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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血浸野誰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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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血浸野誰收功

項知歸遠遠離開了梧桐城,連旌旗列鼙鼓,將打散的騎軍重新集結起來,另外選了一塊平而草盛的地方,安營下寨,以圖後計。

夜間的營帳內,項知歸把兄長昔年親贈的玉龍劍慢慢抽出鞘來,一陣寒光湧現,仿佛令燈燭幽火也削去了三分。

帳簾被掀開,副將則鳴踏步進來,朝他行了一禮:“稟報將軍,兄弟們雖有些折臂損身的傷勢,但幸得平時訓練嚴苛,三千人不曾有一個死缺。”

項知歸整理著劍柄上的穗子,近來天氣漸漸轉寒,他身上罩著的鐵甲,竟也敵不住塞北那陣砭骨的寒意了。

他輕輕呼吸一口氣:“我備有祖傳的金創藥,你分給他們止血減痛,再多砍些樹枝生火取暖吧。”

則鳴應下了,身子卻站著不動,沒有退出的意思。

項知歸長眉微微擰起,不待他開口,則鳴驀然出聲:“將軍,塞北河流在一夜間冰凍堅厚,糧食運送甚是艱難……恕下官直言,叛軍擁重兵據要地,朝陽公主又心性譎詐,而我大魏兵馬未至,如若叛軍突起反撲,後果不堪設想啊!”

“我何嘗不想速戰,只苦於無隙可乘。”項知歸先是一怔,爾後橫眉冷對,“我素來顧惜軍中兄弟,你覺得我會拿他們的性命去賭取功勳嗎?”

這一句話很重,則鳴登時跪了下來:“下官不敢。”

項知歸置若罔聞,擦拭著自己霜雪似的寶劍,陷入了沈吟凝想。

白天發生的一切確實太詭異了,那兩名奉軍將領一死,公主的攻勢便環環相扣,險些逼得他人仰馬翻。莫非公主不願玩鬧下去,準備發起總攻了嗎?倘是如此,則萬萬不可再疏忽大意了。

“值夜警戒的人數增加一倍,嚴防敵軍潛蹤劫營,一旦發現可疑之人,格殺勿論。”他輕描淡寫,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則鳴一眼,“你,出去。”

“是。”則鳴站起來,躬身緩緩退下。

過了數日,到得雁門關,奉軍又有兩將立馬於門旗之下。

其中一人膂力奇大,手使兩柄金錘,望著項知歸便冷笑道:“豎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上次落荒而逃,今日還敢自來送死!”

項知歸身坐皎雪驄上,瞇了瞇眼睛,談笑間好整以暇:“項某不知,此前逐鹿谷、四旗陣中逃之夭夭者,難道竟不是將軍麾下的麽?攻守趨避本是兵家常事,項某若從此懼刀避劍,畏強淩弱,如何配得上統軍之位?將軍年紀雖至不惑,胸中卻揣小兒之見,委實不足置齒牙間。”

奉軍兩將無言以對,勃然變色。

婁午將軍馬上加鞭向前沖去,項知歸身邊的則鳴飛奔出迎,戰不三合,將其一矛挑翻馬下。

聞醜將軍見此,急挺雙錘縱馬前來相助,第一合險些把則鳴的鐵脊蛇矛震得脫手飛出。則鳴登時虎口劇麻,心頭一凜,第二合勒緊馬韁,身子從雙錘之間竄了過去,蛇一般彎曲的矛鋒在聞醜的馬臀上擦出血來,聞醜的馬發出一聲驚嘶,未及躲閃,則鳴之矛隨後便到。

眼看一下就要刺進聞醜後心,這時候,婁午卻趁其掩護下,撿刀爬回自己馬上,過來攔截則鳴。則鳴只得棄了聞醜轉攻於他,不一會,聞醜得了喘息之機,也振作起來,與婁午合力一齊攻向則鳴。則鳴左支右絀,稍稍有些吃力。

項知歸位於戰陣側畔,自然看出聞醜、婁午都不過爾爾。聞醜使雙錘,憑借幾分莽力,一時占著上風,比起以往那個頗識機變的賈卯可差得遠了。難道這就是膏粱王侯的德性了?飽食終日養就一身氣力,懶惰,茍且,腦滿腸肥,智識占不到半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公羊師尊當年的訓誡不是沒有道理。

時間一長,則鳴的行動難免露出勉強之象。聞醜一邊揮錘,一邊獰笑道:“公主總是婦人之仁,不許我等出戰,其實我看你也未必有多厲害。看我把你腦袋砸碎!”

