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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箭南金 西琛北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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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箭南金西琛北贐(上)

時下春秋正盛,百家爭鳴,辯論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策略,自然在書院裏風靡無比。除去學業排名,辯論賽中的出色表現也可給成績加分。

睢竹歸石枚琛三人相視,心中有數,一口答應下來。

枚琛平靜地一步邁出:“我與你年歲相近,我先來?”

馮贐微微冷笑:“不,我要同時辯你們三個。”

看著三個新來的身高超自己倆頭,他不甘落後,一腳踩住小板凳,提足了氣上陣。

一般這種交鋒裏,看在同門的份上,大家皆維持著互尊互重的君子之儀,擦出再大的火花,也不至於刁鉆刻薄,馮贐對於挑戰的欲望卻是異常強大,題目發起以後,他就開始一通連珠槍彈似的輸出了。

言辭運用惡聲惡氣,與其說是辯理,不如歸為駁難。

三人彼此交換一下眼神,都覺得非常有趣。

他們歲數和見識不是白長的,每人尋得馮贐話裏一個破綻,基於各自理由作出快速的反駁。

馮贐字字句句絲毫不肯放松,他不僅自以為天賦異稟,他著實聰明得驚人,八歲竟已博覽群書,對歷史典章文物知之甚多,侃侃而談,舌戰三士,隨時隨地從各種或經典或偏僻的書籍中找出根據。

書院的師兄們對馮贐憎厭歸憎厭,有一點不得不承認,那就是聽馮贐又精準又伶俐的辯論確實會大飽耳福。他反應奇快,以史為鑒,以典為範,以物借喻,多少雙關妙語都信口拈來——配合他冷嘲熱諷的語氣,往往能把對手逼得羞愧欲死。

睢歸枚三個不知道,馮贐無懼以一挑三,是因為他胸有丘壑,洞知弊病,擅長吸取對方多人的不同觀點,使對方自相矛盾,首尾乖互,最終關聯到自身主張,輕輕松松坐收漁翁之利。

馮贐用慣了這套“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方法,從前聽他辯論的師兄們仿若一群蘆葦,不管不顧只往北風倒——

而今日,如果他們偷聽到這一番有來有回的精彩辯論,就會變成一群有思想的蘆葦,誰說話便想站向誰了。

馮贐險些汗流浹背,他遇到對手了,還是三個。

睢竹的語言雄深雅健,枚琛的語言簡潔涵蘊,歸石的語言則像金石一般振響。

按理來說,這仨既有不同的立論,尋機拆解是不難辯倒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雙方交鋒益發激烈,對面三個談興仍是濃濃不倦,馮贐卻慢慢地有些勉強了。

他們的“矛”和“盾”是各種材料、例證、數據,產生自各界各層的交際之中,馮贐從未在書本上學習過,單靠語言的鋪陳,遠遠不及他們條理清晰,邏輯有力。

抓得住他們的“矛”和“盾”,卻不知怎樣深入對方拆解,怎樣控制它們交相抵擊。

到底是對方眼光長遠幾分,而他從小被圈在書院,見聞較窄,有些事情未曾去體會,有些理解不足為憑證,自己底氣也逐漸不濟了。

對面三個游刃有餘,甚至話裏含笑,有點兒像是逗他玩的意思。

馮贐憤憤然,愈發據理力爭,一直到他急中生亂,激動過頭說錯了一個例子。

話一出口,他腦子瞬間反應過來,險些咬著自己的面腮。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居然要一朝跌足了。他的語言像一件無中生縫的天仙衣服,嗤啦一聲狠狠裂開了。

三個人明顯聽出了這個錯誤,沒有乘機對他發起群攻,而是都一齊靜默下來,目光炯炯很感興味地瞅著他。

馮贐心中難免有點兒發慌,是那種他久違的、一被逼急了就會襲來的間歇性疼痛。

他很久沒有被逼到過這份兒上了。

馮贐脾氣歷來驕矜,就算三人才識當真強勝於他,一下子也是不願服輸的,故而越發感到恥辱和委屈。

最糟糕的是,他臉皮薄,無法控制自己臉紅,當他呼吸困難,耳鳴嗡嗡震動,半邊發燙的耳朵也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三個少年的眼光底下。

