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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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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丁遙從小就知道,人是很覆雜很覆雜的。

比如奶奶。

她對人和善又親切,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熱心腸,不僅無償幫忙割稻栽秧,還會教育淘氣的小男孩兒不準欺負小姑娘,但這份好意全付出給了外人,留給丁遙的只剩下了刻薄。

又比如叔嬸。

他們把自己帶去了餘江,提供了更好更安穩的生活。他們希望丁遙安分守己,好好學習,卻在她成績太好後,愈發地冷漠。

奶奶常說:能吃飽飯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而叔叔會講:女孩子家大學上不上都無所謂,沒必要念書這麽辛苦。

丁遙初時覺得他們老封建,長大卻品出些不同的感覺。

是嫉妒。

因為自己活了下來,而她的孩子沒有,所以嫉妒。

因為自己比他的孩子多吃許多苦,卻比他們更會念書,所以嫉妒。

很長一段時間裏,丁遙對生活的理解只有煎熬二字。

似乎她的運氣在五歲以前就已經花光了,那個被人寵愛的徐悅婉留在了那些模糊不清的記憶裏變成了一個抽象的符號。

剛來餘江那會兒,每晚入睡前丁遙都會花很長的時間來做明天就被拋棄的心理準備。

她也會偷偷的想,也許自己的生活就是一部被實時監控的連續劇,在這個電視框框之外,會有一堆的觀眾,同樣也會有另外一個幸福的自己。

她會跟爸媽住在暖和的房子裏,可以每天都去上學,不用擔心下一頓能不能吃飽,也不用擔心會不會挨打。看著電視裏的“丁遙”,覺得更應該珍惜現在的生活。

再長大一些,她又覺得興許存在一個跟自己現狀一模一樣的徐悅婉,接著忽然出現一個狂拽酷炫的霸道冷酷總裁。

他帥得要死,有無盡的金錢和滔天的權勢,最主要的是對她絕對的一心一意,為此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然後他來找到她、保護她、最重要的是永遠不會再拋棄她。

她依靠著這些幻想在如死水的生活裏,保留些念想。

後來年歲愈長,現實和幻想的鴻溝讓她明白自己的斤兩。

她不再渴望被救,而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力量。

遺憾的是,除了自己,沒人相信她可以改變什麽。

然後薛問均跟著生日禮物一起出現,像誰特地派給她的考驗,用來驗證她想要依靠的自己的力量,到底是不是虛浮的口號。

而那個關於徐悅婉的幻想也隨著薛問均的出現被證實了。

這讓她感覺到了幸福。

2.

丁遙回憶著視頻裏的細節,在草稿紙上描著刀,那把殺掉薛問均的刀。

她能想到的方法,只有盡可能地去聯系到自己世界的薛問均。

問題是去哪裏找。

目前的情況,堪稱地獄級別。

不在同一條時間線,又不能去薛問均的世界親自調查。她能依仗的只有那段未來的錄像。

腦子像是放在了攪拌機裏似的,一下子就失靈了。

“你什麽時候開始畫漫畫了。”李施雨探頭過來看。

丁遙將紙舉起,拿遠一點,瞇起眼睛看:“哪有啊,明明很寫實啊。”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你昨晚去老張辦公室那老半天幹嘛了?”

“沒幹嘛。”丁遙老老實實交代,“就是昨天機房裏東西查漏了,所以再去確認一下。”

李施雨咋舌:“謔,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吧!”

丁遙跟她解釋過很多次薛問均的事情,無奈李施雨說什麽都不信,覺得她是小說看多了,有點分不清楚現實跟夢境,是精神出了點問題。

為了不被拉去看醫生,丁遙只好認下自己是在做夢、做連續劇一樣的夢。夢裏她是薛問均從天而降的英雄,不救活他沒法兒醒。

李施雨這次倒理解了,並且堅定地認為丁遙這是撞邪了。

丁遙:“......”

“你別不信啊,我說真的。”李施雨言辭誠懇。

好好的科學解釋她不信,玄學她倒是一門心思篤定。

丁遙被按在那兒,聽她從佛祖講到王母,沒好意思糾正這倆根本不是一個體系的。

“你不要太聽夢裏人的話。”李施雨一臉嚴肅,“他很可能是在蠱惑你!”

丁遙心說比起來自己才像是蠱惑人的那個。忽然要做好事,忽然告訴薛問均死期將至必須自救。

她捧住李施雨的手,順著話往下說:“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找到根源,徹底了結這個問題?”

“不,不用吧。”李施雨遲疑道,“回頭等到農歷十五,去廟裏磕幾個頭應該就行吧。”

“那我還要等到十五,而且萬一磕頭也不行呢。”

“你就直說,你想怎麽辦吧。”

“我想找到他。”

3.

李施雨此刻心裏有一萬頭羊駝奔馳而過。

她都把情況的邪乎講得這麽透徹了,丁遙怎麽還敢這麽莽撞的?就真的什麽也不害怕是嗎?就算中邪也不在乎是嗎?

丁遙聽她一連串的質問,只平靜地回道:“對。我要找到他。”

給她帶來希望的薛問均應該好好的。

去生活、去長大、去得到更多她沒辦法得到的。

李施雨跟丁遙從高一開始同桌,期間去藝考培訓,很多時候都不在餘江,但這並不妨礙她跟丁遙的感情。

她清楚丁遙骨子裏是個極倔的人,只要是認定的事情,不管多艱難都要去試。就算最後的結果不好,起碼她試過了。

見她心意已決,李施雨一咬牙:“行,你找,但你要帶著我一起。”

“啊?”

“幹嘛啊,我就不能也有點冒險精神了?”李施雨撥了撥頭發,神氣道,“哼,有我這麽個同桌,你簡直不要太有福氣。”

“什麽冒險啊?”前座沈迷寫題的張博文回過神來,一臉好奇。

李施雨揮揮手:“沒你事兒。”

“沒勁。”張博文抱怨了句,接著看到回來的林川,忙道,“你快來,她們倆去冒險不帶我!”

李施雨嫌棄道:“行不行啊張博文,多大人了還告狀,告狀就算了,你告林川有什麽用?”

“怎麽沒用。”林川不服氣,瞥她一眼,“說說,你給丁遙洗什麽腦?別把人家帶壞了。”

“餵餵餵,你偏心眼子都把另一個堵死了吧,怎麽就是我帶壞了。”李施雨不服氣。

林川不看她,望著丁遙:“到底什麽事?”

