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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第十夜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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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第十夜 01

古老的摩圖羅樹已經燒成黑色,夜風經過時,脆弱的碎屑簌簌而下。

聞奚習慣性地碰碰冰涼的耳機,走到黑漆漆的樹坑邊。那裏有斷裂的臺階通往地下,壯觀的城市廢墟隱匿在黑暗中。

陸見深在這裏跪了三天,然後獨自進入了地下廢墟。那是陸見深自己的路,他遲早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隨著臨近日出,雪原的溫度開始變得宜人。石頭上的冰融化為細流,然後幹涸。聞奚坐在樹下發呆,偶爾摩挲著手腕上的水晶。

陸知漁沒有寫過那個水晶棱體究竟是做什麽用的,但它看上去應該很重要——重要到她不能透露它的作用。

聞奚想著想著,慢慢睡著了。雪早就停了,偶爾會有細軟的風經過他的發梢,讓他向來警惕的神經突然驚醒。

反覆幾次後,他聽見有人從樹坑裏爬了出來。他聞到一股潮濕的灰塵撲面而來,然後是熟悉的冷淡氣味。聞奚懶得睜眼,歪歪扭扭地倒向一旁。

有人及時讓他靠住,聲如融雪:“你在等我?”

聞奚懶懶地抓住他的衣襟,調整一個舒適的姿勢:“做夢呢。”

剝開糖紙的聲音讓聞奚瞇起一只眼睛,入目是陸見深臟兮兮的臉和衣服。露指的手套扯掉,手倒是十分幹凈。修長的手指捏著一顆汽水糖遞到聞奚嘴邊。

聞奚抿住糖,哼哼道:“怎麽,賄賂我啊?先說好,我不會輕易原諒你。”

酸甜的氣味從舌尖蔓延,清新得好像洗去一身汙濁。他擡眸盯著陸見深臉上的灰塵:“找到了嗎?”

那雙漆黑沈靜的眼睛漸漸泛起悲傷:“2141年12月31日,這裏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城池的絕大部分被傾斜的山體壓碎,在如今連碎片都很難分辨。

“她最後待在第五實驗區,和梁喻一起。”

聞奚從兜裏掏出那張全家福,對著夜色端詳:“你長得和他們倆都很像。”

他碾平照片四角的褶皺,塞進陸見深手裏,陸見深安靜地凝視了一會兒,輕輕放入褲兜。

“等這一切結束了,”聞奚開口道,“我們再去把他們帶出來。”

“嗯。”

聞奚歪著頭和他對視,在那雙寂靜的眼睛裏看見自己:“那你呢,為什麽回來,是因為遠航計劃失敗了嗎?”

陸見深搖頭:“遠航計劃沒有失敗。距離較近的人造衛星突然爆.炸,我提前半年醒來,決定返航。”

近北空間站泊有數艘計劃內的飛船,他將計劃告知女媧系統,隨後駕駛一艘備用航船返回地球。如果一切順利,空間站配備的女媧系統會在他離開後立刻啟動遠航,其餘休眠者會保持休眠狀態隨飛船航行至計劃內的既定軌道,去往宇宙的不同方向。

聞奚說:“為什麽返航?”

“因為我承諾過,誓死效忠人類,絕不退縮、永不放棄,至死方歸。”

那些在天問學院發過的誓言成為他的道路,唯一的道路。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麽。”

只有來處才有答案。

聞奚想,哪怕是陸知漁也不能確定陸見深到底是什麽。

陸見深的眼中露出一絲迷茫,但他對此並不避諱:“我有梁見完整的記憶,但我想,我比他更清楚地記得一切。”

他像一個飄蕩在信息池中的幽靈,任何途徑此地的都成為他的一部分。又或者,他只是作為梁見存在於信息池裏的幽靈。

聞奚說:“所以你也記得,她很愛你。”

“……是。”他的眼睛和聲音都充滿極其覆雜的悲哀。

平靜下有一股微微顫動的情緒,在被強力的理性壓制住,正如在漫長的時間裏他習以為常的那樣。

在聞奚即將觸碰到那樣矛盾的悲傷時,忽然懶散地張開雙手勾住陸見深的脖子:“我累了。”

