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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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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薛問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放著一只雪白的小狗玩偶。他動彈不得,連視線都沒法從那只玩偶上移開一點點。於是他只能這麽看著,看那只玩偶慢慢被染紅。他不停地閉上眼睛再睜開,可不管多少次,那只血紅的玩偶還在那裏。

他越來越不安,就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薛問均再次睜眼,這次入目的是光禿禿的天花板。嘈雜聲挑動著他的神經,疼痛不已。

“問問!”吳佩瑩見他醒過來,趕緊按鈴叫來了醫生。

薛問均全程迷迷糊糊的,像個木偶一般,大腦的機能恢覆得很慢很慢。

送走醫生後,病房裏陷入安靜。

吳佩瑩跟薛志鵬都立在他的床前。吳佩瑩眼眶微紅:“問問,你做什麽傻事啊?”

“什麽?”他遲鈍地說。

“那個載你的出租車司機說了你是離家出走。”薛志鵬沒有上前,遠遠地看著他,補充道。

出租車?

對,出租車!

薛問均忽然清醒過來,想也沒想就撐起手掌要坐起來,連身上的疼痛都顧不上了。“她人呢?她怎麽樣了?”

吳佩瑩連忙扶住他。“你說誰?”

“徐偉麗,徐偉麗她怎麽樣了?”薛問均抓住她的袖子,“她被卡住了,有人救出她了嗎?”

吳佩瑩沒有直接回答,她別過臉,說:“你先好好休息。這些事兒跟你沒關系的,你不用——”

“怎麽會沒關系!”薛問均眼中遮不住的疲憊,“告訴我,她怎麽樣了?”

吳佩瑩支支吾吾地,沒勇氣看他的眼睛。

她都聽說了,他跑去車禍現場救了好些個人,自己受傷也顧不上,最後要不是被人拽著,可能自己都要被卡在裏頭。可即便如此,他也沒能救下所有人,那個被卡住的女人,沒能撐到救援來。

“夠了,你鬧夠了沒有?”薛志鵬語氣冷硬,走過來,扯開他的手,“你都傷成什麽樣子了,感覺不到痛嗎?”

薛問均已經從他們的躲閃裏猜到了答案。

他失敗了。

他無力地靠在墻上,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氣,鹹濕順著眼角流下,逐漸冰涼。

“你已經盡力了。”吳佩瑩心疼不已,輕聲道。

他盡力了嗎?也許吧,可光是盡力又有什麽用?

他毀掉了兩個人的人生。

2.

剛才鬧得一通,薛問均手上的傷口也裂開了,血從白紗布裏滲出來,看上去觸目驚心。

薛志鵬很難講清楚心裏的感受,有心疼,有生氣,甚至還有不甘。

有那麽一瞬間,薛志鵬差點沖動地問他:為什麽要為一個外人這麽難過?明明薛衡出事的時候,也沒有見他哭什麽;他可以為了一個外人連命不要了,為什麽不能為自己的親哥哥做一點犧牲?

“我去找醫生來重新包紮一下吧。”他壓住思緒,轉身離開病房。

“你不要難過了。”吳佩瑩幹巴巴地安慰道。“你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人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薛問均一動不動,他面色蒼白好似薄紙,眼神空洞毫無焦點。

“我跟你爸都知道了。以前我們太失職了。以後,我們一定會改,你不要放棄好嗎?”

她垂下頭,悄悄擦去眼淚,故作輕松道,“你爸不行,我管著他。你不想高考就不考,哪怕你以後不想上大學,也沒關系,我跟你爸能掙錢,我們能養你。真的。以後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你開心健康就好了。”

“問問,其實這世上還有很多東西,很多地方,是你沒見過,沒去過的,就算你對我們失望,你也——”

突兀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懺悔,她看清上頭的名字。“你表姐來電話了,我先接一下。”

薛問均仍沒有反應,吳佩瑩心中刺痛,也打消了離開的念頭就地接了起來。

“我們不去了......有點事兒,在醫院裏。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姨夫,是問問......不用過來,不用過來。”吳佩瑩看了一眼他,走到門口,小聲地將事情講了一遍。

宋綺大驚:“天吶,怎麽會這樣!”

她一聲叫喊,引得廚房裏端餃子的父子倆好奇地探頭出來。

林江河用口型問:“怎麽了?”

宋綺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將手機按成免提。

“是啊,誰想到呢,就剛剛,一條人命就這麽沒了。就是可惜丁遙那個小孩了。”吳佩瑩說到這裏也忍不住同情,“她那個叔叔,拜托我不要跟丁遙講,說小孩年紀小受不了打擊。”

“那這麽看,他也是個好人。”宋綺道。

“誒,隨他去吧。我現在顧不上這個了,我擔心問問,他......他還不知道會......誒,算了,等我處理好再跟你說吧。”

吳佩瑩掛掉電話,一轉身,便見薛問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轉過頭來了。

“你剛剛是給表姐打電話嗎?”

“嗯,本來今晚要去她家包餃子的......你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

“豆豆也在她身邊嗎?”

“嗯?應......應該吧,他們一家應該都在。”

“他也會知道吧。”

“啊?”

“徐偉麗是丁遙的媽媽。”薛問均聲音沙啞,“豆豆也會知道這件事吧?”

吳佩瑩一頓,“你怎麽知道的?”

事故發生到現在,可沒有人跟他說過徐偉麗的身份,他是從哪裏知道的?

薛問均閉了閉眼,內心悲涼,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他原本就疑惑,為什麽發生在廣東的車禍會被吳佩瑩知曉又傳遞給宋綺,現在他知道了,是因為自己。

他出現在了這場車禍裏,宋綺才會從吳佩瑩那裏得知車禍的消息,繼而林川才會寫到日記裏。19 年丁遙所聽到的消息,是他此刻修正但失敗的結局。

對 2019 年的丁遙來說,她收集到的信息,不是基於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薛問均,而是來自現在的他,現在這個已經得知未來的薛問均。

未來促使他現在去行動,而他所采取的行動恰恰造成了未來的結果。

那些客觀的、已定的未來,他改變不了了。

那個打通的時空隧道,也許從來就不是什麽救贖,恰恰相反,它將自己和丁遙擺上棋盤,隨意操縱著,給他們希望又將他們一起拽進無底的深淵。

“我累了。”他說。

“好,那你休息。我就在這兒陪著你。”吳佩瑩連忙說。

“我還要在這裏住多久?”

“醫生說要觀察個幾天的。”吳佩瑩寬慰道,“上課的事情你不要急,那邊我們打過招呼了。”

薛問均拉起被子,喃喃道:“你幫我拿點東西來吧。”

3.

耳邊響起嘆息,陌生的女聲聽起來很是懊惱:“真是給自己找麻煩。”

“好了,走吧。”溫和的男聲勸道。

腳步聲由近變遠,逐漸模糊,更像是什麽幻覺。

“問問,起來吃飯了。”吳佩瑩小心地將他搖醒。

薛志鵬將床搖起來。

“你要的東西也給你拿過來了。”吳佩瑩將打包好的飯菜擺好。

薛問均去看袋子,拿出那支紅色的相機。

“這是你爸給你買的那個吧?”吳佩瑩明知故問,“你這麽喜歡啊?”

她對薛志鵬使了個眼色,讓他也過來搭兩句話什麽的。薛志鵬猶豫了一會兒,看到薛問均的表情,還是選擇了沈默。

薛問均也不接話茬兒,他將相機放到枕頭底下,又想起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對話,問:“剛才有誰來過嗎?”

“沒有啊。”吳佩瑩一臉詫異,“怎麽了嗎?”

“沒什麽。隨便問問。”

吃光了粥,薛問均又該換藥了。

他沒受什麽大傷,但身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劃出的口子,他會暈過去也是因為情緒激動,撞到了頭。一套檢查下來,沒有大礙,但元氣大傷。

“幫我休學吧。”他說。

薛志鵬收拾桌子的動作一頓,當下就要說話,被吳佩瑩一瞪,又咽了回去。

“好,你多休息休息。”

薛問均拿了本書看,直到薛志鵬出去了,才遲疑著說:“徐偉麗的......怎麽處理的?”

“她小叔子弄的,具體怎麽樣我不大清楚。”吳佩瑩給他倒水。

薛問均摩挲著紙頁:“徐偉麗是不是帶了什麽東西過來?”

“你怎麽知道的?”吳佩瑩驚訝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她帶了很大一筆錢來,三十萬,多嚇人。”

“什麽?”薛問均動作一頓。

這個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想問的只是那只玩偶。

“啊?你問的不是這個嗎?”吳佩瑩尷尬道。

“她帶錢過來做什麽?”

吳佩瑩嘆了口氣。“給那個小叔子的。她要把小孩帶走,那是感謝費,感謝他幫她帶了三年小孩。現在她人沒了,那個錢也就成遺產了。他小叔子還吵吵了一會兒,後來聽說錢要由丁遙繼承又不吵了。”

薛問均合上書,喃喃道:“我知道了。”

他是丁遙名義上的監護人,有權幫她保管這筆錢。

2019 年的丁建華撒謊說徐偉麗死在廣東,是為了瞞住她來餘江的事情,瞞下那三十萬的存在;2009 年的丁建華對著自己撒謊徐偉麗是下午三點的車,也是為了拖慢自己的行程,先把那三十萬拿到手。

可笑的是,丁建華成功了。

兩個蹩腳的謊言,導致了無法挽回的現在。

而丁建華並沒有一點愧疚,他此刻或許會感嘆自己運氣好,因為“善良”白撿了三十萬。

薛問均已經沒有力氣憤怒了。

他寧願一切只是一場真人游戲,這樣他就可以強行關機退出,從頭開始。

等等。

薛問均猛地合上書,身體不自覺地戰栗著。

他為什麽不能強行關機退出呢?

42.推論成立

1.

攤開的冊子被晚風吹得嘩嘩作響,伴隨著近在咫尺的蟬鳴和遠處的犬吠,構築成對夏夜的全部感知。

手邊那張稿紙上寫著幾個數字,相加得出一個三年來最好的分數。

丁遙將臉湊到風扇前,任由頭發亂飛一氣,認真思索著。

在今天從吳遠航那裏得知薛問均那次危險舉動是什麽後,她意識到他早就嘗試過了。

她花了很長時間去接受現在的情況,或者說,去明白現在的情況。

很早之前,她在書上看到一個理論——預測幹預。大致意思是人受預測信息的影響而采取了某種行為,造成原本有多種可能性的結果真的朝著預測所指示的方向發展。

如果將時間撥回到最初,恰恰是她所看到的“預言”為薛問均帶來了蟄伏著的殺機。

薛問均因為她的提醒註意到了查勇亮,也是在她的建議下靠近趙曉霜,抓住查勇亮的把柄,連環催化下,劉龍富意外死亡,劉東跟他關系破裂,成為那個最值得懷疑的人。

甚至薛問均書桌上的那行字也是如此,她沒有辦法證實那是在自己提出建議後才出現的,還是之前就已經存在。

這是一個找不到任何焊接的地方、渾然天成的戒指,起點就是終點,終點亦是起點。

所以——

“我們現在要打破這種幹預。”

丁遙看著屏幕裏那狼狽的人影,如是說道。

2.

薛問均站在衛生間鏡子前,垂著眸,看不清楚情緒。

“你在聽我說話嗎?”丁遙又問。

“嗯。”

他穿著不合身的病號服,頭上纏著繃帶,臉頰紗布滲出些許紅色,看上去觸目驚心。他整個人都佝僂著,比初見時少了精神,多了頹敗,好像隨時都會雕謝。

丁遙望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些出神,忽然呢喃:“薛問均,你疼嗎?”

薛問均頭往更低的地方去,“對不起。我,我很抱歉。”

丁遙心中一痛,她清楚錯並不在他,但也沒辦法去說沒關系,她不會傷心。

她深深吸了口氣,直截了當:“你確定要我來安慰你嗎?”

薛問均一僵,臉頰燒得火辣辣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我連這個救她的機會都不會有的。”丁遙語氣稍緩,“起碼,你讓我知道了,我不是被放棄的小孩。”

她的媽媽,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她,一直到死。

“丁遙,如果我們一直在做無用功呢?”薛問均壓低聲音,被睫毛遮擋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方小小的屏幕,“或許,我一早就不應該存在。”

“那我現在做的事情呢?沒有意義嗎?”丁遙蹙眉。

“我改變不了什麽。”

“那是因為一開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丁遙十分敏銳,道,“你不要給我想些亂七八糟的。”

薛問均張了張嘴:“我沒說要做什麽——”

“吳遠航把什麽都告訴我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沒我想象中那麽想活下去。你知道為什麽你的案子會被大家輕易接受成自殺嗎?因為你身邊所有親人、朋友,都知道你有過怎麽樣的念頭。所以一封遺書就能輕易遮蓋掉真相。”

死去的是她的親人,她比誰都難過,但她同樣清楚自己此刻應該做些什麽。

不是怨天尤人,也不是破罐破摔,而是緊緊把握住這一閃而過的靈光。

吳遠航對她解釋平行宇宙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最難的不是改變未來,是改變過去。

這句話對丁遙來說是這樣,但對薛問均卻不一定成立。因為她的過去就是他的未來。

他們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重點的不是 2019 年回望 2009 年發生了什麽,而是身處 2009 年、身處那個當下的薛問均會做些什麽。

想清楚這一點後,另外一個假設也理所當然被擺了上來。

丁遙微微頷首:“薛問均,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的時間不是單向的呢?”

“你是說——”薛問均是聰明人,“循環?”

3.

可緊接著,他又搖頭,“不成立。”

“為什麽?”

“沒有合適的契機。”

“有,在你的手裏,在我的面前。”丁遙眼仁幽深,“是它把我們連在一起的,不是麽?”

薛問均緩緩擡眸,看向鏡子裏映照出來的那只紅色 DV。

“我們不知道是誰把它帶給你的。”薛問均說。

所有的循環都該有一個起因,而現在他們仍一籌莫展。

丁遙說:“這世界上有很多隨機事件是算不出概率的。所以,我們不妨大膽假設。”

假如一切都是一場循環,那麽設置一個兇手 X,一個未知人士 Y。

這個 Y 可以是任何人,或者直接假設 Y 就是一開始那個神叨叨的書店老板。

她把這個神奇的相機隨機寄給了丁遙,讓她發現了 09 年薛問均的枉死,同時因為 Y 寄件信息的誤導,讓她知道了徐偉麗死亡的真相。

於是,她跟薛問均都有了各自的需求——她想救徐偉麗,他要活下去。

而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兩個需求的滿足,會讓他們各自獲得一種“重生”——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所以,X 不是重點,Y 才是。”丁遙眼中閃爍著隱約的興奮,“假如你活了下來,19 年的你就可以用我去修正 09 年的時間線。我改變不了我的過去,但是,你可以。”

而這個推論的成立也需要他去做一個改變,一個破開預測幹預的小改變。

只要能證明他的舉動會幹預到現在的自己,就可以證明蝴蝶效應的存在。

這個改變不能太誇張,如果改變太多,可能會讓現在的情況天翻地覆,甚至影響到她收到相機;同樣,也不能改變太小,細節總是容易被時間磨滅覆蓋。

這個改變的對象,必須對現在的他們來說,是已經確定的事實,一旦做出變動,就可以在 19 年立竿見影地看到效果。

只要證實推論,那麽他們現在面對的問題將都不會是問題。

甚至誇張地說,他們會是這場“游戲”的作弊玩家,擁有一次又一次改變未來的機會,直到將人生修正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所以,你必須活下來,不顧一切的活下來。”丁遙認真地望向他的臉。

只要他活著,就可以找到自己,改變現在的結局。

薛問均喉結滾動了下,“可如果——”

屏幕驟然熄滅。

丁遙一驚,緊接著去看桌邊錄音的手機——73 分鐘。

這才過了幾天,怎麽會縮短成這個樣子?

她面色凝重,腦子裏兩個念頭在打架,一個負面消極的在說,機會馬上就要溜走了;一個正面樂觀的在說,是因為你窺破了規律,所以 Y 給你增加了難度。

她不知道薛問均有沒有聽進去自己說的話,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改變。

但她相信,薛問均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咚咚——

敲門聲響起,薛志鵬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看到他不在床上,於是過來問,“薛問均,是你在裏面嗎?”

“嗯,是我。”薛問均失神地看著屏幕上剩下一半的電量圖標,也意識到,這就是丁遙之前提到的時效縮短。

他擰開水龍頭,洗好手,打開門,略過薛志鵬,躺回到床上。

夜已經很深了,冬夜總是比其他時候更安靜些,而醫院則更是如此。沒有蟲鳴,沒有鳥語,只有鉆進窗縫的風聲和門外護士們查房的腳步。

薛問均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剛才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如果,循環的起點,是我呢?”

如果那個未知人士 Y,只會因為他的死亡,寄出那個相機呢?

4.

