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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學劍學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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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學劍學棋子

馮贐忙問道:“怎麽樣?”

歸石不說話,繞著他走了兩圈,眼神從驚悚,到質疑,到古怪。手指數度擡起放下,似乎想指他,又不敢指出來。

馮贐不耐煩:“到底怎麽樣啊?”

歸石用力地盯著他的臉,好像要盯出窟窿來,好半晌,見馮贐仍如往常一般心無城府地回瞪自己,歸石終於鎮定下來。

他幹咳一聲,臉上重新擺出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你資質奇差,簡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上次給一個癡呆兒摸骨,人家都要比你結實得多。”

馮贐嘴角陣陣抽搐。

腦子一轉,自動把歸石這番話當成了他對自己的報覆:幾日前,師尊盛讚了歸石的書法,歸石待要謙恭幾句,馮贐卻冷不丁地嘲笑道:“貍貓占虎床,得志便猖狂。”歸石頭上繃起青筋,立時追揍四弟而去。後果無疑是雙雙受到了大哥的斥責。

他倆一向互相嘴賤,這很正常。

馮贐忍了又忍,沒忍住,慣常譏諷道:“我看你果真是小人長戚戚。”

歸石上上下下打量他,很快便移開視線,鼻子冷哼一聲,嘴巴依然是硬的:“我算是白期待了,你身子弱,熬不住,練武想都不要想了。況且我學的是殺人術,出劍要快要狠,不是公羊師尊進行晨練時,那種你一半我一半的養生路數。戰場自有我們這些軍人去沖殺,你就乖乖寫你的奸臣奏章,再偷偷堆砌一座黃金臺,也沒什麽不好。”

馮贐冷笑:“倘我最大的作為是在後方嚼舌根,必然要參你一本目無尊上擁兵自重。”

歸石怒得雙手奮爪:“你!”

他剛要跟往常那樣收拾馮贐,卻不知為何猛地剎住了動作。

馮贐奇怪地瞟了二哥一眼,心裏猜疑二哥怎麽轉了性子,但這不影響他持續攻擊,對著歸石歹惡地笑了起來:“你是怕我強過了你,你就顯得太窩囊了吧!”

歸石啐了一啐,也學著師尊的招牌動作,手裏書卷一下敲在馮贐腦袋上,只是力氣比師尊少許多。

“說一句你頂十句,你要實在咽不下,明兒跟我一塊習字養蓄劍意吧,書法劍術乃是同源同理,你造就一身氣勢,說不定可以唬唬外人。”

他敲過之後,對上馮贐充滿怨怒的眼神,自覺出了一口惡氣,嘴角異常淩厲地勾了起來,“當然,你是唬不了我的,保不準還得藏在我身後吭哧吭哧寫你那份奸臣奏章。”

令人難以置信,歸石倨傲如一棵孤松,從來居高臨下看,偏偏寫得一手雍容正楷,絲毫不沾本人的輕佻狂放之氣。

他書寫時,態度便渾然一變,一筆一畫,法度端嚴,不以重心欹側取勢,不以左緊右松取妍。

點如墜石,鉤如屈金,神完氣足,瀏漓頓挫,滿紙似有劍戟弓戈相繚。

歸石一本正經地教誨:“其心光明正大,踈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揜者,其見於功業文章,下至字畫之微,蓋可以望之而得其為人。”

表面一本正經,其實心裏暗暗為自己能把這番教誨一字不差地背出來感到得意,眼角眉梢都偷偷揚了起來。

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

人如其字,字如其人,都講究一個“正”字。

可惜馮贐見識他這一手絕活以後,默了一默,嫌棄說道:“楷書從小寫到大,我早就寫膩煩了,我要寫行書,你教我行書的寫法。”

又補充一句,“要行草,不要行楷。”

五體皆通最精楷書的歸石深深呼吸,一巴掌拍在案面的紙上:“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寫吧,祖宗!”

