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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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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喬翎靜坐在原地, 血管之中卻仿佛洶湧澎湃著一片江河。

從前居然有過女帝!

且還是威震天下、四方臣服的女帝!

此事一經傳出,卻不知又要驚掉多少人的眼球了!

再去想自世宗皇帝之後,本朝帝脈所為, 她也不免要生出幾分唏噓與驚嘆來!

要想遮掩一個秘密,最好的方式並不是將其死死捂住, 而是半遮半掩,叫人心生探究,百般好奇, 千辛萬苦、幾經輾轉之後得到“真相”,繼而心滿意足地品評一番,放下心來。

喬翎先前看本朝史書的時候, 便覺闡述隱太子的那一節不太對勁兒, 只是很快,這個問題就得到了解答。

因為當今掌政的是隱太子的後人, 要為先祖遮掩, 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緊接著,她再去疑心隱太子在高後之亂當中發揮的作用, 乃至於其人究竟是沒有參與, 還是跟隨高後, 事敗被殺……

幾經考究之後, 喬翎知道, 隱太子大概率參與其中, 失敗之後與高皇帝一道為高皇帝所殺, 只是本朝帝脈為尊者諱, 隱去了這一節。

也很合理。

疑惑得到了解答, 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呢?

只是很快她又知道,原來高皇帝的後人在幽帝之亂後分為兩脈, 一脈是竇皇後與太宗文皇帝的後人,另一脈是高皇後與隱太子的後人。

兩脈之間存在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協議,多年以來,維持著表面上的禮節和平衡。

當今一系的帝脈,喬翎或多或少曾經接觸過。

太宗文皇帝的後人,喬翎更是與之相熟——秘密都挖到這兒了——甚至於如果不是她一頭撞到神都城裏,連韓少游這位同當今天子堪稱是青梅竹馬的宰相都不知道此事!

一顆洋蔥被一層層剝到這種程度,任誰都會覺得可以了,應該已經到底了。

可事實上,這一切都是障眼法,最最要緊的那個真相,始終都被死死捂住,無人知曉!

這還是現在,追究真相的那個人是喬翎,再過上幾代人,史書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喬翎先前疑惑過的許多事,無形之中得到了解釋,可是與此同時,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疑惑來。

高皇帝,亦或者太宗文皇帝居然是女帝,這樣的真相,是世宗後人想隱瞞就能隱瞞得了的嗎?!

他們或許可以銷毀官方的記檔,但那樣石破天驚的大事,民間難道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只言片語留下?!

他們到底是怎樣堵住世人的嘴的?

且如若當今一系帝脈一直著力於收緊勒住太宗之後脖頸上的那條繩子,那當年天後臨朝攝政,假天子名義行事,又算什麽?

當今對待長女的恩遇和栽培,給予她儲君的待遇,都是假的嗎?

他是真的要選大公主做後繼之主,還是單純將她推出來做一個靶子?

喬翎回想起梁氏夫人同她說過的話來。

先帝謚號惠帝,惠帝之前,便是明宗。

梁氏夫人含糊地告訴過她,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亂子。

而惠帝其實並不是明宗之子,而是北尊自宗室之中選出,將其扶上帝位的。

亦或者說,世宗一脈始終貫徹著的那條鐵律,是否因為明宗絕嗣、惠帝入主大宗,而發生了中斷?

畢竟前代曾經出過女帝這種絕密消息,必然是本朝帝脈頂層的一兩個人才會掌握的消息,惠帝這樣的小宗子弟,未必能夠知曉。

此外,還有一個極其要緊的人物參與其中——北尊!

惠帝可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但北尊一定是知道的。

他對於這條烙印在世宗一系血脈裏的鐵律,又是如何看待的?

反對?

那先前幾代,怎麽都沒有出現過女性君主?

讚同?

可他又的的確確將天後扶持上了高位。

喬翎心頭的疑惑就像是下雨時的池塘,雨點打下去,水花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她若有所思,良久之後悠悠笑了起來:“人果然還是得出來走走啊,神都可真是有意思!”

喬翎思索的時候,公孫姨母始終沒有言語,自顧自對鏡梳頭,這會兒聽她說話,才微笑著附和了句:“是呢。”

喬翎了悟到世宗及其後人對於太宗一脈的抹殺和嚴防死守,再去想前代的關系,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南北兩派本來就有著路線上的分歧,隱太子後人又一代代極力削弱太宗一系的影響,這不僅僅是在針對太宗一系,無形之中,南派手中的籌碼也在縮水——那之後,南北兩派之間的關系一定有所惡化!”

