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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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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趙儷娘。

原來胡氏的原本姓趙, 喚作儷娘。

喬翎心想,她看起來可不像是寂寂無名之輩啊。

再低頭去看手上的那份拜帖。

病梅敬上。

【病梅】又是什麽?

胡氏,不, 趙儷娘口中的“我們”嗎?

她打開了手裏的那份拜帖,窺見內裏的東西之後, 微露訝異之色。

居然是一篇文章。

“……有人說,梅花憑借彎曲的姿態而被認為是美麗的,如若挺直, 也就失去了風姿,憑借著枝幹崎嶇歪斜而被認為是美麗的,一旦端正, 就失去了情致……”

“有的人把這隱藏在心中的特別嗜好告訴賣梅的人, 讓他們砍掉端正的枝幹,培養傾斜的側枝, 摧折它的嫩枝, 阻礙它的生機,用這樣的方法來謀求大價錢, 於是天下的梅, 都變得病態了。”

“我買了三百盆梅, 都是病梅, 傷痕累累, 沒有一盆是完好的。”

“我為它們流了好幾天淚, 痛定思痛, 終於發誓要治好它們。”

“我放開它們, 使它們順其自然生長, 砸掉那些盆子,把梅重新種在地裏, 解開捆綁它們棕繩的束縛,哪怕耗盡心力,一定使它們恢覆和完好。”

“我本來就不是世俗的愛梅之人,只是喜愛梅花最原本的形態,心甘情願受到辱罵,開設一個病梅館來貯存它們!”

文章的名字,喚作《病梅館記》。

喬翎將這不算長的一篇文章看完,再去回想趙儷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病梅,是一個如同無極一般存在著導向綱領的組織嗎?

張玉映在旁聽了全程,不免有些憂心:“胡太太,不,這位趙娘子……”

喬翎忽然說:“她要離開神都了。”

趙儷娘不想跟喬翎作對,因為實際上,當下喬翎與她並不存在什麽利益沖突,跟喬翎作對,對她沒有益處,只有壞處。

可二公主也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說得難聽一點,那是一條身居高位、同時也不把人命放在眼裏的瘋狗,趙儷娘如若拒絕了她,一定會被扣上一個不識擡舉的帽子,繼而被狠狠收拾一頓的。

二公主收拾人的手段,可要比喬翎來得殘酷多了。

趙儷娘未必真的懼怕二公主,但是被後者纏上,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且經了先前的事情之後,毛三太太也已經同兄長廣德侯分家,趙儷娘再繼續留在這兒,其實也無法攫取到什麽了。

再去想想這一切的根源……

喬翎不由得理解了趙儷娘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她的運氣真的不怎麽好。

喬翎手指摩挲著下頜,又想起了趙儷娘透露給自己的另一件事來:“周七娘子要做魯王妃了啊……”

張玉映神情微有憤懣,倒是也並不覺得十分奇怪:“要是沒有先前的事情,依照周七娘子的出身和才學,其實是堪做王妃的,而魯王……”

她略微頓了頓,繼而道:“魯王跟二公主看似相似,實則是兩種人。二公主蠻橫,行事容易失去章法,只是因為身份尊貴,有皇室兜底,很少失手。而魯王陰狠,行事謹慎,雖然惹人厭煩,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的拿到他的錯處。”

張玉映這麽說,其實也是存了幾分規勸的意思。

魯王要娶周七娘子做王妃,細細論糾起來,還真拿不到他什麽把柄。

管天管地,還管得著人家娶誰嗎?

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不可?

周七娘子是有過錯,但越國公府該報的官也報了,京兆府那兒該罰的也罰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可以說周七娘子手段惡毒,但是時下的律例就是這麽規定的,當初也是你們自己決定去報官處置的,現在沒理由再反悔啊?

到最後,這事兒就像是緊卡在喉嚨管壁上的一口粘痰,吐不出來,但是惡心!

喬翎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裏邊卻回想起當日在溫泉莊子裏同姜邁探討過的那個話題。

當日將玉映自太後處得到了特赦手書的消息捅給周七娘子的那個人,會是誰?

這個人是否與魯王有所牽扯,甚至於就是魯王本人?