醫院提供的折疊椅很窄,薛志鵬一整晚都睡得不好,五點多就躺不住了,坐起來,靠著墻靜靜地緩了一會兒。

或許,醫院才是醒得最早的地方。開關的按壓、壓抑的咳嗽,水瓶晃蕩的把手,電梯穩穩停住,塑料袋摩擦著空氣,從這頭走到那頭。

單人床上,薛問均睡得很不踏實,眉頭蹙成了個“川”字,臉色煞白,額頭冷汗一層層地往外冒。

薛志鵬連忙倒出熱水打濕毛巾,替他擦去汗水,動作小心生怕將人吵醒。

然薛問均睡得比他想象中還要淺,幾乎是毛巾碰上的一瞬間,便睜開眼來。

病房本就昏暗,那雙黝黑的眼睛還帶著些迷蒙的水光,然而在觸到他的那一瞬間便又全都褪去了,只剩下淩厲。

他一偏頭,接著翻了個身,用被子將頭蒙住。

薛志鵬的手在半空中頓了好一會兒才放下。

他將毛巾扔進臉盆,道:“醒了就別睡了。睡得時間太——”

床上傳來窸窣聲,薛問均坐起來,擰亮床頭燈帶,拉開抽屜,拿出筆,將試卷攤開在膝蓋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薛志鵬一窒。

薛問均不語,也沒有看他一眼。

薛志鵬心底煩躁,他最討厭見到他這個樣子,平日裏就是沒有火氣也要被激出幾分來。現如今薛問均病著,情緒又不穩定,他不敢說什麽,只端著臉盆往衛生間走,半晌出來,生硬地問:“你要吃什麽?”

薛問均不做聲,埋頭做題。

薛志鵬站定腳步,提高音量重覆:“你要吃什麽!”

“我問你早飯要吃什麽!”

“說話!”

薛問均冷著張臉,眼皮都懶得掀。

薛志鵬徹底被激怒,三兩步上去,一把將他手裏的卷子奪走,“我讓你說話聽不見嗎?你是病了,不是死了!”

薛問均還是那副慢吞吞的樣子,視線跟著那張卷子,淡淡道:“我寧願死了。”

薛志鵬滿腔的怒火,一下子啞了。

“你到底生什麽氣?又沒有人怪你。”薛志鵬洩了氣,還是問,“你為一個外人,沖我們撒火,你覺得自己做得對嗎?”

薛問均將卷子抽回來,把折皺了的地方一點點撫平。

“我承認,我對你很嚴格,但我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是為了你的未來著想,不想你把日子這麽稀裏糊塗混掉。難不成你覺得我這樣做,是指著你給我養老嗎?”

薛志鵬實在想不明白,他有什麽不滿足的。

“我不說別人,就說你那個朋友,他吃的苦比你多多了吧?從小到大,你難道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吃穿用度那樣少了你了?劉東呢,又要賺錢又要上學,家裏老頭還天天打他。就那樣,他爸沒了,他還會掉眼淚。你呢,你為什麽天天總巴不得我去死的樣子?你哥已經走了,我想都不能想嗎?你就那麽恨我、恨他?想那些點子尋死,就為了讓我們後悔是嗎?”

薛志鵬頭昏腦脹的,長長地嘆息,“薛問均,我拜托你,你能不能別這麽自私,你懂點事,別給家裏添亂了行嗎?”

薛問均手掌攥得緊緊的,掌心裏丁遙傳過來的紙條已經被汗浸得軟了。

——我討厭解釋你們會知道的原因。

這句話是很早之前自己寫下的,和此刻薛志鵬的聲討放在一起,顯得如此滑稽。

他想,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原因的,因為他們太自大,時至今日仍在不停提醒著他們的辛苦和難處,將他的一切只概括為叛逆。

薛問均忽然發覺自己好天真,竟然以為自己死了就可以讓他們反省懺悔。

他太蠢了。

“我一直不懂,為什麽只要我表現出一點害怕就會被你揪住不放,就算最後我做了手術,答應了捐贈,你還是會覺得我自私,覺得我很爛。”

“狗被踩痛了尾巴都知道叫,我感覺到了痛就要閉嘴,恐高的人站在二層樓上都會害怕,我躺在手術臺上就一定要表現得無所畏懼。

從小到大,我沒有拒絕過一次配型,我增肥減重又增肥,就是為了幫薛衡,幫他活下去。你擔心薛衡,哄著他,捧著他,我理解,我接受,他身體不好,應該得到更多。

可我呢?我為什麽只要一點點的關心就會被當作自私,當作不擇手段,當作爭寵呢?”

“我是人,不是器管的保溫箱、不是小說裏隨手寫下的薛某某、不是超市裏買洗衣粉附贈的肥皂。我有心跳、有體溫、有恐懼、有需求,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願望,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道理你明白,但你照做了嗎?”

薛問均靠著柔軟的枕頭,饒是如此,仍覺得後背那道舊疤隱隱作痛。

“你讓我考第一,因為薛衡成績就是那麽好;你讓我學文,因為薛衡是學文的;你讓我高考,因為薛衡也許能成為狀元。薛衡看過的書,我必須要看;薛衡想做的事,我必須去做。我有在為他付出,我有努力完成他的心願,可你從不會分給我一點點給薛衡的關心,你只會覺得我還不夠,覺得他還在會做得更好。”

“你不相信我願意為他付出,也不覺得我會惦記他。你覺得我冷血,你甚至認為他死了,我是最開心,最得意的那一個。

但他不只是你的兒子,他也是我哥啊。在你們都顧不上我的時候,是他惦記著我,關心我,愛護我,相信我,為了我跟你們吵架、跟你們爭取。我怎麽可能不難過,怎麽可能不想他。”

“你從來沒有聽我表達過完整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揣測來理解,將那些超出忍受範圍的通通砍斷。你告訴我,這是你的良苦用心?這是你的為了我好?”

“是你把我逼成這個樣子的,你現在還質問我為什麽不能懂事一點,問我能不能不要這麽自私。”

“薛志鵬,我不討厭薛衡。”

他收起試卷,語氣平靜,“我討厭你。”

5.

丁遙接到林川電話的時候,正在烤鴨子,爐火將她烤出一身汗。

林川:“你在哪兒呢?”

“在幹活。”丁遙單手將鴨子送進烤爐,動作嫻熟。

“啊?你還沒幹完呢?你能趕上嗎?”

“趕上什麽?”

“不是吧。你忘記了啊?我們昨天不是約好了,中午一起去秀水花園嗎?”

丁遙一頓,“昨天?我們昨天說過話嗎?”

林川疑惑道:“你傻了嗎?我們昨天一起去找吳老師的,你忘記了?”

“什麽?”丁遙懵了。

大腦像是接收到開機指令的電腦,自動開始運轉,調出些畫面。

沙發,茶幾,玻璃杯。

吳遠航指了指答案冊,道:“林川不是昨天就拿一份走了嗎?沒給你?”

她搖搖頭,不等說話,座下沙發就動了一下,有人擦著她的胳膊彈坐起來,去夠茶幾上的玻璃杯。

“怎麽可能,我親自送過去的好嗎?”

少年端起那杯冰涼的橙汁,塞到她手裏,得意地揚起眉毛,“對吧小丁遙?”

——是林川。

丁遙像是被電流擊中了,呼吸困難,眼前無數幀畫面,破碎又重組。

小區樓下,林川拉著自己的手,躲開搬家具的人;402 門口,林川帶著笑意同對門的阿姨寒暄;他打開密碼鎖,讓她隨便坐,去到廚房,洗杯子,倒上橙汁和水。

客廳裏,他坐在自己身邊,聽她“膽大包天”的懷疑;臥室,繁覆的線索墻前,吳遠航長久地停留著,她寸步不讓,咄咄逼人,而那個帶她過來的少年,就站在她的身後,靜默地消化著一切。

丁遙閉上眼,猛地搖頭,將這些幻覺趕出去。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

林川沒有出現,他不知道薛問均是誰,她沒有約過他今天下午秀水亭見面,他更不會叫自己小丁遙。

——吧嗒。

手裏的鋼叉掉在地上。

丁遙扶住墻,身體不自覺抖動著,胃裏直泛惡心。

眼前是一片暈眩,半晌變得清明,她擡起頭,茫然地望著四周,忽然間記不起來自己剛才在做什麽了。

“你怎麽了?什麽東西倒了?砸到了嗎?”聽筒裏傳來林川緊張的問詢。

“沒有,沒什麽。”丁遙回他,將心裏的怪異如實相告,“就是大腦空白了一下,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什麽事情。”

“......你忘了等會兒要跟我見面。我剛才不是就在跟你說這個事兒嗎?”林川無奈道,“小丁遙,你怎麽回事,有沒有認真聽我講話啊?你今天也太奇怪了吧。”

“我也不知道。”丁遙失神地撓了撓耳朵。

“你要是不舒服就算了,這麽多年我跟吳老師都沒查出個什麽來,你也夠嗆。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才不是!”她大聲反駁。

明明就差這一兩天。

刨去今天不算,薛問均只剩下十天了。

43.推倒墻

1.

趙曉霜揉了揉凍得發僵的鼻子。

薛問均昨天逃課,老楊還大發雷霆,罵他是不想好的二流子,結果當晚新聞報道出來,他又成為了見義勇為、深藏功與名的好青年。趙曉霜這次就是代表學校過來“慰問”的。

她走到病房門口敲了半天的門也沒聽到什麽動靜,再推門一看,房間裏空空蕩蕩的,哪裏還有薛問均的影子。

另一邊,舅甥二人停在鐵門前。

小林川好奇地四處打量著,彎腰看向門口那堆衣服,一湊近立馬直起身,捂著鼻子道:“咦,好難聞啊。”

比他爸上完飯店喝完酒還要臭上百倍,就像就泡在酒裏剛撈出的一樣。

他拽了拽薛問均的衣服,問他這到底是哪兒。

薛問均蹲下身,幫他把裹在棉襖裏的領子拿出來理好。

鑒於他現在的情緒問題,他擁有了任性的資本,身邊的人對他展示出了最大程度的寬容。所以在他提出想跟小林川一起出去透氣的時候,他們也都選擇了同意。

丁遙的話帶來新啟發的同時,也點出了他那個強行退出的方法的弊端,那就是不確定性。

沒人知道 Y 會因為什麽寄出快遞,假如他的死直接終止掉了循環,那麽丁遙就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在總結出更多規律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

至於把林川帶來,則是為了證明丁遙的推論。

“你媽媽最近有沒有跟你講我怎麽了?”他問。

小林川撓了撓臉頰,有點為難。媽媽說過,不能讓老舅知道他們知道他心情不好。

“你在寫日記對嗎?”薛問均沒有繼續,而是又說,“昨天的日記你媽媽是不是讓你別交上去?”

“哇,老舅,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小林川驚訝道。

薛問均笑了下,道:“回家告訴你媽媽,我不會做他們想的那些事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小林川聽得雲裏霧裏的,沒明白他怎麽就扯到死不死上了。

“剛剛我說的這些話,和你接下來見到的人,你都要寫到日記裏,跟昨晚的那張日記一起撕下來,好好保存著。”

“為什麽啊?”小林川疑惑地說。

“因為今天和昨天一樣,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保......”

薛問均細細打量著他那張圓嘟嘟的臉,頓了頓,“你就這麽放著,等到你長大了,拿今天的日記來找我,我給你五百塊錢。”

小林川眼睛一下子亮了,險些破音:“真的嗎?”

“......”

果然,還是這招好使。

“真的。”薛問均起身,將他往前推,“好了敲門吧。”

有了金錢的激勵,小林川使出了渾身解數,很快裏面就傳來了應答。

“來了。”

劉東咳嗽著推開門,從院子裏張望沒看到任何人,直到打開門。

看到薛問均頭上的繃帶,他本能地問:“你的頭——”緊接著像想到什麽一樣,語氣一變,“你怎麽來了?”

他蹙起眉頭,整個人往門前一堵,遮住他們的視線,“我不是說了——”

“豆豆,叫人。”薛問均道。

“好嘞。”小林川爽快地應下,中氣十足地說,“哥哥好!”

“叫錯了。”薛問均一拍他腦袋,“叫叔叔。”

小林川從善如流:“叔叔好!”

“......”劉東一言難盡地看著他倆,“你搞什麽?”

“沒什麽,就是帶他認認人。”

“認人?”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劉東一梗,臉色冰冷:“你也不需要再來找我。”

言罷,重重摔上了門。

薛問均心裏嘆了口氣,拽了拽不知什麽時候蹲下去的小林川,“走吧。”

“等等,老舅。”小林川舉起手裏的棕色小瓶子,道,“這是丙酸什麽呀?這個字怎麽讀?”

“氟,丙酸氟替卡松——”薛問均念出上頭的字。

“後面的我認識,鼻噴。”小林川拿衣服擦了擦瓶子。

薛問均道:“不要隨便在地上撿東西,很臟的。”

“我不是在地上撿的,是衣服口袋裏。”小林川站起來,不服氣地辯駁,“它在口袋裏露了個頭,我才看到的!”

薛問均無奈道:“那就更不能撿了,那是別人的東西,放回去。”

“他都扔在門口了,肯定不要了!”

“放回去。”

小林川一臉失望,他還準備把瓶子撿回去改成噴水槍呢。這可是玻璃的!很難得誒!但礙於薛問均的視線,他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將瓶子又塞了回去。

2.

小林川還是第一次來南巢,接觸到的又是“城中村”這種從沒見過的地區,對什麽都很好奇。

薛問均也不催他,慢吞吞地跟在後頭,保證他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

公交站牌之後是一家酒坊,高至腰際的壇子擺滿了門面,裝酒用的塑料桶一直排到了車道邊上,看起來很是壯觀。

小林川驚異不已,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就又繞到了站牌背面,打量起了酒坊。

老板年紀不小,跟老婆兩個人,一個負責標記,一個負責打酒,一時間,四周的空氣都變得醉醺醺的。

隔壁開店的大嬸閑下來,端了個板凳坐著跟酒坊夫妻倆嘮嗑。“哎,你說劉東那孩子怎麽就這麽可憐呢。”

“誰說不是呢,馬上都高考了,出這個事,學也不能好好上了,以後還不知道怎麽呢。”

“龍富啊,就是酒害了他。”老板搭腔。

“嘿,你這稀奇,自己賣酒還說酒不好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酒當然是好東西,但人吶,管不住自己,一旦離了酒活不了了,人就廢了。”老板頭頭是道,“你看劉東,天天到我這給他老子打酒,一打都是四五斤,甭管高度低度,一混亂造。龍富這回不燒死,以後也得喝死。”

“那倒也是。”大嬸附和道,“上回我家兒子穿不了的衣服,我叫他來收,那個酒味哦,我都懷疑他晚上是酒缸裏睡的。但他也有本事呢,看著跟沒喝一樣,都不上臉。”

“我聽說劉東張羅著要賣房呢。”老板娘嘆口氣,“這樣也好,他在這兒也沒個家裏人了,考個大學一走,回來幹嘛呢。不如拿了錢,以後自己顧自己。”

“那他房子賣了住哪裏啊?”

“誰知道呢。這年頭房子哪是那麽好賣的,別說那裏還死過人的。”老板說著,打了個寒顫,“哎喲,不說了不說了,他還是小孩,政府裏總不會不管的咯。”

“豆豆——”薛問均喚道,“車來了。”

小林川戀戀不舍地回到他身邊。

薛問均側臉深刻俊朗,瞳孔被折出淡淡的光澤。

小林川平白無故撿了半天假期,心情很好。他學著薛問均的樣子,深沈地看著窗外,沒一會兒,忽然一拍手,“哎呀,我怎麽忘掉了。”

“什麽?”薛問均轉頭回來看他。

小林川上下搜著口袋,道,“孫老師剛才讓我們抽簽的。”

“抽什麽簽?”

“今天張堂鴻和李樂打架了,孫老師罰他們以後要互相幫對方。然後讓我們要抽簽,抽到誰,以後就要保護誰。我剛拿到呢,還沒來得及拆就被你叫出來了。”

孫老師是新來的看上去像姐姐一樣,溫溫柔柔的,從不打人,她永遠能想出“新點子”治他們。

薛問均心下一動:“那你知道小......丁遙,她抽中誰了?”

“我呀。”小林川眉一揚,高興地說,接著又鬼鬼祟祟地湊過來,語氣中不乏得意,“嘿嘿,其實我知道哪張是我的,我故意發給她的。”

這倒出乎了薛問均的意料,“為什麽?”

“因為她很厲害啊。”小林川理所當然道。

“所以,你要她保護你,然後你再去保護別人?”

薛問均心中感慨,沒想到林川年紀輕輕就有做人渣的潛質了。

“當然不是!”小林川否認道,他總算從棉服內兜掏出了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他興奮地攤開來,看清楚上面的字後,癟了癟嘴。

薛問均湊上去一看,上頭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反正不是丁遙。

“什麽呀,這手氣也太差了。”他氣鼓鼓地說著,從書包裏拿出筆,將那幾個字劃掉,重新寫上“丁遙”,這才滿意。

“你這是作弊。”薛問均在一旁說。

“你怎麽這樣?”小林川驚恐地擡起頭,“我是信任你才告訴你的。”

薛問均被他的表情逗笑,反問:“你懂什麽是信任嗎?”

“我怎麽不懂?我都三年級了!”小林川強調,揮著手裏的筆,“我都開始寫鋼筆字了!”

孫老師說了,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要開始明白道理了。

薛問均撐著腦袋,“什麽道理,作弊的道理?”

小林川憋得臉通紅,“反正,我就要跟丁遙一起。”

“為什麽?”

