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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先王 創業事 對卿參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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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先王 創業事 對卿參詳

次日清晨,府裏起造一座“社稷臺”,朝陽公主召集諸侯,在社稷臺上大行升賞。

諸侯聽聞此消息,莫不喜出望外。

彼時公主拂袖離去,進入了長廊盡頭的房間,他們知道,公主每次遇到重大事件總要獨自呆上片刻,想通後,再出門,態度就會有所改善,知道怎麽給他們分配利益。諸侯樂於看見她的妥協,心理上恢覆不少優越感。

諸侯之所以被稱為諸侯,便是因為奉魏時期,他們都是一方侯爵,至到元魏時期,元家希冀和平,息天下之兵,建長久之計,采取的柔性政策便是稍奪其權,降侯爵為雜號將軍。一朝天子一朝臣,諸侯自是敢怒不敢言,一朝追隨公主起事,即使品秩不升反降,他們掌握著軍隊,他們有他們的派頭,一進到梧桐城裏,經受公主尊稱起來,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

何況此刻的升賞,便是重新晉封侯爵,食親王祿,更加是烈火烹油了。

奉瑾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心裏卻有種類似勒迫的不舒服。

她不過是封爵儀式上一件必不可少之裝飾,負責將富麗堂皇的誓詞念出來:“大明發而萬物皆照,大義發而萬物皆利,大兵發而萬物皆服。”——誓詞一早由那人代擬好了,只需要公主出面,照著宣讀一遍即可。

公主在臺上緊繃著聲嗓:“大哉!聖人之德,獨聞獨見。”——底下人適時地響起來一片酒醉似的喝彩,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滿懷的屈辱。

尊之以爵,贍之以財,教之以禮,勵之以義。這些應該是主上的恩賜,而不是主上的被逼妥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算了,她惡意地,自暴自棄地想。我好歹能站在臺上發號施令,總比待在鬥室裏承受一個人最激烈最無情的怒罵來得體面吧。

對著字數已經定好的聖旨,奉瑾瞇起眼眸兒。

許久,嘴角適時地一彎,神態自若加了一句:“段申將軍此前克敵有功,特賜上座,今後與孤就近議事。”

效果顯而易見,其他人嫉恨的黑臉襯托出段申歡喜的紅臉。

奉瑾以眼神召來旁邊的十七,向她耳畔低語幾句,十七面露愕然,隨後退下了。

不多時,十七低頭捧著飛鳳紋戧金盤來到臺下段申身邊。

奉瑾微笑:“是一件小小的禮物,助將軍的威武。”

段申猛地揭開了覆在托盤上的黃綾,四圍傳來陣陣倒抽涼氣聲。

一副雉雞的翎子凜然出現空中,呈上翹之勢,至尾梢向兩旁微微下垂。它根部是五色絲纓,鑲嵌孔雀翎花,整體顯得光彩熠熠威儀赫赫。

有人脫口說出:“這是難得的活翎子呀!”

雉雞本就行動敏捷,也善於藏匿,對於他們訓練有素的軍士而言,打雉雞不難,難的是過程中保證雉雞不死、尾巴不損,而要取得這活翎子,必須活活地把雉雞的尾巴拔下來,實在不多見。正因如此,這副翎子才夠柔軟,可以隨意繞轉,不會生硬折斷。

“這副翎子原是父皇昔年的愛物,據說是雪翎——冬季裏雉雞之尾被冰雪凍結,一旦受到驚嚇猛地飛起,尾翎便被冰雪活活地拽了下來,方可稱為雪翎,是無上珍品。孤思來想去,只有勇士才配得上插戴此翎,遠播威武。”

公主如此一番描述,眾諸侯都覺得這翎子不同凡響,仿佛自帶一股冷襲齒牙、寒沁肺腑之氣息,不由得嘖嘖稱奇。

段申單手拈住其中一根翎子,順著它的弧度,快速地捋到翎梢,變為二指夾住翎尖,輕輕一彈,翎尖便彈了回去,神魂顛倒般地轉動著圓圈,並妙到毫巔地在諸侯臉面一掠而過,異常伶俐,久久未曾抖定。

他得意地一笑:“謝公主賞賜,臣定當盡心竭力,今後也配得上這翎子。”

諸侯不知不覺磨牙切齒,臉上滿是妒忌,情緒近乎狂熱。

雖只是一副雉雞長尾,但經過公主的表彰,儼然成為一種榮耀的象征。

公主看在眼內,讚許地點點頭,輕飄飄地繼續念了下去:“今賴汝等之力,共成功業。使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不要緊,不要緊。