馮贐著迷於此道,日寫繼夜寫,偏偏不肯規規矩矩寫到紙上,而是熱衷於在北院四壁、學子衣帛、甚至是師尊茶器上留下大作。歸石惟恐他到外面亂寫又惹是非,於是勻出閑工夫,拿了許多空白直幅一律高高懸吊竹上,同時唆使四弟,有本事往高處寫去,少謔謔別人。

在竹林南邊,竹子長得高,節子也長,又翠又密,真是所謂修竹。馮贐皺著眉說上不去,歸石就很囂張、很用心地把四弟架到肩上,靠近那些修竹,令四弟得以遺下天真爛然的筆墨。

那些字幅逐漸成了書院一景,大哥和三哥時常去看視,拈著字幅來查察是否有了長進,再溫和地勉勵些“再接再厲”的話頭。

無奈作為他的習字先生,歸石始終不予肯定。

他的評價是:“給元寶爪子沾點墨,元寶的橫撇豎捺都寫得比你好。”

元寶是山下一家酒店養的一條黑鼻子白狗。

馮贐實在被他的奚落和挖苦弄得惱火了:“元寶寫得比我好,你敢叫它上山來參加師尊的考試麽?!”

他在字幅上畫了個大大的墨叉,從歸石脖子上爬下來,“我不想學你寫正楷而已,我要是寫正楷,風頭必然蓋過你!”

馮贐賭氣地在案上鋪開一張上等宣紙,聚其精,凝其神,全力模仿了一行歸石的字——“螢燭希日月之光”。

午後課餘,馮贐將這一張“螢燭希日月之光”跟另一張歸石寫的“鉛刀有幹將之志”都一齊交給了師尊,眼睛眨得亮晶晶,卻道:“二哥有幅字要請師尊考評一番!”

歸石抱臂站立一旁,猜到他的用意,不說話,只是冷笑。

馮贐自以為練書夠長久夠嫻熟了,並且他模仿一向很有天分,這樣一幅上下句對接,筆跡毫無二致的字紙,師尊未必瞧得出來,只要師尊誇一句好,二哥便無法擺出那副妄自尊大的架勢了!他再權威能權威得過師尊麽?

不料師尊瞟了眼第一張,都不動手翻翻第二張,即時大驚失色起來:“這是子修的字?子修怎麽會大退步?子修,你遭到什麽喪失鬥志的事情了麽?”

歸石哈一聲笑了。

馮贐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打擊。

回竹林的路上,馮贐邊走邊盯著那兩張宣紙,忍耐著怒氣翻騰的小模樣。

歸石跟上去,叼了根草,橫著眉毛道:“說你你又不聽,非要自取其辱。你練書時間短,空有字形,沒有精氣神意,怎麽有膽量舞到師尊面前去的?”

害得他被師尊留下來做了半天心靈輔導。

馮贐的臉皮薄,惱怒時透著一層紅暈,聞言,險些把牙齒挫得發出聲來。

張嘴正想問候二哥祖宗,二哥劈手將他兩張紙一齊截了過去:“叫你平時老挑食,吃個飯揀來揀去,只要精的肥的,青菜碰都不碰。射箭要下力氣,寫字是下力氣就能夠的嗎?”

奇的是馮贐喜歡吃肉,膚質緊致,卻長不胖,高度也堪憂。

馮贐急道:“還給我!”

“寫得沒我好看,要來做什麽?”

歸石往他腦袋上狠狠蹂躪了兩把,已是同齡人中孔武有力的少年,手爪沒輕沒重,給馮贐疼得齜牙咧嘴起來:“二哥哥算什麽英雄好漢,師尊不準你打狐貍大雁,卻跑來欺負我!”

他從袖裏摸到一錠松煙墨,墨首仍然濕潤,拿起來就往二哥身上一通亂劃。

二哥一身潔凈驕傲的白衫,被他搞出一道道狼藉的墨跡,頓時也惱羞成怒了:“馮!小!四!你找死是不是!”

