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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入谷兩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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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入谷兩俱沒

卻沒想到,傳聞中高傲剛烈的項將軍,依舊穩坐馬上,眉梢也不動一下。

望著漸行漸遠的叛軍,項知歸探手入懷,取下四分五裂的護心鏡,猛一伸胳膊,往地下一摜。

鐵騎們紛紛出現他左右,勒住馬匹一字兒排開。

項知歸側顏異常冷硬,朝前一揮手,騎兵彼此會意,噠噠踐踩過被棄置於地的鏡塊,縱馬順坡而下,向前發起沖鋒。

公主臉色劇變。

逐鹿谷地形崎嶇,植被較疏,沙土十之八九,馬蹄行沙,用力越大陷得越深,項家騎軍的沖鋒本領根本施展不開,叛軍便是料定如此,為抄近路,有恃無恐地踏進了逐鹿谷。他們以為騎兵不敢入谷,殊不知谷口那一道陡坡,才是項知歸的算計之處。

此時騎兵終於放開了跑,山坡那段路程就是他們期待的踏板,給身下的戰馬添勁助力。

他們奔騰得呼呼隆隆,不散不亂,儼然一場聲勢巨大的滾雷!

眼見訓練有素的項家騎兵一路沖下來,奉軍慌忙退避,卻來不及了。

項兵騎在馬上,舉起大刀,輕易就把那些落後的、背對著他們倉皇竄突的叛軍給殺死了。

公主喝令要重整戰陣,又命左右兩翼架起弓弩,可是項兵一邊殺,一邊在叛軍中往來穿插,沖潰叛軍不準他們成形,駕馭著高頭大馬的同時快速收割,很快馬腹兩側的障泥上都濺滿了鮮血。

項知歸一騎當先,再度與公主正面交鋒。

公主劈劍、掛劍、雲劍、截劍,出手既快又狠;長穗不刮身不纏劍,時而發生呼嘯、撕裂、哨鳴、崩離之類的聲響!

她力度幅度速度在不斷增大,一是出谷後場地開闊,二是她亟欲逃脫項知歸之手,無形中更加急促幾分。

項知歸也是凝神屏氣,屢次避開公主的領穗殺招,雙方靠得越來越近,一男一女,不是耳鬢廝磨而是生死相逼。

戰鬥五十餘合,兀自未分勝敗。

由於相距太近的原因,項知歸眼睛跟不上她的手部動作,僅靠多年習劍的直覺擋開她的劍鋒,這便產生一個新的問題:他每每擋開劍鋒,隨後帶起的長穗便打過來了,雙方離得太近,長穗實在會迷惑視線,同時抽在身上疼痛莫名。

項知歸被這絲絲縷縷的朱紅擾得心煩,索性盯準機會,一劍揮出,企圖斬斷她的長穗,殊不知公主腕抖腰搖,劍穗運轉更快,穗絲劃過他吹毛斷發的劍刃,只是斷了幾根,餘力立刻被她牽引化解。

緊跟著“鐺”的一聲響,他們三劍對格,公主死死盯著他的臉,驀然倒翻劍柄擊在項知歸雙肩,將他退開,她並不是突發慈心,劍柄上兩束劍穗輕輕蕩起,對準項知歸之際,公主兩邊拇指都扣動機括,朱紅劍穗猛然旋開,發射出兩枚蜂子大小的鐵菱釘!

鐵菱釘淬了劇毒,見血即死,項知歸不便躲避,當即一甩頭顱,鐵菱釘從他戴著的白銀兜鍪上反彈出去,一枚彈射到樹上,一枚彈射到另一位項騎的腿甲上,隨即墜跌地上。

這一招兇險至極,項知歸卻毫不恐懼,回轉過臉來低低笑了,帶點漫不經心,卻使人不寒而栗:“公主,有僭了。”

情況愈是危險,他愈加興奮,出劍也愈來愈淩厲無倫。

一時間劍光如潮。

公主一邊對戰項知歸,一邊命令軍隊,她的劍穗殺不死項知歸,僅有的兩枚暗器無功而廢,軍隊又節節敗退,一切把她累得氣力難支,身手未免窒滯,驀地一個失招,就被項知歸挑飛了雙劍。

公主身子一歪,從馬上翻滾下來,再掙紮起身,項知歸早有一劍橫在她的喉前。

她驟然擡頭,眼裏露出怨毒和鄙夷。

他俯視著地面上的女將,俊臉上交錯著覆雜情緒,冷聲道:“傷了公主千金貴體,末將罪該萬死。只是我家主公尚且陷身囹圄之中,有不測之險。望公主稍稍受屈,待來日拯救出主公,末將願任由公主處置,以謝今日冒犯之罪。”