“因為她厲害啊。沒人打得過她!”似乎是覺得這樣說不大妥當,小林川又補充,“她還會算題目,背書也很快的!”

薛問均撐著腦袋望他,“那你也要厲害起來啊。不然以後,你跟不上小......丁遙,是會被丟下的。”

“你亂講,她才不會丟下我。她已經抽中我了!”

“那是你作弊。”

又繞回去了。

小林川無語了,他靠在椅背上,耍賴般道:“那我不管,反正我也抽中她了,我們誰都不撇下誰。”

“好。”

出乎意料的是,剛剛還在跟他做對的老舅,這次卻沒有再說什麽作弊。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看起來有點哀傷。“那你可千萬記好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都別撇下她。”

3.

“怎麽樣?林川現在還認為,吳遠航是我嗎?”

丁遙一頭霧水:“什麽?”

林川什麽時候認為,吳遠航是他了?

他一直知道吳遠航是劉東啊。

“你——”薛問均見她茫然,眉頭稍蹙,“你還記得昨晚跟我說過什麽嗎?”

“記得啊,預測幹預,你打破了嗎?”

丁遙期待地望著他。

薛問均神色覆雜:“我想,已經打破了。”

而且從目前看來,被更改的東西並不會跟她的記憶共存,就好像拖入同一文件夾的同名文件,創建日期靠後的默認替換靠前的,並且不會出現任何提示。

丁遙作為當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記憶被篡改了。

那些細節的不同跟已有的過往想融合,形成了一段全新的過往。在這段新的記憶裏,林川一直在她跟吳遠航對峙、試探的餘光裏,他被動地告知了吳遠航是自己舅舅的朋友,又主動坦白了徐偉麗已經不在的真相。

幸運的是,薛問均這點尺度拿捏的比較好,並沒有因此影響到丁遙有關自己的記憶。

“所以,我之前想起來的那些小時候有關你的記憶,其實也是你篡改的?”丁遙稍頓,“不對,篡改的記憶我是意識不到的,但關於你,卻是我猛然間想起來的。所以,那不是篡改,是你憑空造出來的。你特地去找過我,對嗎?”

薛問均沒有否認。

假如不知道小寸頭就是丁遙,自己是不會在她面前反覆出現的,他們之間只會有那場小學活動的一面之緣。

事實上,剛認識時,他跟 2009 年的丁遙還沒有過交集,所以丁遙對他完全沒有印象,看到他跟林川長得一模一樣以後,也第一時間懷疑起平行宇宙。後來,是他的貿然靠近,才讓十年後的她“想了起來”。只是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些是連鎖反應裏的一環。

如果把現在的情況比喻成一個裝滿程度的電腦,那麽相機首次連接時,電腦裏所有的軟件都是出廠自帶的 1.0 版本,而薛問均所做的事情,好比下載新的軟件和將其中一個舊軟件升級到 2.0。

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丁遙卻欣喜若狂。

但同時,她也沒有忘記現在的重點——確保薛問均躲過謀殺,順利活下來。

她必須要解決另一個問題,錄像,日漸消失的錄像。

經過丁滔那麽一摔,通訊的時長日益縮短,錄像徹底消失後會不會再次出現也成為了未知。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那個猜測嗎?你此刻的舉動會影響到你的未來的。”

因為電子日歷的變動而恢覆清晰的預知錄像就是最好的證明,而現在錄像又快消失了,這需要他再去做一些更改。

“我明天就會出院。”薛問均道,“到時候,我會把房間東西換一換之類的,反正,最遲後天你就可以看到錄像了。”

丁遙答應了下來,但並沒有因此就放棄繼續看錄像的習慣。第二天她仍早早起床打開相機,也正因如此,她才意識到薛問均即將要做的改變是什麽。

陽光落在電子日歷上,將上面的數字映襯得極為暗淡,無論她怎麽看都看不清楚。

薛問均身上的傷全部消失不見了,他坐在桌前,脫掉累贅的羽絨服,整個人一下子就單薄了起來。

桌上放著一杯水,一個厚厚的紙包。他將那紙包拆開,倒出許多小小白白的圓片。

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薛問均擡起臉,看了一眼窗外,隨後不再遲疑,將那些圓片全部塞到嘴裏,舉起水杯一飲而盡。接著他拉開抽屜,找到 CD 機,抱著它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隨著播放鍵的按下,CD 機旋轉不停,流淌出的歌詞,已經代表了他想說的一切。

「Too long we've been denying

Now we're both tired of trying

太長時間的否定,現在我們都厭煩嘗試了」

「We hit a wall and we can't get over it

我們推倒墻但是還是無法通過」

「Nothing to relive it's

沒有什麽能夠重生 」

44.靈光

1.

出院之後,薛問均在吳佩瑩的陪同下回學校拿了東西。

他平時在班上不愛說話,人緣也一般,但光是那優異的成績,存在感就強得要死,更別提他這次還是“見義勇為”之後的首次露面,不少人都偷偷打量著他。

趙曉霜昨天撲了個空,今天看他纏著繃帶的模樣,有心想問他怎麽樣了,卻找不到什麽機會。

休學還有不少手續要弄,薛問均不準備繼續等,收拾了幾套卷子什麽的,直接離開。剛走到樓梯口,趙曉霜叫住了他。

“你,還好吧?”趙曉霜磕磕絆絆地問。

薛問均表情淡漠,“嗯。”

“對了,查勇亮的事情謝謝你。”趙曉霜說,“我一直想跟你當面道謝的。”

“我也沒做什麽。”薛問均頓了頓,“他已經沒事了嗎?”

“沒事了,他去集訓了,畢竟明年就體考了。”

“集訓?在南巢還是......”

“南巢,他們是封閉管理,偶爾放假什麽的。”

薛問均垂眸:“我知道了。”

“然後現在都是我爸媽接我放學了,沒出過什麽問題,路口那兒也裝了燈......”趙曉霜糾結地勾著手指,“對了,你什麽時候回來上課?”

“下學期吧。”

“啊?這麽久?那你高考會影響嗎?”

“不會。”

趙曉霜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也是哦。你成績那麽好。”

薛問均不知道怎麽接話,停了一會兒,見她話已說完,便說:“那我先走了。”

“對了。”趙曉霜忙道,“劉東他不是故意的。”

薛問均頓住腳,“劉東跟你說了什麽?”

“沒,沒什麽啊,就是跟我講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趙曉霜被他眼神一看,頓時有種回到派出所的感覺。

“他為什麽會告訴你?”

趙曉霜“啊”了聲,“我們是發小啊。”

她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可你們看起來不是很熟。”尤其是他跟劉東同桌了三年,一點都沒發現。

甚至劉東在提到她的時候,也一直用一個局外人的語氣去聊。

趙曉霜一頓,撓了撓頭,有些難以啟齒,“那是因為,因為......”

他是她的軍師啊。

2.

丁遙快瘋掉了。

不管那些圓片是什麽藥,那成堆的吞下去,不是死還能是什麽?

她不懂薛問均是犯得什麽病,為什麽不按照說好的計劃來。

縱有一萬句罵人的話,她也還是沒有亂,一個電話打給林川。

林川睡得還迷糊,冷不丁被她這麽一問,半天才緩過來勁兒,說:“啊?是刀啊,咱們不是都討論老長時間了嗎?你一直沒在意?”

丁遙懸著心放下,道,“哦,沒事了。”

這麽看來,就算薛問均改變了主意,只要沒有付出行動,就不會改變現狀。那她還有機會。

林川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我的天吶,這麽早,你是沒睡還是剛醒啊?”

“都不是。”丁遙在本子上記著東西,敷衍地回答著。“上次吳老師是不是說要到薛問均生日了?說要去給他掃墓?”

“對啊,下周一,怎麽了?”

“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啊,你想去啊?”林川倒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行嗎?”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覺得怪怪的。

丁遙其實想的是另一件事:“吳阿姨會回來嗎?”

“都說了,是姨奶奶!”林川糾正她,又說,“不回來。”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關系,沒什麽是例外的。

薛問均活著的時候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死後記得那些特殊日子的也只有吳遠航和林川。

“我很好奇,為什麽吳阿姨他們不回來。”丁遙疑惑道,“就算他們對薛問均感情一般,那薛衡呢?就他們那個在意的勁兒,連薛衡都不管了?”

另一端的林川啞口無言,良久才道:“你咋知道的這麽多?”

丁遙謊扯得很自然:“哦,薛問均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也讓我寫日記了。”

“也讓你拿著去換錢嗎?”林川笑了聲,情緒卻低下去,自嘲道,“我還以為只有我會信。他就是個騙子。”

丁遙仔細望著這天翻地覆的一個多月裏留下的全部信息,喃喃道:“是啊。”

大騙子。

3.

“老舅,為啥今天又是你來接我啊?”小林川不解地問。

薛問均把視線從一邊洗東西的小丁遙身上挪開,回道:“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我閑不行嗎?”

“哦,好吧。”小林川不情不願地關上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那我們走吧。”

“嗯。”薛問均又看一眼那倔強的後腦勺,到底沒再說什麽。

從知道自己的行為會產生影響未來之後,丁遙就對他耳提面命,再三警告他不要再去找小時候的自己。

畢竟他們誰都不知道會不會再觸發什麽隱藏的關卡,萬一徹底將丁遙從這場游戲裏踢走,那就麻煩了。

等出了校門口,薛問均才問小林川,她剛是在洗什麽。

“她的鋼筆漏水了。”小林川啃著糖葫蘆,糯米紙糊了一臉。

“你怎麽不教她用。”

“是筆壞了,不是她不會。”

“那你怎麽不......”薛問均止住話頭。

不個頭。

他總不能指望小林川把自己的筆給小丁遙。何況他願意給,丁遙也肯定不願意要。

“你別吃了,坐穩了。”他說。

小林川忙將糖葫蘆捉緊,一手抓著他的衣服,“好了,走吧。”

五分鐘後,小林川站在琳瑯滿目的文具架子前,不確定地問:“我真能隨便挑嗎?”

“挑吧。”薛問均數了數口袋裏的錢,“你不是才開始學寫鋼筆字嗎?多拿幾支鋼筆。”

他話暗示得很明顯,小林川卻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很快就溜達了另一個架子前,癡迷於那些變形金剛和奧特曼貼畫。

薛問均無奈扶額,半晌又想出一個法子來。

他去到櫃臺找老板,詢問有沒有質量好一點的鋼筆。

老板是個年輕女人,模樣冷淡,頭發拿一根木棍子挽起來,站在滿是少兒科普書的架子前,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有啊。這些都是。”她挪開玻璃櫃臺上擺著的小玩意兒,“想要哪個自己選吧。”

薛問均選了幾款,拿出來分別掂量了下手感,綜合對比之後,終於敲定了其中一支,讓老板用禮盒包好。

“老板,東西買了能不能放你這兒。等下次這個小孩兒帶另外一個小姑娘......頭發特別短的小姑娘來的時候,你再給那個小姑娘行嗎?”

“你這話說的。我怎麽知道他什麽時候來啊?他要是不來了呢?”

這倒也是,小林川是個不可控的因素,萬一他忘記了呢?他總不能老讓他寫日記。

“那能不能麻煩您元旦之前去城南小學三一班,把東西給個叫‘丁遙’的小姑娘?”

老板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他,反問:“你讓我送貨上門啊?我很閑嗎?”

薛問均一時語塞,接著又抽了幾張錢放在櫃臺上:“老板,麻煩您了。”

老板粗略地掃了一眼得出個金額,勉強答應,“行吧。那如果那小孩兒問,我要怎麽說?”

“您就說,是有人讓您轉交的,您也不認識是誰。如果她問男的女的,你就說你沒見到,是你夥計見到的,你夥計回家過年了,以後再也不來了。”薛問均說,“她是小孩兒也不會纏著你做什麽的。”

“你這謊扯得,邏輯還挺縝密。”老板最後在那包裝上黏個蝴蝶結,將散落的錢全部收回到櫃臺裏,應道,“行,這忙我幫了。”

“老舅——”

小林川興奮地捧著一大堆貼畫趕過來,“我選好了。”

“......”

薛問均真是不知道該說他老實還是笨。

“老板,這些也一起算。”

“行。”老板也不客氣,一邊數一邊按計算器,得出一個連零頭都不能抹的數字。

“這小孩兒挺懂事兒啊。”她說,“知道給你省錢呢。”

薛問均將貼畫全放到小林川的書包裏,點頭致意,“謝謝,那個......麻煩您了。”

“沒事兒。”老板胡亂按著計算器,頭都不擡,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也不是頭一次幹這麻煩事兒了。”

4.

畫面接通的時候,丁遙正埋頭處理著數據線。

她很瘦,手上也沒什麽肉,每一寸骨骼都明顯異常,有種淩厲的感覺。

那些拆下來的零部件,在她的手裏都有了新的用處。銅絲緊緊纏著光盤,留出的一截繞著電容器觸角。耳機線已截斷,裏面的絲被鉗出來連在電容器的另一端。

她按開手機上的收音 app,將耳機插入,試探性地將鑰匙往光盤上靠了靠,原本安靜的調頻瞬間發出一陣嘈雜聲。

薛問均清了清喉嚨。

“不要跟我說話。”

不等他開口,丁遙便冷冷地說。

她故意不去看那屏幕,繼續著手裏的活兒。

薛問均一臉錯愕:“怎麽了?”

“你如果不想跟我合作,可以直接說,沒有必要跟我商量得好好的,背地裏又偷偷把進度條往回拉。”

丁遙越生氣就越平靜,這種語氣配合著內容,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薛問均有點無措,自己反思了一陣子,橫豎就是想不到哪裏有問題。

他遲疑著開口:“是我做什麽了嗎?”

“薛問均,你做事兒之前是不是忘記了這個相機不止能連接我們視頻,還能顯示未來啊。”丁遙從那一堆零件裏擡起頭,握緊手中的螺絲刀。

“是預知錄像出現什麽線索了嗎?可是我——”

才剛到家啊。房間什麽改動的,都還來不及啊。

丁遙將刀往桌上一扔,打斷他的話。“我看見你死了!這回真跟報道一樣,沒兇手了。你自己吃藥,把自己吃死了!”

“怎麽可能。”他是有過這種想法,但也清楚,生死只有一次,不敢輕易實驗的。

“那我看見的是鬼嗎?總不能是林川吧?”丁遙心情很差。

她每天一邊防備著吳遠航一邊又假如他們,不停翻看著那些一點名堂都沒有的“線索”,自己偶爾提到個什麽關鍵,還有被吳遠航跟林川雙雙註目,問她怎麽知道的。

她這輩子的謊都要集中撒完了!

“現在我真的沒有這種想法。”薛問均解釋道,“而且之前幾次錄像恢覆清晰,都是因為我動了房間裏的布局,那些是客觀上的實體移動,是我動作的過去式。我怎麽可能動動腦子就能改變掉未來呢?”

真要這樣,她也不至於看自己死一遍又一遍了。從一開始,他只要腦子想著反抗不就好了?

道理的確如此,但丁遙卻還有懷疑,“萬一你也創造客觀條件了呢?”

“什麽條件?”

“藥!吳遠航跟我說過,你睡眠不好,一直靠吃藥才能睡著。”

薛問均啞然:“他怎麽什麽都跟你說。”

“那我直接說我懷疑他了啊,他當然要說點事情證明自己跟你關系很好了。”丁遙解釋了一句,仍舊堅持,“我知道,那些都是處方藥,不能隨便開很多,但誰知道你有沒有攢藥的習慣?”

“我有。”薛問均這次沒有否認。

丁遙被著不合常理的回答驚住了。

他走到床邊,拉開床頭櫃從裏面拿出好幾個紙包。

“我承認,我以前的確起過這個念頭。因為小時候的事情,我很怕疼,所以這對我來說是最不會疼的方法了。”薛問均冷靜地坦白。

他將那些藥片一股腦全扔到暖壺瓶裏,快速搖晃幾下,然後拉開門,走到廁所,將水一股腦全倒進下水道。

他舉著相機,望向屏幕,壓低聲音道:“這次,不會再有這個條件了。”

這場爭端最後以靜默收場,丁遙氣勢洶洶地前來問罪,最後離場卻有點低迷。

雖然薛問均沒說什麽重話,但他的舉動就好像在問她到底是信相機還是信他。

倘若是一開始,她當然信 dv,畢竟是它把他們連在一起的,可現在,她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依賴它了。

再精密高級的儀器都存在誤差,她憑什麽就能認定這個玄乎的 dv 不會出任何差錯?

她翻來覆去的,怎麽也睡不著,幹脆盤腿坐起來。好一會兒,她下床,奔到桌前寫下幾個字,將相機打開。

她能推測出一個規則,就能推測出第二個。

而這次,能不能逮住所謂的兇手,就看她能不能再抓住那靈光了。

5.

2009 年 12 月 17 號周四。

薛問均吃了午飯要出去走走,他帶了本書,在吳佩瑩的“護送”下,登上公交車,隨便找了一站下車,步行到最近的五金店。

出來時陽光正好。

他撥開手裏的舊報紙,彎曲的銀色刀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6.