丁遙平時流暢的撒謊能力到他面前就發揮不出來了,磕磕巴巴地說:“沒、沒什麽。”

林川擰眉。

丁遙被這張臉看得渾身不自在。尤其他這一本正經的表情,總讓她覺得是薛問均走出屏幕了。

丁遙拽了張卷子:“我卷子忘記交了,李施雨你讓一下,我去辦公室。”

她是跑了,李施雨還在。

林川對她這心虛的舉動更加起疑,看向李施雨:“怎麽回事啊?”

李施雨道:“我們女孩兒的事兒,你們臭男人刨根問底幹什麽?”

“瞎說!我都聽見了。”張博文推了推眼鏡,相當得意,“丁遙要找人。”

“張博文!”李施雨怒道,“你太沒素質了!”

竟然偷聽她們說話!

“我沒有偷聽。”張博文不承認,“我這是抽空聽了一耳朵。”就光聽到說找到誰,然後冒險什麽的。

“你這是不認真!怪不得模考就那麽點兒分呢。”

“我那是考試緊張的!你怎麽還人身攻擊呢!”

“得了吧,三年你有哪回考試不緊張的嗎?”

兩個人的重點一路跑偏,林川扶額,從中調停:“行了,這是重點嗎?”

張博文一臉受傷:“這怎麽不是重點了,她在攻擊我幼小的心靈!”

“社會很覆雜的,我這是幫你提前免疫。”李施雨大言不慚。

林川不為所動:“丁遙要找誰?”

“你這麽好奇幹嘛?”李施雨故意模糊重點,起哄道,“是不是對她......”

“我怕她上當受騙,到時候受傷耽誤高考。”林川根本不上套,“你不是也一樣嗎?”

李施雨明白自己閉口不談,林川只會越來越好奇,最後還是會去問丁遙。

與其讓林川去給丁遙施加壓力,不如自己編一個完美的借口,讓這件事兒到此為止。

“網友。”電光火石間,她略微點頭,肯定地說,“她要找的是一個網友。”

3.

薛志鵬布置好早飯,眼看著到點了,卻不見薛問均出來。

他走到門口準備敲門叫人,又頓住,讓吳佩瑩過來。

吳佩瑩嫌棄道,“這點破事兒還分什麽人啊。”

話是這樣說的,她還是替換了薛志鵬的位置,敲響了房門:“問問,你起來沒?”

薛問均是被這動靜驚醒的。

他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被困在一個房間裏,四周全是電視屏幕,每一格都在播放著有關薛衡的一切。

他找不到門也無處可躲,只能看著。

吳佩瑩依舊在門外,詢問他有沒有事。

薛問均起身將門打開。

吳佩瑩被他煞白的臉色嚇到:“呀,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差?感冒了?”

“沒事。”薛問均偏頭躲開她伸來摸額頭的手,“睡過頭了,有點暈。”

“是不是被子太薄了?”吳佩瑩邊說邊走到床邊捏了捏被角,“是要換個厚點的了。”

她立在一旁,隨意打量著。

薛問均是個領地意識很強的小孩,平時房間也都是自己打理,從不讓人進。

這會兒一看,樣樣東西都擺放整齊,桌子地板也都擦得幹凈,連桌角閑置的電視,都用布蓋上了。

她視線劃過墻上的萬年歷:“咦,這怎麽壞了?”

薛問均順著方向看去,淡淡地說:“早就壞了。”

“那你怎麽不講一聲?這多難看啊。”

他又看了眼花花綠綠的配色,道:“本來就難看。”

吳佩瑩當沒聽見:“你等著,我今天放假,我給你弄下來修修。”

薛問均想說別修了,扔掉算了,又想到丁遙還要靠這個確認日期,就閉了嘴。

洗漱好到了餐桌,薛志鵬如往常一樣在看報紙,像沒看見他一樣。

薛問均也不在意埋頭吃飯。

吳佩瑩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薛志鵬聊著家常,“哦,對,宋琦已經安頓好了,豆豆學籍的事兒讓我跟你講聲謝謝。”

宋琦是薛問均的表姐,前幾年跟著老公去了東北。近幾年在東北發展不好,宋琦就想著還是回南方,換個環境比較好。

選來選去覺得餘江不錯,消費低,又有吳佩瑩這個小姨在,彼此之間能有個照應,就來了。

本來薛問均對這事兒是不怎麽關心的,但想到昨晚丁遙了解到的情況,忍不住感慨,他們老吳家人還真都是一個思維,甭管大小事兒,先走著再說。

“城關小學現在插班不不好弄。”薛志鵬道,“你讓宋綺等等,我看看下學期能不能把豆豆從城南弄出來。”

“嗯吶。”吳佩瑩道,“哦對了,這周五宋綺叫我們去吃飯,你晚上沒自習看吧?”

“沒有。”

“那行,咱一起過去。”吳佩瑩對著擡頭的薛問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拒絕無效。人家豆豆老在就在念叨你這個老舅了......”

薛問均不想繼續聽絮叨,幹脆點頭應下,隨後將筷子一放,撈起包就走。

“你來不來得及啊?不行讓你爸送你啊。”吳佩瑩在後頭喊。

薛問均頭都不回一下,砰地一聲就把門帶上了。

吳佩瑩嘆了口氣,扭頭看到薛志鵬看著大門發呆,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別看了,人在的時候沒長嘴,走了演給誰呢?”

薛志鵬收回視線,抖了抖報紙,硬梆梆地說:“你多問他一句做什麽,他一直本事大。”

吳佩瑩白他一眼,抱著凳子就走。

“你做什麽去?”

“你兒子房間裏萬年歷壞了,我去修。”

“你放著吧。”薛志鵬奪過她手裏的凳子,“我來弄。”

吳佩瑩抱著手,自言自語道:“當人家面這麽積極多好。”

她清清喉嚨,提醒說:“再給他換個厚被子。”

“嗯,知道了。”

4.

丁遙提出的有關兇手的三個特點,薛問均都很認同。

既然找不到三個特點同時具有的,那起碼也得占上一頭。

人際交往薛問均不行,所以還是要指望劉東。

“屠宰場?”劉東洗著手,疑惑地重覆,“你問這個做什麽?”

“周五家裏有人吃飯,我媽想買點新鮮的牛羊肉。”

劉東揚眉:“呀,跟你爸和好啦?”