朝陽公主被生擒了,大魏士氣大盛,奮力掩殺;叛軍自相踐踏及火燒身死者不計其數,僅剩一千餘人從山僻小路狼狽逃走。

逐鹿谷一戰,大魏以三千人破十萬之眾,不折一人一騎,最終占住了塞北邊緣這塊地盤。

……

多日過去,奉瑾常常來找元睢對弈。

他們面對面坐下,周遭的“黃金甲”團團簇簇,偏偏中間隔了一張棋盤,金戈鐵馬演進得激烈無聲,維持著一種差強人意的和平。

他偶爾擡起眼睛,看向她。

記憶中的馮贐,與眼前的奉瑾重疊起來,其實,的確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她周身都在輕輕發著光,擋都擋不住的亮光,仿佛以往十數年裏積攢的怨屈都被照耀得無所遁形了。曾經動不動就橫眉瞪眼耍嘴,現在舉止言笑,無不優雅威儀。這是新的榮耀,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榮耀。

奉瑾渾然不知他對自己的觀察,手裏拈著一枚黑子,認真地思索下一步。

她坐的椅子跟元睢的椅子不同,她的椅子增加了鞍鞽,顯得特別高,以至於她明明只到他肩際,彼此相對而坐的時候,卻使人錯覺是分庭抗禮平起平坐。

她沈醉於自己新生的樣子,對過去毫無眷戀的樣子,將他們的痛苦置之度外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他。

世殊事異,一別兩年,橫亙在他們中間的已經不止一座黃金臺。

元睢長吸一口氣,試圖平覆胸腔內的悲鳴。

眼看她把黑子落了下去,他隨也落下一子,離手那一刻定睛細看,才發覺這白子落錯了地方,只能窄窄地活一小塊,那外勢全都失了。他自嘲一笑,竟與現下的處境不謀而合。

所幸內部還留著三個活眼,她的黑子無論如何是吃不掉這一塊白子的。

奉瑾看到這一步,眼睛卻噌地一亮,想法與他截然相反。

白子看似被圍在中間,可還留著三個活眼,而邊緣的黑子成了死棋,越往後走輸勢越重,不得不另尋他路突破——明明於己不利,反倒讓她隱隱興奮起來。

只是下一步確實困難,奉瑾舉棋不定,雙眉輕輕地蹙聚。

在這時候,一只金眼紐鳳、堪稱絕品的白毛鴿子從元睢肩上探出來,發出一疊“咕嘟嘟、咕嘟嘟”的叫聲。

奉瑾微微一哂,右嘴角仍如曾經一樣,露出單個的笑渦兒,只是如今多了兩枚金鈿,把這不對稱的小小缺陷掩飾過去。

這人造的精妙的笑靨也襯得她愈加心懷叵測:“啊,大哥哥是嫌一只鴿子不夠嗎?”

奉瑾言下之意都在這只鴿子身上。

她如今喜愛對弈,對此道十分講究,專門搜求了一張朝陽生長的楸木制作的棋枰,一對銅胎剔犀棋罐,配以美玉雕刻的黑白棋子。夷吾山一別後,她棋力陡增,而元睢興許是身陷囹圄不能專註的原因,每每大敗於她。

一開始,奉瑾自鳴得意:大哥從前說她下棋坐不定,誰知道現在老是輸給她。

她借著願賭服輸的由頭,對元睢百般地奴役淩辱,當成最下等的廝役一般,元睢一應照做,毫無怨言,鯉魚一樣溫鈍任人宰割。

隨著元睢屢戰屢敗,她又漸漸生出嫌棄,太無聊,不過癮,郁郁寡歡。她企盼著做些什麽激起他的鬥志,教他打起精神跟自己較量一番。

終於有一次,元睢贏了,她顯得比他本人更開心,問他想要什麽獎勵。

元睢認真考慮,要了一只鴿子。

奉瑾感到有趣:“大哥哥還像以前一樣喜歡鴿子麽?”

他垂眸:“鴿性純潔,豈不比人心可貴。”

奉瑾一笑置之,再見面,果真遵守諾言,攜來一只剪除小半翅翎的鳳頭白。

她如同獻寶一般捧著鴿子,興致勃勃地道:“塞北風雪迷眼,大哥哥若能把這鴿子訓練得識途無誤,送信到千裏之外的上都,委實算是一樁奇事啦。”

眾所周知,鴿之價值只在善飛傳信,送信卻不用白鴿,因其羽色顯眼,容易遭到鷹隼襲擊。更何況,這只鳳頭白的飛羽已不完整,飛都飛不起來,奉瑾此舉,是輕蔑抑或羞辱,則不為人知了。

元睢充耳不聞,打那以後,白鴿成了他每天除下棋外的一個寵兒。

當公主無暇顧及這邊,自有監視者同她如實稟報——帶著嘲笑的口吻,描述其觀察的場景:公子把白鴿放任自隨,白鴿卻從未飛起,最多在棋案上半翻半跳、一扇一扇地撲進公子掌中而已。

奉瑾以為他走出這佳妙的一著棋,是想要贏自己,精神再次振作起來,她想到了一步,正準備落下去。

忽有個黃衣侍女走進來,背脊對住元睢,一句話不說,同公主不停打著手勢。

元睢視若無睹,也不作聲,只是拈子,投子,收子,每一種姿勢都極端優雅,不會讓人感到他的緘舌閉口是什麽無禮的事情。

奉瑾看懂了侍女要表達的東西,臉上倒是掠過了一絲意外。

她眼光倏然冷了下來,察覺元睢向自己註視,掌心攥著的一把黑棋統統撒了出來。

一陣驟急的玎玎珰珰,黑白對壘的棋局被全盤打亂。

她刻意放柔了聲音,帶著小女兒情態,軟軟地向他坦白:“是二哥哥來啦。”