南派掌控太宗後人,本就是存著制衡北派的心思,可是伴隨著世宗後人一代代的嚴防死守、水磨工夫,太宗後人的繼位法統一削再削。

幽帝時候,時人理所應當的覺得,如若公主成年,就該繼承大位!

可現下呢?

大公主雖然是長女,但是還算努力進取,倒是也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

兩相對比,風氣的轉變,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南派不惱火才怪呢!

同時,喬翎更覺得稀奇了。

北派,亦或者世宗及其後人,又是怎麽堵住南派的嘴的?

公孫姨母聽得莞爾:“北尊之前,兩派的關系的確不太好。”

喬翎既猜出來了,她也不吝嗇於多說幾句:“北派執掌著占據大統的那支帝脈,其實是很占便宜的,接連數代帝王下來,根基日深。尤其是如今這位北尊執掌北派之後,更有大刀闊斧的革新之像。”

“兩派選擇的道路並不一樣,警惕與戒備都是尋常,明宗皇帝之前,便數次有過摩擦,只是兩派的領袖強行按住,才沒有真正的發作出來。但實質上的和談與會議,還是在北尊從他的老師手裏接過北派領袖的位置之後。”

喬翎倏然間回想起自己從無極處探聽來的消息。

北尊與她之間,其實存在著一種奇妙的淵源……

她忍不住問了出來:“我同北尊之間,又是什麽關系呢?”

公孫姨母頗覺訝異:“你居然知道?”

喬翎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朝鏡子裏的姨母眨一下眼。

公孫姨母也笑了,笑完之後,神色上不由得浮現出一抹感慨:“北尊他啊,真是不世之材,京氏的後人有眼不識金鑲玉。”

喬翎聽得古怪,趕忙往前探一探頭:“這怎麽說?”

公孫姨母沒有細說,只是含糊地告訴她:“北尊循著《聖人書》的上部,開創出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給喬翎更多的解釋,她便拋出了上一個問題的答案:“北派革新之後,南派是很警惕的,一棵大樹的枝幹循著不同的方向向上生長,枝繁葉茂之後,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交叉領域。”

“南派必須更進一步,才能繼續向前推進,而對於北派而言,南派如若更進一步,必然會動搖他們的根基……”

南北兩派之間出現了無可轉圜的分歧。

公孫姨母鬼使神差的回想起自己從前同老師談及到的過往,晃神幾瞬之後,不由得輕嘆口氣:“兩方針鋒相對,都不願讓步。可要是動了真格,高皇帝和諸多前人披荊斬棘建設出來的這個國家,只怕就要被打爛了……”

說到這裏,她微妙地停住,轉而去看喬翎。

喬翎對上她的視線,眼睛眨巴幾下,忽然間明白了。

“……我是北尊的誠意,是不是?”

依據無極所說,最開始,她是被北尊帶到神都來的。

可是她卻又沒有這段記憶——從她記事開始,就已經生活在南邊了。

再結合如今南北兩派之間的關系,喬翎哪還有不明白的?

北派以帝國的神都為中心,執掌著天下大權,南北兩派明面上的權柄不可避免的發生了傾斜,這種局面本身就已經很危險了——如若北尊得到了破命之人,那兩派領袖艱難維系著的平衡也將徹底打破。

為了防止最壞的局面發生,北尊將自己送到了南派,以此展現自己的誠意和胸襟。

公孫姨母沒有言語。

喬翎心知這已經是一種默認,轉而又有些急切地問:“那我的阿娘呢,她是什麽人?”