過了幾秒,陸見深勾住他的大腿,毫不費力地將他抱了起來。臨走前,陸見深回頭看了一眼樹坑的方向。

晨曦清光跟隨摩圖羅樹的灰燼落在地面。

他想起,那個與古樹融為一體的“摩圖羅”其實也曾出現在陸知漁的筆記中。梁見年幼時進過一次實驗區,見過那個打掃花園落葉的盲眼少年。

或許是地震來臨時他仍然在安靜地工作,摩圖羅樹剛好救了他。

就像摩圖羅樹的枯枝在冰湖中纏住陸見深一樣,雕零的古樹認出了流淌的血液中曾經屬於它的一部分。

……

陸見深將聞奚帶回了回字形的建築物。聞奚睡了很久,警覺敏感的神經在意識到陸見深不會離開後才慢慢放松,不再因為外界的一點動靜立即驚醒。

中途醒來時,聞奚看見陸見深就坐在自己身旁。上半身靠著墻,抱手閉眼。陸知漁的手稿置在桌邊,或許是又讀了一遍。

聞奚聽見他極其清淺的呼吸,心道這不就是個人類嗎,有什麽分別。

一只手掌遮住聞奚的眼睛。

“還早,可以多休息。”

聞奚拉下他的手腕,仰視著陸見深。那雙平靜的眼睛就這麽註視著自己,一動不動。

靜默的空氣讓聞奚有些不習慣:“不讓我看你,那你看我幹嘛?”

他報覆性地咬了陸見深的手一口,不想陸見深剛好抽回手腕,食指卡在聞奚的齒縫邊,恰巧咬住。溫熱的唾液沾濕了冰冷的手指,稍微一動便碰到軟乎乎的舌。

聞奚一楞,沒有擡眸看對方的神色,若無其事地把他的手指撥出來,然後用陸見深幹凈的衣角蹭了蹭。他再次閉上眼,感覺到沈默的目光緩緩經過自己,從額頭到鼻尖,再到唇瓣。

有一層薄繭的手指替他抹掉了唇角的水漬。

被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膚紅得發燙,連帶著嘴唇也燙。

聞奚忽然睜眼,一個翻身坐在陸見深腿上。他撐著陸見深的肩膀,弓起身體,像一只正在試探的貓科動物,美麗而危險的氣息隨著呼吸越靠越近。

然後停留在距離陸見深嘴唇五厘米的地方。他感覺一只冰冷的手捉住自己的後頸,並沒有用力,而是近乎安撫。

於是聞奚朝他的嘴唇吹了口氣,低聲如柔風:“你在等什麽?”

聞奚不再動作,就保持弓身的姿態,如捕獵者按住獵物。他的“獵物”註視著他,百葉窗漏下的光線悄無聲息地落入深潭,眉眼被吞沒於黑暗時,獵人與獵物的位置也在悄無聲息地變化。

聞奚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正預謀逃脫時被捏住後頸。

砰、砰。

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隊長,你醒了嗎,來吃飯啊?”李昂大聲詢問。

聞奚朝陸見深挑眉,在自己後頸的手指悄然松開。

“馬上。”陸見深低聲答道。

“搞快啊,不等你了。”李昂丟下一句。

他走出兩步,忽然狐疑地回過頭,這是聞奚的房間啊:“不是,剛才誰在回答?”

回答者正背靠墻壁,面對一只嗅聞的貓。成人體型的大貓對他的無動於衷露出明顯的不耐煩,一個輕松的跳躍,翻下了床。

“忘記告訴你了,”聞奚慢條斯理地整理衣物,遮住一身的繃帶,“現在我才是隊長。”

-

井與的手術很順利,精密的儀器幫他保住了腿。只不過他還需要休息一段時間。考慮到眾人受傷的情況,他們只能在原地休息一陣。

賀迦和眾人一起整理了目前的情況。雪原位於汙染環中央,只有一處已被摧毀的深域主機。按照黑天留下的零碎記載,賀迦已經讓仿生人去清理周圍的地下基站了。

至於第五號秘密實驗區的狀況……

聞奚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見陸見深姍姍來遲。他好像洗了個澡,頭發尚未完全吹幹,細小的水珠順著頸部沒入衣領。