還有最要緊的,那夥人聚集在一起,意欲報覆昔年的天後,如今的太後,他們的報覆,真的僅僅就只是抓幾個同太後有牽扯的人嗎?

……

曹家。

曹夫人強忍著怒火,好歹從越國公府出去,坐上馬車之後,才發作出來。

“十娘,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稻草嗎?!”

曹夫人忍無可忍:“你怎麽能這麽蠢,怎麽能這麽不會看場合?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又說了些什麽東西嗎?!”

甘十娘低著頭,不做聲。

曹夫人見狀愈發惱火起來:“說話啊,你啞巴了不成?在姜二夫人面前不是很能說嗎?!”

“姜二夫人”四個字就像是一顆火種,倏然間點燃了甘十娘心裏邊的那把亂草,她終於開口了。

“她有什麽了不得的?在我面前擺臭架子,生怕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

曹夫人冷冷地盯著她。

甘十娘微覺畏懼,但又實在厭惡庶妹,憤憤地別過臉去,半句服軟的話都不肯說。

曹夫人明白了:“你是嫡女,姜二夫人是庶女,結果她過得比你好,你心裏不舒服,你看見她就想刺幾句,是不是?”

甘十娘嘴唇動了動,意欲言語,可最後還是沒出聲。

曹夫人因而冷笑起來:“十娘,如果你活到現在還不明白的話,那我就來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贏家,也有輸家!”

“你雖然是嫡女,但你輸了,姜二夫人雖然是庶女,可她贏了!”

“輸了,你就老老實實地認,謹小慎微,低頭做人,如果你既鬥不贏,又不肯低頭,那這個世界就會用規矩來告訴你,輸了還強梗著脖子不肯認的人會被收拾得有多慘!”

“逢年過節,你難道沒跟姜二夫人一道歸寧過?你的母家,趙國公府裏,除了你自己的親娘,還有誰搭理你?人情冷暖,你自己麻了,木了,真的一點都沒感受到?”

“出嫁多少年,孩子都有兩個了,還拿著出嫁前的尊貴嫡女身份來安慰自己呢?別自己騙自己了!”

曹夫人今日既揭了兒媳婦的短,索性也就一起揭了:“成天把嫡庶身份掛在嘴邊,多叫人笑話啊!姜二夫人是庶出,你父親難道不也是庶出?”

“成日如此介懷身份,你有沒有想過,趙國公府的長房跟二房是怎麽看待你的?”

“先前往皇長子府上去,大皇子妃專程跟姜二夫人說了會兒話,輪到你的時候就隨意地略過去了,你難道還不知好賴?!”

這一席話說出來,之於甘十娘而言,當真是萬箭穿心,也不為過。

她倍覺羞憤,更生淒惶,不由得抽泣起來:“憑什麽啊,所有人都喜歡十一娘……可她明明就是個賤人!她跟她那個姨娘一樣不安分——”

曹夫人忽然問她:“你知道大郎如今在做幾品官嗎?”

甘十娘下意識地答道:“正六品……”

曹家大郎現下還很年輕,又非勳貴,這個年紀做到正六品,已經很出挑了。

可緊接著曹夫人又問:“你知道姜二夫人的夫婿如今官居幾品嗎?”

甘十娘顯而易見地頓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從三品……”

曹夫人又問她:“你是越國公夫人嗎?”

甘十娘聽得楞住:“什麽?”

曹夫人很耐心地解釋了一遍:“你是越國公夫人嗎?你有底氣做越國公夫人那樣藐視規矩的人嗎?”

“你敢當眾打皇室中人的臉,領頭不給今上的外家顏面嗎?”

甘十娘怎麽敢?

換成她,頭一天打了二公主的臉,都不用第二天,二公主就能把她揚了!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曹夫人見她還不算是十分的不可救藥,終於有了那麽一點欣慰。

因為前邊幾年,這個兒媳婦實在是把她的底線拉得太低了!

她語重心長道:“你沒有越國公夫人的本事,就得低頭做人!”