婁午森然道:“區區小子搦戰,不知天高地厚,這便打殺了你,看那奉家娘們還敢不敢視我等為無用之人!”

那邊,項知歸皺了皺眉:這兩人怎會對公主如此不敬?

他觀察著則鳴與他們的交戰,霍然間,一個疑團被雪亮地呈現在腦海裏:聞婁二人既無能力,又不憚公主之威,顯然不是合適的棋子,為何會被遣出城來?他不信以公主的智識,竟看不透二人的腹內草莽,麾下百萬軍眾,怎的偏偏委重任於庸才——

料必城中有不臣之將,久蓄異志,公主不能盡用,遂借我手殺之!

他明白了朝陽公主的真正意圖,一陣惡寒倏地從脊背上滾落下來。

與此同時,則鳴在聞醜與婁午的聯手之下險象環生,若非聞醜使雙錘委實有兩下子,誰能想到這是蓄意把一個領軍人物導向死亡的陰謀。

項將軍在一邊看著,眼光如冷電,驚愕之餘,腦裏急速地思索。

接下來又該如何,是遂了那位公主的意、將逆臣斬殺?斬之,敵軍固然削弱,但誅鋤異己以後,無疑會更加團結;不斬,錯過這次機會,萬一逆臣未來感於公主深恩,隨其降服,多一人總歸是棘手。

突然間,則鳴的馬挨了婁午一刀,痛得兩蹄人立。身為騎兵,哪有不愛護自己坐騎的?則鳴淒呼一聲,來不及做什麽,聞醜雙錘直下,眼看就要砸落馬的前胸。

千鈞一發之際,項知歸疾縱上前,挺劍向聞醜刺去,聞醜匆忙把兩柄金錘改往身前一架,鐺鐺鐺鐺數聲響,項知歸的劍招竟然連續遞出,勁力沈猛,去勢不減,直將兩個金球物事狠狠蕩激開去,反撞到聞醜胸口,使他噗地一口血吐出來。

婁午一看情勢不妙,嚇得肩膀一縮,轉動馬韁正欲逃走。

項知歸落地站定,扭身一劍飛出,倏忽若流星,一下斬斷婁午座下的馬足,濺出大片血跡,馬不由得悲嘶,轟轟然撲地癱倒,數名項兵上前,扯住婁午就是一掄,給他摔下了馬背。

明明以一敵二,輕而易舉的制服了兩人,項知歸難得未露驕色,伸手接回下屬躬呈來的玉龍劍,漠然地註視著面前的兩將。

良久,開口道:“都帶走。”

擒獲奉家將領,隨即收軍回寨。項知歸略作整裝,傳喚下屬將二人押來帳下。

彼時的軍帳是在倉促之間搭建起來的,只為遮蔽風雪,算不上有多華美,待到兩個俘虜押上來,帳中已經擺開陣勢,獸皮鋪地,左邊仗黃金斧鉞,右邊秉白羽旄麾,更有大小持戟甲士百餘人,分列兩側;案頭供著兵符將印,鏤刻成堂堂猛虎的形狀,一望即知君恩隆重。

聞醜和婁午被迫匍匐在帳下,面對帳內這一通耀武揚威的排場,也目不住睛地觀看,倒還剩些骨氣,口中叫道:“豎子,要殺便殺,勿作小人戚戚之態,令我作嘔。”

項知歸端坐中間正座,手拄玉龍劍,眼神居高臨下:“我受天子之命出征,爾等無名下將,殺之何益?只得少數兵馬,也敢與我索戰,當真不自量力。今日責罰一番,以儆將來。”

他稍一示意,左右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聞醜、婁午三下五除二剝盡了衣冠,下邊只存一條褲子遮體,隨後捆縛在柱上,重重抽了三十鞭子。

兩人嚎著罵著,聲音不堪入耳,直至血肉模糊方停下,解去繩索,扔出帳外。不知跌折了什麽部位,兩人痛得亂爬亂叫,又滾了一身泥濘,項知歸出帳觀看,他們恰巧撲倒在項知歸跟前,如同在磕拜求恕一般,項軍見之無不嘲笑。

項知歸冷蔑地掃了一眼這倆手下敗將,氣焰之跋扈,使人頭皮發麻:“放爾等歸去,重整軍馬,來日再決雌雄!”

他一甩披風,大步踏進營帳內,項軍連同其所領兵眾都一齊放了,任憑兩將被下屬簇擁著,狼狽而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聞醜、婁午經過這一番先擒後釋,果然對他們的心態產生了極大沖撞。

回到關裏時,倆人滿臉恚忿,氣夯破胸脯:“我等好歹是一方侯爵,手中兵力何止千計。今日投奔公主麾下,卻不讓盡力剿賊,令我等無端受此折辱,實在可恨!”