薛問均眉頭稍擰,“關他什麽事。”

“哦,好吧。”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我還以為你們終於把話說開了呢。”

劉東是知道薛問均家情況的,不過也只是知道個大概皮毛,並不清楚其中內幕。

高一文理分科的時候,薛問均的意向表一直沒交。

劉東當時已經是班長了,跟薛問均關系算不上太好,點表格的時候,怎麽數都不夠,對來對去發現缺的是他那份,便從班主任那裏要來了薛問均的地址跟電話。

提前打好招呼後,劉東到了薛問均家門口,還沒敲門就聽到裏面薛志鵬厲聲質問,聲音之大,隔著門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劉東知道不是個好機會,於是轉身就走,剛下兩節樓梯,門忽然從裏面打開了。

薛問均半邊臉上印著紅痕,看見他腳步隨之一頓。

屋內男聲怒道:“你好好看看,你對得起你哥嗎?”

聲音由遠及近,薛志鵬沖了出來,他手裏抱著個相框,那黑白照片一看就是遺照。見到有別人在,他也住了口,只是眼神依舊兇狠,對薛問均道:“滾回來。”

薛問均不理會,將那張揉成一團的表格遞到劉東手上。

他眼神冷得要結冰,仍耐著性子,用平靜地語氣說:“麻煩你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劉東大概知道了薛問均跟父親關系緊張的事情,從而開始有意地同他親近。

薛問均從不解釋,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一堆爛事兒,但也默默接受了劉東的好意,同他成了朋友。

劉東家裏是做回收舊衣的,他從小在各種人裏打交道,對南巢的大街小巷更是熟悉不過。

薛問均:“跟他沒有關系。”

“我知道的屠宰場有七家,但都是殺豬跟雞鴨的。牛羊肉嘛,一般都是外地人帶過來賣的比較多,挑趕集的時候去早市能碰到那種卡車拖來賣的。”劉東回他。

“咱們有同學家裏是做這個的嗎?我想找人買新鮮的。”

“那用什麽找同學,找我呀!”劉東笑容一揚,“五裏路菜市場的正德肉鋪,老板跟我爸是朋友,我偶爾去賺賺外快。他們這些老板都有聯系方式的,你要想知道牛羊肉,我幫你去問。”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薛問均也不好繼續問,只能點頭道:“好,我回頭問問我媽。”

5.

“為什麽只問屠宰場啊,醫生呢?有沒有誰父母是做醫生的?”丁遙不解。

從專業角度來看,殺豬哪有解剖屍體的精準啊。

薛問均失笑:“不是每個醫生都能解剖屍體、上手術臺的,而且你認為誰家醫院心會大成這樣,還讓醫生的小孩練手的?”

丁遙一頓,那倒也是。

“那你怎麽辦?繼續打聽?”

“我周末去南巢的市場找一找。”

“南巢應該不小吧,你要找到什麽時候去?”

“不知道,總要碰碰運氣。”

薛問均倒沒那麽著急。畢竟事情不會因為著急而出現轉機。

“這樣,你把你爸媽的電話號碼報給我一下。”丁遙捧著手機,“我明天試試看能不能打通,萬一他們沒換號碼呢。”

薛問均依言照做了。

“唔,對了,我想問你,你家在餘江有沒有什麽親戚或者鄰居啊?”丁遙說,“我還是想找到這個世界的你。”

薛問均沈默了。

他明白丁遙的意思,但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有些害怕。

死亡的既定結局,他已然知曉,並有時間去改變,所以即便惶恐也可以游刃有餘。

可另一個薛問均卻是完全未知的。

他過著怎麽樣的生活,跟父母關系是否還好,性格是不是糟糕,一切都是未知。

丁遙就這樣找上去會受到怎樣的反饋,會不會發現自己隱瞞的那些過往,他更是拿不準。

“薛問均?”丁遙手裏拿著筆,做好了記信息的準備,卻見他毫無反應,忍不住出聲提醒。

薛問均沒有糾結太久,在生死面前,那點矯情不值一提。

“薛志鵬是獨生子,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就去世了,至於我媽,是被分配來的,在這裏也沒什麽......唔,不對,我聽我媽說,我有個表姐搬來餘江了,最近剛安頓好。”

“那好啊,你表姐住哪裏?什麽時候來的?”

“我不知道。”薛問均說,“不過周五晚上她要請我們吃飯的。”

“那好啊,你到時候去問清楚一點。”丁遙說,“除了你表姐還有嗎?你爸媽在餘江的朋友之類的。”

“我媽的朋友基本都是警察,但是十年了,我也記不得十年前有哪些熟悉的叔叔阿姨了,更不能保證他們還在餘江。”薛問均說,“至於薛志鵬......我班主任吧,楊文龍,你可以去找找看,不過他家住在南巢。”

“啊,那我現在過不去誒。”丁遙有些為難。

且不說她總要在店裏幫工,就說高三的課程緊張得要死,原本就沒給她太多的時間。

她看了看筆筒上掛著的線圈本。

那是她自己做的倒計時,現在是薛問均的 11 月 18 號,距離他被殺還剩下 38 天;是她的 5 月 15 號,距離她高考還剩下 23 天。

她一邊處理著他的問題,一邊還要解決自己的人生大事。她沒有覆讀這條路可以選,假如失敗就永遠不可能離開。

“沒關系。”薛問均說,“你現在高考最重要,別讓我的事耽誤了你的前途。”

假如換個人說這句話,丁遙一定會懷疑這是在陰陽怪氣,可薛問均滿臉滿眼的真誠。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的性命,沒有她的前途重要。

丁遙很想反駁一下,說些“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之類的話,但她說不出口。

她再怎麽心軟,也沒有辦法完全把薛問均的死活擺在最前面。

她沒辦法放棄自己的未來。

那是她期盼已久的,去找徐偉麗的夢想。

她只能垂下腦袋,歉意地說:“對不起啊。”

“丁遙。”薛問均眉頭稍擰,“以後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總是道歉的人,會被人覺得很好欺負。”他擡眼望著她的臉,鄭重道,“你沒有做錯什麽,所以不要道歉。”

不要對任何人抱歉,不要把別人放在最前,要永遠相信自己的第一感受,要把這些都當成無關痛癢的過眼雲煙,要強硬地選擇自己做唯一的主角。

你的世界,本來就是以你為中心的。

你並不渺小,你很重要。

19.壞運氣

1.