馮贐乘勢上去奪回那兩張被他視為屈辱的宣紙,兔子一樣跑開了。

那邊竹林裏,睢竹和枚琛正在對弈。

睢竹手間持著一把未著扇面的十二骨白紙扇,怡然自得;枚琛半瞇著眼睛,劈劈啪啪地快速打出一顆顆棋子。

馮贐慌忙中被二哥拽了一下衣擺,險些要魂飛魄散,一顆心跳得隆隆響,見到這幕便大喊一句:“大哥哥快救我——”

睢竹一驚回頭,馮贐猛撲在他懷裏,扯過那一幅青袖來擋住自己。

歸石緊追而至,由於忌憚大哥的威嚴,不得不及時煞住了腳。

馮贐從青袖後探出一顆頭,兩頰紅彤彤,氣都喘不過來了,還要得意地向歸石做個鬼臉。

睢竹抓著馮贐的雙臂:“跑這麽急,也不怕摔著。”看了看歸石,眼裏有無聲的譴責。

歸石又憋屈又惱恨,咬牙切齒地瞪了馮贐一眼。

馮贐上氣不接下氣,他想撫一撫胸口,又立刻把手放回膝蓋上,緊蹙的眉心被一絲笑意取代:“還好啦,是到了離竹林不遠的地方才開跑的,這點距離不算什麽。”

歸石哼了一聲,他倒是有及時拽住馮贐,未料腳下絆了一塊石頭,怕帶著馮贐倒下,才趕緊松開了手,自己卻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叫你停,你還不理我,仔細哪天就栽了!”

馮贐笑嘻嘻:“死在哪兒也好過死在二哥手裏。”

歸石啐了他一口:“整天死死死死的,沒吐出過象牙來。”自顧自走開。

“好了好了,站起來吧,別動,我的布子都要亂了。”

睢竹把馮贐扶起站定後,一側身在棋盤上放置了一顆白子。他與枚琛都專註於棋盤上的廝殺,珠玉出懷袖,龍蛇走肝脾,你一步我一步,渾身上下都有一股縱橫捭闔的氣勢。

馮贐也難得靜默了下來,傍在大哥身邊,炯炯地盯著黑白龐大紛繁的棋盤。

睢竹眼角瞥到馮贐,騰出方才持扇的那手,撫上他腦袋揉了揉。

“我輸了。”下過八十手,枚琛已輸掉一半棋數,不由得悶悶地嘆了口氣,“大哥不必再讓著我了,我看得出來。”

“你這裏再布一子,就能起死回生了。”睢竹伸手往對面的藤編碗裏拈出顆黑子,替枚琛下在隘路處,瞬間把一角黑子都做活了,“我之前觀察你的神態,你應該也是想往那裏下的,你一向果斷,剛剛怎麽不動先認輸了呢?”

枚琛端詳著棋局,心中推算兩步,終於通悟了,靦腆地說道:“我對這裏的形勢有些寄望,但疑心是大哥為我布下的障眼法,故不敢去碰,至於別的地方,左思右想,得不到破解的法門,索性認負,好過在兄弟面前丟臉了。”

他拈了顆黑子,循著睢竹剛剛指點的那條道路下去,“說起來,我以前最不喜歡下棋,覺得不如丟進水裏聽個響兒有趣,現今跟大哥手談,倒是可以理解這十九道為何適情率意了。”

在此以後,枚琛因其地而制其宜,棋風開始變得緩慢,每一顆子均凝神應對,依次地步步深入,愈戰愈勇也愈穩,和睢竹酣戰至兩百手,居然有一種險勝的勢頭。

睢竹眼看一兩步間要被反追,低頭認真地觀察棋局,如果旁人也趁此時觀察他,就會發現他額上隱隱兩條凸骨,直通向頭頂兩個突起的部位。

終於睢竹拊掌而笑:“難得子息如此謹慎地下一局棋!原本你下快棋,我就有些招架不住,誰知你一慢起來,我更覺驚心動魄了。”

三哥表字子息,微笑著搖搖頭:“大哥教了這麽久,究竟要有點長進的。”

馮贐待在一旁,東瞥瞥西瞅瞅,總歸有些嫉妒。

他把宣紙一團丟掉,按住了一角棋盤,眼睛仰看時,露出一種天真的貪婪:“我不要學劍了,劍只是一人敵,我要學就學棋道縱橫,做萬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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