮮的外表, 也掩蓋不了那人狼狽的靈魂。
十二年過去，這張臉到底還是老了，也頹廢了。
唯一相似的, 是這天的雨，跟那晚一樣大。
父親那時候在鎮上的陶瓷廠燒碗, 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家, 那天, 楚愈痕放學早，恰巧遇上村裏趕馬車的汪叔要去鎮上。
汪叔問他要不要去等衛華下班, 他吊兒郎當笑了笑，等馬車走出去一段距離, 然後飛快追上，縱步跳上馬車, 嚇得那匹馬一陣驚叫。
“冬生兒，你丫一天不打皮癢是不是？才八歲, 就他媽只知道調皮搗蛋。”汪叔揮著馬鞭子作勢要打他。
他天不怕地不怕, 用書包當枕頭躺在馬車上，翹著二郎腿, 晃悠晃悠的，別提多肆意。
去到陶瓷廠，楚衛華沒時間招呼他，掏了十塊錢丟給他讓自己去買吃的，他開心極了，十塊錢能買兩大碗鮮肉米線，但他沒買。
等到下班，楚衛華問他為什麽不吃，楚愈痕說一個人吃哪有兩個人吃得勁，於是便拉著父親在路邊買了兩碗米線，父子兩人蹲地上囫圇起來。
“回去別說啊，弟弟妹妹知道又得說我偏心了。”楚衛華警告。
“知道，”楚愈痕笑著，把湯喝得幹幹凈凈，一滴不剩。
他每天最開心的，就是來找父親，因為可以開小竈。這是他們倆的秘密。
吃完米線，臨走時楚衛華還是稱了三斤米線，說剛才都是玩笑，他有的，弟弟妹妹也要有，還有媽媽，更不能落下。
楚衛華那時候又高又壯實，一身的幹勁，凳自行車一腳能登出去二三米。
要不是那夜的雨太大，阻力大，他能飄得更遠。
楚愈痕坐在父親身後，激動得咯咯直笑。
“聽說今天你幹哥哥回來探親，你看見他人沒？”楚衛華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八歲的楚愈痕還沒長開，身上那件大人穿的雨衣幾乎將他完全遮住，不仔細根本看不出後面坐著人，倒像捆了坨膠帶。
“看見了。”他的聲音埋在雨衣裏，不算清楚。
“老青家出息啊，你幹爹，老幹部！你這幹哥哥，我發小！小時候光著屁股一起滾過草堆的，這麽多年沒見。人生意做得可大了，光他開那輛車，聽說就是百八十萬的。”楚衛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說，“你千萬要爭氣啊冬生，將來考個好大學，也走出這大山。”
“為什麽一定要走出去？”楚愈痕說，“留在這裏不好嗎？”
“好個屁，你是沒吃過這苦！”楚衛華說，“你看老子每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好嗎？我這輩子，算是出不去了，但我有你們啊，將來，你兄妹幾個都給我出去，替老子看看外面的光景，我還沒出去過呢。”
“其實我也想出去，隔壁你那幾個叔，都去了沿海打工，聽說都賺了大錢，我呀，就是不放心你們娘兒幾個，不然早出去了。”
“那你走唄，家裏有我。”楚愈痕奶聲奶氣說。
楚衛華笑一聲：“行啊，有點當哥哥的樣子了。不過，算了，男子漢頂天立地，好腳好手的，哪舍得讓你個小不點兒負擔啊，你給我好好念書，將來也出息出息，考個清華北大啥的，光宗耀祖……完了，完了……”
連著兩聲驚吼……楚愈痕只覺前面閃過來一陣刺眼白光，照得豆大的雨水滴滴分明。
緊接著，尖銳的“刺啦”聲劃破黑夜，“轟”一聲巨響，伴隨著父親石破天驚的哀嚎，身後的楚愈痕當場飛了出去，砸進了幾米開外的溪水溝裏。
腦漿像被人用棍子攪過，天旋地轉，頭暈眼花，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撞出來了。
“砰”一聲，楚愈痕掉進水潭裏，水花震天高。