對於死亡這件事,薛問均一直看得很開。

但這僅限於自己了結,不包括被謀殺。

薛問均絞盡腦汁,恨不得把剛過去的那十幾年揉碎了,還是沒有頭緒。

如果知道自己將會死於謀殺,那麽最好的方法就是報警。

可這法子對薛問均來說明顯不成立。

他既沒有證據也沒有懷疑目標。就算走進了警察局尋求法律保護,光憑借自己會在未來被謀殺的論調,肯定會被當成擾亂正常工作的神經病。

薛問均靠在椅背上,手指轉動著筆,望著窗外走廊發呆。

午休時分,走廊安靜得出奇,一點動靜都被無限放大,挑動著神經。

劉東手裏捏著成績表,小聲道:“可以啊,又是第一。”

薛問均挪回視線,看著那上頭醒目的數字,感受不到一絲開心。發生在未來的既定事實,像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沖散了他對一切的註意力。

“你怎麽了?”劉東敏銳地問道,“考第一了還不高興啊?”

話在舌尖打了個轉,最後只成了一聲“嗯”。

劉東懵了:“啊?”

“分數不夠好。”薛問均心不在焉地回。

“大哥,你都比第二名高十分了還不夠高呢?”

“嗯。”

“……哦,不好意思忘了你以前都得高個二十來分的。”

薛問均拿過他手裏的成績表。

既然是熟人辦案,那就更加不會無緣無故,他能想到最直觀的對自己有殺心的,就只能是跟自己有競爭關系的人。

殺人兇手就在身邊,這個念頭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一下定決心要去懷疑,那就是看這個也可疑,看那個也可疑。

毫無頭緒。

薛問均煩躁地將表格塞回劉東手裏。

劉東找出膠水放在手邊,只等午休鈴聲打響將表格貼到前邊。

“你生這個氣做什麽。不就一次考試嗎?再說了,你不是準備保送嗎?”

“還不一定呢。”薛問均回他。

他的論文一直在推進,跟丁遙的聯系,讓他開闊了很多的思路。只不過到時候能不能成功還是要看情況,沒必要把情況說的這麽死。

“扯呢吧。”劉東驚訝道,“你不會真被老楊洗腦了,想要放棄吧?”

薛問均搖搖頭,不想多說。

關於丁遙的事情太過離奇,把其他人牽扯進來也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何況,他本能地就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丁遙。

她是他的秘密。

劉東將他的不在狀態看在眼裏,對楊文龍說的話很是好奇。

究竟是講了那些利弊,能讓前幾天還寸步不讓的薛問均動搖成這個樣子?

他眼中情緒變化不定,最後化成一抹堅定。

2.

鈴聲打響,寂靜的辦公室也跟著熱鬧起來。楊文龍擰開水杯,喝了口茶。

桌前忽然落下一片陰影,擡頭,劉東站得有些拘謹。

“老師好。”他聲音緊緊的。

“哦,劉東啊,什麽事兒啊?”

劉東手不安地撚著棉衣下擺鉆出來的線頭,下了很大的決心般:“我是想來問您保送的事情。”

太陽迎面,刺得眼睛都睜不大開。

薛問均擰開水龍頭,掬了把涼水,撲在臉上。

“你別跟著我!”有點嚴厲的女聲壓低了傳來,“我要去上課!”

回覆她的男聲透著股吊兒郎當的懶散:“沒跟你,我也得去教學樓吧。”

“你!”

趙曉霜惱怒地一跺腳,耳朵根子發紅,什麽也顧不上了,埋頭往前沖。

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個高大的男生。這麽冷的天氣裏只穿一件單薄的長袖,有些格格不入。

單眼皮,高鼻梁,曬得有點黑,而最惹人矚目的,莫過於那頭紅色的板寸。

薛問均很快就想起劉東的表述,對上了那人的姓名——查勇亮。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打量,查勇亮也看了過來。

他眼睛裏原本那些逗弄人的笑意,一瞬間便被抽空了,連同嘴角也很快拉平。

他用一種森寒的視線上下掃視著薛問均,讓人想到黑夜裏蟄伏的某種冷血動物。那種打量也不含尊重,像在看商品,衡量它值不值得標出的價格。

查勇亮討厭他。

薛問均腦子裏第一時間蹦出這個念頭。

可為什麽?

就因為趙曉霜找自己舉旗子?

不等薛問均想清楚,查勇亮已經挪開了眼。

“走慢點兒。”他恢覆成那懶懶的模樣,好像剛才的打量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趙曉霜竟真的放慢了腳步,等反應過來時又是滿肚子懊惱,回頭兇巴巴地說:“你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查勇亮也不生氣,爽快地應下:“好嘞。”

趙曉霜又氣得跺腳。

3.

不等丁遙找到機會故技重施再探機房,學校就因為電路檢修而取消了今天的晚自習。

陽光悶熱,傍晚的天空像一塊巨大的橘色棉花糖。四人結伴出了學校。

“明天又要理綜模擬了。”張博文悵然道。

“模唄。”李施雨毫不在乎,“總共也模不了幾次了。”

“你們是灑脫,我可還苦著呢。”

林川已被錄取,李施雨學校分數線低,丁遙不用說了,之前模考提前一個小時交卷還考了個全校第一。只有他,高不成低不就,夾在他們中間毫無優勢。

林川冷不丁道:“照現在的趨勢看下去,你也能去清北。”

“謝謝你的鼓勵,你的愛果然盲目。”張博文很是感動。

可就他這成績,再怎麽照也是去不了的。

“我沒說你。”林川表情無語,將他撥走,看向丁遙。

張博文:“......”

丁遙垂頭,踢開腳邊的小石子,說:“上次試題簡單,我是運氣好。”

“簡單嗎?”張博文憤憤地說,“夾在你們中間真是氣死人。”

“那就別夾了。”李施雨落後幾步,拽著張博文的書包,“走,陪我坐車去。”

“我們倆又不順路。”

“煩不煩,坐 9 路繞城一圈,哪裏都順。”李施雨強制性拉走了這個沒眼色的二五仔。

轉眼間站牌前只剩下了林川跟丁遙。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說些什麽好。

林川先說話:“走吧,我送你回家。”

丁遙沒拒絕,順勢坐下。

林川悄默聲地往她那邊挪了挪,沒有貿然找話聊。

丁遙數著地磚,感受到了身邊人的靠近。

男孩個子高腳也大,麂皮鞋面擦得幹幹凈凈,鞋舌上的 logo 反著光。

在那白色旁邊是只小巧很多的帆布鞋,鞋頭洗得發黃,破損的鞋面鉆出來幾根短短的線頭,堅挺地立著,跟著風微微晃動,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樣。

丁遙眼神一暗,將腳往旁邊藏了藏。

“你在看什麽?”林川靠過來順著她視線看。

“沒什麽。”她擡頭道,“在想題目。”

夕陽從前邊斜過來,將她的眼仁折成淺淺的棕,像是塊寶石閃閃發亮。

林川喉嚨有些癢,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得耳朵通紅。好在丁遙並沒有發現他的異樣。

沈默又一次蔓延,心口的火熱便在這無聲的風裏緩緩降溫。

4.