“姜二夫人是不是好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個體面人。”

“別管先前閨閣裏邊究竟是你對不起她,還是她對不起你,她願意維系著姐妹倆起碼的情面,你就沒必要傻乎乎地跟她對著幹!”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姐姐,這是你們倆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情,既然改變不了現實,那就改變一下自己的心態——你知道多少人想攀一個從三品的姻親都攀不上嗎?”

“姜二夫人是你兩個孩子的姨母,姜二爺是你丈夫名正言順的連襟,你不要想著把人家夫妻倆搞爛,讓他們跟你一起倒黴,你要是能做到,還至於淪落到今天這種境地?”

“你搞不爛人家,只會叫自己的境遇越來越糟糕,讓滿神都的人覺得你是個爛到不能再爛的跋扈姐姐!”

甘十娘呆坐在馬車裏,緊抿著嘴唇,不肯低頭。

有眼淚要掉下來,她自己擡手狠狠擦了。

曹夫人實在搞不懂她的想法:“什麽深仇大恨,能叫你這樣?”

她由衷地嘆口氣,真心實意道:“十娘,咱們兩家結親,本來也不是純粹地出於感情。那時候你公公他牽扯進了案子裏,希望趙國公府拉他一把,你呢,年紀蹉跎大了,名聲也不算太好,你母親看大郎還算成器,也中了進士,才使人上門說親……”

曹夫人拉著兒媳婦的手,徐徐道:“你進門之前,我就知道你的性子不太好,說實話,我不太喜歡,但是卻沒資格嫌棄你。”

“如果真是性情好,容貌好,又是公府出身的小娘子,怎麽可能屈就我們家?咱們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缺憾,就得彼此體諒。”

甘十娘聽到這裏,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曹夫人靜靜看著,又說:“要是以前,我也就認了,只是你今天做的事情不只是不聰明,甚至於可以說是壞了。”

她語氣嚴肅起來:“你再怎麽看不慣姜二夫人,也不能趕在越國公府辦喪事的時候尋她的晦氣,你針對難道只是姜二夫人嗎?你是在挑釁整個越國公府!”

越國公夫人是個什麽人?

愛憎分明,來歷神秘,又不把世俗規矩放在眼裏的人。

這樣的人,你好好地敬著她,她不會主動針對你的。

但你要是惹到了她,她一定有辦法叫你比她難受一萬倍!

虧得姜二夫人有所顧忌,不願鬧大,不然,十娘在越國公的葬禮上鬧出什麽來,越國公夫人只怕真的會發瘋報覆的!

到那時候,局面可就不是曹家,亦或者是趙國公府所能夠控制的了。

且真的鬧大了,也沒有人會同情甘十娘,亦或者是曹家和趙國公府。

趕在人家辦喪事的時候鬧事,人家要狠狠收拾你,你不是活該?

曹夫人說,甘十娘聽,最後馬車裏陷入了久久的寂靜。

終於,甘十娘哽咽著道:“母親,哪怕是為了我阿娘,我也沒法跟十一娘和解,她姨娘害死了我的小弟弟!她們就是會裝,實際上爛透了,我阿耶一心偏頗賤人,居然也沒有追查……”

曹夫人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兒。

她不由得問:“真的是那位姨娘做的?”

甘十娘斬釘截鐵道:“一定是她做的!”

曹夫人回憶著三房夫人同兒媳婦如出一轍的性情,心裏邊暗嘆口氣:“可有什麽證據,證明就是那位姨娘做的嗎?”

甘十娘為之無言,半晌之後,心煩意亂地擦了把臉:“母親,你也不相信我!”

……

唐家。

天際月色正明,米夫人著人請了兒子,時任大理寺卿唐濟過去說話。

“今天往越國公府去的時候,你岳母說,如若咱們願意,可以叫阿廷隨從你姓米呢。”

唐濟生了一副好相貌,即便人到中年,下巴上蓄了須,也頗有些溫文儒雅的俊逸。

聽母親這麽說,他笑了笑,問:“您是怎麽說的?”