「高中男生被害身亡 嫌犯身份仍成謎團

2009 年 12 月 26 日淩晨,餘江縣餘城鎮發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據了解被害人薛某某,頭部受傷,身中三刀,經搶救無效後死亡。

據餘江警方介紹,薛某某系高三學生,因身體原因休學。當天淩晨,薛某某獨自在家,其母於清早七點結束夜班回家,發現門鎖異樣。

房內貴重物品均已消失,門鎖有被破壞跡象,疑似入戶盜竊。被害人薛某某頭部遭到重擊,身上無明顯反抗傷,作案手法與今年 1 月發生的某學府小區入室搶劫案類似,據悉該案嫌犯仍在潛逃。

經勘查,現已初步排除自殺可能。

餘江警方正在進一步偵破中。

餘江晚報提醒您,註意人身及財產安全,夜晚鎖好門窗。」

45.扳回正軌

1.

對小時候的丁遙來說,世界上的每一個東西都是明碼標價的。如果想要逃跑,她就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後來她發現也有例外,一些不需要付出金錢,卻仍舊能獲得的東西,但同樣需要付出一點代價,而那點付出卻恰恰是自己能夠給予的,比如感情。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安分的人,盡管在丁建華等一眾人等的“熏陶”之下,她把自己磨平,讓自己被“馴化”,可她始終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並且願意承擔起後果。

她樂意冒險,而這種特質在遇見詭異的相機後被徹底激發了出來。前期走的彎路讓她倍感挫折,同樣也成為了她的動力。

每次冒險之前,她都會優先考慮壞情況,可她似乎每一次都會出差錯。

預知的錄像出現了最新的畫面,和新聞裏通報的差不多。

薛問均被叫醒後就立刻摸出了枕頭底下的刀,直接沖著那人劃過去,黑兜帽擋了一下,刀穩當當地紮進了他的手臂。

他沒有再給薛問均反抗的機會,抄起床頭的臺燈將他砸暈了過去,隨後連續刺了三刀,一刀脖子,兩刀胸口。

他從衣櫃裏拿出一條毛巾,將手臂連同上面的刀一起包住,然後站在床腳,點燃一根煙,冷靜地看著薛問均掙紮、死去。等徹底沒了動靜之後,櫃子翻得亂七八糟,拿走了一些錢,又砸壞了鎖。

薛問均成功扭轉了案件的性質,他的父母也終於開始了作為,他們為了案子四處奔走,幾年後,新聞通報裏那個相似的兇手已經落網,對手上的人命案供認不諱,卻獨獨否認了 09 年末薛問均的這一樁。

薛志鵬和吳佩瑩受不了這個打擊,前後腳病倒,沒幾個月就都去世了。

被推翻的報道證明了所謂的“客觀條件”真的可以改變未來,但同時,薛問均未曾改變的死亡,又讓這個結論蒙上了一個陰影。

時至今日,他們仍無法確定死亡是不是既定的結局。

徐偉麗的車禍,薛問均的死,以及薛志鵬和吳佩瑩的早逝。

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僅僅是將案件的性質扳回了正軌。

2.

時間轉瞬即逝,丁遙收獲到的線索仍少得可憐。

“當時的情況,幹媽他們都覺得兇手是在抵賴。”吳遠航摩挲著報紙,“薛問均的案子太惡劣了,如果他認下,刑期肯定會延長。”

林川則不這麽認為,他始終覺得奇怪,又說不上是哪裏奇怪。

“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更像是模仿嗎?”丁遙將紙反過來,“他是慣犯,破開鎖的手法就不應該這麽低級。這麽大的動靜,他是偷東西還是專門來殺人的?”

她知道很多的場外信息,但並不能透露太多,不然就要應對這兩個人的爭先盤問,於是只能更換掉百分之三十的細節,比如將薛問均死後被黑兜帽故意砸掉的門鎖提前到破門而入。

“也許他沒想到房間裏有人呢?”林川說著,看向吳遠航,“不是說 25 號的時候,我舅應該去競賽隊集訓的嗎?”

“那也不科學。誰家小偷打聽消息細致到這個地步的?”吳遠航插嘴道。

丁遙再次強調自己的結論:“所以我才覺得是模仿作案。我們要找的兇手一定是研究過 09 年附近的一些懸案的,他特意挑選了這個人的手法,然後完全覆制在了薛問均的身上。”

“照你這麽說,拿走錢也是偽裝了?”林川問。

丁遙點點頭。

黑兜帽的目標本來就只是薛問均,如果不是受到了忽然的反擊,他會按照自己的原計劃將一切偽裝成一出“慘烈”的自殺。

現在的模仿也不過是他的 Plan B 罷了。

“哎呀不行,我現在亂得很。”林川扶著額頭。

這幾年,他跟吳遠航滿腦子都是要繼承吳佩瑩夫妻倆的遺志,找到兇器、找到確鑿證據將不認罪的兇手繩之以法。現在丁遙卻忽然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思路,倒也不是不合理,就是有點超出他的認知範圍了。

“煙頭上沒有檢測到任何 DNA,說明他根本沒抽過,既然不抽幹嘛點呢?”

吳遠航:“萬一他用的煙嘴呢?又或者是點著之後,才想起來不能留下 DNA 呢?”

“那直接碾滅了不就行了?犯得著夾手裏等煙燒成煙頭嗎?”

“你怎麽知道是燒成煙頭了?”吳遠航扒拉出那張煙頭的照片,詫異道,“你看出來的?”

丁遙腦袋一麻,不動聲色:“猜的。要是放地上燒完的,應該會給地板燒個洞吧。”

又是一天毫無成果的討論,丁遙疲憊地走出小區。

“你別太著急了。我們查這麽多年,都沒找到線索。怎麽可能你一加入就完全解決了呢?”林川說,“你不要有太大壓力了。”

丁遙摸了摸發僵的脖子,“我只是希望能少走點彎路。”

“你放心吧,現在科技日新月異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能從證據裏提取出什麽來。”林川寬慰她,“有生之年,我們一定能看到真相的那天的。”

丁遙敷衍地笑笑。

她是可以等,薛問均可不行。

“對了,明天掃墓你別忘了,我上午去接你可以嗎?”

“可以。”丁遙心情覆雜。

上一次提到這茬兒的時候,她好像還抱怨了吳佩瑩他們竟然那麽輕松就相信薛問均是自殺,看都不看好狠的心;這一次,她就要同時去面對他們一家四口的墓碑了。而且原本的那兩個是不在那裏的。

上了車,她按照習慣寫起了備忘錄。從證實了自己的記憶會隨著過去事件變化後,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電子和手寫,兩份記錄,做好萬全準備。

而現在,明明只過了幾天,但那些親手寫下的東西對她來說已經很陌生了。

丁遙有些害怕這種感覺,總覺得改變過去的規則浮出之後,她的過去也要跟著失去控制了。

同樣的,相機也脫離了他們認定的規律,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聯接的時間卻越來越短,畫面也日漸模糊。

相機在變弱。

薛問均越靠近 12 月 26 號,相機就越弱。

丁遙不知道這條“作弊”的隧道還能開多久,她有點害怕它在 26 號之前失效。

那樣的話,她就只能靠新聞來確認薛問均是否安然度過了那一天。

3.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與之相對的雪也沒少下,薛問均從樓道裏推出車子。

樓上,吳佩瑩伸出腦袋,扯嗓子喊:“別走,等我開車送你去。”

從上次跟薛志鵬把話說開之後,他就被學校派到了外地學習。

這是吳佩瑩的意思,薛志鵬也默認了。與之相對的家裏的一應事宜也都由吳佩瑩一人包圓了。

“不用了。”薛問均仰頭回了句,“我就去一下書店。就在門口。”

黑色的數據線從絨絨的耳捂裏鉆出來,連接到羽絨服裏的口袋。

“沒想到真的可以誒!”

興奮又驚喜的女聲貼著耳邊響起,薛問均不甚自然地偏了下頭。

今天中午桌上放著丁遙傳來的紙條和改造過的耳機線,大致意思是讓他試試離開房間,看聯接是否還會存在。而現在的事實說明了一切。

“你是準備跟其他人說相機的事情嗎?”他問。

“當然不是。”丁遙說。

誰知道把人拉進來會造成什麽後果的,她才不會貿然行動。

“那是要我也參與進你們的討論裏?讓我暗中觀察?”

“是個新思路,但也不是。”

薛問均懵了:“那是要......”

“是要你看看別的。”丁遙接過話茬。

她擠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相機放在書包側邊兜裏,與之連接的手機則拿在了手上,她提溜起耳機上的話筒,湊近道:“薛問均,你現在把相機拿出來。”

車輪躍上臺階,在一家沒開門的店鋪前停下。

薛問均摘了只手套,有些費勁地解開圍巾和拉鏈:“拿出來了。”

“你看見了嗎?”另一邊,丁遙將手機舉起來,貼上玻璃窗。

夕陽灑滿大路,熙熙攘攘的人群候在十字路口,等待著紅綠燈的調度。商場披上了絢麗的霓虹,玻璃幕墻上滾動著各式各樣的廣告語。

一切看起來欣欣向榮,跟這個枯燥寒冷的 2009 年截然不同。

“薛問均。”丁遙的聲音聽起來近在咫尺,“歡迎來到 2019。”

46.端倪

1.

——“是你運氣好。這個商場今天剛好開業。”丁遙登上自動扶梯,不忘抱怨,“就是人多得要死。”

——“這是二維碼,現在我們出門很少用錢了,只要下載軟件——手機軟件就跟你現在手機裏的短信啊什麽的一樣,反正就很方便。然後呢,下載好軟件,註冊賬號再登陸綁定你個身份證信息,就可以掃碼付款了。知道這叫什麽嗎?科技的力量。”

——“這個你見過吧,娃娃機,抓娃娃你們那會兒肯定有了吧。我記得我小時候就見過呢,但是!嘿嘿,這個你看不懂吧?這個是盲盒。就是你掃碼付錢,選中一個,那個盒子就會掉下來,然後裏面什麽都會有。我以前陪李施雨買過一個,她花了三十九結果拆開一看裝的是鬧鐘,給她氣炸了。”

——“喏,這是現在的電腦和手機,是不是很高級?你別被我那個鍵盤機誤導了,十年後的發展,快到你想不到。唔,雖然那種冬暖夏涼的衣服還沒發明出來,但是什麽智能課桌,智能窗簾,智能垃圾桶,應有盡有,還有語音助手,動動嘴就能操控電腦工作。你看著啊,我讓店員把電腦開開,給你演示一下。”

丁遙步履匆匆,抓住每一分鐘為他介紹著 2019 年的一切。

薛問均應和著,冰天雪地裏手腳都凍得僵硬了,心卻是熱的。

他有點“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薛衡。

薛衡總愛讀詩,同時著迷於那些晦澀難懂的哲學概念,他常常說些薛問均聽不懂的話,眼睛永遠明亮熾熱。

後來薛問均長大,逐漸明白那種光,那是一種生命力,是對生活的熱愛。即便他被摧殘得不像個樣子,但他仍然愛著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那是薛問均無法理解的感情。他很羨慕薛衡,不止因為他得到了太多的愛,也因為他懂得如何熱愛世界。

他永遠沒辦法對這個世界生出太多的好感,他習慣了對抗,習慣了口是心非,習慣了針鋒相對,旁人沒有什麽就去爭取什麽,而他沒有什麽就會讓自己不在乎什麽。

他不停奔跑在證明自己的路上,證明自己沒有那些也過得很好,卻從來沒有停下來想想,自己為之戰鬥的到底是什麽。

而現在看著手機屏幕裏那五彩斑斕的世界,他忽然覺得薛衡從未離開過自己。

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繼續嘗試著教自己去愛這個世界。

薛問均忽然就明白了自己跟丁遙之間的差距,不是十年,是蓬勃的、往上走的生命力。

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追求什麽。她會妥協,會磨平自己的棱角,會擁有小心敏感的自尊,會不忿被輕視、被視為弱者,卻從不曾抗拒擁抱世界。

跟她相比,自己才是軟弱的那個。

“這裏是中心城,09 年的時候是什麽我也不記得了,反正它現在是餘江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

“這個書攤就是專門劃給大家擺攤的,十塊錢三斤,我們都以為撿到大便宜了,拿了好幾本一稱,也沒便宜多少。”

“我就是在這裏跟李施雨一起遇到那個書店老板的。我想不起來她長啥樣了,反正是她讓我去換號碼的,然後我就收到了相機。”

丁遙站在路口,望著車水馬龍出神。“薛問均,今天是 2019 年 6 月 16 號,明天就是 6 月 17 號了,耳熟嗎這個日子?算算,明天是你的 28 歲生日誒!好嚇人哦,你真的比我大十歲。”

“現在我在跟你隔著時間通話,但明天我就要去給你掃墓了。真的好魔幻啊。”她喃喃道。

從一開始的一腔熱血,到後來發現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環,驀然回首,丁遙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的了,這條路走得太理所當然了,而她就好像舞臺上的木偶,被人提著脖子一遍遍上演著相同的劇情了。

也許是相機能力的衰退,那種被操縱的感覺愈發強烈,她需要一點確定的東西,讓自己落下來,她需要證明,這段離奇的經歷,不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錯覺。

“薛問均,你活下來吧。”丁遙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沒說那麽多,“起碼,讓我幫你過個像樣的生日。讓我也見一見二十九歲的薛問均。”

2.

學期進入末尾,新的競賽日程下發到了競賽隊。

薛問均也收到了老師的電話。他本來是不想去的,但聽說劉東已經確定參加,又改變了主意,哼哧哼哧地跑來,坐到這一場隊內會議裏。

帶隊老師是聽說了他受傷的事情的,見到他的時候還很驚訝。

薛問均則在會後,當著全隊人的面,拿出了退隊申請書。

這下,他再也不可能走保送了。

他餘光看向劉東,對方仍舊是木著一張臉,埋頭不知道寫些什麽。

不管是從現在的趙曉霜,還是從十年後的丁遙那裏,他都知道了劉東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

薛問均很困惑,他發覺自己從未了解過他。

劉東收拾好書包就往外走。

薛問均先一步攔住他。

“讓開。”

“我有話想跟你說。”

薛問均身上的繃帶都拆得差不多了,有幾處結痂的傷口,看起來有點滑稽。

“沒什麽好說的。”劉東側身從他身邊穿過。

“趙曉霜。我都知道了。”薛問均提高音量。

劉東腳步果真一頓,語氣更加冷:“所以呢,你來興師問罪,覺得我動機不純麽?”

“不是。”薛問均跟上他,“我不在乎這個。”

劉東笑了聲,回過頭來,語氣嘲弄:“是啊,你當然不在乎這個。你一直要什麽有什麽,隨便只要勾勾手,你爸媽就會全部滿足你。你是世界的中心啊,其他人有什麽能入你眼的?”

薛問均蹙眉:“我——”

“你不覺得自己活得很假嗎?明明享受著一切,卻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過你的生活啊?你呢,不知道活在什麽幻覺裏,覺得別人都虧欠了你,不開心寫兩封‘遺書’吸引別人主意,開心了就當這事兒從沒發生過。你有病了不起嗎?你自己不想活了關別人什麽事兒啊?”

不知積壓多久的怨念,終於在此刻撕開口子,露出爪牙。

“誰家沒有不開心的事兒啊?誰不能有自己的脾氣個性了?憑什麽你就比別人更慘,難道就因為你是為你那個哥抽了點血,你就比別人高貴嗎?”

“劉東!”

“怎麽?不高興了?這不是實話嗎?要不是你哥病了,你根本不會被生出來,現在他死了,你成獨生子了,你得意死了吧?誰知道你爸根本不在乎你,天天念叨的還是你那個死了的——”

薛問均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直接照著他揮過去。

劉東猝不及防,被揍了個踉蹌,他穩住腳步,嘴上還不停:“怎麽,不準人說實話是嗎?那能怎麽樣呢?現實就是你連個死人都比——”

啪,又是一拳。

劉東也怒了,手裏的冊子一扔,跟他扭打在一起。

都是十幾歲的少年,一個被戳中了傷處,一個滿是怨氣,一打起來都跟不要命了似的。

然薛問均哪裏比得過天天殺豬幹活的劉東,很快就落了下風。

劉東也看出來了,並沒有繼續動手,而是猛地發力,將他推到一邊,薛問均沒站穩,腳踝絆在一起,一下坐到了地上。

這場稀裏糊塗的架,最後以一種詭異的安靜收尾。

劉東臉上劃過幾絲懊惱,最後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扭到的腳踝很快腫了起來,薛問均嘗試站起,均以失敗告終。

兩個人都沈默著,一言不發。

好久,還是薛問均道:“我從來就沒有瞧不起過你。我也不覺得自己比誰高一頭。你比我努力——”

“得了吧,這世界上努力能做成事就好了。我熬夜學習,天天學,不還是考不過你。”劉東冷笑。

“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不能,我聽夠了。”劉東冷冷地說,“以後我不想再聽了。”

言罷,他撿起地上散落的文件。

薛問均果然不再說話了,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再緩緩站起來。他至今也不明白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他拖著受傷的腳,極慢地往走廊盡頭走,剛到樓梯口,又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

很快,那張寫滿了不耐煩的臉重新出現。

“別誤會,我只是不想你走不了路,死在這兒,到時候說是我的責任。”劉東渾身都不自在,強硬地說。

薛問均站在原地,定定地望著他。半晌,忽然笑了。

劉東一楞,忍了又忍,最終也還是沒能抵抗住嘴角上揚的弧度。

3.