公交車緩緩向前。

林川還是開口:“我聽說,你要去找網友?”

這事兒李施雨已經跟她以前對過口供了,丁遙早有準備,便應下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應,林川不自覺皺眉:“你網友什麽來頭,男的女的?”

“沒什麽來頭。”她避重就輕,“就一個普通網友。”

不過別人聊天用的是互聯網,他們聊天用的是蟲洞,高級一點。

想到這裏,她又有點想笑。

林川想問,又覺得這幾站路問不出什麽,於是道:“我爸今晚做鍋包肉,你來我家一起吃唄?”

丁遙腦子裏的一根弦瞬間繃緊,拒絕道:“不了。”

“為什麽呀?”林川語氣驚詫,“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跟我們你就別客氣了。我媽前幾天還說是不是我得罪你了,為什麽你都不來我家了。”

他們小時候就認識,男女界限沒那麽清晰的時候,丁遙是林川家的常客。

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去的頻率就少了,就連偶爾需要去找林川拿東西,也只是在樓下等著,從不會上去,更不進門。

丁遙:“沒有,是我要回去寫卷子。”

“又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林川仍舊勸她,“這個點,你回去了,也是隨便對付兩口,還不如跟我回家呢。”

他望著丁遙,眼神期待又關切,打心眼裏為她操心掛念。

公交車一個急剎車,堪堪停在站牌前。

丁遙心緒沈了沈,猛地站起身道:“我突然想起來卷子忘在教室了,我回去拿。”

說完,直接下車跑了。

如此明顯的疏遠,傻子都能看得出來。

林川看著她背影逐漸遠去,怎麽也想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

西斜的太陽仍有餘威,熱辣地照在身上,丁遙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小跑著,從另外一條街繞回了家。

5.

薛問均敏銳地察覺到今晚丁遙的狀態不佳。

在他分析自己對兇手一籌莫展的時候,她明顯心不在焉。

“你怎麽了?”他直截了當地問。

丁遙擡頭,看到他一臉認真,眼中透露出冷靜、理智,關心也是不含同情的。

她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都願意隔著網線跟人聊天了。

因為有距離,因為陌生。

她的故事,他不必完全知道。

而他的生活,她也不會出現參與。

他們沒有任何機會出現在彼此的世界裏,正因如此,才有機會成為世界上關系最穩定也最平等的“網友”。

沖動驅使著丁遙去傾訴全部的心情,壞的和更壞的。

但她還是忍住了。

“沒什麽,我在回憶 26 號的視頻。”丁遙含糊著說,“哦,今早我沒有看見日期,是你做什麽了嗎?”

“對,我昨天忘記跟你說了。”薛問均略微側身,指了指墻,“我的萬年歷拿去修了。”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會在房間裏放這麽,這麽......”丁遙想著如何可以不傷害他。

薛問均卻坦然:“土,是吧?”

“因為不是我的。”他回,“而且很沈,我也懶得動它。”

說著,他頓了頓,忽而擺出投降的語氣:“好吧,我坦白說,因為這東西是薛衡送給我的。”

丁遙心快了幾拍,為自己這張破嘴,也為他突如其來的坦誠。

明明前兩天提起來還是一副忌諱的模樣,為什麽今天就又不一樣了?

“你別誤會。”薛問均道,“不是我念念不忘,在我這裏他早就過去了。過不去的是我爸媽。我們家裏跟薛衡有關的所有東西都必須留著,這是他跟我們之間的......羈絆。”

似乎到自己來安慰他了。

可是。

丁遙撓了撓臉頰。

她又不知道前因後果啥的,應該說點什麽呢?

很少有人會跟她傾訴負面情緒,在他們看來,她是弱者,同她講自己不開心的事情,有種“班門弄斧”的感覺,因為他們真的很難慘過她。

猶猶豫豫半晌,丁遙說:“沒關系,都會過去的。”

她有些不安,手指習慣性地攪在一起,並不曉得自己的話有多蹩腳。

薛問均一怔,嘴角微揚,望著她的眼神裏多了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柔軟。

他問:“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是。”丁遙臉頰緋紅,看他的表情,頓了頓,試探道,“很失敗嗎?”

“超級。”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她說:“對不......咳咳,我不擅長這些。”

“好了。”薛問均將椅子往前挪了挪,身體前傾,“現在到你了。”

丁遙傻眼:“我什麽?”

“到你說今天為什麽不開心了。”薛問均望著她,眼神認真。

丁遙這才明白過來,這人忽然提到薛衡什麽的,原來是交換。

他說出了不想說的事情,理所當然地,她也要交換一個。

這算什麽啊。自己這點情緒能跟薛衡比嗎?明顯不是一個量級的好嗎?

丁遙婉拒:“我這個不值一提。”

“值不值得是我判斷的。我都說一個了,你不虧。”

“又不是我讓你講的。”

“嗯,你也沒說不聽啊。”

“......你這是強買強賣。”

“那你也上了賊船了。”

“......”

“說說吧,丁遙。”薛問均支著腦袋看她,姿態放松,“我想聽你說。”

少年眼眸中的冷漠疏離不知何時已漸漸融化消散,黝黑的眼仁中是輕淺的笑意。那種感覺就像一望無際的雪原終於等到春天,露出了冰層之下清澈明朗的湖水。

丁遙忽然覺得自己跌入了一座巨大的溫泉之中,暖洋洋地被包裹著,不自覺就想露出全部的弱點。

6.

等她從這種感覺中掙脫出來的時候,已經把林川邀請自己去吃飯,而自己拒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薛問均放下了手,坐得板板正正,與此同時,臉上的表情也重新凍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總覺得這張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我都說了不值一提了。”她悻悻地摸了下耳垂。

薛問均是很想笑笑安慰丁遙的,但他確實做不到。

從聽到林川這個名字開始他就覺得煩。

不是煩丁遙,是煩林川。

怎麽又是林川?