爸……他下意識發t聲，然後就灌進了大口水，差點窒息喪命。
他拼盡最後一絲神智游上岸，慌亂地看向公路邊，然而只看見半邊已經逃逸的車屁股。
“爸，爸……”楚愈痕的腹部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劃破了，一陣鉆心疼痛，他顧不上自己，失魂落魄地在漆黑的夜裏一通亂抓。
“爸爸……”
沒有人應。
“爸，爸……”
還沒人應。
過了好久，天邊響起“卡擦”一聲驚雷，他憑借那道火花，終於看見了躺在河灘上的父親。
他驚慌地跑過去，躬身用背擋住雨水，哭得撕心裂肺：“爸爸！爸……”
又是一道驚雷，他看清父親雙目緊閉，脖頸下有一坨圓石頭，石頭不斷地溢出鮮紅的血，那血多到連雨水都沖洗不完……
荒山野嶺，大雨滂沱，楚愈痕喊破了喉嚨，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他脫下外套蓋在父親臉上，轉身就往鎮上跑，小小的身影在雨中狂奔，跑掉了兩只鞋，腳底的皮肉被碎石渣割出一道道口子，血混著雨水一起滲進泥巴地裏。
那天，連帶著他驚天動地的呼喊與無助，連同他兒時的最後一抹光亮，一並淹沒在了那場雨中，淹沒在了那聲撞擊聲裏，淹沒在了肇事逃逸的那半個車身裏……
那個雨夜，那張車，奪走一個普通家庭雖然清貧但幸福知足的生活，讓受害的老實人因為錯過最佳搶救時機，而再也沒站得起來。
這麽多年，父親的聲聲痛苦哀嚎，和楚愈痕心腹部的疤在經年累月中血流成河。
這些傷陪著他度過潦草痛苦的童年，酸澀拮據的少年……直至今時今日，仍然後頸十足。
青靖川走近咖啡館，放好傘，走過去在青年人對面落座，卻被他毫不掩飾且渾然天成的幽沈目光怔得不輕。
本以為自己看人已經夠準，卻還是低估了這孩子的隱藏能力和偽裝能力。
一個人要抱有怎樣的決心，才能把自己粉飾得這般毫無痕跡？
人情世故，行事談吐，不僅騙過了自己的女兒，也躲過了他們老青家的慧眼。
他的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一種覆雜化，能做到深情與仇恨兩不耽誤。
青靖川就這麽看著對面這個比自己小著二十多歲的青年人，陷入深深的沈思。
說實話，對於楚家，直到現在他都是愧疚的，所以才會一再想彌補，即便知道自己的女兒跟他戀愛，也睜只眼閉只眼，讓他們年青的自己折騰去，折騰到感情淡的那天，明白了其中差距，自然也就分開了。
他是這樣想的。
直到過年前，妻子偶然間發現公司的監控有他出現的畫面，於是順著查下去，才震驚地發現，這些年這孩子都在。
那一刻青靖川也才恍然大悟，楚愈痕，知道真相。
他是來報仇的。
而他們的女兒在他手裏，就是只待宰羔羊。
服務員拿著菜單走過來，打破了雙雙沈默的局面，青靖川先開了口，問：“吃點什麽？”
楚愈痕沒什麽情緒道：“直接說吧，約我出來有什麽事？”
青靖川對服務員說兩杯咖啡，醞釀須臾，嘆氣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楚愈痕纖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淡聲道：“八歲。”
八歲？青靖川愕然。
“確切來說，你肇事逃逸的第三天。”楚愈痕仍舊雲淡風輕。
青靖川額角一抽，問：“根據什麽？”
“重要嗎？是你不就完了。”
“……你最早一次來北京是什麽時候？”
“八歲，你肇事逃逸的第三天。”
事發後他就來過北京了？來做什麽？他們當時怎麽不知道？
青靖川問：“你那時候怎麽來的？住在哪兒？有沒有去過我家？”
這邊直接不說話了。怎麽去的？住哪兒？是不是去過青家，真可笑。