2019 年 6 月 17 日,薛問均的二十八歲生日。然而在那行小字裏,將他困在了十八歲。

薛問均真的沒什麽照片,遺照是從運動會合照上截下的,墓碑上更是草率,直接用的身份證照片。

這塊墓地靠近鄉下,也允許燒紙祭奠。吳遠航將水果全部擺好,林川找了個角落,堆起一把紙錢,丁遙也幫忙分出香條。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雷陣雨,他們剛到的時候就被澆了個透心涼,硬是在大門下躲了一輪才匆匆出來。

一切就跟趕進度似的,幾個人動作都幹凈利落。

唯一就是風太大,打火機點起紙錢來很是費勁兒。

丁遙用手擋著風,但經不住林川瞻前顧後的,怕燙到她。磨磨蹭蹭了半天,眼看著天又陰了,二人幹脆換了個位置。

吳遠航擺好了碗就跪在了墓前,雙手合十,看起來甚至有些虔誠。

丁遙小聲道:“他一直都這樣嗎?”

林川小心地護著火苗,同樣壓低聲音回:“對,他跟我老舅,是最好的朋友了。”

他老舅攏共就帶過這一個朋友跟他見面,不是最好是什麽?

丁遙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勝負心,又問:“我怎麽聽說薛問均有個網友什麽的?”

“怎麽可能?”林川頓了頓,“你以為他跟你一樣啊,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你那個騙子網友也就能騙著你。”

丁遙心裏默道,可不就是一樣嗎?

紙錢劇烈地燃了起來,順著林川堆起來的形狀往上竄,風將燃盡的灰吹得到處都是。幾人都處於下風口,一時間都遭了殃。

風不滿足於輕飄飄的紙灰,連帶著底下的火星都一起掀了起來。

“小心。”林川眼疾手快,一把拽過丁遙。

橘色的火光飛舞著,直到貼上了吳遠航的袖子燎起一陣火光才罷休。

“火火火。”林川連忙抄過包裝袋,一個勁兒地拍打著吳遠航的胳膊。

也幸虧他習慣了穿長袖,這才沒有燎到肉。

丁遙也在一邊小心地問:“怎麽樣了?沒燒到吧?”

“沒事兒。”吳遠航卷起袖子細細查看了一番,打趣道,“這得虧林川把你拽走了,不然給你燙到那可怎麽得了。”

“哎呀,我這不是也救你了嗎?”

林川在他面前插科打諢慣了,倒是丁遙經不住調侃,垂眸不看他們。

“行了,收碗吧。”吳遠航說,“看這天又該下雨了。”

“行,丁遙,你把那個籃子拿過來。”林川招呼道。

丁遙照做,彎腰將籃子放到吳遠航手邊。

“謝謝。”吳遠航小心地將碗放進去。

“不用——”

丁遙的話卡在了嗓子裏。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條布滿燙疤的小臂,斑斑點點,這也是吳遠航不穿短袖的原因,她上一次就知道了。

然而此刻,那一堆圓點中間橫亙著一條更加觸目驚心的長痕。

那是刀疤。

一道閃電將天際照亮。

轟隆隆的雷聲,震得人胸腔生疼。

吳遠航慢條斯理地放下袖子,嘆了口氣:“看來,又要下雨了。”

4.

丁遙啃著手指甲,死死盯著屏幕裏空蕩蕩的房間,期待著薛問均早點出現,更早一點。

終於,那扇關閉的房門打開了,然而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紅花油在哪兒?”

“左邊抽屜。”薛問均的聲音隔了老遠傳過來。

那人“哦”了聲,慢慢靠近。

丁遙的呼吸都要停住了。

他拉開抽屜,找到紅花油,隨後轉身。接著又頓住,極緩地回過頭,視線挪到那突兀的白色上。

不要看,不要看。

她在心底默念。

「兇手是劉東,不要被他騙了!他要殺你!」

紙條被他捏在指尖,他看清楚那上頭的字,好奇地四處打量著。

終於,他註意到那個對著自己的、漆黑的鏡頭。

這讓他很不舒服,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

於是他也定定地望了過去。

丁遙雙手緊握,牙齒一個勁地打著顫兒,好像置身冰窟。

單眼皮,嘴角帶傷,眼神玩味,普通但清秀的臉。

——是劉東。

47.微光

1.

趙曉霜回憶起來第一次註意到薛問均的那天還是會心跳加速。

他的一寸照放大在公告欄的中心位置,底下的分數甩開第二名一大截。

剛分班的時候,她也只是覺得這個男同學有點好看而已,可看到那串數字後,她忽然就覺得他的形象高大了許多。

彼時劉東就站在她身邊,見她呆楞楞地便半開玩笑道:“幹嘛呀,被迷住了?”

趙曉霜點點頭,指著那分數說:“很難不被迷住。”

但他太冷了,整天獨來獨往的,特別像小說裏背著把巨刀的俠客,有種不近人情的嚴格。

劉東就笑,說:“那怎麽了,我申請去跟他同桌,給你當軍師怎麽樣?”

這樣的對話,經常出現在他們之間,每當這個時候,趙曉霜就會狠狠瞪他一眼,說自己才沒那麽膚淺。

可這次,趙曉霜耳朵紅了下,然後說,好啊。

劉東停頓了好久,說:“好,那你先跟我保持距離。”

“為什麽啊?”

“不然的話,他發現了怎麽辦?”

趙曉霜猶猶豫豫:“沒必要吧。”

劉東則重重點頭,確定了這個必要性。“必須這樣。你如果跟我太熟,他就會看出我接近他是為了當‘間諜’。”

“不是‘間諜’,別說得那麽難聽。”趙曉霜糾正他。

她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點頭,“那好吧。”

劉東果然說到做到,很快送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情報。

“他跟他父母感情很好,還有個哥哥在讀大學。”

“他面冷心熱,其實也早就註意到你了,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你知道的,他沒怎麽跟女孩子相處過。”

趙曉霜苦惱道:“那得怎麽辦呢?”

“你傻呀。”劉東說,“你主動一點就好了啊。”

“怎麽主動?”

“運動會嗎?你找他跟你一起舉牌子呀。”

“他會答應嗎?”

“肯定的呀。”劉東寬慰她,“他不會那麽刻薄的。”

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跟他的話全部割裂了。薛問均就是很刻薄,就是油鹽不進。

慢慢的,趙曉霜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劉東跟她說這是薛問均的一些小手段,用來吸引女孩子的註意。

趙曉霜驚訝道:“你不是說他不知道怎麽跟女孩子相處嗎?”

劉東也露出些抱歉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他其實是這樣的。”

趙曉霜徹底看不懂了。

2.

慣例的聚餐依舊是薛問均加上宋綺一家。

林江河少了能喝酒的人,又不想場子太冷,偶爾會叫上自己的同事一起來。

人不多,酒品也還可以,薛問均對這些本來就不怎麽關心,總是埋頭吃飯,或者問問林川的功課,再旁敲側擊問點丁遙如何。

他有意將現在的丁遙跟十年後的區別開,於是便叫她小丁遙。

久而久之,林川也沒帶著這麽叫了。因為順嘴,在學校裏也這麽叫了。

據他自己說,丁遙聽到後差點給他跺死。

薛問均聽了只是笑。

飯桌上推杯換盞,林江河發揮著他的社交屬性,他做生意的時候走南闖北,不論哪裏的東西都懂一點,什麽話題都能插上兩句,幾杯酒下肚就能將距離縮到最短。

薛問均聽了一陣子,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今天已經是 12 月 26 號了,他成功活了下來,同時,丁遙從帶他看過 2019 年後,就再也沒出現過,似乎她帶著那個兇手一起消失了。

“老舅,你在看什麽啊?”小林川見他發呆,好奇地湊過來看。

“沒什麽。”薛問均合上手機蓋,“吃你的吧。”

“你要去找人啊?”小林川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是找上次那個叔叔嗎?”

薛問均道:“怎麽?我只能找那個叔叔嗎?”

“你只有他一個好朋友呀。”

“誰說的。”

“你只帶我見過他呀。”他理所當然地說。

薛問均糾正他:“那也不代表我只有他一個朋友啊。”他頓了頓說,“我還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誰呀?”小林川對不上誰跟誰,但不影響他好奇。

薛問均不說話了,他擦擦嘴,長舒一口氣,“好了,我要走了。”

薛問均見完人出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路上人稀稀落落的,更添蕭索。

26 號就要過去了,但他知道,危機並沒有解除。

也不知道 2019 年的他們,會有怎樣的新記憶。

3.

2019 年 6 月 23 號,高考分數線公布。

丁遙登陸網站,並沒有查到自己的成績,她如實講了。

丁建華重重地嘆了口氣,表現得比誰都懊悔。

電話裏的丁海也語氣柔和地安慰,一次失敗不算什麽,只要想讀,他可以供她上學。

“你這說的什麽話?再讀一年壓力多大啊!”丁建華父愛從沒這麽高漲過,“你怎麽忍心讓你妹妹吃那個苦哦!”

丁海也期期艾艾地,“那怎麽辦啊,總不能不讓她讀吧。”

丁遙手機震動個不停,歸屬地來自北京。

她不動聲色,道:“三萬。”

“什麽?”

“給我三萬塊錢。以後,我們誰也不用搭理誰。”

“你瘋了!我在哪給你弄三萬塊錢去!”丁建華睜大了眼。

丁遙淡淡道:“從我媽的三十萬裏弄。”

丁建華一僵,本能地看向陶四萍,後者輕輕搖頭,示意自己什麽都沒說。

“怎麽,聽不懂嗎?需要我幫你們好好回憶一下?”

“你亂說什麽,你媽跟人跑了。”

“能不能有點新意?但凡出點事兒,要麽就是瘋了要麽就是跟人跑了。”

丁遙笑了下,“派出所有一個人從生到死所有的賬單明細,每一筆錢,每一筆債,怎麽來的,到哪裏去了,寫得清清楚楚。你不想認沒關系,我可以去那裏調。”

“你到底想幹什麽!”丁建華一拍桌子,“全家人好心好意幫你在這裏參謀,還想著湊錢給你繼續念書,你倒好,反咬一口,你有良心嗎?”

“這話問你,問你兒子,別問我。”丁遙懶得跟他應付,“十年前的三十萬跟現在的三十萬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我現在只要三萬,已經償還得夠多了,還是說你需要我把這些年的賬一筆一筆算給你聽?那也行,但是說好,到時候算出來的花銷沒有二十七萬,那你吐出來的可不止這麽多了。你要是實在不願意也沒事,我們法院見。”

“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以前是你說的,我還要高考,現在我考完了,我還怕你?”丁遙視線滑過角落裏的火鉗,“我光腳不怕穿鞋的,倒是你,兩個‘寶貝兒子’,你舍得跟我拼命嗎?”

丁建華真的被唬住了,他不相信丁遙瘋到敢和自己拼命,但他不敢賭。

而且算一筆賬,未來她只能上大專,要是鬧著上,自己也沒別的辦法,那玩意兒學費都貴,三年劃拉下來,比三萬只多不少。

現在三萬買以後無憂,怎麽算他都不虧。

丁建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不甘心讓她一個小丫頭捏在手裏。

丁遙站起身。“你好好考慮。最好在我晚上回來之前,可以給一個確認的答覆,太晚的話,你可能會後悔。”

4.

“喏,報考指南。”林川早早地侯在了校門口,“你分數多少啊?我看老張在辦公室都樂瘋了,讓我看到你,立馬叫你過去。”

丁遙不搭話,而是問:“你知不知道用什麽方法可以讓警察來。”

“啥?”林川茫然,“什麽意思啊?”

六天了,整整六天,相機變回了普通的相機,再也沒有顯示過一丁點薛問均的畫面。

網上她能查詢到的新聞仍舊是 26 號的那一條,而就在今天,那條新聞變成了空,變成了出現在年度的匯總裏的自殺,連個具體日期都沒有標明。不出意外的話,吳遠航手上的刀疤也會消失。

丁遙看著自己親手記下的細節,覺得可怕。

她的記憶被強行撤回了,什麽劉東,什麽刀疤,她完全記不得了。

這代表了什麽呢?代表 2009 年薛問均的案子又回到了原點。他們奮力折騰了一番,除了篡改了林川的記憶,一無所獲。

“如果報警殺人案,從接警到出警中間會有多長時間?”

“看位置吧,如果有具體位置的話,調最近的巡警,可能幾分鐘十幾分鐘就找到了,如果沒有的話,那就得長一點了。你問這個做什麽?”林川疑惑道。

丁遙全然顧不上那麽多了,“吳遠航是殺害薛問均的兇手,但是沒人知道,所有人都以為薛問均是自殺。”

“什麽?”林川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麽啊?”

“真相。薛問均死亡的真相,吳遠航殺人的真相。他做這些根本不是為了薛問均,他只是要確保自己能跟所有懷疑的人同一陣營,只有這樣他才能確保自己不會被揪出來。我們都被他耍了,那些報紙、那些人物圖、通通都是扯淡。”

林川心底怪異,眉頭緊鎖。

“林川,其實我們都是可以被隨便更改的程序,在完全錯亂的位置上稀裏糊塗地過日子。但人不能一直稀裏糊塗,不能因為怕傷害就允許自己一直懦弱。”

她沒辦法在經歷了一切之後,看著吳遠航“繼承”薛問均的一切,心安理得地活著,那是他偷來的人生。

假如這一切真的是一場找不到終點的循環,那麽她起碼要將真正的兇手繩之以法。

她要賭一把,賭她還會有下一次機會,賭這個循環是為了拯救薛問均和自己。

“你別去。”林川看著她決然的背影,心中一慌,抓住她的手,“我跟你一起。”

“你相信我嗎?”

“我——”他張了張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太不安全了。”

“我們兩個人在,他不會說實話的。”她搖搖頭。

她必須賭,賭吳遠航是膽小如鼠卻自尊過高的小人,賭他起了一次殺意,就能起第二次。

她不是為了逞強才去的。吳遠航輕視她,不把她放在眼裏,所以只有她單獨出現,他才不會防備。她需要的他的自大。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說出真相。

“不行。”林川聽了更加堅決地拒絕。即便他仍不相信那些話,但他還是不願意讓丁遙一個人去冒險。

她要面對的是一個成年男性,而且在她的懷疑裏,還是一個殺人犯,他怎麽可能讓她去。

“你聽我的,你不行的,你跟大家不一樣,你出了事兒,你家裏人根本不會幫你出面。我去給你兜底,我——”

丁遙堅決地掙脫開了他的手,露出那些溫順之下的叛逆與強硬。

她一直不理解,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把她當成不堪一擊的弱者。

雖然生活拮據,但她有地方住、能吃飽飯,沒有缺胳膊少腿,更沒有智力問題,她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

她幹活利索,會殺雞能宰鴨,懂得攢錢能做規劃,可以分析利弊,懂事自立,具備一切獨立生活的技能。她學習用功,成績很好,年年都拿獎學金,連難得要死的競賽隊選拔都能考第一名,論起能力,全校比得過她的又有幾個?

的確,跟其他人比,她做選擇是需要多考慮一些因素,但這不影響她考大學,更不影響找工作,她的未來同樣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只是家境不好,她就得被打上殘次品的標簽、成為被幫扶的對象,頂著那些可惜和同情的目光,接著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被各種人勸誡:不要這樣,你跟別人不一樣。

而她呢,不能拒絕,也不能反駁。因為這是沒有惡意的勸誡,是為她著想才會說出來的話,所以她就必須接受,然後成為大家眼裏需要照顧的弱者。

憑什麽?

她到底哪裏弱了?

她望著林川,眸子裏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聲音輕卻堅定:“我不需要任何人給我兜底。”

即便力量真的微弱,我也可以做自己的英雄。

因為,我並不渺小。

48.幕後

1.

“我真的是服了,你說這倆人腦袋到底怎麽長的?我就沒見過這麽倔的!還倔一雙。”

“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您一樣,看淡生死。”

“......你不是在嘲笑我吧?”

“啊,您竟然會這麽想我嗎?”

“算了算了算了,你把這鋼筆送去吧,我可懶得跟小孩子打交道。”

2.

越靠近元旦,街巷就越熱鬧,新年的氛圍蔓延到店鋪裏,具化成紅火的裝飾和循環播放的樂曲。

薛問均沿著街巷漫無目的地走著,一家一家地進去又出來,最後挑選了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書店,在門口站定,他打量著高高的門楣,略微閉眼,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要點什麽隨便看。”慵懶的女聲傳來,耳熟得緊。

薛問均沒有因為這句迎賓話而挪動腳步,他站定在櫃臺前,深深地註視著抱著湯婆子的女人。

一身清麗的寬松茶袍,頭發懶懶系起,垂下發絲許多在腮邊。

那是一張很難形容的臉,初見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細看時又覺得驚艷,隨後出門,很快又會忘卻。

那樣一張臉,偏偏出現在很多時候。

她讓他捎走那副流沙畫,說周傑倫的專輯很火的,問他要不要來幾個......最近的一次,是在小學門口,她答應替他送貨上門。

而在更多的時候,她只是一塊沈默的背景板,不發出太多聲音,單純履行著自己收錢找零的“職責”。

薛問均從未發覺過任何的異樣,直到聽到那句熟悉的聲音——反正也不是頭一次幹這種麻煩事兒了。

竟跟在醫院的半夢半醒時的聲線合上了。

他細細回憶,竟奇妙地發現總能在記憶的某幀畫面裏找到她的影子。

書店、音箱店、小吃攤、川菜館......不管是什麽店,不管在什麽時間,只要自己推開那扇門,跟自己搭話的永遠是那個熟悉的女聲。

於是他沿著這條街,不停地推開門又出來,抓住那來不及消失的影子,驗證那個荒謬的結論。

見他表情逐漸凝重,女人反而輕松起來。她反季節地搖著把扇子,姿態隨意,“唉,這次你活得可有夠長咯。”

3.