怎麽老是林川?

出於“知心哥哥”的職業素養,他就算不開心也決定繼續問下去。

薛問均調整好心態,問道:“那你是想去還是不想去?”

丁遙遲疑了一會兒才搖頭。

薛問均:“是什麽原因?”

話都講到這個份上了,也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了。

“以前,我很願意去朋友家的,不只是林川,李施雨家我也愛去。我覺得自己雖然不討人喜歡,但也不至於讓人討厭。他們留我吃飯,我就刷碗;沒碗刷,我就擦桌子拖地......總之不會閑著。我一直覺得自己做的還挺不錯的,但有一回,我聽到有人跟林川爸爸開玩笑,問我是不是林川的小女朋友。”

“別瞎說八道的,這就我兒子一同學。”

“這不是長得標標致致的嗎?跟林川站一塊兒多般配啊。”那人打趣地說,“還給你端茶,你好福氣啊。”

“福氣個屁。這茶你敢喝你喝。別怪我沒告訴你,這小姑娘,命賊硬。那身邊親人一個個的,非死即傷,特別容易把人克死克病。當朋友還行,當兒媳婦就太不吉利了。”林川爸爸頓了頓,忽而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她奶算命的,天天管她叫血煞星,你說說這要不是真命硬,誰家大人這麽說自家孩子啊?有時候,我看她來這兒心裏都發怵,生怕給我克個什麽半身不遂的。”

那是丁遙第一次看清自己跟林川之間那條無法逾越的溝壑。

是家境,是迷信,是永遠不能更改的偏見。

而那些不幸的事實就擺在那裏,她甚至無法為自己反駁。

薛問均脫口而出:“這是封建迷信,說明他爸腦子不好。”

“也不能這麽說。”丁遙垂著腦袋,“他們老一輩人,總是信這些東西。”

薛問均冷笑:“那是他們沒文化。”

丁遙說:“你這麽激動幹嘛呀,我這不是說過去的事情嗎?而且,可能他們真的沒說錯呢?”

“放屁。他們懂不懂什麽叫唯物主義的?”

丁遙驚了:“咱倆現在這情況,你跟我說唯物主義?”

薛問均振振有詞:“我們這是科學,是蟲洞,當然唯物主義。他們說你不......那就是無端揣測,根本沒有事實依據。”

“有的。”丁遙說,“我小時候我爸就去......去外面工作,後來我跟我奶奶住一塊兒,初二那會兒她得了胃癌,再後來我住我叔叔家,我嬸嬸也得了癌癥。這麽多事兒都跟我有關,一下子拎出去講,他們覺得忌諱也正常。”

“那是他們自己身體不好的,怎麽能怪在你頭上。那幹脆連拍手打死只蚊子都怪在你頭上好了。”

丁遙本來以為事情說出來會很難堪,但看著薛問均認真反駁的樣子,她又想笑。

似乎“不吉利”這事兒也不是這麽讓人難過了。

“薛問均,其實我從小就不怎麽走運的。”丁遙聲音很輕地說,“真的,我運氣特別特別的差,有時候,我自己都怕帶著別人運氣變差了。”

“那我呢?”薛問均道,“你不要忘了,你是來救我的。沒有你,我可能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是因為你,我才有機會提前準備的。”

“唔。”丁遙玩笑道,“那你要小心一點哦,可能你也會變倒黴的。”

“我活該。”薛問均想也沒想就說,“我本來就不是好人。遇到你是我走運,遇到我才是你的壞運氣。”

丁遙楞楞地看著他,撲哧一聲笑了。壓在心頭的那些烏雲忽然就轉成了晴天。

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也許等到自己的秘密被發現的那一天,對面的這個人也還是會相信她。

見她笑了,薛問均也放下了心。

他不動聲色道:“我覺得林川他們家氛圍不行。這種思想都是有家族傳統的,你還是換個人喜歡吧。”

“我都讓你別瞎說了,我才不喜歡林川。”笑容一秒收回,丁遙惱怒地瞪他。

薛問均嘴角勾起個小小的弧度,稍縱即逝。

他別過臉,冷酷地說:“你最好是。”

20.沒區別

1.

宋綺原本以為自己要過很長時間才能適應這濕冷的天氣,沒成想骨子裏的南方基因讓她比那爺倆快了不少。

“豆豆,你快點兒,馬上要遲到了。”宋綺遠遠催促了句,又喊,“江河,你人死哪兒去了,趕快送你兒子上學。”

江河裹著誇張的羽絨服,從房間裏鉆了出來。

宋綺看不過眼:“你快別丟人了,這才十一月,你就穿這老些,等到下雪你穿什麽?”

江河一臉驚異:“什麽?南方還會下雪?”

“幹嘛啊,合著全中國的雪都必須在你們東北唄?瞅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兒!”宋綺從房間裏拿來件厚外套,強制性地讓他換下。

“豆豆,這都幾點了!你還擱這兒磨磨唧唧的!”江河邊換衣服邊催促衛生間裏的小孩兒。

洗手臺前的小胖墩知道拖不住了,慢吞吞地放好毛巾,走了出來。

“喏,給你兒子系下。”宋綺將紅領巾遞過去。

早飯她懶得做,打開皮夾抽了張零錢,塞到了豆豆的書包裏,囑咐道:“記得少吃點兒啊。看你這肥的,多不健康啊。”

眼看著要出門了,小胖墩又回頭問:“媽媽,我能不能不去上學啊?”

“找抽是不?”江河看不下去了,瞪他一眼,“擱東北就不愛上學,到餘江還不愛上,咋地,你不上學要上天啊。”

小胖墩想到親爹的“愛”,縮了縮脖子不敢作聲了。

“你乖乖去上學,今晚咱們上飯店吃。餘江小紅頭,聽說過沒有?這邊兒特產,可好吃了。今晚讓你吃個過癮。”宋綺替他整理好衣領,“姨奶奶他們都來,還有表舅。你不是總好奇表舅嗎?等晚上你就能見到了。”

“可我就是不想去......”

“為什麽呢?你說出原因來。”宋綺耐著性子問。

小胖墩眼神游離,有些難以啟齒。

宋綺也不催他,安靜等著。

小孩子嘛,有幾個能喜歡上學的?

頭兩天,轉到新學校的興奮勁兒一過,可不就不想去了?