至於這麽潔癖嗎。

“第五實驗區所有裝置都已被地震摧毀,”陸見深在聞奚身旁坐下,腰背挺直,“沒有發現其他深域主機。”

李昂奇怪道:“可這裏不是誕生地嗎?我以為會有一個類似於終極運行機器之類的東西,只要摧毀這個運行機,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蕭南枝正在和蛋卷玩,忽然擡起頭:“深域系統是去中心化分布,宙斯主腦可以存在於每一個深域主機之中。全世界一共有十二臺主機,除去我們已經毀掉的三臺,還有九臺。”

“如果黎明組部能集中火力,應該不是難事。”虞歸說。

早早懷疑道:“真這麽輕松嗎?”

“摧毀所有主機不代表宙斯就不存在了,”聞奚想起關鍵的一點,“深域系統的覆蓋面太廣,它也可能存在於信號經過的硬件設施。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水晶棱體會不會和陸博士提到的Plan B有關。”

陸知漁封存的鐵皮盒子裏也留下了一枚灰色的花瓣水晶,加上聞奚手上的四枚,一共五枚。

還剩一枚沒有找到。

陸見深對此物的用途也沒有任何線索。或許只有完整的棱體才能還原真相。

一直沈默的賀迦忽然開口,僧人的目光如炬:“我知道在哪裏。”

所有人看向他。

“不用說出名字。”聞奚提醒道,為了防止任何被竊聽的可能。

賀迦說:“我也在等待他們的消息,至少還要一個月。”

“你怎麽知道?”早早不由自主地質疑。

聞奚倒是松懈下來,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各位,看來還能再睡一個月。”

仿生人送來飯菜時,聞奚差點餓得暈倒了。他細細一看,卻發現只有特別簡單的素食。

……更餓了。

除了陸見深很平靜地接受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見。賀迦解釋道:“黑天地區在人類歷史上的某一個時期為了減少碳排放大力推行素食,因此也傳承至今。”

他頓了頓,補充道:“附近冰層中也有少量魚類,下次天黑時各位可以自取。”

聞奚扭過頭,發現那些仿生人也在旁邊的長桌挨個坐下了。他們什麽也不吃,只是安靜地對坐著,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正要奇怪,賀迦雙手合十:“食不言。”

……

結束沈默的一餐後,聞奚又開始犯困。他順著長廊走到房間門口,突然停下,叫住陸見深。

回到房間後,聞奚解開繃帶趴在床上。他身上不僅有割傷,還有穿刺傷。撥開繃帶的身體幾乎沒法看,尤其是後背,消毒軟巾每經過一寸傷口邊緣他都會呼吸驟緊。

“這地方的麻醉怎麽只管兩天啊,嘶——”聞奚咬住自己的手。

陸見深的手一頓:“表皮麻醉不能當止痛藥,幸好沒有汙染素註入。”

聞奚哼道:“你倒是挺熟練的,以前在天問學院的時候也經常幫人上藥嗎?”

“偶爾,”陸見深瞟了一眼吃痛的人,開口道,“那幾年,我認識的人不多。”

聞奚說:“你是瞞得挺久,連周維是你同學都沒說過。”

“我沒有隱瞞。周維他……”

陸見深突然的停頓讓聞奚意識到:“你已經知道了?”

“嗯。”

“抱歉,失去認識的人一定很難過。”

“……不,保護雨澤基地是他的願望,他做到了,不再有遺憾。”

那是作為生命存在的意義。

聞奚沈默了一會兒,問道:“那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麽?”

“保護人類。”

“那也包括我?”

冰涼的手指蘸上消毒水,緩緩經過聞奚後背那些新添的或是經年已久的傷疤。在那些細微的顫栗和起伏的呼吸中,聞奚的痛覺好像被緩慢分解了。

“保護你,是另一個願望。”

聞奚一僵,耳朵突然不聽使喚,燙得發疼。心臟的位置也燙,只不過是又癢又悶,隔著薄薄一層皮膚怎麽也撓不到。

突然的掙紮或許被身後的人理解為難以忍受的痛楚,於是五根手指溫柔而不容置喙地按住他的脊骨,上藥的手指卻越發輕柔。

……舒服得有些過頭了。聞奚想。

否則他怎麽恍惚間覺得有人俯身親吻他側腰的舊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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