楚愈痕扭頭看著窗外的雨，沒什麽耐心道：“沒別的事了？”
咖啡來了，青靖川推了杯放在他面前，然後給自己點了支煙，說：“那晚，我真的太害怕了，也不知道撞到的是誰。後來知道是你父親，我真的非常內疚，直到現在也內疚。我回去看過他，也給了他一筆還算說得過去的錢，他沒收。”
是啊，太害怕了，所以跑了，連自己撞到誰，撞到幾個人都無所謂關註。
他去探望，已經是事發後的一年，遲來的賠償比草賤，早就回天乏術。
況且，他當時也沒說是他撞的人，只說去看望，然後給了一點心意。
那點心意算得上是一大筆錢，楚衛華當然不可能收。
楚愈痕冷笑一聲，也只能冷笑。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沒告訴你爸爸？”青靖川問。
“告訴他什麽？”他正眼看過去，眼神犀利如刀鋒：“告訴他，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發小撞翻他後連夜潛逃，導致他失去最佳搶救時間，最後落得個終身殘疾的下場？然後，把你告上法庭？他念舊，不會那樣做，只會徒增感傷。”
青靖川低垂著頭，久久沒能發得出聲。好久才說：“去年我們家出事後，你父親打電話跟我說，如果不嫌棄，可以把晨晨送去你們家避避，是你的意思嗎？”
“是啊。”楚愈痕答得很快。
青靖川握了握拳頭，“這我就不懂了，以你對我們家的痛恨程度，不是我們越慘你越痛快嗎？伸這把援助之手，是為了什麽？覺得不夠過癮，想通過傷害晨晨來讓我們痛得徹底？”
“我沒有你們那麽黑的心。”楚愈痕平靜道，“她是她，你們是你們。”
青靖川說：“那就更奇怪了，你如果不是出於報覆心理才讓她去你家避難，那是出於什麽目的？去年之前，你們認識？或者說，你們見過？”
楚愈痕沈默，沒回答這個問題。
青靖川往後靠去，吸了口煙，說：“不管什麽原因，作為她的父親，我現可以明確告訴你，你們不可能了。
我錯在前也好，你的反擊報覆也罷，已經扯不清。
她媽媽正在告訴她實情，她知道後，自然也會明白跟你們再無可能的道理。”
楚愈痕拿煙給自己也點上，深深吸一口，吐出煙霧，沒接話。
青靖川說：“最後，我還是好奇，我們家破產，你在這之中扮演著什麽角色？做了哪些事？”
楚愈痕三兩口熄滅煙，掀了下眼皮，雲淡風輕笑一聲：“我哪兒有那能力，高看我了。”
“不愧是聰明人，即便是現在說話也滴水不漏，不留任何把柄。”青靖川由衷還有心思誇讚，“你，是個能人。”
雨小了，楚愈痕看了眼時間，作勢要走。
青靖川喊住他，道出了今天的來意：“愈痕，關於你父親，我誠心道歉，如果你需要經濟賠償，隨時可以開口。如果你想起訴我，我願接受法律制裁。
至於我的公司破產，你做了多少，別人做了多少，我們自己的原因又有多少，扯不清了，我跟莊妍也沒想過怪罪在你身上。再說冤有頭債有主，這記悶棍，我受下了。”
略頓，他正色道：“楚青兩家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怨我，是我沒處理好，很遺憾。
我們全家準備移居國外，如果你還念跟晨晨的一丁點舊情，放過她吧愈痕。
如果是報覆的話，你的目的達到了，我跟她母親真心求你放過。”
“因為，那傻姑娘為了你，已經把國外的所有比賽項目都取消了，白白浪費了那麽好的天賦，再這樣下去，只怕連前程都要葬送了！學了這麽多年的大提琴，就這麽樣葬送，真的很可惜。”
楚愈痕玩打火機的手赫然頓住，眉心擰出一道不易察覺的痕跡。
雨停了沒多久又下起來，那杯不曾被碰過的咖啡早就冷透，楚愈痕連抽了三支煙，起身出門，帶上頭盔冒著雨沖回了工作室。
.