公孫姨母輕輕搖頭,不是不想告訴她,而是說:“我們也不知道。”

喬翎這會兒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明亮,身量結實,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嬰孩了。

公孫姨母回想往昔,稍覺恍惚:“你這孩子從小就皮實,幾乎沒生過病。當年傳書之後,北尊與一位年輕娘子帶著你南下——那時候你才滿周歲。”

“那位娘子告訴我你素日裏的一幹習性,臨走的時候,又從行囊裏取了一件中衣給我,告訴我說,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染上的習慣,睡覺的時候非得攥著那件衣裳才行,這習性還是後來過了一年多才改過來的。”

“最後她抱了抱你,你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放聲大哭,惹得她也哭了,那時候我還以為她是你的生母,後來才知道,其實並不是……”

喬翎聽得默然,許久之後,才說:“或許是氣味吧。”

公孫姨母溫柔一笑,拉著她到自己身邊坐下:“是呢。那時候你已經會說話了,我問你,為什麽喜歡抱著那件衣服睡覺?你說,香香的。”

她到現在都覺得納悶兒:“我精於醫藥,嗅覺靈敏,倒是覺不出那件衣裳上有香味呢,偏你能聞得出來!”

嬰孩的感知,其實是最原始的直覺。

喬翎已然有了幾分猜測。

來到神都之後,她其實曾經在一個人身上感知到過那種原始的親切。

嬰孩時期的記憶早已經模糊了,但是腦海中卻還鐫刻著那種氣息。

她心想,我是在周歲之後,被北尊和邢國公夫人帶到南邊去的,那周歲之前呢?

我一直生活在哪裏?

中朝?

被北尊帶到神都之前,我又身在何方?喬翎再度思索起來她先前思索過無數遍的那個問題——世間有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我是破命之人?

這種命運是來自於冥冥之中上天的【選定】,還是要求一個人必須具備某種客觀的【條件】?

如若是前者也就罷了,純粹是運氣的選擇,若是後者……

這個【條件】本身,就很耐人尋味了。

這個世界像是一顆洋蔥,每次當她覺得已經剝到底的時候,總會有些線索悄悄浮現,告訴她,還早呢!

南北兩派之所以能夠保持現下的和睦,真的只是因為多年前北尊將自己交付給南派,以此獲得平衡,展現誠意嗎?

喬翎覺得,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絕對不會是全部。

因為世宗皇帝至今,已經過了很多年,而自己總共才幾歲?

自己沒有降生之前的漫長歲月裏,一定有什麽別的外因,迫使南北兩派必須維持著表面上的平和!

那個外因又是什麽?

是以京一語為代表的那個勢力嗎?

他們到底在哪兒,何以寂寂無名?

喬翎很清楚,這個世界並不是圍繞著某個人轉的,強如北尊,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看不透的人心。

一直以來,高皇帝的兩脈後人或多或少受制於兩派,他們又作何想法?

當今皇室,摒棄掉蠢的那些人,當今天子真實的態度是怎麽樣的,千秋宮太後娘娘真實的態度又是怎麽樣的?

謎題一個接著一個,喬翎此時所知,卻都無從解開。

她只能問最當前,也是最實際的一個問題:“姜邁的病癥,姨母無從解決,當世之中,有沒有別的人可能會有辦法呢?”

公孫姨母早知道她的性格,此時見她不肯死心,也不奇怪。

她頗認真地思忖了會兒,徐徐道:“我既治不好他,尋常的醫藥之道,多半也是沒用的,你便不必再循著這條路去強求了。除此之外……”

公孫姨母稍有些遲疑,但還是告訴她:“有兩條路,或許可以走得通。”

喬翎聽姨母說醫藥之道沒有法子,心就冷了一半,轉而再聽居然還有兩條路,立時振奮起來:“哪兩條路?”

公孫姨母指了指神都城所在的方向:“第一條路,就是北尊。”

“他執掌北派多年,手段神異,或許可以逆天改命,生死肉骨。”

喬翎距離北尊最近的一次,時間上是十多年前,距離上是京一語發難時,有位北門學士替他遞話,真正有記憶之後,卻沒見過。

她暫且將這條途徑記在心裏:“有機會的話,我設法去中朝拜訪他!”

轉而又問:“那第二條路呢?”

公孫姨母臉上猶疑之色更重,躑躅片刻之後,才不甚確定的告訴她:“寧國公府?”

喬翎聽得怔住:“什麽?”

這一回,公孫姨母的語氣稍稍肯定了一些:“寧國公府!”

喬翎卻疑心自己是聽錯了:“是高皇帝功臣第三、皇朝四柱之一的寧國公府?”

公孫姨母頷首道:“不錯,寧國公府。”

喬翎大感驚異:“哎?!”

神都裏門第眾多,光是有親戚的那幾家,就足夠叫她去記了,更何況是寧國公府這種非親非故的人家?