她由衷地對自己笑了笑。

哪有什麽父皇昔年的愛物,用一副雪地裏撿來的雉雞翎,加上幾個爵位的虛名,引得他們互相爭鬥,實在非常劃算。

奉元二朝的親王封祿都不算隆厚,奉羲性情陰狠好鬥,喜歡為他籌備征戰的臣下多過喜歡跟他爭奪大權的兄弟;元家三代單傳,對不存在的親王也沒什麽體恤可言,直接貫行了奉氏的舊制。所以,她用少許錢財充作封祿,都說得過去,諸侯不會介意的,他們僅僅看重侯爵的名位罷了。

這便是做君主的好處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不要緊,屈辱都是一時的,要懂得忍耐,方能成大器。”奉瑾閉起了眼睛,自言自語的說服自己。

元睢出現在角隅裏,親眼見證了整個荒誕的封爵儀式。

這片空地離他的住處很近,傳出的彩聲太嘈雜了,他是被吸引來的。

還以為那天的肺腑之言,她多少會聽進去一點,他漠然地想。與豺狼同行,無異於自取其禍。

諸侯在謁拜稽首的時候,元睢穿越肅穆的人群,走上了社稷臺,仿佛那遍列的五方旗幟,那一段白玉長階,都是為了陪襯他那一刻天人般的神姿。

他直趨奉瑾身邊,緩緩地,不容抗拒地抓住了她手裏的聖旨。

這一道織錦材質的聖旨,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繡的不是龍翔景雲,而是鳳鳴朝陽,雖不流通於當朝,卻也精美合乎禮制,是極其重要的道具,是她身份的象征。

奉瑾睜開眼發現是他,眉毛一橫,當即跟他搶了起來;他神態非常嚴峻,手上力度也明顯地加重了。

周遭頓時變得沈默下來。

在臺下諸侯先是驚愕而後熱忱的圍觀中,臺上這兩人好似狹路相逢的宿敵一般,激烈又無聲地角力。

一方殺氣縱橫如瘋雀,一方臨死不恐如病蟒,居然達成了兩極均衡之勢。

最終,那一道精美偽制的聖旨在他們的對峙下被撕作兩半,斷絲兒紛紛飄落臺下,同時,奉瑾感覺到,被撕碎的還有自己所剩無幾的尊嚴。

她眼裏險些濺出火星來,權當是找到了那股屈辱的發洩對象,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放肆!孤正在祿賢賞功,你豈敢擾亂於我!”

元睢強行抓住她的手臂,三步並做兩步離開了社稷臺。

眾諸侯全都楞楞怔怔,渾忘了制止,眼睜睜看著他們驕子鳳凰一般的小公主被別人莫名其妙地拖拽而去。難道說,這是公主與面首之間的小情趣小把戲?

奉瑾打著,罵著,總也搏抗不開。元睢一路上置若罔聞,直到進入二人慣常對弈的庭院裏,才把那只手使勁一撒。

元睢冷冷的沒有表情,可奉瑾從自己被抓得青紫的手臂上知道,他同樣被勾起了滿腔的怒火。

她不由得升起殘忍淋漓的快意,活動著手腕,故作輕蔑地睨了他一眼:“贗品就是贗品,一點體統都沒有,這種場合你也敢胡作非為的嗎?”

往前邁出一步,兩步,昂著頭瞅他,“你也太沈不住氣了,我遲早是要殺你的,你又何必急著自取滅亡呢?”

元睢緩緩轉頭看她:“你簡直昏了頭了。”

他太平靜了,平靜得更像是刻意的嘲弄。奉瑾雙眼猩紅,情緒立時擊潰,另一只手朝元睢臉上摑了過去:“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做什麽事,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元睢偏了偏頭,中途就一把扣住了她的腕子,那無名指上的紅指甲不知何故被弄斷了。元睢心內一抖,難道是自己剛才拖拽她的時候過於粗暴了嗎?

他極力克制著不讓自己嗓音發顫:“你怎麽還不知悔?你眼裏除了皇位一無所有嗎?焉能看不透諸侯的狼子野心?他們現在俯首聽命,只是覬覦你前朝公主的名望,想借著你當墊腳石而已!你居然敢一直誘激他們!”

奉瑾掙了兩下,沒有掙脫,飛起眉毛吊起眼梢,滿滿都是譏刺之意:“崇禮重祿本就是用人之道,倘若我不施加惠利,他們如何甘受我的驅策。狼子野心?你以為誰都像你們元家那樣嗎?”