比起嘈雜的雨聲，青晨的房間安靜得可怕。
近一個多月來，她接受了公司已經破產的事實，不停地接各種演出，大的，小的，只要有出場費，她都去，長了閱歷，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每一場演出楚愈痕都在，只要他在，她就很安心。
而今，真像暴露，那些醜陋的，瞞天過海的往事擺在眼前，血跡斑斑，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她，他跟楚愈痕之間，有無法跨越的海勾。
繼上次破產後，又是一次巨變。而且，這次更為徹底。
她從小引以為傲的，儒雅，謙遜，平易近人的爸爸，竟然撞到人後連夜逃跑，導致被害人終身殘疾。
從小溫婉大氣的媽媽，高傲起來令人震驚，運籌帷幄的手段依舊了得，為了讓她出國留學，為了斷她後路，房子都要賣了。
至於楚愈痕……
夜已經深了，還有買家來看房子，青晨豎著耳朵聽了下一樓的動靜，t推開窗，幾步跳下了窗臺。
這也是她第一次靠翻窗才能出家門，動作雖沒有那個人的敏捷，但也沒多吃力。
照著之前楚愈痕走過的路，青晨冒著雨很快就翻出了鐵欄，又往前走五百米，正好遇見來接自己的網約車，她於是開門坐了上去。
司機見她落湯雞似的，擔心會弄濕墊子，特意給了她一個塑料袋，讓她墊著坐。
青晨道了聲謝，把塑料袋墊在身下。
車在雨中前行，速度算不上快。
雨天容易把人的情緒放大，回憶也會泛濫。
青晨想起他跟楚愈痕，似乎有好多事都是發生在了這樣的雨夜。
第一次跟他近距離暧昧，是在沙場的小房子裏，她跟他一起去查成績，也是在那一夜，她因為淋濕衣裳而穿了他的衣裳，還睡了他的床，他還冒雨背她去上廁所。
司機是個中年大叔，在後視鏡裏連連看她數眼，忍不住問道：“姑娘，是跟男朋友吵架還是失戀了？看你臉色白得像張紙，失魂落魄的。何必啊，人生之路還很長，好好充實自己，提升自己，將來什麽樣的帥哥找不到啊？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兩情若是長久時，又且在朝朝暮暮是吧？人這一生，會遇見很多道坎的，過得去你要過，過不去你也得過。萬事想開點，看開點。”
青晨跟行屍走肉似的，沒有接話，大腦繼續播放著電影般的片段。
又一個暴雨天，她因為被人潑水，導致高燒，直接暈倒在了雨裏，好在被楚愈痕穩穩接住。那一夜，他們更暧昧，更心照不宣。
不過，這都是青晨自己的心裏獨白罷了。
在他的世界裏，那到底是暧昧，還是……別有用意，就不知道了。
畢竟她曾以為的以為，幾乎都是自己的猜想，以前以為很對，現在看來，好像都不對。
有關於楚愈痕內心，到底有幾分情，有幾分恨，又或者全都是恨，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拿跟他的那些過往來說，一幕接一幕，夢幻得像童話。然而，童話具有夢幻性，不切實際性，是會破滅的。
天意吧，想著想著，出租車刷一下從之前約會的廣場飄過，青晨的思緒便停在了廣場上。
大雪天裏，他在那裏把她扛在肩膀上，舉得高高的，只為她能看見人潮裏唱歌的歌手。
再往前，是他們做手工陶藝的地方，想到這裏，青晨至今都還沒查他寫在杯子上那串代碼是什麽意思。
還需要查嗎？查出來後呢？即便是甜言蜜語，又有幾分真？
出租車一路往前，是他們經常吃飯的花園餐廳。可笑的是，就在前兩天他倆才來過，店老板還調侃他倆的顏值簡直是絕配，問有沒有興趣合體拍情侶廣告。
畫面一閃，不知道出租車師傅怎麽繞的，會從那家希爾頓門口路過。她跟他年前在這裏開過房，雖然沒到最後一步，但也做了好些少兒不宜的事。
接下來，就是他的工作室了。
青晨在這裏下車，店面早就關了，雨還在下，她站在屋檐下，在想要不要進去，還能不能進去？
畢竟，她現在是他仇人的女兒。
雨水模糊了夜色，也模糊了青晨的眼睛。
沒過多久，一道刺眼的光由遠到近射過來，隨即那輛酷帥的機車便停在了她面前。
楚愈痕居然也來了這裏，在此之前，他們沒有聯系過，該說這是默契嗎？
青晨一時沒反應過來，兩只霧蒙蒙的眼睛還一動不動地盯著來人。