清爽的茶香驅散燥悶,讓壓抑的心情恢覆了片刻清醒。

“看來小女孩兒更靈光嘛。”女人笑瞇瞇地抿了口茶,“竟然能猜到循環,真是不簡單。”

薛問均眉頭緊蹙,“所以這一個多月來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已經反覆上演過很多遍了?”

女人淡笑:“是循環了很多次,但不是每次都是這一個多月一樣的劇情。嚴格來說,這是你們發揮得最好的一次了。”

“什麽意思?開啟循環的方法到底是什麽?那個相機是不是你寄給丁遙的?讓她換個號碼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做什麽?”他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不留片刻喘息。

“你問了這麽多,怎麽不問我誰殺了你啊?”女人搖著團扇,怡然自得。

薛問均抿了抿嘴角:“這重要嗎?”

“怎麽不重要?你們不是一直在查嗎?”

“你不要轉移話題,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好好好,小孩子脾氣還真差。”

她放下空了的茶杯,“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無法用現階段的科學解釋清楚的。至於這一切的起源嘛,你可以先理解成死亡代表更高維的世界。用你們所推崇的科學來講是‘量子粒子電子’巴拉巴拉,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講就是——‘鬼魂’。”

薛問均眸中震驚之色明顯,卻仍保持著鎮定。

“哈哈,我開玩笑的。看你嚇得。”女人托著腮,“聽說你物理很不錯,那我就用你們的‘科學’,來給你解釋一下。最靠近的說法應該是......”她思索片刻,“弦論。這你懂得吧?”

薛問均點頭。

一種認為宇宙是由看不見的細小的弦和多維組成的物理學理論。

他跟丁遙以為他們在平行宇宙的時候,就進行過很多次有關弦論的討論。

“簡單應用下,意思就是此時此刻,我們的房間裏有你跟我,也有恐龍、獅子,甚至有秦始皇和康熙,我們各自存在自己的維度裏,彼此看不到,觀察不到。而人死之後也會變成一種......能量體?是這麽說的吧,應該是。能量體也會擁有自己的維度。”

她說幾句就要停下了想想貼切的詞語,薛問均越聽越覺得奇怪,卻沒有打斷,任她繼續。

“而我,你可以理解為一個超能力的人,我恰好可以觀察到一點其他維度。”

“什麽維度?”

“最接近人的維度,科學叫做能量體,通俗點叫鬼。”

女人悠悠地說:“有人,哦不對,應該說有鬼。有鬼想救你,你就當他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他拿到了這個機會,消耗光他的‘能量’,連接了屬於你的通道,幫助未來的人跟過去的你聯絡,從而改變你的命運。”

她講得很是混搭,好在概念還算清晰。

薛問均又問:“那為什麽是丁遙?”

“這個問題要問你呀。”她笑瞇瞇地,“那個快遞單,是你寫好給我的呀。”

4.

薛問均的猜測並沒有錯,這場循環的起點的確是他的死亡,終點也是。

將一切退回到初始狀態,在薛問均第一次死去之後,那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能量體,便創造了時空隧道,將能力賦予給那只紅色 dv。

除了第一次 dv 是因為某種不知情的原因到了丁遙手上,之後每一次,都是薛問均主動寄給丁遙的。

記憶隨著循環重啟,因為接連的失敗,每一次 2019 年連接 2009 年的時間都會早一點。相機在試錯,而這也是有代價的,那就是聯通時長;就相當於一百塊錢分兩天花是富裕的,分十天就拘謹了,分二十天,可能就要拆了東墻補西墻。相機不會給他們賒賬的權利,這也是它能力越來越弱的原因。

創造這個循環的人,想讓丁遙幫助薛問均活下去,只要他活下去,循環就可以終結。但幾乎每一次,薛問均選擇的都是重啟。

“至於原因你應該比我清楚吧?需要我解釋嗎?”女人眉頭稍揚。

“不用了。”薛問均當然清楚是為什麽。

因為他想改變丁遙的人生,他想救徐偉麗。

“那相機裏的預知錄像是怎麽一回事?”

“預知?不不不,那不是預知,它還沒有那麽大的本事,能猜中你下一步會做些什麽。那些錄像是過往無數次循環裏,你死去的那天。”女人道,“她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經存在過的。”

包括被殺時的遲疑,包括搏鬥,也包括自殺。

這些印象被相機調用,應驗到了丁遙在的時空裏,也導致了相機更快失效。

“要說你也是真狠。”女人感慨道,“前幾次抹脖子太快,中間幾次偵查得太慢,後面眼看著徐偉麗沒救活,前後腳就噶了。我見過這麽多人,尋死方面,你是最果斷的。”

“......”

這算是誇獎嗎?

“循環裏不能有時間悖論,對她來說,你是她的過去,你的舉動會影響、甚至更改她的現狀,但你不行,你已經經歷的事情、做過的決定沒辦法更改。假如你沒有危險,那個能量體就不會找辦法救你,通道無法聯通,丁遙不會進入循環,你會活下來,但同時,這也意味著你不會參與到那場車禍裏,救不了徐偉麗。”

薛問均垂著頭,他沈默了一會兒,道:“你說過,這次我們發揮得很好。”

“對。”女人說到這裏,隱隱覺得興奮起來,“雖然你們花了比前幾次更長的時間去弄明白時間線,但是這次,你想活下去了。”

就如同一開始薛問均得知死訊僅僅是好奇配合一樣,過往的無數次循環裏,他逃不過死亡,不是因為找不到兇手,是因為他自己求生的意願不強。丁遙雖然是熱心腸,但光憑幾次詭異的通話還沒有辦法跟薛問均真正成為朋友。

薛問均前幾次想救下徐偉麗,也不過是因為覺得自己爛命一條,不如做點有用的事情,能救活一個他就不算毫無用處。但這一次,丁遙催生了他活下去的意志,幫他撥開了遮擋著的迷霧。

女人摸著下巴:“果然啊,冥冥之中給你安排丁遙是有自己的規律的。”

“能有什麽規律?”

“也許是什麽你們都不記得的往事?嗐,誰知道呢?”

薛問均手指頗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2019 年的丁遙,在相機失效以後,她怎麽樣了?”

“這就是這次的壞消息了。”女人嘆了口氣,表情卻仍雲淡風輕,說出的話讓人不寒而栗,“2019 年,她只剩半條命了。”

5.

吳遠航是一個很註重細節的老師,在丁遙登門的這段時間裏,他時刻保持著距離,同她避嫌,只要她在裏面,房子的大門永遠敞開。而這次丁遙卻沒有走到屋子裏先坐下,她轉身關上了那道防盜門。

吳遠航反而是比她更慌的那一個,嚇了一跳,忙問怎麽了。

丁遙站在原地未動,微微頷首。“我知道是你殺了他。”

吳遠航一楞,隨後說:“你在說什麽啊?”

“你還記得那張紙條嗎?”

“什麽紙條?”吳遠航仍舊滿臉疑惑,“你是不是魔怔了?都怪我不應該讓你——”

手機猛然砸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丁遙平靜地將每個口袋都翻出來,包括鞋和襪子,以此顯示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隨後在吳遠航驚訝的眼神中,她走到沙發,端端正正地坐著,儼然一副好學生的模樣:“吳老師,哦,不對,應該叫您劉東。那張出現在薛問均書桌上,寫著你的兇手,又被你藏起來的紙條。”

丁遙眼仁漆黑,好似凝結了一團化不開的墨,又暗含銳利:“那是我寫的。”

微風拂動窗簾,吳遠航走過去將窗戶關起來,仍舊無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全都知道了。”丁遙隨意地翻著報考指南,一副自在的樣子,“雖然時間過去了很久,找人也很不容易,但好消息是楊文龍還保持著跟學生的聯系。趙曉霜幾乎每年都會給他發信息拜年,他也記得你,說從畢業之後就沒了你的消息。我說你當了老師,他還很高興,說你很厲害,從保送的人裏脫穎而出,很費力氣。我說你很想念以前的同學,而我們這些學生想給你制造驚喜,他很快就把趙曉霜的聯系方式給我了。”

“沒想到啊,你像我們這麽大的時候也會那麽幼稚。”丁遙笑了下,“不過逼人做選擇,最後自己卻被放棄,感覺很不好吧?趙曉霜還很愧疚,說自己小時候聽不出來那些話外之音,傷害了你。”

“我一直不知道你竟然有窺視的愛好。”吳遠航語氣有點冷。

只有她足夠自大,吳遠航才會覺得可以輕松搞定她。

“讓我猜猜動機是什麽?應該是嫉妒吧。你的確很想取代薛問均,還跟我說你幫助過一個像我一樣家境困難的朋友。其實呢,那個家境不好的人是你,伸以援手的人才是薛問均。這些謊話,說得多了,您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吧?”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輕松考進競賽隊?明明有能力高考,卻非要擠占你的生存資源;又或者是因為他總那麽優秀,讓你心裏很不爽;哦,對了,他還搶走了你發小的註意力,趙曉霜,對吧?

在發現他過得沒有表面上那麽光鮮的時候,你一定很興奮吧?你看到了他不堪的被家人厭惡的一面,你懂那種感受,因為你也是這樣長大的,但神奇的是,你萌生出的不是同情,而是傲慢,你終於有勝過他的地方了。”

吳遠航背對著她看不清表情,語氣平淡:“你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去任意猜測別人的嗎?”

“猜測?你當然可以說是我的猜測。因為你覺得我沒有證據,但很多時候,有沒有證據不是你可以預料到的。我隨便說說,你也隨便聽聽。”丁遙漫不經心道。

“所以呢?你覺得我是因為嫉妒要殺他?我說過了,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我沒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當然當然。他放棄保送,你少了個對手,清北指日可待,以後飛黃騰達,成為精英也是遲早的事情,沒有必要因為這個去殺人,給自己招惹麻煩。可是不巧,他要毀掉你的新生活了。”

丁遙唇邊彌漫著淡笑,“因為他發現了,是你殺掉劉龍富的。”

49.賭局

1.

薛問均是什麽時候發現不對勁的呢?大概是從查勇亮被推到自己跟前來的時候吧。

他忽然發現爭端圍繞著自己、趙曉霜、查勇亮三個人展開,而且展開得有點莫名其妙。直到趙曉霜說劉東是她的軍師,他才意識到,那個將他們三個串在一起的劉東,竟然隱身了。

聯系運動會上趙曉霜跟自己奇怪的攀談,不難得出,劉東在明知真相的情況下,告訴了趙曉霜錯誤的信息,並且一路引導著她“愈挫愈勇”。

到這裏,他也只認為劉東是想用些無傷大雅的小心機讓趙曉霜知難而退,或者看清楚自己,直到小林川在那堆衣服裏翻到了鼻噴。

那是治療過敏性鼻炎的藥劑,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嗅覺,一個大膽的猜測湧入他的腦海——也許劉龍富不像大家認為的那麽嗜酒如命。

有了一個猜疑,所有的細節也被調動著爭先湧入。

劉東清清爽爽的味道和劉龍富總是散發著誇張酒味的衣服;沒有收藏的必要,但年份、度數都越度極大的未開封的酒;有防盜欄桿卻還是上了鎖的玻璃窗;還有厭惡劉東卻一定要在劉東家門口報道的查勇亮。

他還需要去證實一個動機,一個讓劉東毅然決定開啟一切的動機。

集訓隊門口,他跟查勇亮見了面。

時過境遷,查勇亮依然是看不慣他的樣子,要不是因為保安就在身後,差點就不顧制度開打。

薛問均知道他看自己不爽,也並不準備解開什麽誤會,單刀直入,問起劉東。

“怎麽?要替你好兄弟出頭?”查勇亮冷笑,“你不害怕?我可是要殺你的人。”

薛問均已將劉東告訴過自己的事情和盤托出,這也是查勇亮願意跟他見面的原因。

他並未否認:“你到底為什麽忽然這麽討厭他。”

“討厭還需要理由嗎?那討厭也太累了。”查勇亮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裏,“你跟他不是關系好嗎?他什麽都不告訴你?也是,他自己覺得丟人,不敢說吧。”

“你說清楚。”

查勇亮誇張地笑了兩聲:“行了,你別當什麽正義使者了。劉龍富是人渣,劉東又能是什麽好人?他吃苦都是他自找的。”

薛問均心中已有猜測,問:“是不是跟他媽媽姐姐有關系?”

“他是被阿姨丟下的,但是他活該。他爸天天在家裏打他們娘倆,劉東如果是個人,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但是他沒有。”

“他也動手了對嗎?”

“你怎麽知道的?”

“派出所的時候,你說了,劉東打過女人。”薛問均道。

“你腦子確實好使。”查勇亮這次倒誠心誠意。

2.

劉東媽媽叫邵莉,當年是私奔出來的,以為自己遇到了愛情,實際上半輩子都搭在裏頭了。

劉龍富是家裏的絕對“領導”者,對誰都是隨便打罵,劉東因為是“老劉家的根兒”沒成為第一選擇對象。為了躲避劉龍富的拳頭,他對母親和姐姐遭受的一切選擇了無視。

劉英初中畢業後,劉龍富便沒再給她讀書,讓她在家裏幫忙。那時劉東已經懂事,知道父親的所做所為是錯誤的,知道自己應該勇敢點,但他做不到。

他無視母親和姐姐求助的眼神,“盡職盡責”地等在一邊,給劉龍富遞上熱好的酒或小菜。

他的底線一步步後退,直到最後他成為了劉龍富的幫兇,接過皮帶,狠狠地抽在母親和姐姐身上,並在施暴的過程中獲得了某種奇妙的快感。

後來這感覺延續到了屠宰場和一只只流浪動物上。

丈夫和兒子的冷漠自私,深深刺激到了邵莉,她忍無可忍,帶著女兒一起跑掉了。

劉龍富大發雷霆,沒有了其他的顧忌。劉東一直以來懼怕的東西,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他身上。甚至,他承受的比邵莉和劉英更多。

他知道自己曾經是在“為虎作倀”,知道那些事情一旦穿幫,就會被扣上混蛋的帽子,被大家恥笑,他不願意面對那些。而劉龍富恰恰就是拿捏住了這一點。

他太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麽德行了,比起挨打成為懦夫,劉東更怕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的壞人。

劉龍富就“自在”多了,他不在乎自己形象怎麽樣,他只需要將劉東攥在手裏就好了。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下半輩子就靠著劉東生活,如果他不願意,那也沒關系,他不介意說出真相,廣而告之當初邵莉的出走,他劉東也有一份。

劉東是個極其註重名譽的人,他做慣了大家眼裏的乖孩子,享受成為“家裏一團糟,他卻優秀得不得了”的人。

他善於用示弱的方式去獲得一切。查勇亮一開始就是這樣上當的。一點點成為他的打手,幫他擺平那些他看不慣的人。趙曉霜也理所當然地覺得他性格溫順,是男生中間難得的細心。

直到那天查勇亮撞破真相,他才知道看起來柔弱的劉東,實際上是個毫不手軟的真小人。

然後劉東在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說自己是被逼的,懇求他不要告訴別人,不要他就只能去死了。

或許是害怕他真會死,又或許是惦記往日的情分,查勇亮答應了,也就此跟他分道揚鑣。

而也許這也是他選定查勇亮做自己不在場證人的原因——他心軟。天然地更偏向弱勢的一方。

劉東跟邵莉比,自然該被譴責,但非要和劉龍富決出優劣,查勇亮當然會選擇劉東。

3.

“你被劉龍富家暴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你母親的出走也跟這個有關,你不想再過這樣暗無天光的日子,所以其實從很早就開始謀劃了。”

“把這一切偽裝成謀殺好,還是意外好呢?