無論她怎麽竭力掩藏,那份仇恨在被觸碰到的時候,還是會猶如某種尖銳那樣刺破她虛偽的假面。

元睢也怫然變色,一股沈重的憤怒從心底升上來。

他覺得自己好言好語解釋非常分明了,她究竟是不能想通還是不願想通?

先代皇帝奉羲在對外戰爭上大立聲威,任用都是聚斂之臣和野心勃勃的武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誘激這麽一群人,總有一日他們的貪婪會超出她所能承受的範圍,彼時她又該如何收場?她根本是在玩火自焚!

他忍無可忍,往外一下摔開她的手:“你贏了又能怎麽樣?!”

想不到這麽快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元睢的臉上突然掠過了一絲慘然。

“你自幼行事多越矩度,全在遂一己好惡之念,我竟沒想到,你本就對這世界抱有極大敵意。你久居城中,可曾見過那些亂軍燒劫的城鎮,可曾見過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你知不知道,這種局面都是因你一己之私而造成的?如果你不懂上位者應為國民謀福,不能承擔與之相稱的責任,那麽你根本不配天下人奉養你這個公主,更別說要當什麽一國之君了!”

大哥從小就疼她,什麽事都順著她,永遠沈穩,永遠自持,永遠和煦,有著用之不竭的耐心與愛力——可此刻,眾人一直仰慕且信賴的對象,對她露出了史無前例的疾言厲色。

奉瑾踉蹌退後兩步,錯愕地呆住了,連她天生就有的那嫵媚也呆住了。

他一雙血絲攀纏的眼珠裏滿是哀戚,那源自於對她的失望透頂。

“我原以為,你只是憎惡,只是不滿,我以為你只是需要發洩壞的情緒……我沒想到,你希冀中的自己本就是如今這個樣子。為了取勝,你當真是不擇手段。”

奉瑾微微仰起臉來,一動不動的凝望著元睢。

元睢一雙眼眸仿佛閃動露華的竹葉,裏面盈滿了可恥的慈悲,和憐憫的心痛。這種神情一向最容易把觀眾深深地迷惑住。

奉瑾記得一個春日在山間遇到一群女子,她們遮遮掩掩,含羞竊笑不已,手中傳遞著一幅水月菩薩的刺繡帕子,那菩薩的眉眼,分明就是活脫脫的她大哥哥的模樣。她們說,山上書院有一個青衣少年,有一天他見到鴿子死去,雖然不語不哭,那副神情卻淒艷得令人心碎到了極點,恨不得朝夕禮拜,又愛又敬才好。

公羊師尊提到他時,臉上也充滿智慧的明徹的微笑:“子藏的仁愛完全發乎天性,將來若能高步雲衢,必將造福於一方百姓。”

她陷入記憶的羅網,神色也跟著迷茫了。

喉間沖上來陣陣寒氣,心臟像是被一只爪子掐著擰著,好痛,好痛,好痛。

元睢口口聲聲地緊逼,急切而又鄭重:“是,他們在你的勉勵下會奮勇效命,會大發威風,甚至真的可能壓倒元家。但你心裏沒有衡量嗎?你以為元家倒了,他們還會繼續屈服於你,繼續為你盡忠嗎?你怎麽敢這樣放縱他們!”

他蒼白著臉色,聲音不知不覺發生顫栗,嚴厲地喝了出來,“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不得不強制他們,以他們的桀驁脾性,其反抗是必定劇烈的,到了萬軍繚亂沖撞,不可控駕的那一天,你又該如何自處?!”

最後他眼中,再度流露出那種凝望螻蟻、凝望眾生的悲憫。

奉瑾輕聲道:“我真想挖了你的眼睛。”

元睢一愕。

“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種話!”奉瑾突然用力吼了起來,眼睛通紅,終於冷冷地綻放出一個笑容,“事事都是為我著想,說得真好聽,可你想過沒有,我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還不是拜你們元家所賜——”

“我奉家縱然敗名,也是天子至尊,累代君父。太祖內修外攘,立下赫赫功業,傳承到我父皇手中,不過一朝幽昧,竟爾被小人顛覆,如何叫我不悔,不痛,不恨!”

她朝他狠狠逼近一步,眼睛幾乎碰上他的鼻梁,“退一萬步說,我奉家失德不能主天下,難道你元家便敢僭上越分造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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