楚愈痕取下安全帽，一只腳踩在地上，斜斜地坐在車上，上下打量了番眼前人，視線最後落在她圓圓的眼睛上。
隔著瓢潑大雨四目相對，什麽都變得模糊，也變得渾濁。
在青晨這裏，現在這個局面無疑是突發性的，算得上巨變，驚變！
而在他那裏，肯定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畢竟，全程蒙在鼓裏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全程運籌帷幄執掌全局的人，是他楚愈痕。
青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見他，控制不住，就來了。
楚愈痕的眼睛很黑，視線很沈，比黑夜還沈，再多的雨水都洗不幹凈的那種沈，他就這麽看著她，不說話。
青晨被他盯得不自在，先開了口，聲音很平靜：“我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也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今年的雨季似乎比往年提前了腳步, 僅僅四月，天空便開啟了“水龍頭”，傾瀉而下的是滂沱大雨, 讓人措手不及。
楚愈痕獨自坐在咖啡廳的靠窗位置, 約他的人正從遠處走來，即便打著傘，一身做工精致的西服依然被雨水淋了個透，這樣一看, 再光鮮的外表, 也掩蓋不了那人狼狽的靈魂。
十二年過去，這張臉到底還是老了，也頹廢了。
唯一相似的, 是這天的雨，跟那晚一樣大。
父親那時候在鎮上的陶瓷廠燒碗, 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家, 那天, 楚愈痕放學早，恰巧遇上村裏趕馬車的汪叔要去鎮上。
汪叔問他要不要去等衛華下班, 他吊兒郎當笑了笑，等馬車走出去一段距離, 然後飛快追上，縱步跳上馬車, 嚇得那匹馬一陣驚叫。
“冬生兒，你丫一天不打皮癢是不是？才八歲, 就他媽只知道調皮搗蛋。”汪叔揮著馬鞭子作勢要打他。
他天不怕地不怕, 用書包當枕頭躺在馬車上，翹著二郎腿, 晃悠晃悠的，別提多肆意。
去到陶瓷廠，楚衛華沒時間招呼他，掏了十塊錢丟給他讓自己去買吃的，他開心極了，十塊錢能買兩大碗鮮肉米線，但他沒買。
等到下班，楚衛華問他為什麽不吃，楚愈痕說一個人吃哪有兩個人吃得勁，於是便拉著父親在路邊買了兩碗米線，父子兩人蹲地上囫圇起來。
“回去別說啊，弟弟妹妹知道又得說我偏心了。”楚衛華警告。
“知道，”楚愈痕笑著，把湯喝得幹幹凈凈，一滴不剩。
他每天最開心的，就是來找父親，因為可以開小竈。這是他們倆的秘密。
吃完米線，臨走時楚衛華還是稱了三斤米線，說剛才都是玩笑，他有的，弟弟妹妹也要有，還有媽媽，更不能落下。
楚衛華那時候又高又壯實，一身的幹勁，凳自行車一腳能登出去二三米。
要不是那夜的雨太大，阻力大，他能飄得更遠。
楚愈痕坐在父親身後，激動得咯咯直笑。
“聽說今天你幹哥哥回來探親，你看見他人沒？”楚衛華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八歲的楚愈痕還沒長開，身上那件大人穿的雨衣幾乎將他完全遮住，不仔細根本看不出後面坐著人，倒像捆了坨膠帶。
“看見了。”他的聲音埋在雨衣裏，不算清楚。
“老青家出息啊，你幹爹，老幹部！你這幹哥哥，我發小！小時候光著屁股一起滾過草堆的，這麽多年沒見。人生意做得可大了，光他開那輛車，聽說就是百八十萬的。”楚衛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說，“你千萬要爭氣啊冬生，將來考個好大學，也走出這大山。”
“為什麽一定要走出去？”楚愈痕說，“留在這裏不好嗎？”
“好個屁，你是沒吃過這苦！”楚衛華說，“你看老子每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好嗎？我這輩子，算是出不去了，但我有你們啊，將來，你兄妹幾個都給我出去，替老子看看外面的光景，我還沒出去過呢。”