米夫人說:“我當時就給否了。當初說定了是人家娶夫,孩子當然也得隨從人家的姓氏。”

“親家說叫阿廷隨米家姓,是人家通情達理,客氣一些,咱們要是真的答應了,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了。”

唐濟說了聲:“您說的是。”

米夫人把自己當時同靖海侯夫人說的話講了,這會兒才又加了一句:“其實,除此之外,我也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

唐濟面露詢問之色。

米夫人覷著兒子的臉色,告誡他說:“我怕叫阿廷跟了咱們的姓氏,連帶著你也飄了,覺得自己翅膀足夠硬了,回去跟你媳婦大聲說話,再被唐相公給收拾了。”

唐濟:“……”

唐濟稍覺無奈:“您這就太看不起我了吧……”

米夫人哼了一聲:“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千萬清醒點,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連累我晚年不順。”

……

禁中。

夜裏,聖上傳召了貴妃過去說話。

天氣漸冷,殿內燒起了火爐,上邊架一口精致的小鍋,裏邊的湯水已經沸騰了,有咕嘟咕嘟的輕響聲。

貴妃進殿之後,便嗅到了一股甜香氣,是梨子的味道。

聖上坐在爐邊,姿態閑適地烤著火。

貴妃脫掉身上的大氅,近前去行了禮,繼而說:“您倒真是有興致呢。”

聖上溫和一笑,示意她在身旁落座:“三郎前不久進宮來請安,說是希望娶德慶侯府的女郎為妃。”

貴妃有些訝異:“德慶侯府的女孩兒?”

她還記得從前這個小娘子在京中掀起的風浪:“那不就是先前被越國公夫人狀告過的周七娘子?”

“是她,”聖上說:“德慶侯府這一代,就只有這麽一個女孩子。”

貴妃想了想,問:“後來那事兒是怎麽了結的?”

聖上擺了擺手,原本侍立在他身後的大監便會意地從案上抽了一份文書,雙手遞到貴妃面前去。

聖上說:“都在這兒了。”

貴妃朝大監頷首致意,將那份文書接到手裏,打開從頭到尾瞧了一遍,卻是京兆府就此事出具的記檔。

遵從本朝律例,賠錢了事。

貴妃沈吟幾瞬,又問:“那德慶侯府呢?”

雖然看起來,德慶侯府只是因為周七娘子而牽涉到此案當中,只是畢竟是一樁直指千秋宮太後的大案,誰又能說周七娘子不是德慶侯府推出來用以遮掩的幌子?

聖上從鍋裏盛了一碗甜梨湯出來:“這案子還在審訊呢,眼下還沒有結果,看起來,德慶侯府同此案無關。”

貴妃神色微微一頓,面露思忖之色。

聖上也不催促,只靜默地等待著,間歇裏吹一吹剛盛出來的那碗甜梨湯,輕啜一口之後,同大監說:“好像有點苦?不然,還是再加點糖吧。”

大監應了一聲,很快便送了雪白晶瑩的糖塊過來。

聖上一氣兒往鍋裏邊加了七八塊才停手,重新盛了一碗出來,再啜一口,終於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他替貴妃也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去。

內侍們垂手立在殿中,一言不發,只有數十盞宮燈靜靜地燃燒著,點綴著這稍顯寂寥的夜晚。

如是過了許久,貴妃終於微微頷首,說:“既然三郎自己願意,那就是這位周七娘子了。”

聖上倒真是有些訝異了:“我以為你不會情願呢?”

貴妃單手捏著碗裏的湯匙,微微一笑:“剛巧三郎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別讓他去禍害好人家的姑娘了,周七娘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配他,倒是剛剛好。”

聖上聽得笑了,詢問她:“那就這麽定了?”

貴妃低頭喝一口甜梨湯,同時輕笑道:“您已經決定了的事情,什麽時候會真的聽取我的意見呢。”

繼而她蹙起眉來:“有點太甜了。”

聖上溫和道:“那就不吃了。晚上吃的太甜,其實不好,第二天容易喉嚨痛。”

貴妃靜靜地註視他幾瞬,忽然間站起身來,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殿中近侍們因為貴妃的失儀而微微變色。

聖上反倒神色如常,轉而吩咐大監:“外邊風冷,她走得急,忘記穿大氅了,你追過去帶給她。”

大監不動聲色的應了,行禮之後追將出去。

……

賜婚的旨意到了德慶侯府,著實叫周家人大吃一驚!