還是謀殺吧。意外處理不幹凈的話,他落得個半身不遂,到時候你就慘了,人生被毀,搞不好這輩子都離不開南巢了。”

“你搜集了很多發生在南巢周邊的懸案,你很聰明,買不同的報紙,從各種報道裏拼湊出一些細節,真叫你總結出了好多個規律。但很快你就發現這個方法不行。警察不是廢物,劉龍富家裏橫在外卻伏低做小,得罪不了什麽人;你家一窮二白,入室搶劫的人又不傻,為什麽要選擇難纏的酒鬼呢?動機不成立。

至於自殺,更不可能了,大家都清楚劉龍富是什麽樣的人,沒人會相信的。於是就只剩下了一條路——意外。”

“一個酒鬼醉酒意外死亡,這樣的新聞比比皆是,多一個劉龍富也沒什麽好稀奇的。但這條路耗費的時間會很長。因為首先,你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劉龍富不是好酒,是酗酒,他每天都醉得要死,離開酒就活不下去了。買錯酒挨的打,讓你意識到可以在這件事上做一點文章。你鋪了一個很長的時間線,在這其中你也有過擔心,擔心被識破也擔心自己會動搖,但劉龍富留在你胳膊上的那些疤堅定了你的想法。”

“很多人都以為高度酒更容易讓人喝醉,但其實不是的,這跟很多因素有關。不瞞你說,我奶奶也愛喝酒,所以這些我略知道一點。喝慣了高度酒的人喝低度酒會覺得不夠有味,加上低度的概念麻痹,總是會控制不住地多喝。就跟烏龜賽跑掉以輕心的兔子似的。酒量固定的情況下,越掉以輕心才越容易醉。

醉酒狀態搞定了,剩下的就是意外類型了。跳樓不可能,劉龍富又不傻;失火倒符合他粗心的性格,但是房子燒了,你靠什麽活呢?這樣再挑挑揀揀,也就是燒炭自殺比較靠譜了。”

吳遠航拿起噴壺,侍弄著花草。“我以前只知道你物理好,沒想到你想象力也這麽驚人。你這個邏輯不去寫書都可惜了。”

丁遙絲毫不在意他的調侃,繼續說:“你應該實驗過很多次吧?從你讓查勇亮接送你下晚自習開始?你需要一個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一個自己待不下去‘不得不’暫時離開一晚的理由。被酒鬼打個半死,嚇得不敢回家。嗯,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合理呢?你實驗了那麽多次都沒有下定決心,不是最後關頭打開了窗戶,就是把炭撲了,為什麽呢?你也害怕吧,那畢竟是你爸,你畢竟是要殺人。但他說——”

“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好好生活。”吳遠航淡淡地接過話頭,又繼續澆花,“我當時就是聽了這句話,嚇得跑出了家門。”

他輕飄飄的一句,不否認又不肯定,聽起來卻更有說服力。

“不止哦,你還鎖好了門窗,確保劉龍富不會出來。”

“你胡說。”

“呵,一個醉酒,家務事三不管的人,會記得把窗戶鎖緊?就算他記得,他鎖得住嗎?”

“這只是你的猜測,並不能概括全部的情況。”

“當然,我一開始就說了,你當我隨便猜猜。如果窗戶沒鎖,為什麽一個快被悶死的人自己不會打開門窗通風呢?”

“因為他喝太多,喝醉了。”

“你說得沒錯,但我說過了,你必須要確保萬無一失。我說了,萬一他沒死透,最後連累的還得是你。所以,劉龍富得喝醉,窗戶也得鎖。”

本來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誰知道查勇亮被抓了,來的是薛問均。他原本完美無缺的計劃,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展露除破綻的。

“你選擇查勇亮做自己的證人就是因為他笨,或者說不那麽靈光。他清楚劉龍富是什麽樣的人,也更容易相信他是意外死亡。但薛問均不一樣,他太聰明了,冷淡又不近人情,他本來就是從查勇亮那裏聽到消息過來的,很可能已經起疑了,而且他媽還是個警察,很難保證他不會耳濡目染學到些什麽。總之,他很危險。你心裏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你才會想鋌而走險殺了薛問均。”

4.

“丁遙,我很抱歉,因為我的猜測打亂了你的思緒,我想以後你還是不要參加到這件事情裏來了。”吳遠航放下水壺。

“別著急啊吳老師。”丁遙巋然不動,從那一疊紙張裏翻出一個塑封照片,“你看看眼熟嗎?這柄水果刀,本來是插在薛問均家廚房的。”

吳遠航不為所動:“這就是一把普通的刀。”

“是啊,普通、好拿、也順手。它被你當作武器,從背後紮進了他的胸口。對一個從小在屠宰場長大的小孩,下一個穩當當的刀,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吧?哦,對了薛問均還有服藥睡覺的習慣,淩晨被叫醒的時候,藥的效力不能立馬消散,這讓他的反抗變得很微弱。正好被你得逞。然後呢,刀柄抵著桌邊,你推著他的肩膀,一點一點加重。”

她仍選擇覆述第一次見到的錄像,而從吳遠航驚詫的眼神來看,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咽氣之後,你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遺書。唔,也不能說是你準備好的,那份遺書的確是薛問均寫的,不過日子有點久遠,你作為同桌撿得也很輕松。接下來的事情就跟你預期的一樣了,薛問均被認定為自殺,更多的證明他輕生的證據被翻了出來,你痛哭流涕悔不當初,說都怪自己,然後堅持他不是自殺,其他人都覺得你瘋了。連吳佩瑩他們都被感動了,甚至反過來‘原諒’了你的口無遮攔。嘖嘖,真感人啊。”

“那間屋子裏有你的指紋,但因為你之前就住過他家,這點痕跡在正常範圍之內,並不足以指向你。於是,你討好賣乖,成為了薛家的幹兒子,甚至把姓改成了吳,我猜猜為什麽不是薛呢?應該是薛志鵬那個神經病,失去了又後悔莫及,不希望你代替掉薛問均吧。”丁遙略微停頓,嘲諷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有什麽用。可惜了,薛問均明明對你那麽好的。”

吳遠航靠著陽臺,淡淡道:“你說故事很有天賦,但這些都跟我沒有關系。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測,根本沒有證據。”

“是啊,你幾乎算好了每一步。”

不是把自己摘除得幹幹凈凈,而是先成為懷疑的對象,再被洗清嫌疑。那些收集起來的剪報和線索墻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只為了緊緊地抓住每一個起疑的人,成為這個“調查小組”的一部分,掌握一切進度當然就可以確保自己安全。

“我知道你們小孩兒都習慣當偵探,只講邏輯不講證據。現在你偵探的癮也過完了,是時候回家了。我聽張老師說了,你的省排名在前十,清北招生辦的電話都已經打到辦公室了,估計打到你那兒也快了吧。”吳遠航摩挲著枝葉。

“是啊,偵探游戲結束了。”丁遙喃喃道。

她昂起頭。“吳老師,當年薛問均放棄保送,你的排名也只能勉強擠入競爭,你是怎麽在後來突飛猛進,殺進保送名單的呢?”

吳遠航臉上的淡然有了裂痕,他緩緩轉頭,對上她的視線。

5.

楊文龍告訴她,是因為一篇論文。

新奇考究,充滿了前瞻性。

尤其是時間一點點證明其中的理論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把它翻出來研究拜讀,但作者本人卻格外低調,從不參加任何學術討論。

“我之前查過您的名字。無論怎麽樣,都找不到太多信息。直到後來,我把‘吳遠航’換成了‘劉東’。於是一篇發表於 2010 年初的論文就從信息庫裏蹦出來了。那篇論文的題目是《通往另一個宇宙的弦》,裏面寫了自己對平行宇宙的看法,裏面談到弦論跟場論的區別,作者本人也表達了對弦理論的認同。”

“在最後的附錄,作者很走心地講述了這個概念的緣起——父親和最好的朋友相繼意外離世,讓他陷入一場美好的幻想中,最後發現這些幻想是有可能用科學去證明的,這也激勵了他在基礎物理上的決心。然而最後,這位雄心滿滿的劉東,在進入清北的第二個學期就申請了轉專業。”

“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學術。”吳遠航說,“我只不過是做了更適合自己的選擇。”

“不,你只是偷來了別人的成果。”丁遙面無表情地反駁,“你怕穿幫。”

人之所以會篤定奇跡,是因為它真的發生過。薛問均在定下論文題目之後,跟她說過很多,也給她看了很多。

她給他介紹現如今的全息投影,介紹去中心化的元宇宙,說現在量子力學已經成為了一種梗,好笑但也更大眾。

薛問均下筆時很難不受這些新觀念影響,也正因如此他選擇了放棄。

他不想作弊。

“薛問均跟我提到過很多書,給我介紹他想研究的不可見光年,他教了我很多公式,給我傳遞了很多論文的新想法,這其中也包括這篇論文的——”她翻開報考指南,拿出裏面夾著的紙頁,“初稿。”

2010 年酒駕才正式入刑,在此之前,醉酒駕駛管理並不嚴格。撞向徐偉麗的那輛渣土車司機,醉醺醺地踩下油門,放到現在是難以想象的。

2019 年有的不僅僅是經濟的欣欣向榮,還有更高級精妙的科技、有在無數日夜裏總結,凝練,疊代升級的法律法規。

丁遙不是警察,不具備專業的能力,不懂刑偵,那些直接證明劉東殺人的證據,她找不到,那也不需要她去找。

不管是因為被發現破綻殺人,還是出於貪心殺人,她只要證明他存在殺人的動機就好了。

她望向那雙逐漸顯露惡意的眼睛,最後撒了個小謊:“很可惜,林川到現在還認為你是真心幫他的。連我來這裏都不知道。”她站起身,慢條斯理地將東西收起來,“我給你一個自首的機會。我會在派出所等你,兩小時後,如果你沒來,那麽這些東西,我會交給——”

在她背對著自己的功夫,吳遠航早已抱起花盆悄然上前,接著狠狠地朝著那背影砸下去。

丁遙痛呼一聲,倒在地上,後腦發涼,動彈不得。

吳遠航居高臨下,冷眼望著她,緊接著再次舉起手裏的花盆。

一下。

兩下。

三下。

吳遠航已經有些累了,他拿著那擴張的血色,去到陽臺,擰開水龍頭,慢條斯理地打香皂,洗手。

厚重的陶瓷碎得徹底,混在鮮紅的血液裏,淒絕艷麗。

“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跟我類似,我是真的想幫你的。可惜了,你太讓我失望了。”

“劉龍富威脅我就算了,你們怎麽也能這麽不要臉呢?一個人渣,憑什麽要我付出下半生當代價。”

“薛問均,呵,他確實很厲害。但他太天真了。真是不懂你們這些人是有什麽毛病,整天就是‘我給你幾天時間’‘我給你一次機會’的。

有證據就交給派出所啊,就告我去啊,在這裏打什麽溫情牌,以為是電視劇,說兩句好聽的話就能扭轉乾坤?你們還真是天真。”

“你確實很聰明,像薛問均一樣,像狗一樣,聞到一點點線索就死死咬住不松口,然後還真的能把事情都盤出來。你說的全對,但你太年輕了。”吳遠航輕蔑地笑,“你不該威脅我,更不該一個人來。”

丁遙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頭爛掉了。

那泛黃的紙張被點燃,在眼前變成一堆灰燼,就好像那天在薛問均的墓碑前被風卷起來的燃盡的紙錢。

其實,那幾頁手稿根本不能翻案,但現在夠了。

吳遠航太貪心、太自大,也把她想得太笨了。

他不會想到林川已經帶著剩下的手稿去了派出所。

他也不會想到她為什麽偏在林川來過一次後,再來登門。

他更不會想到,他常常招呼客人坐下的沙發,縫隙裏正卡著一只正在通話中的諾基亞按鍵機。

林川不相信那個驚人的結論,但他相信她。

誒,都說過了,不要小看小孩啊。

痛苦已讓將她壓倒了,她緩緩閉上眼。

耳邊逐漸響起警笛。

結束了。

她賭贏了。

50.結束了

1.

熟悉的門已經出現在了眼前,劉東將打回來的酒藏到櫥櫃裏,洗幹凈杯子,盛出菜。

半小時後,三輪車開進院子,劉龍富吸著鼻子進了門。

“飯呢?”他看著空空如也的桌子,大聲詢問著。

“來了。”劉東端著菜出來,順便將酒瓶也放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等劉龍富吃完。

劉龍富也已經習慣了,旁若無人地吃著菜,將空掉的飯碗遞給他,讓他再去盛。

“我聽說你這次考試前十都沒進啊?”

劉東一楞,隨後道:“是,這次英語——”

“少扯那沒用的。”劉龍富不耐煩地打斷他,舉起酒杯,“老子累死累活的供你讀書,你不好好學,是不是找死啊?”

“我沒有。”劉東低下頭。

“你沒有?你沒有去老查家肉攤幹活?老子虧了你了還是怎麽了?”劉龍富一拍桌子,沖他伸手,“錢呢?拿過來。”

劉東遲疑片刻,巴掌緊隨而至,他眼冒金星,扶著桌子才勉強穩住。

他一直都想不通,為什麽邵莉會這麽自私,一點都不為他著想。

她害怕劉龍富,難道他就不害怕了嗎?她活得艱難,難道他就不艱難嗎?自己打她也只是為了討好劉龍富,想好好活著而已,他有什麽錯?

可她呢?竟然拋下他跑了!

她寧可帶走那個拖油瓶,都不願意帶他,很明顯是報覆。

要知道在之前劉龍富可是動都不舍得動自己一下的。現在呢?被邵莉氣得記恨上了自己,天天總要尋個由頭來打罵。他的人生完全被毀掉了!

怪不得那麽容易被男人騙到,她一點遠見都沒有。

女兒,以後是要嫁出去,給別人的,帶走有什麽用?

“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我就來氣,跟你那娘一個吊樣。”劉龍富嗤之以鼻,“老子讓她跑了,不可能再讓你跑的。收了你那點小心思,現在把錢拿過來。不然別怪我讓你班主任給我解答一下問題,夫妻吵架,兒子插手打娘,到底是老子不對,還是兒子不對。”

劉東眼神一暗,心裏恨得要滴出血來。

又是這句話,又是這句話。

每次他對新生活有點向往的事情,劉龍富就會把他拽下來。

他明明是迫於形勢才選擇動手的,最後苦衷全部被略過去了,只剩下這個惡劣的結果。

劉龍富要把自己拴住,要趴在自己背上吸血。自己時時刻刻被他威脅,受他掣肘。等他老了,還要養著他,供著他,面對他大小便失禁也得伺候著,不能說一個不字。

就算以後把他幹得這些事公之於眾,也沒有人會在乎。大家只會用自己的眼睛看待問題。

所以不管劉龍富如何混蛋,只要自己不養他,那就天然成為了他的錯。

再多的無奈和苦衷都不重要。大家想看的只是一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懂事小孩。

劉東想成為那樣的小孩,但他不需要劉龍富。

2.

劉東從很早發覺薛問均的問題了。在親眼目睹薛志鵬那巴掌之前,他就已經見過那些假惺惺、博人關註的遺書了。

薛問均那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做替代品算什麽?只要能活得像個人,他做什麽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他的話,一定能夠將薛志鵬他們哄得團團轉。他連跟劉龍富那樣的人生活都能游刃有餘,別說一對只會講大道理的夫妻了。

這種想法一旦存在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尤其是趙曉霜面對他那個只能選擇一個的提議,十分輕易地就倒向了薛問均的時候。

她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他們一起度過了十幾年的光陰,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小時候劉東膽子小,不敢跟人講話,沒有朋友,是一株長在角落的陰暗植物,是趙曉霜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到陽光底下的。

可這十幾年竟然比不過這幾個月。

她甚至都沒有跟薛問均說過幾句話!

他感到了背叛。

從邵莉帶著劉英逃走之後的第二次背叛。

薛問均或許聰明,但與人相處總是很笨。

接近他也非常容易,有共同的“秘密”就好了。劉東做得很成功,薛問均對他也很不錯。

體恤弱者,是大多數人的共同選擇。

劉東一邊享受著弱者身份帶來的便利,一邊又不可避免地將那些好意定義為“施舍”。

後來,薛問均進了競賽隊。

他好不容易爭取來得榮譽,輕易地挪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那些冷漠孤僻反而成為了一種光芒,處處佐證著薛問均的優秀和與眾不同。

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要是他能成為他就好了。

3.

其實這也不難,薛問均不是一直想死麽?那他只要等著就好了。

哦,對了,在此之前,他還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徹底解決掉劉龍富。

他不能讓這個人影響自己的人生。

條件鋪墊得差不多了,他決定為自己創造不在場條件。

殺人不是小事情,為此,再謹慎都不為過。

於是他故意跟薛問均說,好像有人對你有意見,那個人是查勇亮。

查勇亮頭腦簡單,習慣了直來直往,又因為趙曉霜的事,一直看薛問均不順眼。

他做的不過是把這點不順眼,點出來,放大。

趙曉霜很容易相信別人,尤其是他。

沒辦法,他在大家眼裏的形象太做好了。

於是他說查勇亮對她有意思,並且隱約又要付出行動了,讓她小心。同時又說,這也不是完全的壞消息,她可以去找薛問均,他性格冷淡,但很善良,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

趙曉霜果然上當,去找薛問均套近乎。

劉東知道,自己必須再做點什麽。

於是趁著幾次查勇亮不在,他跟在了趙曉霜身後。

趙曉霜嚇得更加頻繁地找薛問均,事情很快就傳到了查勇亮的耳朵裏。他結束集訓後,立刻又重新纏上了趙曉霜。並毫不意外地對薛問均表現出了敵意。這時候他出場,讓薛問均看到查勇亮對自己的態度。

薛問均不會知道原因,查勇亮當然也懶得解釋。

事情發酵一段時間後,劉東攔住了查勇亮,“警告”他不要動薛問均。

查勇亮本來就討厭他,怎麽可能聽他的,於是劉東就把那些死於自己實驗的流浪貓硬扣在他頭上。

那當然不是查勇亮做的,但劉東可以讓趙曉霜相信就是。

查勇亮果真妥協,還以為他是為了薛問均。而這正是他要的效果。

一個為了保住“好朋友”不惜自露傷疤的人,在好朋友死後自然地跟他的父母親近起來,也會很容易吧。

他的計劃完美無缺,但他沒料到兩件事。

一是查勇亮被認成了跟蹤的人,那晚來的人是薛問均。

二是薛問均起了疑,竟然讓自己去自首。

他自己都不準備活了,還要把他毀了。

劉東拉開抽屜,取出之前從薛問均那裏偷來的“遺書”。

他不能再等了。

4.