從前雖也見過寧國公府的人,但至多也就是客氣的點點頭,甚至於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喬翎怎麽也沒想到,公孫姨母會在這時候提起寧國公府來!

她都沒有辦法的病癥,寧國公府居然會有辦法嗎?

要知道,公孫姨母提出來的兩個辦法,上一個要去尋求的,可是北尊啊!

她實在覺得驚訝:“寧國公府?他們怎麽會跟此事扯上關系?”

公孫姨母反問她:“你也該知道,高皇帝功臣的前四位,各自戍守一方吧?”

“我知道呀,”喬翎略一思忖,便給出了答案:“寧國公府楊氏,戍守南方。”

公孫姨母略微放低了一點聲音:“四位國公戍守的其實並不是廣義上的一個方位,而是一個獨特的領域。寧國公府楊氏實際上負責戍守的地方,喚作【小酆都】。”

酆都?

喬翎心下為之一凜:“那不就是地府的別稱?”

公孫姨母頷首道:“不錯。”

喬翎又問:“酆都就酆都,為什麽要叫‘小酆都’,難道還有一個‘大酆都’不成?”

公孫姨母失笑道:“這我就有所不知了,只知道有文字記載以來,都管那兒叫小酆都。”

笑完之後,她神色肅然幾分,叮囑喬翎:“這兩條路,就只是純粹的路,能否走通,猶未可知,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私心覺得,第一條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於第二條,希望其實非常渺茫……”

公孫姨母並不樂觀:“四柱家族負責戍守的地方,都是昔年高皇帝欽定的,或許與他們的家族傳承有些幹系。”

“我並不清楚楊氏一族的私隱,只是覺得,他們既負責戍守小酆都,家族傳承或許與魂魄和陰靈有關,至於究竟是與不是,就都只是猜測了。”

喬翎今晚聽到的秘密足夠多,得出的結論也足夠多。

她摩拳擦掌,忍不住再問一句:“寧國公府世代戍守著【小酆都】,那另外三家呢?他們負責戍守的那個領域,又喚作什麽?”

她想起先前梁氏夫人同她說過的話來:“安國公府梁氏一族,又有著什麽家族傳承?”

喬翎劈裏啪啦丟了許多問題出去,繼而近乎自言自語般道:“我覺得,梁氏一族雖然排行第二,但地位應該是四柱之中最特殊的——因為他們家在明宗晚年的風波之後尚主了,須得知道,先帝只有武安大長公主這一個妹妹——這說明在皇室,亦或者北尊眼裏,安國公府是四柱之中最需要拉攏的一家!”

公孫姨母笑瞇瞇的瞧著她,卻不肯再多說了:“時辰也不早了,還不回去歇息嗎?你媳婦該等急啦。”

喬翎死賴著不肯走,八爪魚一樣,黏黏糊糊地摟住她的肩膀蹭:“哎呀,姨母!你就跟我說說嘛,說說吧~”

公孫姨母暗嘆口氣:“我跟你說得夠多啦,原先我們幾個人定下,叫你自己去找答案,今晚上的事情叫賬房知道了,怕得生我的氣呢。”

喬翎繼續黏黏糊糊:“姨母~你不說,我不說,他怎麽會知道嘛~”

公孫姨母說:“他自己能算到呀。這本事有點討厭,是不是?”

喬翎很用力地點了點頭:“是呢!”

公孫姨母便將自己肩窩處的那顆大頭往外推了推:“是什麽是?還不趕緊回去。”

喬翎好奇探頭:“姨母~”【蹭.jpg】

公孫姨母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來一根銀針,捏在指間,溫溫柔柔地瞧著她:“再不走,先前說的那些我也給你紮忘記。”

喬翎委屈縮頭:“姨母,我這就走……”【不蹭.jpg】

客房外的石磚路鋪成了格子的形狀,她剛出門的時候垂頭喪氣,走了幾步之後瞧見,便背著手,開始跳著格子往前走了。

公孫姨母從窗戶那兒目送著,不由失笑搖頭,還是孩子心性呢。

那邊喬翎一邊跳,一邊想,神都城裏邊的秘密可真是夠多的!

她在心裏邊的小本本上記了當下最要緊的事情。

去中朝拜會北尊,求他幫忙!