小胖墩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最後還是屈服了,不情不願地點了頭,說去上學。

宋綺直起腰,面帶微笑,對著江河從唇縫裏擠出話來:“他要是半道又鬧脾氣,給他狠狠打一頓長長記性。”

家庭教育嘛,總要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相輔相成不是?

江河回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領著小胖墩走了。

2.

一大清早,楊文龍就發了很大的火氣,在講臺上把數學老師留下來的三角板摔得啪啪響。起因是有個人早讀背書,背著背著睡著了。

這很常見,高三壓力大,好多人都學到兩三點,早讀聲又跟催眠曲似的,很難不困。

之前也有人被抓過,楊文龍只當沒看見,除非睡得打呼了,不然不會把人叫醒。不知怎麽今天忽然就爆發了。

“高考沒幾天了!看你們松懈成什麽樣子!早讀不好好讀,有機會也不知道把握住!”他視線直直地往走廊邊跑,“說話也不聽,跟老師害你們一樣!那幾個想申請保送的,來我辦公室一趟!”

楊文龍氣沖沖回了辦公室,坐在椅子上,臉陰沈沈的。

幾個人站了一排,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倒是劉東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叫你們過來,是想告訴你們,我們學校的保送名額只有一個!我們班是實驗班不假,那其他班也有好幾個有資格的保送的,你們競爭對手多了去了。”

如果不是場景不合適,薛問均真想掏一掏耳朵。

“光指望保送根本是不現實的,念書高考是你們中間大部分人必須要走的路。現在一門心思撲在保送上,萬一沒成功,明年高考拿什麽考試?”

他說話很快,語氣又嚴厲,幾個人被當場嚇住了,低著頭一句話不敢說。

只有薛問均說:“不是明年二月就確定嗎?三個月覆習也不短了。”

楊文龍差點罵臟話:“你以為你中考呢,抱抱佛腳混個高中上就行了?你是去高考,你以後掃大街還是坐辦公室就靠這個了!你講得真輕巧。你不想念書就回家,別在這兒影響人。”

薛問均眼皮一跳,又想反駁,身邊的劉東卻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別說了。

楊文龍喝了口茶潤嗓,道:“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高考是必須準備的,保送名額,是你們自己爭取的。別天天來我辦公室說什麽退出不退出的,也不看看高考成績能有幾分!真是怪事了,是不是覺得自己都很有本事,很大公無私啊?”

劉東頭垂得更低,跟被電了似的,從耳朵麻到了脖子。

這段話,楊文龍基本是盯著他說的,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來是說給誰聽的。

薛問均當下也明白過來,自己昨天那段模糊的發言給了劉東錯覺。

劉東以為他煩的是楊文龍讓他別保送的事情,竟然直接找楊文龍溝通說自己退出競爭。

“還有同學不要給我耍心眼子。”楊文龍狠狠瞪了薛問均一眼。

他似乎是真的氣到了,連兩家交情都顧不上了,怎麽難聽怎麽說:“再讓我知道有人在背地裏搞小動作,我直接讓你家長來領走。”

劉東忍不住反駁:“老師,我......”

“都回去上課!”楊文龍氣頭上,不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下次月考你們幾個不在前五名,等著寫檢查吧!”

劉東還欲再說,這次卻是薛問均攔住了他。

兩個人走出門,劉東滿臉歉疚,小聲地說:“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楊老師會這麽理解,我真的沒提你,不知道為什麽,他就這麽認為了,昨天就發了好大的火......”

“楊老師就那樣。你放心吧,我不會怪你。”薛問均道,“你不應該找他說要放棄的,這樣對你不公平。”

劉東低著頭,手指捏著袖子:“我就是覺得你狀態太不好了,想著能不能去抗爭一下,誰知道弄成這個樣子。”

薛問均搖頭,“你不用為了我這樣的。”

“你跟我說這話?平時你都不知道支援我多少套試卷了。要不是你,我說不定都沒有保送資格。”劉東說。

“跟我沒關系。劉東,是你自己有能力。”薛問均認真地反駁。

劉東一頓,悶聲道:“我不想你因為我的家境感到負擔,覺得搶了我的未來。而且也沒人規定成績好,就必須要去高考的。老楊沒資格那麽做。”

“我從來沒這麽想過。”

家庭是每個人都無法選擇的,但每個人都擁有選擇成為自己的權利。

他並不覺得家境有影響到劉東的優秀獨立,他們也沒什麽區別。

薛問均平靜地說:“這件事本來就是公平競爭。我不會退出,你也不要退出。我們各憑本事。”

劉東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他擡起頭,鏡片之後的眼睛有些霧蒙蒙的。

他看了薛問均好一會兒,之後扶了下眼鏡,重重點頭,似乎是承諾:“好。”

3.

昨天沒能問到網友的詳細情況,林川一直耿耿於懷。

他還是擔心丁遙上當受騙。

這年頭網友是人是狗都不確定,丁遙前幾年埋頭念書,什麽都不管不顧,交際圈子窄的要死,現在忽然沖出個網友,猛然就得到她信任了,這還不夠詭異嗎?

誰知道是不是故意盯準了丁遙的情況,投其所好的?真要是出點什麽事兒那還了得。

林川決意要把這事兒的重要性跟丁遙聊清楚。於是起了個大早,候在了丁遙家的下一站。

時間還早,林川又困,所以決定先瞇一會兒。

這一會兒有點長,他再睜眼時,太陽正好,14 路公交車已經發動,最後一排靠窗捧著英語書的正是丁遙。

“師傅!師傅停一下!”林川立馬站起來。

誰知道由於睡的姿勢不對,兩條腿麻得都沒知覺了,不僅沒跑起來,還直接跪下了。

14 路車一鼓作氣上了路,留下跪倒的林川和看熱鬧的人。

林川耳朵燒得滾燙,臉也麻麻的,像被人狠狠扇了幾下。

丟臉,太丟臉了。

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沒事兒,丁遙沒看見就行。

他將短袖衛衣的帽子一扣,摸著候車凳艱難地起身,總算在下一輛 14 路車到來前緩了過來。

到了教室,丁遙已經在早讀了。

空調還沒開始通電,只有吊扇呼呼轉著。

怕困,她站在座位上,將書攤在大開的窗臺上,嘴裏念念有詞。

林川將書包放下,抽出筆記,也站起來。

丁遙在背文言文,聲音清脆:“......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林川沒想好怎麽開口,幹脆跟著一起讀起來。

少男少女的聲線疊在一起,跟和聲似的。

丁遙越讀越覺得好笑,忍不住道:“你換一篇背行不行?”