薛問均將寫好的地址遞給女人,連帶著那張小丁遙寫成了自己名字的賀卡。

「祝小乖生日快樂」

可惜的是,自從離開徐偉麗,她就再也沒有過過生日。

薛問均擡頭道:“之後你真的可以拿走相機嗎?”

“放心吧,我的超能力比你想得更多一點。”女人懶懶地說,“不過,你給劉東發消息是什麽操作,這次,他可還沒發現你在調查。”

“早晚都會知道的。”薛問均微微頷首。

“唉,原本應該是他來找你試探的,你倒好。”

“我沒時間浪費了。”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麽?”女人好奇地問,“丁遙死了,你如果真的活下來,這就是個悖論,你知道會發生什麽嗎?衍生出兩段時間線。一段你死了丁遙死了,一段你活著,丁遙活著,徐偉麗死了。唔,這麽說起來,明明是你活著比較好。你幹嘛還去招惹劉東啊?還是說......”女人略微停頓,神色懊惱,“不是吧大哥,你還要再循環啊?死了那麽多次,還要死啊?”

薛問均表情平靜:“我是要再次循環,但這次我要活著。”

活下來,在 2019 年幫助那時的丁遙修正過去,救下徐偉麗。

“你做夢呢?你不死,循環不會開啟的,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薛問均沒有回答,而是問:“老板,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我姓孟,孟黎。”她回道。

“孟老板,我一直沒有問你跟在我身邊的能量體是誰對嗎?”

孟黎扇風的動作停了下,“是哦,你這麽不好奇啊?”

薛問均搖搖頭,“我知道是誰。”

即便死去,也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希望他好好活下去的那個人。

只有那個人了。

孟黎嘴角揚起笑:“真不愧是兄弟倆啊。”

“對啊。”他擡頭,望了望虛空,“我們都很聰明的。”

鼻子有點酸澀,他伸手揉了揉,又說:“所以,我賭他不僅僅是只想讓我在生理意義上活著。”

孟黎一時語塞,半晌才道:“瘋了。你跟丁遙......你們倆......一個比一個瘋。她為了給你報仇,失去意識要在醫院躺完下半輩子,你又......你不知道失敗會怎樣嗎?”

“我知道,你剛才分析得已經很透徹了。”薛問均語氣輕松,“至於我,可以換一次機會也沒什麽不好的。”

5.

劉東知道薛問均家的備用鑰匙放在哪裏。上次,他在這裏借住過一晚,對薛家的布局已經了如指掌了。

薛志鵬一直在出差,吳佩瑩今晚要上夜班,這是他最好的機會了。

他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順利進入後,來到薛問均房前,門沒鎖,鎖舌輕轉,他摸向口袋。

那裏有他一早帶好的刀、煙和打火機。

他考慮過了,如果不能偽裝成自殺,那就裝成是入室盜竊,總之,他會盡量做得小心,實在不行,縱火一了百了也可以。

床上隆起一團。

借著月色,劉東有些貪婪地打量著房間裏的一切。

再過不久,這裏就會成為他的了。

劉東將從廚房順來的刀握緊,緊張、興奮、即將得手的激動,種種情緒在他胸腔裏碰撞著,久久不散。

薛問均睡得很規矩,床頭櫃上還有半杯水,和散落著的白色藥片。

劉龍富已經沒了,這個威脅自己的人也就快消失了。

劉東心裏湧起難言的興奮,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那書桌前,奮筆疾書的樣子。

對了他還可以找到那篇論文,那篇可以讓他脫穎而出的論文,能讓保送板上釘釘。屆時他要靠自己擠到這個家庭裏來,薛志鵬夫婦雙職工的身份將成為他的助力,沒人再可以拖他的後腿,他要成為精英,成為大家眼裏的上層人士

劉龍富和劉東都會成為過去式,他給自己想了個新名字“遠航”。

以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再沒人能阻止他了。

他高高舉起手裏的刀,瞄準那被子底下的胸膛狠狠紮了過去。

電光火石的瞬間,那熟睡著的人也睜開了眼,他靈敏地翻身躲過一擊。

薛問均想說點什麽拖延時間,但劉東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接二連三地,逼得他沒有說話的機會。

薛問均逃向廚房,二人扭打在一起,架子上的東西被撞下來,散落一地。

劉東一刀紮在他的大腿上,薛問均吃痛,整個人都栽了下去。

劉東則借機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隱在黑夜裏的眼睛滿是血絲。

“你去死吧!”

他已然沖昏了頭。

薛問均不死,他就會被抓起來。

他必須死。

薛問均不受控地抽搐著,空氣越來越稀薄,他張著嘴,臉上、身上都在發麻,血液快把皮膚擠爆了,就像成千上萬顆草種同時發了芽。

碎掉的調料瓶大開著,混合著發出難聞的味道。薛問均的手被劃得血肉模糊,他仍盡可能地夠著能夠到的一切。

劉東終於稍微冷靜一點,他松開手,薛問均虛弱得像一條旱死的魚,一動不動,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膝蓋仍死死地壓著薛問均的胸口,直起腰打開竈臺下的櫃子,將煤氣罐的管子拽下來,塞到已經昏死過去的薛問均嘴裏,隨後去擰閥門。

正在此刻,薛問均詐屍一般舉手朝他的脖子紮過去。

劉東不可思議地捂著脖子,玻璃片上的醬油被血一下子沖凈,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來不及做出反應。

薛問均將管子拔掉,強撐著身體往外爬去。

咚——劉東倒下去,那只打火機從口袋裏掉出來。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將打火機湊向地上的煤氣管。

按下去。

只要他按下去,一切就都結束了。

劉東眼裏燃起興奮的光。

51.直到月亮(完)

1.

兩個月後,餘江公墓。

孟黎捏著幾支百合,讀著墓碑上的字,半晌嘆了口氣,頗為無奈:“真不愧是親兄弟。”

她放下花,帶上墨鏡,轉身走了出去。

春節剛過去沒多久,這座小縣城裏仍熱鬧著,大街小巷擠滿了歸家的游子。

炒栗子的推車一個挨著一個,鐵鍋裏不停翻炒,半人高的鐵爐子還煨著梨子和紅薯,香氣四溢。

孟黎買了一個紅薯,在路邊吃了起來。

這麽長時間過去,餘江街頭巷尾的議論還是離不開那場謀殺案。

高三學生弒父又殺友,惡行簡直令人發指。

有人說他是鉆了牛角尖,也有人說他是骨子裏犯惡,還有人說爹跟朋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諸如此類的討論每天都在上演著,換個案子,換個人,一遍又一遍,周而覆始。

孟黎回到書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她拉開門,看清楚櫃臺後的人,露出驚訝:“怎麽是你,我的夥計呢?”

“去送貨了。”那人放下手裏的書。

“喲,還挺拉風嘛。”孟黎調笑了一句。

“是還行。”

他應了句,撥動著輪椅,從裏面轉出來。

孟黎:“還能站起來嗎?”

薛問均搖頭,毫不避諱,“很難了。”

劉東還是沒有按下打火機。

不是因為他善心發作,而是因為他不敢跟薛問均同歸於盡。

他想活著。

最後薛問均還沒爬出去報上警呢,他就拿手機打上 120 了。

劉東的犯罪事實經過調查也已經清晰,薛問均是正當防衛,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劉東的那幾刀,讓他整個左腿都失去了知覺,從今以後將離不開輪椅和拐杖。

孟黎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惋惜來。

“也不是什麽大事。”薛問均笑了下,“起碼我賭贏了不是嗎?”

薛衡想要的不是只救他一次,而是救他整個人生。而失去左腿的薛問均,很明顯不符合薛衡的要求。

所以孟黎才會說他瘋了——他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的。

至於劉東,說他心壞可以,說他倒黴也行,要不是十年後他對丁遙下了手,薛問均才不會刺激他來找自己尋仇,“送”他好幾年刑期。

就算劉東沒有把他怎麽樣,他也會再尋個由頭把自己弄個半身不遂,或者重傷,癡呆之類。

光憑著這個猜測,他就敢這麽幹,不是瘋子是什麽?

孟黎翻了個白眼,“是,循環雖然沒有結束。”

她摸著那只紅色的 DV,感受著裏面傳遞出來的能量。“但是,時間不可以跳過。你必須要承擔後果、真的要等上十年。”

“沒關系。”薛問均語氣輕松,“我不是還有改變的機會嗎?”

等到 19 年,他可以接著丁遙跟 09 年的自己通話,屆時什麽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孟黎深深地看著他:“可是她不會再記得你了。”

一旦徐偉麗帶走丁遙,循環終止,時間重新開始,她也不會再認識他、記得他了。

“沒關系啊。”薛問均仍舊平靜,他嘴角略微勾起,“我不會忘記就好了。”

他會告訴過去的自己,和丁遙都發生了什麽,經歷了什麽。

他會記得,一直記得。

從這裏一直到月亮,出自:山姆·麥可布雷妮

再繞回來。

2.

2019 年 9 月。

清北校園迎來新生。

林川提前一周就到了北京,逛了幾個景點之後,在開學日早早地辦理好了手續。

將行李一股腦塞到宿舍以後,他就收到了微信。

林川連忙換了身衣服,對著鏡子整理好發型,跟剛認識的舍友匆匆打了聲招呼,就跑了出去。

天文系實驗室裏,薛問均終於顧得上拿起手機。

今天新生開學,林川的微信從早上到現在幾乎沒有停歇。

這也好奇,那也好奇,倒挺符合小孩子的心性。

林川發來幾個感嘆號,糾正他:「我不是小孩子!」

薛問均笑笑,收拾好東西,鎖好實驗室的門。

畢竟是開學第一天,自己好歹是長輩,總要盡盡地主之誼。

林川的定位很快發過來,還附贈了周圍的照片,生怕他找不到。

「我還遇到了之前比賽的同學,我能帶著一起不?」

「可以」

“我跟你說,你今天是走運了。”林川收起手機,“你即將看到奇跡之一。我跟我舅。”

“拉倒吧。”女孩兒翻了個白眼,“能不能別逮著什麽都說奇跡。”

“你別不信。聽沒聽說過一句話叫‘外甥像舅’?我今天就讓你看到實踐版。而且我舅可牛了,在讀博士。還是天文系,算我們大前輩。”

“你搞沒搞錯啊,都跟你說了,天文系跟飛行棋工程不是一回事兒。”

林川自來熟地拉過她的手,“反正別猶豫了,跟我走吧。”

他掌心很熱,有點微汗,埋頭往前跑,不敢看身後女孩兒的眼睛,緊張的心臟怦怦地跳著。

銀杏樹葉簌簌作響,和風聲一起組成最質樸動人的背景音。

女孩兒跟上他的腳步,悄悄用力,反握住他的手。

林川後背都僵硬了,不敢相信地又重新握了握,仍舊得到回應。

樹葉被風吹散,悠悠飄下。

“餵,林川。”

“幹嘛?”

“你耳朵紅了。”

“......熱的。”

“哦——”女孩兒拉長了聲音,饒有趣味地重覆,“熱的啊——”

林川耳朵更燙,眼神飄忽不定,手卻怎麽都不肯松。

3.

“老舅!”看到薛問均,他興奮地揮了揮手。

“你幹嘛呀?”女孩兒惱怒極了,她拽下被一起舉起來的手,“你就這一只手的嗎?”

“我......我緊張嘛。”林川磕磕絆絆地解釋。

女孩兒毫不客氣地用另一只手捶他的肩膀,罵道:“笨蛋!”

林川吃痛,來不及反應,就見薛問均已經到了跟前,他興沖沖地介紹:“老舅,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同學。”

“誰跟你是同學了。”丁遙蹙眉反駁,擡起頭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爬上脊背。

丁遙微楞。

她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

丁遙將這些感覺統統歸結為相似的長相。

林川真的沒有騙他,他舅真的幾乎和他一模一樣,不過一個年紀大些成熟些,一個年輕看著陽光些,都一樣的英俊好看。

這一家人都是什麽基因吶。

她在心底默默吐槽著。

薛問均怔忡了好一會兒,他不自覺地擡起手,像夢到過的很多次一樣,朝她的臉邊伸過去。

等觸到她驚訝的視線時,他又清醒過來,蜷起手,撚起她頭發上的銀杏葉,淡淡道:“有葉子。”

丁遙微楞,接著揚起笑道:“謝謝。”

他順手將樹葉放到胸前襯衫口袋裏,貼著心臟。

“學長好。我叫徐悅婉。”她沒能察覺這點小動作,揚起笑容,自如地介紹著。

薛問均咀嚼著這個有些生疏的名字,垂下眸,淡淡道,“你好,徐悅婉。我叫......薛問均。”

很高興,又見到你。

4.

時間倒回到最初,2001 年 5 月,南巢人民醫院。

薛問穿行在醫院走廊裏。

哥哥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他今天要去配型,他知道接下來等著自己的會是什麽。

他很樂意幫助哥哥,但他依然害怕。

很早以前他在醫院樓下玩兒,從一樓窗戶裏見到過一個護士,給頭破血流的中年男人清理傷口。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成了他的夢魘,他害怕受傷,也害怕疼痛。

這一次,薛問努力克服過,但很顯然失敗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些生氣。

他不喜歡爸爸天天催促他的樣子,就好像他一直在等這一天了。

那讓他覺得自己像一頭年豬。

薛問漫無目的地跑著,直到耳邊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他覺得很稀奇,探頭望過去。

病床上的女人笑容溫婉,她身前站著的男人也是笑意不止,他臂彎裏抱著一團被子,正小心地晃著。

“你看你看,她笑了。”男人興奮地將那團被子抱給女人看。

薛問這才看清楚,那裏面的是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嬰兒。

男人眼尖,註意到門外的他。

薛問想跑,結果卻聽到他興沖沖地說:“誒,妹妹,你看,小哥哥誒。”

“小朋友,進來吧,看看小寶寶。”

薛問稀裏糊塗地就坐到了搖床前,那個小嬰兒手舞足蹈的,盯著撥浪鼓,很是專註。

“怎麽樣小朋友。”男人有些得意,有些炫耀,“我們小乖好看吧?”

女人嗔怪地瞪他一眼,“亂講。”

“怎麽亂講了,明明就是呀。”男人笑著說,“我們妹妹好看的呀。”

薛問看看她的臉,又看看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我能碰碰她嗎?”

“可以呀。”男人很是熱情,初為人父,他有一種難言的喜悅,“不過你要輕輕的。”

薛問點點頭,緊張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臉。

很軟很軟。

他預備收回手,但那小孩兒卻抓住了他的手指。

“呀。”女人驚訝道,“看來她很喜歡你呢。”

男人也笑,明知她聽不懂,仍放軟了聲音問:“是不是呀妹妹?”

薛問整個人都要石化了,生怕隨便亂動會讓她受傷。

“不用害怕。”察覺到了他的緊張,女人溫柔地寬慰他。

“她叫什麽名字?”薛問幹巴巴地問。

“悅婉。”男人來了興致,“開心的那個悅,婉約的婉。讀音是我們倆的家鄉簡稱,而且還通月亮。”

女人在一旁熱切地補充:“她出生的時候,天上的月亮可好看啦。”

他們絞盡腦汁,想出來這樣的字,滿懷著期待,希望她接下來的人生能夠順遂美麗。

薛問楞楞地點頭,在心裏筆劃出這兩個字。

男人問起他是哪間病房的,薛問在小孩兒面前,忽然誕生出了一種要做榜樣的感覺,老老實實交代了自己出逃的全過程。

言罷,才反應過來,頓時後悔不已,生怕會被趕出去。

“這樣啊。”女人依舊溫柔,“沒關系呀,你是小孩,當然可以害怕了。”

薛問一楞,喃喃道:“真的嗎?”

“真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你也不是不想救哥哥,對嗎?”

薛問鼻子一酸,猛點頭。

就是這樣,他沒有不想救哥哥,他只是太害怕了。

可爸爸跟媽媽都不這麽覺得,他們覺得自己很自私很沒用。

“你可以在這裏待著。”男人說,“等到你不害怕了再回去。”

薛問點點頭,又忍不住問:“可如果我一直害怕呢?”

“不會的,因為你本來想救你哥哥呀。你已經很勇敢啦。”女人嘴角掛著淺淺的笑,“你看妹妹也這麽覺得的,她在對你笑誒。”

薛問睜大眼睛。

那小小的一團仍抓著他的手,咧開嘴,眼睛瞇起,看起來真的在笑。

他的心好像被電了一下,接著整個都被裹進了棉花糖裏,並萌生出更多的勇氣。

“叔叔,我想去找我哥哥了。”

“你想好了嗎?”

“嗯。”薛問重重點頭

女人抱起小孩兒,“好吧,那我們跟哥哥再見啦。”

薛問揮揮手,鄭重道:“再見妹妹。”

他走出病房,在心裏默默念著。

悅婉妹妹。

希望你以後可以和你的名字一樣。

幸福、快樂。

做一輪開心的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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