只是與此同時,她也實在覺得好奇。

【小酆都】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居然要楊氏一族一代一代,從高皇帝時期起,世代戍守於此?

皇朝四柱的其餘三家,又在戍守著什麽?

一邊想,一邊跳,終於到了正院,老祖不得不將那些宏大又縹緲的事情暫且拋之腦後……

她得去小廚房瞧瞧姜大小姐睡前要喝的藥煎好了沒有。

……

公孫姨母只在溫泉莊子裏待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用過飯後,便去辭別。

喬翎很舍不得:“姨母,咱們好容易見了面,你就多留幾天嘛!”

姜邁也出言挽留:“姨母好歹叫我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心領了,只是我後頭還有正經事情要做呢。”

公孫姨母笑著搖頭:“早年把國醫院的框架打出來之後,我就成了甩手掌櫃,每年去授幾個月的課,剩下的全都交給後輩們去操持。只是他們到底年輕,朝堂上根基也弱,許多事情上不好開口,現下我既到了神都,免不得要替他們撐一撐腰的——豈能白白擔了幹系?”

說著,又問喬翎:“你在神都這麽久,認不認得什麽朝堂上的人物?我久不與前朝交際,已經全然陌生了。”

朝堂上的人物?

喬翎馬上從懷裏掏出來一摞名帖,語氣豪橫:“姨母,來挑!”

公孫姨母近前去翻了翻,打頭的就是本朝的三位宰相,再之後也都是本朝要員,實在大覺驚異,轉而又欣然道:“不愧是我們阿翎呢!”

她先將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名帖抽出來,末了,又對著中書省兩位中書令盧夢卿和俞安世的名帖遲疑起來:“這兩位中書令性情如何?”

喬翎思忖未語,姜邁則溫和開口:“這就要看姨母此來是為了辦什麽事情了。”

公孫姨母告訴他們:“我想要在本朝的律令條款裏邊增加一條,即非人為因素下造成的傷患亡故及其他不良後果,不得遷怒於醫者,如若有違,應該較之尋常罪責再加一等。”

她一向平靜的面容上浮現出幾分憂色,隱有憤容:“國醫院是兩派共同通過了的決議,天後當年做主設置這個機構,也是心懷天下蒼生的,這麽多年過來,成果斐然,只是糟心事也不少。”

“人都是要死的,連皇帝都不能萬壽無疆,何況是尋常人?”

“只是許多人卻參不透這個道理,尤其是三都之內的權貴,親友故去之後,動輒就要拿太醫和大夫們發洩——栽培出來一個出類拔萃的大夫,有多難啊!”

“殺的哪裏是大夫一個人,也是之後他可能救助的無數人!”

“再就是隨軍的那些大夫,有些軍漢的脾氣,甚至於比三都內的權貴還要暴烈……”

說完,公孫姨母話鋒一轉:“此外,我也有意建立起對於醫者的考核機制,將那些濫竽充數的害群之馬踢出去,不能叫那些庸醫和走後門填充進國醫院的混賬,毀掉了多數人的努力。”

“這些事後輩們礙於情面,不好去提,我再不提,又該把事情交給誰?”

“姨母思慮深遠。”

姜邁由衷地恭維一句,也明白了她的訴求:“大理寺有著立法的職權,依據此時寺內的風向,您去找曾元直,可比找大理寺卿還要來的便利,至於兩位中書令嘛……”

他微妙地笑了一下:“雖然我們太太跟盧相公更加要好,但是,我還是建議您去尋俞相公。”

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唐紅的孫女婿,天子的應聲蟲,只是純粹為了占據住那個位置而被安排在那兒的,真的要做實事,還得是曾元直。

依據他的性格,會願意去做這件事的。

喬翎明白這一節,只是有些奇怪:“為什麽不去找二弟?”

姜邁臉上笑意愈發深了:“盧相公現下正在朝中大殺四方、廣噴天下呢,一時半會的,怕是顧不上這些了。”

喬翎面露茫然:“啊?什麽情況?”

姜邁從袖子裏抽出一張花花綠綠的小報,神色古怪地遞給她:“看看吧。”

喬翎一看那小報的配色,便不由得虎軀一震。

提心吊膽的瞧了一眼那個過分黃暴的標題,面容立時扭曲起來。

《盧夢卿:看好你們的鉤子——千萬別被我買到!》

喬翎:“……”

公孫姨母:“……”

喬翎目瞪口呆。

公孫姨母大為震撼。

喬翎木然道:“……是我想的那個鉤子嗎?”