“其實我也想出去，隔壁你那幾個叔，都去了沿海打工，聽說都賺了大錢，我呀，就是不放心你們娘兒幾個，不然早出去了。”
“那你走唄，家裏有我。”楚愈痕奶聲奶氣說。
楚衛華笑一聲：“行啊，有點當哥哥的樣子了。不過，算了，男子漢頂天立地，好腳好手的，哪舍得讓你個小不點兒負擔啊，你給我好好念書，將來也出息出息，考個清華北大啥的，光宗耀祖……完了，完了……”
連著兩聲驚吼……楚愈痕只覺前面閃過來一陣刺眼白光，照得豆大的雨水滴滴分明。
緊接著，尖銳的“刺啦”聲劃破黑夜，“轟”一聲巨響，伴隨著父親石破天驚的哀嚎，身後的楚愈痕當場飛了出去，砸進了幾米開外的溪水溝裏。
腦漿像被人用棍子攪過，天旋地轉，頭暈眼花，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撞出來了。
“砰”一聲，楚愈痕掉進水潭裏，水花震天高。
爸……他下意識發t聲，然後就灌進了大口水，差點窒息喪命。
他拼盡最後一絲神智游上岸，慌亂地看向公路邊，然而只看見半邊已經逃逸的車屁股。
“爸，爸……”楚愈痕的腹部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劃破了，一陣鉆心疼痛，他顧不上自己，失魂落魄地在漆黑的夜裏一通亂抓。
“爸爸……”
沒有人應。
“爸，爸……”
還沒人應。
過了好久，天邊響起“卡擦”一聲驚雷，他憑借那道火花，終於看見了躺在河灘上的父親。
他驚慌地跑過去，躬身用背擋住雨水，哭得撕心裂肺：“爸爸！爸……”
又是一道驚雷，他看清父親雙目緊閉，脖頸下有一坨圓石頭，石頭不斷地溢出鮮紅的血，那血多到連雨水都沖洗不完……
荒山野嶺，大雨滂沱，楚愈痕喊破了喉嚨，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他脫下外套蓋在父親臉上，轉身就往鎮上跑，小小的身影在雨中狂奔，跑掉了兩只鞋，腳底的皮肉被碎石渣割出一道道口子，血混著雨水一起滲進泥巴地裏。
那天，連帶著他驚天動地的呼喊與無助，連同他兒時的最後一抹光亮，一並淹沒在了那場雨中，淹沒在了那聲撞擊聲裏，淹沒在了肇事逃逸的那半個車身裏……
那個雨夜，那張車，奪走一個普通家庭雖然清貧但幸福知足的生活，讓受害的老實人因為錯過最佳搶救時機，而再也沒站得起來。
這麽多年，父親的聲聲痛苦哀嚎，和楚愈痕心腹部的疤在經年累月中血流成河。
這些傷陪著他度過潦草痛苦的童年，酸澀拮據的少年……直至今時今日，仍然後頸十足。
青靖川走近咖啡館，放好傘，走過去在青年人對面落座，卻被他毫不掩飾且渾然天成的幽沈目光怔得不輕。
本以為自己看人已經夠準，卻還是低估了這孩子的隱藏能力和偽裝能力。
一個人要抱有怎樣的決心，才能把自己粉飾得這般毫無痕跡？
人情世故，行事談吐，不僅騙過了自己的女兒，也躲過了他們老青家的慧眼。
他的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一種覆雜化，能做到深情與仇恨兩不耽誤。
青靖川就這麽看著對面這個比自己小著二十多歲的青年人，陷入深深的沈思。
說實話，對於楚家，直到現在他都是愧疚的，所以才會一再想彌補，即便知道自己的女兒跟他戀愛，也睜只眼閉只眼，讓他們年青的自己折騰去，折騰到感情淡的那天，明白了其中差距，自然也就分開了。
他是這樣想的。
直到過年前，妻子偶然間發現公司的監控有他出現的畫面，於是順著查下去，才震驚地發現，這些年這孩子都在。
那一刻青靖川也才恍然大悟，楚愈痕，知道真相。
他是來報仇的。
而他們的女兒在他手裏，就是只待宰羔羊。
服務員拿著菜單走過來，打破了雙雙沈默的局面，青靖川先開了口，問：“吃點什麽？”
楚愈痕沒什麽情緒道：“直接說吧，約我出來有什麽事？”
青靖川對服務員說兩杯咖啡，醞釀須臾，嘆氣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楚愈痕纖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淡聲道：“八歲。”
