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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壓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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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壓城城欲摧

是時,嘉泰十六年十月廿五,叛軍圍城已逾三日,圍而不攻,蓄勢待發。

他們趕路太久,這三日既是休整,也是壓迫。反正大魏皇城兵力空虛,他們不必緊張獵物的逃脫之路。

面對這一片黑壓壓的叛軍,魏朝大臣們發瘋一般狂敲著納蘭家的朱門,希冀萬人之上的丞相趕快站出來想想辦法——不然的話,城毀人亡,丞相先前竊取的權柄還有什麽意義?匹夫有責啊!

納蘭家兩扇裝飾著九九八十一枚銅釘的朱漆大門,撐不下去,轟然倒塌,大臣們踩著門一齊哄將入去,正廳裏卻空空如也——納蘭家私全數捐給了國庫,一整座府邸徒有四壁罷了。

眾人穿堂入室,遍尋不獲納蘭枚的身影,一片混亂中,只有負責灑掃的僮仆呆呆佇立,拿著掃帚,滿臉茫然:“我家主人,一早就離開大魏了啊。”

絕望!

文武臣子聞風而動,紛紛逃散了。有人白天對元氏誓死效忠,夜晚攜帶一身金銀細軟,暗中翻過城墻,試圖投靠叛軍,結果下了城,來不及傾訴衷腸,黑夜裏寒光一閃,馬上被刀斧分離了身首。

那邊的“公主”放出話來——“倘到朝陽初升,上都還不開城門迎降,殺戮便不可避免。”

於是,大家便明白,這條路走不通。

鳳鳴朝陽,企圖挾著滔天烈焰,燒盡這座曾經背棄她的朝廷。

千裏之外,塞北。漠風凜凜。

項知歸定了定神,拆開新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納蘭枚不顧昔日情面,就著驕兵必敗之事,狠狠痛斥了他一番,隨即道:“叛軍如今發兵威脅上都,正是誘你回頭救援,中途必有埋伏,萬望二哥謹慎,切勿墮入公主計中。”

項知歸羞慚之餘,詫異於三弟的口吻尚且冷靜如恒。

“請二哥駐留前線,無須多慮,三弟已定下解危之策,保障上都安然無恙……”

百萬叛軍全體催動起來,從各大重鎮出發,分為八支對元軍圍追堵截,每支兵力都足以與元軍單獨抗衡。

這八支兵力具體分為三路,諸侯依據自己實際情況,選擇不同路線進行反撲。

第一路圍困項軍駐紮之山,誅殺項氏騎軍,再水陸結合轉至上都。

第二路快馬棄械,迂回潛蹤,繞行自雁門關破後警戒最嚴的幽州,似一支利箭直插上都。

第三路緊隨第二路開辟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埋伏之地,希冀中途阻擊,嚴防項知歸回兵勤王。

——誓要將元軍斷成三截,疲於奔命,首尾難顧。

前面負責剿匪的二十萬大軍尚在疆域久滯,失去主帥的定奪,不知該進還是該退,至今卡在半途,束手無策。

上都。

濃霧茫茫,陷入了迷陣。

眼看窮途末路,魏朝群臣嚇得魂魄俱無。

圍城第四天,霧氣更加凝滯,雙方都感到非常悶窒。

及至日出,叛軍的黑色方陣邁進一步,欲要逼近皇城——霧氣被攪起,殺機立即迸發!

上都背後是神武門,門上有四座城樓,玄黑旗幡之處,金甲禁軍現身城樓一字排開,口中喊道:“奉丞相之命,抗禦外敵,死守京畿!”

當下朝著叛軍架起弩機,發一聲令,萬矢鉆破霧層,隆隆地直射下來。

叛軍剛進一步,迎接了這一陣突如其來的箭雨,猝不及防,人仰馬翻。射下的不是弓手發出的普通竹箭,而是弩機發出的特制鐵箭。一張連弩機,配箭長達八寸,同時發射十箭,殺傷力極為恐怖,甚至能貫穿叛軍所著的堅甲!

他們不禁驚慌,以為上都大意不備,方敢趁虛而入,孰料一息之間變故橫生。

大魏禁軍居高臨下,完全控制了局勢,叛軍艱難地四處躲避,一次次發起猛攻,均被劈頭蓋腦的箭雨給射了回來。

濃霧似海水,愈來愈洶湧,寒意威嚇著所有入侵者,只聞箭聲,難見箭的形影。

紅羅麾蓋下的公主,略一蹙眉,仰頭看向那座藏在霧中若隱若現的皇城。

她伸手一指,叛軍隨著她的指向分為二隊,各自左右沖出,從皇城兩邊對東西門發起試探性的進攻。

果見東西兩門,也有數量足夠的弩箭發射下來。

叛軍遭到箭雨的折挫,不甘地躡步退開,瞪大雙眼,向著那座城壘觀望。

一員探馬冒險上前,借著障礙的掩蔽,迅速掠視了一下情況。

只見霧霾蒸騰的城樓上,禁軍排成三列橫隊,第一列隊齊射完畢,迅速退至後方,重新裝弩;第二列隊頂上,再齊射,退後裝弩;第三列隊頂上,再齊射,退後裝弩;又輪到裝好弩的第一列隊頂上,繼續齊射。

