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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劍戟向北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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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劍戟向北伐(下)

太極宮,皇帝專朝的正殿。

四面墻壁分別施用青朱白玄四色,表示一年四季;中層雕刻玄枵、娵訾、降婁等十二星辰,對應一日十二時——以天道運行之秩序,譴告人君法天行德政。

雖處處雕飾精綺,仍不難從角隅裏覺察到炭墼火燒的痕跡。

昔年的某位臣屬,正是在此殿中逼得舊主焚身死亡,從其掌間纂奪來了魏朝江山。

萬籟此俱寂,朦朦月光已照入殿來。

元睢每每踏進太極宮,都會下意識地擡眸去看那座雕刻著九龍爭珠的穹頂,其實離它們再高一丈,本該佇立著一只高舉雙翅的鎏金鳳凰,不過多年前就被祖父下令拆除了。

他轉眸向前,如今,他的祖父端坐大殿最上方,半身淹沒在陰暗裏。

老人家坐著一動不動,穹頂的九條金龍也不再對那顆火焰環繞的寶珠感興趣,紛紛探頭而下,張吻吐舌,勁爪似乎要攫伸向座上之人——元睢明知這緣於大匠的鬼斧神工,亦不免為其氣勢所懾服,產生了一種森森的神秘感。

他暗嘆一聲:祖父真英雄也。

“元替奉氏,是為承天誅惡。”

把人間政權的正當性歸諸上天,依賴自然的秩序為之正名,讓朝野建立起“元氏為正”的權威與信仰——祖父真的很清楚並且很善於詮釋這一點。

內監高唱著“太子殿下到”,太上皇擡起了下顎,月光映出一張蒼老雄異的臉,雙目閃爍著大義凜然的芒焰。

元睢不由悚動,行禮如儀:“祖父。”

元氏由臣家進升為皇族,私底下仍維持著平易的習慣,元睢稱呼他為祖父,而不是皇祖父。

元赫點點頭,慢騰騰站起身來,徑自往門外走了出去。元睢懂得祖父這會是有要事跟自己相商的意思,於是也一個人跟了上去。

夜闌人靜,祖孫倆離開了那一座皇皇森森的太極宮,只隨意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來到中庭。

祖父踏著遲緩而穩健的步子走在前面,一張臉背住月光,氣氛有些許沈重。

元睢緊跟其後,正揣測祖父的心思,祖父那鎮定威厲的嗓音就傳到了耳際:“你,打算怎麽做?”

元睢微微躬身,將自己和項知歸納蘭枚二人相商的結果恭敬講述。

祖父聽完,沈沈地嗯了一聲:“考慮得還算周到。”

元睢遲疑一瞬,不知如何作答,又聽他祖父把話鋒陡地一轉,“不過,你親自去,別讓項知歸去。”

他驚詫地擡頭:“祖父?”

元赫止住步子,舉頭望向明月。他不言語,元睢也不敢妄動,隨他一道停下腳來。

足足有一刻多鐘,元赫方啟口道:“我跟他從小一齊長大,同日入學,同日加冠,同日娶妻。除了先輩身份尊卑,什麽都是一模一樣。直到後來我含飴弄孫,他老來得女,時間才逐漸錯開了。”

元睢當然明白祖父口中的“他”是何人,不敢對那位前輩直呼其名,話到嘴邊一轉,變成了未婚妻的稱號:“那麽朝陽公主……?”

元赫發出嗤一聲冷笑:“所謂鳳鳴朝陽,不過是一個荒誕的美夢,他居然以為這個女兒是上天對他帝王功德的表彰。”

他停頓了一下,“魏魏兮若高山,魏,是個好字。本來,他把他的寶貝女兒許配給了你,不必大費周章,這片江山也早晚是我們元家的,但他晚年昏聵,動不動瞎胡鬧,給大魏攪得民怨沸騰——我早治他一刻,大魏便早安定一刻。那個時候,我是沒得選的。”

奉羲的晚年,說得好聽是雄圖遠略,說得難聽是窮兵黷武;一邊橫征暴斂,一邊奢侈無限,朝野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

元睢默默無言,思緒飄至老遠。

祖父轉頭來看他,忽然道:“睢兒……你為何是這副神情?”

“明明當初——是你最先窺竊神器的,不是嗎?”

元睢心中猛然鏘鏘如擂鼓。

八歲的元睢,坐著六馬奔騰的車輿飛速馳來,路過某一處,聽見由模糊到清晰的哭泣聲,他揭開簾子,看見冰天雪地裏站立著黑壓壓的一堆人。

黑壓壓的是郎官和吏胥,圍困著一對伶仃母子。婦人懷抱孩子下跪,用前額一遍遍叩擊著雪地。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無須問話,元睢也知道不是征兵便是要糧。一路從封地趕到上都,如此慘景,他已見得太多。

他沒有吩咐停車,而是以稚嫩卻清冷的聲音命令:“繼續駕車。”

他要去找暫住皇宮中的祖父,他知道這一切既不是郎官的錯,也不是吏胥的錯——

他一路進驅皇城,一路參拜祖父,拜而覆起,小小臉龐如霜雪般森凜:“倘若陛下當真天授神權,那麽人間根本不該存在戰爭!現今人間苦難崎嶇,陛下握秉神器,好為征伐,卻不善待萬民,天下有主亦同無主。既然德不配位,還不如另換他人!”