八歲？青靖川愕然。
“確切來說，你肇事逃逸的第三天。”楚愈痕仍舊雲淡風輕。
青靖川額角一抽，問：“根據什麽？”
“重要嗎？是你不就完了。”
“……你最早一次來北京是什麽時候？”
“八歲，你肇事逃逸的第三天。”
事發後他就來過北京了？來做什麽？他們當時怎麽不知道？
青靖川問：“你那時候怎麽來的？住在哪兒？有沒有去過我家？”
這邊直接不說話了。怎麽去的？住哪兒？是不是去過青家，真可笑。
楚愈痕扭頭看著窗外的雨，沒什麽耐心道：“沒別的事了？”
咖啡來了，青靖川推了杯放在他面前，然後給自己點了支煙，說：“那晚，我真的太害怕了，也不知道撞到的是誰。後來知道是你父親，我真的非常內疚，直到現在也內疚。我回去看過他，也給了他一筆還算說得過去的錢，他沒收。”
是啊，太害怕了，所以跑了，連自己撞到誰，撞到幾個人都無所謂關註。
他去探望，已經是事發後的一年，遲來的賠償比草賤，早就回天乏術。
況且，他當時也沒說是他撞的人，只說去看望，然後給了一點心意。
那點心意算得上是一大筆錢，楚衛華當然不可能收。
楚愈痕冷笑一聲，也只能冷笑。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沒告訴你爸爸？”青靖川問。
“告訴他什麽？”他正眼看過去，眼神犀利如刀鋒：“告訴他，他曾經引以為傲的發小撞翻他後連夜潛逃，導致他失去最佳搶救時間，最後落得個終身殘疾的下場？然後，把你告上法庭？他念舊，不會那樣做，只會徒增感傷。”
青靖川低垂著頭，久久沒能發得出聲。好久才說：“去年我們家出事後，你父親打電話跟我說，如果不嫌棄，可以把晨晨送去你們家避避，是你的意思嗎？”
“是啊。”楚愈痕答得很快。
青靖川握了握拳頭，“這我就不懂了，以你對我們家的痛恨程度，不是我們越慘你越痛快嗎？伸這把援助之手，是為了什麽？覺得不夠過癮，想通過傷害晨晨來讓我們痛得徹底？”
“我沒有你們那麽黑的心。”楚愈痕平靜道，“她是她，你們是你們。”
青靖川說：“那就更奇怪了，你如果不是出於報覆心理才讓她去你家避難，那是出於什麽目的？去年之前，你們認識？或者說，你們見過？”
楚愈痕沈默，沒回答這個問題。
青靖川往後靠去，吸了口煙，說：“不管什麽原因，作為她的父親，我現可以明確告訴你，你們不可能了。
我錯在前也好，你的反擊報覆也罷，已經扯不清。
她媽媽正在告訴她實情，她知道後，自然也會明白跟你們再無可能的道理。”
楚愈痕拿煙給自己也點上，深深吸一口，吐出煙霧，沒接話。
青靖川說：“最後，我還是好奇，我們家破產，你在這之中扮演著什麽角色？做了哪些事？”
楚愈痕三兩口熄滅煙，掀了下眼皮，雲淡風輕笑一聲：“我哪兒有那能力，高看我了。”
“不愧是聰明人，即便是現在說話也滴水不漏，不留任何把柄。”青靖川由衷還有心思誇讚，“你，是個能人。”
雨小了，楚愈痕看了眼時間，作勢要走。
青靖川喊住他，道出了今天的來意：“愈痕，關於你父親，我誠心道歉，如果你需要經濟賠償，隨時可以開口。如果你想起訴我，我願接受法律制裁。
至於我的公司破產，你做了多少，別人做了多少，我們自己的原因又有多少，扯不清了，我跟莊妍也沒想過怪罪在你身上。再說冤有頭債有主，這記悶棍，我受下了。”
略頓，他正色道：“楚青兩家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怨我，是我沒處理好，很遺憾。
我們全家準備移居國外，如果你還念跟晨晨的一丁點舊情，放過她吧愈痕。
如果是報覆的話，你的目的達到了，我跟她母親真心求你放過。”
“因為，那傻姑娘為了你，已經把國外的所有比賽項目都取消了，白白浪費了那麽好的天賦，再這樣下去，只怕連前程都要葬送了！學了這麽多年的大提琴，就這麽樣葬送，真的很可惜。”
楚愈痕玩打火機的手赫然頓住，眉心擰出一道不易察覺的痕跡。
雨停了沒多久又下起來，那杯不曾被碰過的咖啡早就冷透，楚愈痕連抽了三支煙，起身出門，帶上頭盔冒著雨沖回了工作室。
.