魯王!

怎麽偏許給他了?

這樁婚事,真沒法說是好是壞。

說壞吧,再怎麽著,那也是正經的親王啊,魯王的母家,也是諸皇子之中最顯赫的了,母親又是六宮之首的貴妃。

可真要說好……

這位也實在不能說是良配。

只是自家這邊……

如今也不能算是什麽良配了吧?

都在商議著要把她送到莊子裏去度過餘生了……

從前看聖上為東平侯府出身的大苗夫人做媒,將其許給了已故的承恩公,那時候德慶侯府的人物傷其類,在邊上唏噓幾句也就是了,這會兒刀子真的割到了自己家,那可就格外的能感覺到痛了!

且在某種程度上,魯王還比不上承恩公呢!

至少大苗夫人嫁給承恩公,不必擔心被卷進奪嫡之亂裏,且後來還想方設法和離了。

可嫁給魯王呢?

想跟這位和離?

想都別想!

德慶侯世子聞訊之後大驚失色,沈吟再三,終於去尋德慶侯說話,也不遮掩,便開門見山道:“聖上賜婚,不能推辭,只是事關重大,還是讓三弟辭官,在家靜居讀書吧。”

德慶侯默然許久,終於吐出來一句:“也好。”

上邊父親和兄長敲定了主意,周三爺只得從命。

三房太太難受得要命:“你正當盛年,正是該奮發進取的時候啊!”

又說:“真在家讀書,叫魯王怎麽想?這不是擺明了不願意跟他有所牽扯嗎?可女兒嫁過去了,那就是正經翁婿,怎麽可能什麽幹系都沒有!”

被迫辭官,周三爺自己難道不難受?

只是事到如今,又能怪誰呢?

人還是得往前看。

他著人去請了女兒過來,苦口婆心地勸道:“咱們爺倆今天敞開天窗說亮話,先前的事兒,走到哪兒去也是你做得不對,現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吃的教訓,都是你該得的,只是我跟你阿娘向來驕縱你,總覺得女孩兒多疼愛些也沒什麽,把你給慣壞了,這一點上,我們也有錯。”

周七娘子到底不是鐵打的,這些日子在府上沒少受長輩冷眼教訓,這會兒聽父親如此言說,傷懷之餘,也覺窩心,鼻子一酸,流下淚來。

三房夫人在旁聽著,也覺惻然,不由得別過臉去拭淚。

周三爺見了,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過去的事情咱們都不提了,就說說當下的婚事。”

“聖上賜婚,旨意已經下了,再也無從轉圜,你要是打死不想嫁給魯王,那就索性一咬牙,一閉眼,吊死算了……”

三房夫人急忙打斷他:“你胡說什麽呢?!”

周三爺嘆了口氣,沒看妻子,而是繼續看著女兒:“你要是覺得沒到這個份上,那就得想想,嫁過去之後該怎麽過。”

周七娘子只是壞,並不是蠢,她做過的事情之所以被揭發出來,是因為遇見了一個手段神鬼莫測的喬翎,而不是因為她自己行事不慎,出了紕漏。

她很清楚:“魯王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他只是想用我來打越國公夫人和張玉映的臉。”

周三爺欣慰之餘,又不免有些感傷:“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那就再好不過了。”

周七娘子看著父親,再轉目去看一旁的母親,短短數日而已,兩人都眼見著蒼老憔悴了許多。

她心下一陣淒楚,不由得跪下身去,鄭重其事地朝爹娘磕頭:“是女兒不孝,叫阿耶阿娘擔心了,叫你們在外蒙羞,我真的是……”

三房太太趕忙將她攙扶起來,哽咽著道:“難道我們是外人不成?說這些做什麽呢!”

周七娘子說:“阿娘,您再陪我去一趟越國公府,向張玉映致歉吧。”

三房太太還記得先前被梁氏夫人羞辱的事情:“我前回過去,都那麽低三下四了……”

周三爺忍不住埋怨說:“你怎麽還不如一個孩子懂事?人家見不見,是人家的事兒,咱們去沒去,是咱們的事,難道你連這都不明白?”