於是他羞怒難抑,猛然轉過身去,不肯再正視他們。

睢竹內心自然充滿愉快,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這孩子不停使他感到驚異。

他彎下腰,對馮贐伸出一只手來:“不必介懷,我們既比你大,又是從外面來的,無論年齡見識,都有勝之不武的嫌疑。我聽聞你在北院排名第一?從你的學問思辨能力來看,確然是名副其實了。”

歸石抱著雙臂,戲謔地笑道:“排名榜已經新出爐了,明知道自己會輸,怎麽還敢來找我們索戰?”

馮贐牙齒兀自顫兢,竭力平覆著自己的胸腔。

枚琛察覺到異樣,雙眉一蹙:“你怎麽了?身子不舒服麽?”

馮贐狼狽地擦了一下眼睛:“我只是不信我會輸,不過,我也不是輸不起!”

丟下這麽一句話,他便跑了。

據傳,這馮贐是戰爭中的孤兒,被公羊伯騖撿回書院撫養至今,因性情冷傲,舉止怪僻,成為同窗眼中的異類。誰也沒想到,偏偏是他,入得了睢竹之眼。

馮贐有才,不是睢竹在乎的主要原因。他聰明之餘有些懵懂,天真之餘有些狡猾,並不是一個一味讀書的孩子,就像一塊尖利且純粹的寶玉,讓睢竹由衷地感到折服和好奇。

馮贐挑戰的小小風波過去,三人又恢覆了平常的日子。

夷吾山上停棲著許多野生鴿子,其中不乏珍貴品種,或許是被前人所遺棄的。睢竹常常在山上觀望鴿群飛放,認為是世間第一等賞心愜意之事。

某天,睢竹慣例在山上看鴿子,背後傳來瑟瑟幾響,他一回頭,就看到花樹分開,馮贐站在花簇下面,手裏扶著樹幹,原本迷茫的眼神觸及他的臉,立馬著了一驚。

睢竹微微一笑,向他一點頭,馮贐咬住唇,糾結要不要離開,最終不肯示弱的念頭占據了上風,於是僵著身子一步一步地過來了。

他有些不自在:“我剛剛聽到鴿群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現在好像又沒有了……”

睢竹又微微一笑,向馮贐展示出手掌間的一枚竹哨:“是鴿哨,它系在鴿子尾翎上,飛時就能發出聲音。”把竹哨捏起來對光瞧了瞧,有點遺憾,“我這個是路上隨便買的,質量不怎麽好,剛剛放飛一遍,已經裂壞掉了。”

馮贐一語不發,一臉忍耐的好奇,盯視著他手掌裏的竹哨。

睢竹眼光落在遠處飛舞的鴿群上:“我以前在家的時候,嗜好養鴿蓄哨,祖父斥責我玩物喪志,不準我過於沈浸,可是,這樣一群自然化成的精靈,誰人能按捺下憐愛之心呢?”

馮贐像是滿不在乎那樣問:“你有很多這種鴿哨嗎?”

“是啊。”睢竹的微笑恰到好處,令人非常舒服,若是馮贐不含敵意去觀察,會莫名地拉近二人間的距離,“我收藏了很多名家制品,音形俱是絕佳,只可惜這一趟出門求學,祖父不讓我帶這些玩物兒,不然就可以放飛給你聽聽了。”

馮贐嘲諷地揚起嘴角:“我不信你不會自己學著偷偷做。”

睢竹笑意更深了:“會倒是會,只是無法跟真正的匠人相比。”

接下來,無論馮贐表現得多麽漫不經心多麽隨隨便便,十句裏面有九句都離不開鴿哨,睢竹豈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無奈之下嘆口氣道:“我做一個給你玩玩吧,只是你當作閑情逸致就好,萬不能跟我一樣學壞了。”

馮贐被戳破,臉唰地紅了,抱臂別過頭:“我也沒說我感興趣,明明是你自己想聽哨過癮罷了!”