祖父楞在原地,半晌,一掌摑上愛孫的臉龐:“這裏是大明宮!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不過孫子一番話,終究還是激發出了他異樣的心思。

“——大魏立朝八百年,從來沒有人敢說奉家一句不是。所以,我造反了,趁他還沒有徹底整垮大魏以前。”

二十三歲的元睢,從恍惚狀態驚醒,看見祖父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自己。

他身子一僵,連忙低下頭,幼年一時憤慨之語,長大後再回首,總有點難以啟齒:“祖父跟我說這些……”

元赫擺擺手,義正辭嚴:“我跟你說這些,是為了打消你內心的顧慮。奉羲若是明君,我也不會不甘屈居他之下。奉氏滅,元氏興,乃是天命所歸。朝陽的先祖確然輝煌,要怪只怪她父皇荒唐跋扈,自己把江山糟踐完了,成王敗寇,她已淪為亂臣賊子,所謂出師有名,不過虛張聲勢。而我們元家重扶社稷,允合天心人意——如今,你才是大魏未來的主人,名正言順,明白了嗎?”

元睢一時默默,他幼時只是想表達,君主不仁終會被替代,但他沒想過竟是自家取代了。

過了很久,他垂首稱是。

“你從小心慈,將來必為仁德之主,然而有些是非,不得不掂量分明。”

太上皇細看元睢那酷似自己的眉目,相較於平庸的獨子,他一向更重視這個聰睿玄鑒、寬柔知節,進退都有力度的長孫,聲調也不自覺恢覆原來的威厲了。

“公羊山長最崇尚聖王之道,你從夷吾山學成歸來,難免被他影響所思所想。我告訴你,聖王之道是古先的陳跡,立個神龕供著就行,拿來辦事是百無一用。為君者,替天牧民,應當仁主威輔,王道或霸道都只是一種駕馭的手段,擇其善者而從之,選其能者而用之,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方可使千萬人服仁而畏威,上保社稷,中警諸侯,下恩百姓——”

月色空明,元赫在庭中踱了幾步,慢條斯理地說著話,腦海裏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

此前他聽聞朝陽舉兵的消息,大為震驚,於使臣臨行時暗授機宜:“若是講和不成,便不惜一切代價,處置公主,扼制敵勢,勿致邊境煩憂。”

他知道這些年來,民間不曾聽聞奉瑾被處決的消息,有人以為他仁慈,有人以為他私下處決了卻不欲人知,直到奉瑾舉旗起兵,眾人方知奉瑾不但沒死,還活得有聲有色,一邊感慨元赫著實仁慈的同時,一邊唾棄奉瑾的不知好歹恩將仇報。

他知道,小丫頭聽見這等輿論,想必也會暗暗不平:一開始不知好歹恩將仇報的,分明是他元赫啊!

但那又怎樣?他絲毫不愧疚,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相反的,他還要加強這種輿論。

來印證不知好歹恩將仇報的是你這個奉家餘孽。

他確實不把一個小丫頭放在眼裏,尤其她身體裏流的是奉羲的血,資質基本已經確定。她也許會像一件精美的玉器,優雅,高貴,內中未必有著與之地位相配的聰慧,敏銳。

世人說他得國不正,哪有什麽正不正的?都是成王敗寇。

皇帝輪流做,憑什麽非得姓奉的做?

不留著這條命茍且偷生,非要跳躥出來“覆歸正道”,那便怨不得他先下手為強了。

使臣帶著魏朝封賜的旌節、敕告等物,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了,半月過後,使臣回到密室裏,崇敬地向他稟告:“朝陽公主大逆無道,抗旨不遵,我方死士已取得其頭顱,恭請太上皇觀之。”

元赫啟匣觀之,頭顱被墊在折疊的旌節之上,沾著一片枯萎的花瓣,其貌平平無奇。使臣在一旁嘲笑:“公主望之平平,身邊倒有一名司棋的紅裙侍女,真正是風華超俗。”

元赫當時醍醐灌頂,怒而拔劍,殺死了這個有眼無珠的使臣。

不知她出於什麽考量,居然喬裝避過了這一劫,元赫坐在使臣的屍體旁邊,註視著劍上的血跡,一邊神游,一邊衡度,心下無緣無故的很是震動。

朝陽似乎與自己的想象有所出入。

她竟與奉羲那個蠢貨不同?

他不由得高看了她兩分,難得少有地,生出愛惜後輩的情感來。

他決定把對奉瑾的處置變動一下。

餘光瞥見長孫還在側畔等待自己的答案,元赫吐出一口氣,接續地說了下去:

“我早料到那些藩鎮使不會甘心稱臣,只是懶得逐個收拾,現在他們聚成一塊兒,正好一網打盡,以儆效尤。朝陽與其勾結,無異於自取罪咎,她畢竟為故人之女,我不想趕盡殺絕,如果可以,你盡量把她帶回來吧。”

又睨了長孫一眼,“記住,必須要你這個未婚夫。換作項知歸那樣的將領,大張旗鼓,搞得陣前俘虜似的,多不成體統。”

元睢靜靜地傾聽,沒有多說什麽,只覺得在這樣幽冷的月夜裏,一輩子功過糾纏人人敬畏的祖父說了這麽一番話,使他好像被一種沈重壓迫著,額頭不自禁地滲出一絲冷汗。

久久,他勉力恢覆意志,輕輕逸出了一聲嘆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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