只是她這柔柔軟軟的聲音,怎麽品都透著點兒陰寒的味道。

聽聞項知歸的消息,元睢微微一抖,為了掩飾,伸手撫摸一下白鴿的背身——還是教眼尖的奉瑾捕捉到了。

她卻毫不介意地托起了腮,無名指和尾指在元睢不知道的時候蓄長了指甲,足有兩寸多,染著鮮紅的蔻丹,襯得她玉白的面容愈加明艷尊貴起來。

“二哥哥真是了不得,我不過是放了些兵出去示威,可他不僅讓我吃了大敗,還將我的十五生擒去了。”

元睢低頭收拾棋盤,喜怒不形於色。

“二哥哥以前在山上的時候,擒狐射雁都不在話下,如今領了軍,行起龍韜虎略來,更加威風了。”

她回想起當年的趣事,隨之掩口一笑,但轉瞬間,她停了一會兒,深深媚靨又恢覆了原本的冷漠,低下頭,任意地撥弄著棋子。

“我的第五個替身啊,只怕又要折了。”

……

奉瑾所料不差。

那邊項知歸忌憚著公主將來可能成為他嫂嫂,押送回營的途中都是小心翼翼伺候,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絕無可能叫她逃逸了去。

公主只問過一句:“我非身死不可?”

項知歸答道:“我將以公主之命換取太子之命。”

公主閉口不言,沒想到一進牢裏,公主就趁著解縛那一刻,奮不顧身觸柱自盡了。倒地時,眼還圓睜著,滿額是血。

項知歸親眼目睹,驚怒交加,隨即憶起對戰之時,她那種暗殺手段委實不像一位公主,瞬間醒悟過來自己抓到一個假貨。

一氣之下連午飯都沒吃,領著三千鐵騎如風馳電掣一般殺了回頭。

日薄西山,雁門關前。

叛軍剛吃了敗仗,士氣低落,正閉關自守。項知歸等人趕至城下,果真在城頭上看到了另一位戎裝公主,倚在邊垣上,低下頭,面無表情地俯瞰著他。

項知歸被她看得怒上心頭,雙手猛力抓緊馬韁,齒縫裏迸出“卑鄙”兩個字。

自己躲在幕後,卻教替身代她上陣應敵,盜得勇戰之名,借機賺取人心——簡直寡廉鮮恥之極!

他平生最恨小人行徑,因此發上沖冠,直接揚鞭叫罵起來:“我奉詔討賊,是為國家之事!你們十八路諸侯,竟是茍且偷生,甘做鼠輩嗎?既不肯早早投降,還不如開城門決一死戰!”

雁門關一片靜悄悄,奉軍面面相覷,有誰大著膽子回答一句:“公主乃千金之軀,豈能屈尊下顧?”換來項知歸一聲冷笑以及更加刻毒的罵聲,因而無人敢再理睬他了。

那位傀儡公主,則是冷漠地掃視他一眼,猶如事不關己,轉身折回城中去了。

項知歸喑嗚叱咤惡聲惡氣,直罵到入夜,梧桐城全不動搖。他口幹舌燥,又讓下屬接替他叫罵,一副跟叛軍勢不兩立的模樣。

這一罵,便整整罵了半月。每日必來,風雨無阻。

奉瑾每每聽士卒回稟的時候,非但不怒,甚至噙著淺笑,有些隱隱的得意。

一別多年,如今隔著一座城,二兄渾然不知,為自己擒擒縱縱地搏弄於股掌之間……

雖沒有親眼看見城外的場面,也不難想象他氣急敗壞的模樣,硬腰板彎不下,確實很符合二哥哥以前的作風。

她還要嗔怪一句:“二哥哥這種一根筋的永遠想著一打一。”

二哥最理想的交鋒,就是正面決戰,雙方列陣,各出一員大將單打獨鬥,輸的那方或逃或死,贏的那方趁勢掩殺,足夠省心省力,而且合乎光明磊落之虛名。

她好笑之餘,又感到一陣暢然:二哥除卻意氣用事,更無別法,到底是自己更勝一籌。

公主不慌不忙,安若泰山,她奉軍十倍於項兵都不止,且固守城池,優勢天然,何懼三千項兵呢?二哥哥真是一如既往的狂傲不自量力。

她對大軍的動靜自有安排,不願被項知歸打破部署,故從未允準諸侯的請纓出戰,料想項知歸遠道而來,糧草耗盡便會退走,因此一直耐著心等待。

不過,日覆一日聽著二哥部屬的叫罵,口口聲聲都是“有本事各自拉出軍馬來鬥上一鬥,不然潛身縮首,委實令人恥笑”,奉瑾心裏也漸漸覺得厭煩了。

她素來心性高強,無論如何難以容忍他人挑戰自己的威嚴,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她以往尊敬的二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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