聞醜瞪著眼睛,發縫還沾著泥垢:“公主根本就是無能成事!之前項知歸城下羞薄諸侯,鄧酉多次請纓,她偏不應允,鄧酉帶著蒙未一齊哄鬧,才贏取了出城的機會,誰知公主只給他們八千兵卒,哼,結果就是兩個都死在項知歸手裏了!”

婁午咬緊牙關,手懸在臉上的鞭痕處,痛得要命,想觸碰又不敢觸碰。他是因私下虐待美人,美人出逃向公主求救,公主大怒,狠狠責罰了他,才被迫戴罪立功,請纓出城來決戰,誰知吃了敗仗還挨了一頓鞭子:“難道公主非要看著我等赴死才舒心嗎?!”

奉瑾得知這倆人安然歸來,心中自是驚惕疑忌,連忙傳召了一番。

他倆是躺在擔架被擡過來的,鼻青臉腫,為了方便塗藥都赤著上身,全是斑斑累累的血跡鞭痕。

公主垂詢關於他們走脫的全部過程,兩將一下子激憤異常,咬牙切齒,當下便原原本本的述說項知歸如何捉拿自己、如何羞辱他們等事,甚至口出怨言,將敗因統歸於公主給的兵力不足,逞強道:“多多點兵與我,可再出陣決一死戰!”

公主面色陰晴不定,答允道:“先把傷勢養好,來日自有興兵雪恥之時。”

他倆躺在擔架被擡回去後,她目露怒意,一掌打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好啊……真是好啊!

一切正如項知歸所預料的:公主生出這等念想,緣於一場軍中風波。

公主提出要練兵,諸侯心中都覺得好笑:

“說是掌軍,不過作作樣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抱著以上想法,他們撥出部分兵卒給公主訓練,只當一場有趣的游戲。

不料公主並非專橫妄為,她先從單人教起,單人教完,再十人合練,十人教完,再百人合練,百人教完,再千人合練,如此訓練出一支精銳之兵,同時賞立誅必,恩威並施,桀驁不從者按軍法處置,以期達到統一部屬的目的。

公主這般鎮懾磨練,原沒有錯處,可眼看著眾軍在她的統率之下,對她日趨敬服,變得令行禁止、整整有法時,諸侯心中又酸溜溜不舒坦了起來。

奉瑾在幕後指揮造勢,得心應手,因此懶怠在意諸侯的想法,只要他們不惹是生非,聽話做一枚棋子便足夠。偏偏她的一人獨斷,讓一些年高望重的諸侯非常不滿,覺得她擅作威福,硬撐公主氣派,傷了自己的臉面。更有甚者,暗地裏出言不遜:“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屈膝受制於人也?”

這種例外一多,所謂的共謀大業也就很不可靠了。

奉瑾心裏危栗難安,甚至在陪元睢下棋時,神思也繃得緊緊的,暗自思慮著如何處置三軍動蕩之事。

“順我者,用之可勝,則留之;逆我者,用之致敗,不若去之,以免有養癰畜疽之險。”

元睢於棋局中果斷棄子取勢,無意的一句話,卻憑空喚醒了她的記憶。

是了,諸侯急欲使自己增重,竟至挑戰上位者的權威,已經構成心腹大患。那些恃功務高、地位貴重之人,一旦草動,最容易造反。我殺不得,難道項知歸也殺不得麽?

公主心裏開始磨礪起一個想法。從那一刻起,她目光所矚的戰場,已不單指和項知歸殊死相搏的“抵禦外侮”,而儼然變成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整治內亂”。

她平時賞不遺遠,罰不阿近,既申斥諸侯,也會獎賞小卒甚至馬夫,由此以來,諸侯不平之氣愈甚。

她再故意以言辭相激,或奉承或諷刺或責罰,假意遂他們之願,準許他們出戰,那些野性難馴的臣子果然一一墮入她的計中,鄧酉、蒙未、聞醜、婁午等,一個個被挑出來,逐到戰場上,行的是驅虎吞狼的毒計。

奉瑾只期滅殺己方的逆反分子,除去肘腋之患,完繕全盤計劃的根基,卻不曾想到,僅僅第二次使諸侯主動請纓出城,便被項知歸看破知悉,反將一軍,不但壞了她的精心傑構,更挑起奉軍內部動蕩——她焉能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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