“是是是。”睢竹一邊笑著答應,一邊信手丈量著路旁的青竹。

一般制作鴿哨,需要備置很多材料:葫蘆、瓢、竹、葦。其中葫蘆、瓢、葦,都只能做鴿哨的一部分;竹的用途最廣,能做鴿哨的全體。所以,睢竹最喜歡全竹一類的鴿哨,一氣呵成,既美觀,又自然。不過,全竹鴿哨格外耗費工匠的心力就是了。

睢竹低頭制作鴿哨的時候,一頭光華輕瀉的烏發披於雙肩,眉目如竹枝般妍雅,仍顯得那麽從容,那麽悠然。掌間小刀卻是精銼細削,十分的認真,十分的謹慎,再經打磨拂拭,小小竹哨就顯得熠熠生輝。

他試吹聆音,其聲清越異常,嗡嗡自哨口中出,說道:“做好了。”

馮贐眼睛一亮,雀躍拿過他手上的鴿哨,興致勃勃打算去試聽。

睢竹挑了一只俊俏的白鸚嘴作為佩哨領飛之鴿,可是馮贐卻不肯聽他的:“我偏不要這一只,我要自己選。”

馮贐巡視一圈,指向一只眼兒媚的黑玉翅,“我要這只!”

睢竹略有遲疑:“它太小了,也許不能勝任佩哨。”

馮贐不依不饒:“我就要這只,它長得好看,你替我捉出來。”

睢竹妥協地微笑:“也罷,那便讓它試試看好了。”

睢竹教馮贐如何正確地佩系鴿哨,那只嬌小的黑玉翅也倔強得很,撲棱著雙翅,拖起尾翎上對它來說有些過大的竹哨,隨鴿群飛升空中,盤桓之際響徹雲霄,連歸石和枚琛都一齊引頸眺望。

鴿群白色多於雜色,被半明半暗的天幕襯托得如霜似雪,尤當它們左右輪番回旋,哨音變化更加明顯,極盡悠揚婉轉之韻致。

此聲此景,深入四心,歲月雖邈,常憶常新。

那個上午,馮贐對睢竹伸出的手佯佯不睬,在此之後,倒是窸窸窣窣的主動找了他們好幾次。

他們懂的東西可真多,有時說大魏山川形勝,有時說各地風土人情,有時又說些民間趣事,馮贐托著腮幫,很容易就聽得入了迷。

三人自然而然地接納了馮贐。或者說,是馮贐接納了三人。

四人合力將後山精心整頓一番,掃除斷壁和殘垣,移栽來一大片翠竹,圍住了整座黃金臺,便一改昔日荒蕪氣象,理所當然發展為大家的秘密基地。

某一次,晨會上共同遲到,師尊打趣他們一體同胞,分成四院都要紮作一堆,四人相視一笑,晨會散後,他們並肩回歸竹林裏。

睢竹環視一周竹林,合上折扇笑道:“我們年華正盛,恰似這座青翠竹林。既有緣相聚於此,不若在林中祭告天地,我們結為異姓兄弟,如此可好?”

歸石當即豪氣響應,枚琛淡靜地點點頭。馮贐瞥瞥這個,又瞅瞅那個,嘴角翹起笑弧,也不曾表示異議。

一人折了一截竹枝,插在地上當做香火。

他們在竹林下齊齊拜倒,發誓從今以後患難相隨,休戚與共,永懷救護之意。

歸石向馮贐瞟去一眼,嗤嗤說道:“這個定然是最小的了。”

馮贐狠狠地瞪了回去:“你想做最大的,也輪不著你。”

枚琛嗓音輕慢:“有兄有弟,我往後是不怕寂寞了。”

睢竹轉過身來,笑吟吟地一展折扇:“我今十六,應為長兄。”

按歲數排行,以兄弟相稱:睢竹是老大,歸石居二,枚琛居三,馮贐是老幺。

他們的結拜也使美名彰揚開來:東院之睢竹,其材可成箭;南院之歸石,其質可比金;西院之枚琛,出乎其類;北院之馮贐,拔乎其萃。

時人謂為“東箭南金,西琛北贐”,乃是夷吾山一件千載難逢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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