姜邁笑瞇瞇道:“是的哦。”

……

原本這其實是個很正經的議題。

盧夢卿作為現任的中書令,協同大理寺少卿曾元直聯名上了一份奏疏,請求廢止犯官及其家眷獲罪之後被沒為官奴的那條律令。

這原就在中書省和大理寺的職權範圍之內,兩人聯名上書,合情合理。

盧夢卿的理由是:“罪官家中女眷被沒為官奴,原本是前朝時候留下來的制度,彼時黨爭殘酷,帝王昏庸,朝臣們彼此攻訐,底線日低,所以才會出現了這樣既有違聖人之道,也折損太太品節的律令。”

“到本朝時,高皇帝曾經起意廢黜,只是因為彼時天下初定,議論過盛,方才被迫停止,只是將其加以修改——男的也要去賣!”

“過往留下的制度,好的那些,須得加以吸納,不好的那些,當然也可以加以更改,如這條律例一般,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

教坊司是太常寺下轄之下的一個機構,但這部分職權,卻不只屬於太常寺,還被其餘幾個衙門所分潤著,到了地方上,就更加不必說了。

有利益的地方,必然就要有爭端,這道奏疏一上,朝堂上立即就炸了鍋。

不是有人要炸鍋,是盧夢卿憑借一己之力炸了所有人的鍋。

有讚同的,有默不作聲的,也有反對的。

有人說:“這是祖宗舊制……”

盧夢卿立時就噴了回去:“廢止這條律例,可是高皇帝的夙願,你認的是哪一個祖宗,就敢說這是舊制?!”

有人說:“不如此,不足以警戒朝臣……”

盧夢卿繼續噴道:“如你所說,有了這條律例之後,應該就沒有敢於違法亂紀的官宦了才對,為什麽現在還有?是警戒的程度不夠高嗎?!”

“不然開展一個普法活動,大家都去賣一賣,感悟一下?!”

有人:“……”

旁聽的朝臣們:“……”

餵!

你別胡亂拉人下水啊!

還有人說:“這也是戶部的營收之一,利國利民……”

盧夢卿徹底發瘋:“大家都去賣,賺的更多!”

有人:“……”

旁聽的朝臣們:“……”

都說了別胡亂拉人下水了!

因循守舊派強忍著怒火:“盧相公,你不要失了身份……”

盧夢卿展露獠牙:“你給我小心點,千萬不要犯事,不然我頭一個去買你的屁股,搞爛你!”

因循守舊派奮起反擊:“你就是因為自己有個在做官奴的紅顏知己,所以才要徇私!”

盧夢卿保持自己的節奏:“我要買你的屁股,搞爛你!”

因循守舊派大為惱火:“你不要人身攻擊……”

盧夢卿堅持自己的節奏:“看好你的屁股,不然我搞爛你!”

因循守舊派忍無可忍:“……你粗鄙!”

盧夢卿倏然醒悟:“不對,我堂堂宰相,去光顧一個罪官,憑什麽還要花錢?不花錢就不算買!”

盧夢卿強力糾正:“我要白嫖你的屁股!!!”

因循守舊派:“……”

因循守舊派:“…………”

因循守舊派再也繃不住了,含淚哽咽,用力跺腳,大聲控訴:“陛下,你看他!!!”

圍觀的朝臣:“……”

圍觀的聖上:“……”

所有人安靜得像是熟睡的嬰兒。

聖上默然良久,終於擡起手來,無力的擺了一下。

內侍上前一步,震聲道:“退朝——”

因循守舊派大感不滿,又不敢做聲,遂去尋尚書左仆射柳直:“柳相公,您……”

柳直退避三舍,小心地覷了一眼昂首闊步出門去的盧夢卿,還要再三壓低聲音,防止被他聽見:“說實話,就這件事,我真的不太敢跟他吵,我害怕……”

來人:“……”

柳直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就事論事:“我怕哪天真被他買到了,回頭他寫一首《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讓我名垂千古……”

依照盧夢卿在文壇的地位和民間對於野史,尤其是桃色野史的推崇,甚至於都不敢想象《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在後世的流傳度……

來人:“……”

柳直:“說良心話,難道你不怕?”

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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