浪子回頭,總比死不悔改好聽,丟掉的顏面,能撿回來一點是一點!

三房太太見丈夫和女兒都這麽說,也就沒再吭聲,重整旗鼓,吩咐人備了禮,再度往越國公府去了。

……

喬翎聽人說德慶侯府的三房太太協同周七娘子登門,求見自己和玉映之後,倒是覺得有些新奇。

她問侍從:“有說是來做什麽的嗎?”

侍從說:“那兩位說,是來向您和張小娘子致歉的。”

喬翎不置可否,張玉映倒覺得訝異了:“周七娘子也來了?”

侍從說:“她們母女倆一起來的。”

張玉映用探尋的目光去看喬翎。

喬翎抱著茶杯喝水,註意到她的目光,很平和地道:“我個人不是很想見她們,但是,如若你想見一見的話,我也沒有異議。”

張玉映搖頭失笑:“我跟她們有什麽好說的呢。”

轉而同那侍從道:“不見,打發她們走吧。”

侍從應聲而去,不多時,又來回話:“周七娘子說,先前是她糊塗,對不住張小娘子,這回是專程來向您致歉的,請您一定要見一見她,她好當面向您謝罪。”

張玉映淡淡道:“她要道歉,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要我原諒她,這絕不可能——把我說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她。”

侍從匆忙去了,很快又來回話:“周七娘子說,您不肯見她,也就罷了,只是還有些賠罪的禮物,請您一定收下。”

張玉映聽得面露愕然,若有所思,許久之後,終於嘆了口氣。

她感同身受地同喬翎說:“我終於知道,娘子為什麽一定不肯跟趙儷娘合作了!”

喬翎哈哈笑了起來:“嚇人吧?”

張玉映由衷道:“嚇死人了!”

張玉映不了解趙儷娘,但卻很了解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美麗,聰慧,出身高貴,同時也有著前三項優點共同賦予她的驕矜。

從前張玉映還沒有被沒為奴籍的時候,周七娘子見到她的時候,都不屑於正眼看她,好像跟出身平平的張玉映說幾句話,會憑空折損了她的身份一樣。

這樣高傲的人,接連兩回被自己過往看不起的人下了面子,居然沒有勃然大怒,若無其事地繼續表達求和之意!

一個極其驕傲的人居然能夠摒棄掉尊嚴,唾面自幹——這多可怕啊!

張玉映微覺不安,但仍舊堅決地推辭了周七娘子的賠罪禮:“不需要,叫她走吧。”

侍從應聲,繼而出去將這話告訴了周七娘子母女倆。

後者也不變色,含笑應了,就此辭別。

周七娘子沒有急著回府,而是暫且同母親分開,往臨水的一座茶樓裏去了。

在那裏,她還約了別人。

茶樓的掌櫃早就在等著了,見她過去,忙不疊迎上前去,畢恭畢敬地領著她上樓,來到用以敘話的靜室。

周七娘子推門進去,款款落座:“殿下,我想入仕。我原就被分派到刑部去實踐,成婚之後,還是想繼續留在那兒。”

她道:“我想您是需要一位真正拿得出手的王妃,而不是一個在內宅裏勾心鬥角的女人吧?”

魯王坐在她的對面,以手支頤,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

梁氏夫人聞訊過去的時候,周七娘子和她的母親三房夫人都已經離去。

她到了正院,四下裏瞧瞧,暗松口氣。

喬翎感念之餘,又覺好笑:“婆婆,你在擔心什麽呢。我還能把那母女倆抓進來殺了不成?”

梁氏夫人狐疑地覷著她:“難道你幹不出來?”

喬翎很認真地想了想,繼而搖頭:“我幹得出來,但是在當下這種環境下,不能這麽做。”

梁氏夫人遲疑著道:“你不像是會怕事情鬧大的人啊。”

喬翎笑著說:“因為還不至於此啊。”

再思忖幾瞬之後,她鄭重其事道:“不能克制的欲望,會將人引入深淵。我不能那麽做。”

梁氏夫人其實沒太聽明白這句話,只是卻也懶得深究了。

喬霸天這兒既然沒出事,又何必去多管呢。

……

禁中,夜色正濃。

朱正柳匆忙往崇政殿去,將將進門,就嗅到了一股甜香氣。

他幾不可見地動了下眉頭,近前行禮。

聖上仍舊坐在暖爐前邊,神色溫和地問他:“如何,那邊還順利嗎?”