比起嘈雜的雨聲，青晨的房間安靜得可怕。
近一個多月來，她接受了公司已經破產的事實，不停地接各種演出，大的，小的，只要有出場費，她都去，長了閱歷，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每一場演出楚愈痕都在，只要他在，她就很安心。
而今，真像暴露，那些醜陋的，瞞天過海的往事擺在眼前，血跡斑斑，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她，他跟楚愈痕之間，有無法跨越的海勾。
繼上次破產後，又是一次巨變。而且，這次更為徹底。
她從小引以為傲的，儒雅，謙遜，平易近人的爸爸，竟然撞到人後連夜逃跑，導致被害人終身殘疾。
從小溫婉大氣的媽媽，高傲起來令人震驚，運籌帷幄的手段依舊了得，為了讓她出國留學，為了斷她後路，房子都要賣了。
至於楚愈痕……
夜已經深了，還有買家來看房子，青晨豎著耳朵聽了下一樓的動靜，t推開窗，幾步跳下了窗臺。
這也是她第一次靠翻窗才能出家門，動作雖沒有那個人的敏捷，但也沒多吃力。
照著之前楚愈痕走過的路，青晨冒著雨很快就翻出了鐵欄，又往前走五百米，正好遇見來接自己的網約車，她於是開門坐了上去。
司機見她落湯雞似的，擔心會弄濕墊子，特意給了她一個塑料袋，讓她墊著坐。
青晨道了聲謝，把塑料袋墊在身下。
車在雨中前行，速度算不上快。
雨天容易把人的情緒放大，回憶也會泛濫。
青晨想起他跟楚愈痕，似乎有好多事都是發生在了這樣的雨夜。
第一次跟他近距離暧昧，是在沙場的小房子裏，她跟他一起去查成績，也是在那一夜，她因為淋濕衣裳而穿了他的衣裳，還睡了他的床，他還冒雨背她去上廁所。
司機是個中年大叔，在後視鏡裏連連看她數眼，忍不住問道：“姑娘，是跟男朋友吵架還是失戀了？看你臉色白得像張紙，失魂落魄的。何必啊，人生之路還很長，好好充實自己，提升自己，將來什麽樣的帥哥找不到啊？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兩情若是長久時，又且在朝朝暮暮是吧？人這一生，會遇見很多道坎的，過得去你要過，過不去你也得過。萬事想開點，看開點。”
青晨跟行屍走肉似的，沒有接話，大腦繼續播放著電影般的片段。
又一個暴雨天，她因為被人潑水，導致高燒，直接暈倒在了雨裏，好在被楚愈痕穩穩接住。那一夜，他們更暧昧，更心照不宣。
不過，這都是青晨自己的心裏獨白罷了。
在他的世界裏，那到底是暧昧，還是……別有用意，就不知道了。
畢竟她曾以為的以為，幾乎都是自己的猜想，以前以為很對，現在看來，好像都不對。
有關於楚愈痕內心，到底有幾分情，有幾分恨，又或者全都是恨，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拿跟他的那些過往來說，一幕接一幕，夢幻得像童話。然而，童話具有夢幻性，不切實際性，是會破滅的。
天意吧，想著想著，出租車刷一下從之前約會的廣場飄過，青晨的思緒便停在了廣場上。
大雪天裏，他在那裏把她扛在肩膀上，舉得高高的，只為她能看見人潮裏唱歌的歌手。
再往前，是他們做手工陶藝的地方，想到這裏，青晨至今都還沒查他寫在杯子上那串代碼是什麽意思。
還需要查嗎？查出來後呢？即便是甜言蜜語，又有幾分真？
出租車一路往前，是他們經常吃飯的花園餐廳。可笑的是，就在前兩天他倆才來過，店老板還調侃他倆的顏值簡直是絕配，問有沒有興趣合體拍情侶廣告。
畫面一閃，不知道出租車師傅怎麽繞的，會從那家希爾頓門口路過。她跟他年前在這裏開過房，雖然沒到最後一步，但也做了好些少兒不宜的事。
接下來，就是他的工作室了。
青晨在這裏下車，店面早就關了，雨還在下，她站在屋檐下，在想要不要進去，還能不能進去？
畢竟，她現在是他仇人的女兒。
雨水模糊了夜色，也模糊了青晨的眼睛。
沒過多久，一道刺眼的光由遠到近射過來，隨即那輛酷帥的機車便停在了她面前。
楚愈痕居然也來了這裏，在此之前，他們沒有聯系過，該說這是默契嗎？
青晨一時沒反應過來，兩只霧蒙蒙的眼睛還一動不動地盯著來人。
楚愈痕取下安全帽，一只腳踩在地上，斜斜地坐在車上，上下打量了番眼前人，視線最後落在她圓圓的眼睛上。
隔著瓢潑大雨四目相對，什麽都變得模糊，也變得渾濁。
在青晨這裏，現在這個局面無疑是突發性的，算得上巨變，驚變！
而在他那裏，肯定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畢竟，全程蒙在鼓裏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全程運籌帷幄執掌全局的人，是他楚愈痕。
青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見他，控制不住，就來了。
楚愈痕的眼睛很黑，視線很沈，比黑夜還沈，再多的雨水都洗不幹凈的那種沈，他就這麽看著她，不說話。
青晨被他盯得不自在，先開了口，聲音很平靜：“我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也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