如此更番的發射,有條不紊,弩箭便連綿不絕,似一片黑色驟雨,在呼嘯間鋪天蓋地。

長久的對峙中,我不動,敵不動,我一動,箭雨斷無稍減之勢。

叛軍為免遭受更大損失,不得已撤出了上都外圍。

“公主,每個門都布置防禦了!”探馬憤憤地回報了他在前線見到的禁軍輪番射弩的景象。

有將領急聲問道:“你可數清了?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探馬囁嚅道:“箭雨太密了,我不能靠前,每個門四五萬人,或者六七萬人,我想是有的。”

眾將倒抽一口冷氣,卻不信他真能數出確實的數目,在城樓之上,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著多少人,都是在城下甚至隔著霧氣難以看到的。真實情況恐怕更多。

有將領喃喃道:“我估計,十萬人是有的。”

公主鎮定地坐在那裏,臉面被紅羅傘蓋映得一片紅,四周將士看似與公主共同商量,實則眼觀鼻鼻觀心,不敢逼視,生怕冒瀆於她。

公主絳唇輕輕開合:“不,消息是不會出錯的,駐京禁軍不可能這麽多。”

她撫著下頜,“為什麽呢?……箭材是每個門都布置好的,人卻不是。神武門的弓弩隊是演給我們看的,他們觀察我們大軍移動,同時分出少數人趕去各門支援,這上面未必個個是弩手,也有可能是自發的弩機。”

她上一句自問,下一句自答,幾乎沒有疑滯。

眾將卻是相顧失色。

無需人力發射的弩機,配著精鐵打造的長箭,難道他們要用人命和血肉才能堆砌出戰功嗎?

公主不慌不忙:“我之前讓你們砍的竹子,取一枝過來給我。”

圍城的三日,她並非分毫不動,而是派人去皇城附近一座遍植竹林的此君山上砍伐了大量竹材。叛軍人眾,鐵器卻不多,他們長途遷徙,自然輕裝簡便了,到了攻城這一步,卻少不得武器。

兵卒恭敬地呈遞上一根竹子。

公主掂了掂這根半青不黃的竹子,水分被烤得差不多了,分量很合適,她從身上摸出一把金縷小刀,非常利落地去了細枝末節,把頭上削出鋒尖來。眾將眼睛一亮,對視間心照不宣:這樣處理過的竹枝又輕巧又鋒利,真是一種便宜的武器。

“讓你們底下人都照我這樣削尖竹子。”公主語氣平穩,“正面對上的時候,這竹枝未必能穿透衣甲,不過禁軍身子藏在城墻後面,一旦露頭,絕對可以貫穿顱腦。”

弩機是新增的武器,架在墻體上,不是嵌在墻體裏,禁軍要為弩機投入相配的弩箭,就不得不站起來操作。

她把削好的竹枝交下去,兵卒依舊恭敬地雙手接過。

他們這一支進攻上都的隊伍,是奉瑾當時在雁門關親自訓練的,因他們掌握了奉瑾從一人而至千人合練的方法,經過項知歸折損後,又不斷替補,最終發展為一支整整有法的強大軍隊。

奉瑾最信任他們,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們。

“兵者,多多益善。”

公主隔著霧氣,好似看見了少數禁軍在城墻內來回趕跑的狼狽身影,緩緩擡起了一只瘦白伶仃的手。她披著火焰一般熠熠耀耀的大紅鬥篷,襯得整個人分外嬌艷威風,廣長的袖子從手腕滑至手肘,卻露出淺淺一截黃色緣邊。

“雕隊去東,鷹隊去西,鵬隊去南,鳶隊去北,所有的馬匹都分配給你們,限你們一刻鐘內削完竹枝,每人背負十二竹枝,遵從鼓令轉戰皇城周圍。”

眾將大聲道:“是!”

“當時訓練你們體能,如今正好派上用場,跑起來吧,不跑就沒命了。那種弩箭,貫穿身體會痛不欲生的吧?”

公主垂眸看著一支射到她前面很遠處的弩箭,那種弩箭力量雖大,射程不遠,想必他們的弩機最大程度開發了自射功能,以便彌補人數不足,卻無力考慮如何射得更遠。

那支弩箭深深插入地面,離她這樣遠,卻還清晰可見那駭人的長長鐵桿。

第二回合,公主安排的四隊策馬縱橫,根據編曲精密而蘊含信息巨大的鼓令,在戰場中巧妙穿插,掄臂把竹枝飛擲出去,看著竹枝沖破距離漸近後越發稀薄透明的霧氣,貫入金甲敵人的頭臉,不禁揚眉吐氣,心中的憋悶一掃而光。

他們策馬在城外來回奔騰,不斷創造戰機,大量殲滅了城內控制弩機的敵人。

風漸漸大起來了,紅羅麾蓋卻巋然不動,惟有邊緣的金穗撞擊出叮叮當當的清響。

公主耳邊的長鬢被風帶得一飄一飄,她掃視著場中數不勝數的死屍,無一例外都是黑甲紅纓,眉眼間的哀戚一閃即逝。

他們靠人力投擲竹器,不得不策馬接近城下,這也是一項非常危險的任務。弩機帶走了他們四分之一同袍。

她再度仰視著城上明顯稀疏卻依舊維持的箭雨,入主大魏真是好啊,糧食鐵器都如無窮無盡一般。

背負的十二竹枝很快用完,餘下的黑甲士卒皆歸隊。

公主稍加思索,嗓音柔柔沙沙帶著威嚴:“我知道大家都累乏了,我們先歇息一晚上吧。”

她沒有催促眾兵,擴大戰果,而是吩咐鳴金收軍。

她知道她還有機會,她的畢生願望,就是幫助主公,回到那座絢爛輝煌的大明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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