朱正柳輕輕點頭:“在京的中朝學士輪番戍守在固安原,估計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聖上“噢”了一聲,也給他倒了一碗甜梨湯:“來嘗嘗看。”

朱正柳稱謝,近前去將碗端起來,一飲而盡。

聖上很好奇地問他:“怎麽樣?”

朱正柳頓了頓,還是如實道:“……太甜了。”

“是嗎,”聖上稍覺詫異,自己也低頭啜了口,自言自語道:“我覺得剛剛好啊……”

大監就是這時候過來的。

聖上問他:“唐家那邊如何?”

大監說:“風平浪靜。”

聖上點點頭,又問:“越國公府呢?”

大監說:“也是如此。”

聖上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一點讚賞之色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啊。”

朱正柳知道這兩問是因何而發,在旁道:“唐大理年近四旬,可不算是年輕了。”

略微一頓,才繼續道:“倒是越國公夫人中正持平,極為難得。”

一個有能力致敵人於死地,卻又有所克制、不肯這麽做的人,是很可怕的。

尤其當一個人處於毫無外界束縛、也無人制約狀態的時候,這種克制就愈發顯得可怕了!

南派教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學生!

聖上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甜梨水,啜一口之後,揉著太陽穴,徐徐道:“既然是可用之人,那就放手去用嘛。”

他沈吟片刻,徐徐道:“傳旨,以戶部尚書王元珍為尚書右仆射。”

“以大理寺卿唐濟為門下省侍中。”

“京兆尹太叔洪……”

朱正柳道:“您打算讓太叔京兆去做戶部尚書嗎?”

他看出了聖上的遲疑之處:“但是一時之間,又尋不到可以接任京兆尹的人。”

聖上思忖著道:“一事不勞二主,等廢黜坊市的事情辦完,再叫他挪地方吧。”

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戶部尚書,給曾懋中,她在地方上待了這麽多年,幹得不錯,也該調回來了。”

朱正柳低聲提醒道:“曾元直如今正為大理寺少卿,唐大理被調走,繼任的大理寺卿恐怕很難與他抗衡,曾懋中再去主理戶部,母子二人同在京中占據要緊衙門,是否有些不妥?”

“而且,也得顧及唐氏一族在朝中的影響。”

曾懋中,就是潁川侯之女,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母親。

曾懋中的母親,是唐紅的外甥女,她也好,現任的大理寺卿唐濟也好,乃至於大理寺少卿曾元直,都可以算是唐氏家族的羽翼。

甚至於侍中唐無機,是唐紅的族侄。

今次大理寺卿唐濟拜相,當朝六位宰相之中,就有兩位姓唐了!

聖上不以為然道:“那就把曾元直調出去外放嘛,這有什麽難的。”

他又喝了一口甜梨水,盤算著說:“等曾元直出京,大理寺少卿就給羅家吧。”

朱正柳聽得一怔:“羅家?哪個羅家?”

聖上覷著他,道:“已故越國公的外祖家羅氏啊,越國公夫人這麽給面子,居然沒有當天就殺到三郎門前去,怎麽能不投桃報李?”

朱正柳早知道聖上喜歡促狹人的毛病,聞言搖頭失笑,頓了頓,才說:“梁綺雲出任海東國總督,一直空置著的吏部侍郎,也該再去安排人選了……”

“這個啊,我早就有所打算了,只是一直沒有吩咐下去罷了。”

聖上聽後,卻是莞爾,將那碗甜梨水飲盡,又一次露出了稍顯促狹的笑容來:“如今的神都城,就好像是一張蛛網。許多人覺得自己不在上邊,其實是因為自己棲身的那根蛛絲暫時沒有被牽動到的緣故。”

朱正柳若有所思,不由得道:“是誰?”

聖上微微一笑,告訴他答案:“赫連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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