林川合上書,道:“那你給我說說那個網友。”

班上人還沒來齊,他聲音小到只能兩個人聽清。

“那你繼續背吧。”丁遙轉身坐回位子上,鐵了心不想告訴他。

林川楞在原地,心裏有些酸酸的。

丁遙已經有了很多很多的秘密,李施雨知道、網友知道、但他不知道。

他非常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將書擺在她桌上,坐在她對面,繼續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沒什麽好說的。”

“那你給我說說。”

丁遙知道他刨根問底的性格,順水推舟回道:“你可以理解成偵探游戲。他給我線索,我推理他的地址。”

林川:“......”

這合理嗎?

“他也要你的線索了?”

“沒有。”

“是你沒說還是他沒要。”

“他沒要。”

林川嘴角微抿,“你不會是遇到騙子了吧?”

丁遙看著他道:“林川,我不是傻子。”

“我當然知道。”林川道,“但是你這個網友的事情這麽蹊蹺,誰也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你家裏人都靠不住,你又保不了自己。沒有人給你兜底,你真出點事情要怎麽辦?”他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丁遙,你跟其他人不一樣的。”

他表情真摯又關切,清澈的眼底滿是憐惜和擔憂。

丁遙看著他,心口像是被什麽蜇了一下。

4.

丁遙從小就很聰明,念書學得快,性格不知道像誰,不服輸,強硬得要死。

她的“叛逆期”來得很早,幾乎是上學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決心,自己這輩子絕對不會繼續呆在這裏。她會長大,離開村子,去找媽媽。

丁奶奶這個人很奇怪,她面對丁遙也偶爾會有好臉色,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都是討厭丁遙,幾乎每天都會找理由罵她打她。

丁遙都是忍著,痛狠了也不掉眼淚,有時候挨完打還會頂回去。

她不要軟弱,就算懸殊她也要寸步不讓。

直到有年秋天,丁奶奶的錢不見了,想都不想便怪在她頭上。

丁遙反駁說沒有,是丁海拿的。

丁海是丁建中的大兒子,彼時剛考上餘江二中,是老丁家學歷最高的人。

“丁海那麽大人了,能這麽不要臉?你個小撇役!嘴怎麽這麽賤!我打死你!”

丁奶奶大半輩子的怒氣,似乎在這次被點燃,一下子爆發了個幹凈。

柳條、掃帚、拖把、火鉗,最後是冰冷的河水和不停捅在肩膀上的扁擔。

“說!錢去哪了?”

“我沒偷。”

咚——

“是丁海偷的!”

咚——

“不是我!”

岸上,丁奶奶提起那只小貓,捏著它的脖子用力一掐,小貓立刻發出陣陣孱弱驚恐的呼叫。

她惡狠狠地說:“你再不承認,我就把這畜生跺死!”

丁遙忽然明白做沒做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奶奶眼裏,她已經是犯人了。

冰冷腥臭的河水灌進鼻子和嘴裏,溫熱的眼淚奔湧而出,她看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拿了。”她擡起臉,渾身冰涼,終於屈服,“是我拿的。”

很快,丁建華就發現了丁海偷錢的事情,把人帶過來道歉,把錢也補給了丁奶奶。

“沒事兒,我的錢就是給我乖孫的。”丁奶奶聲音柔得發膩,像只溫熱的軟體動物爬過肌膚。

丁遙身上的傷還沒好,給丁海倒水的時候得知錢被他拿去買了高檔球鞋,憤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便又換來了一計耳光。

丁建華連忙上前阻攔:“幹什麽?你又打她做什麽?”

“我告訴你!別以為你那頓打是挨錯了,是冤枉你了!你沒拿你承認什麽!你肯定偷過,只是沒被我發現!再說了你瞞著家裏養什麽撇役東西,就是錯的!”丁奶奶眉頭揚得老高,皴黑的臉像是只老鼠,嘴裏振振有詞,“賤丫頭就是欠打!以後記住,別什麽吊東西都往回撈,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撇役!少管閑事,沒個人樣,滾!”

她以一種刁鉆地角度踹在丁遙的背上。

丁遙吃勁兒,一下子跪倒。

她有些不合時宜地想,這老太婆總說自己腿不好腰不好,但每次打自己的時候還怪靈敏的。

擡頭,丁海正怔怔地望著她,眼色震驚又同情。

丁遙覺得臉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一種陌生的感覺從背脊往上,席卷全身。

她忽然想哭。不是因為疼痛,是因為覺得丟人。

真正的賊體體面面地坐著,沒有錯的她卻跪倒在地上,頂著那種刺眼的眼神,那種比火鉗更灼人的眼神,就好像自己天然地低他一等一樣。

或許是愧疚,沒多久丁建華就將她帶走了。

來到餘江,她的日子慢慢變好了些,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用再害怕挨打。

但和丁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樣的眼神無時無刻不落在她身上。

丁海對她很好很好,而越好,丁遙就越會記得,這些好是從何而來,又是為什麽。

後來她學會了很多詞語,才會精準地表達——是尊嚴。

這些好是從她跪在地上,丟掉尊嚴的那刻開始的。

5.

林川熱心、善良、關愛弱小,什麽都好。

可這些好,對丁遙來說像一把刀。

她沒有辦法接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和丁海一樣。

21.冷空氣

1.

薛問均得了丁遙的命令,為這次聚餐做足了準備。

放學後,他收拾東西回了家,先去給丁遙留了紙條說今晚不用等他,接著又讓吳佩瑩給楊文龍打電話請假。

吳佩瑩覺得稀奇:“前幾天不是耷拉個臉說不去嗎?”

薛問均又不能直說,便道:“不去也行。”

“嘿,這小孩兒,找人辦事兒還這個態度呢。”吳佩瑩一臉嫌棄,“跟你爸一個德行。”

薛問均眉一皺,顯然是很不高興聽到這種話。

吳佩瑩當沒看見,到旁邊打電話去了。

吃飯的地方定在了餘江最好的飯店。

穿過裝潢華麗的長廊,來到包廂附近。薛問均忽然一陣恍惚,幾年前他也曾推開這樣的一扇門,入目是望不到盡頭的花圈。他上次來這裏,還是薛衡出完殯之後的解穢酒。

薛志鵬偏執到了腦子有點問題的地步。他包下了整整一層樓,菜式也按照最貴的來,似乎是想用這種近乎浪費的規格來讓大家記住薛衡。

“楞著幹嘛,進去啊。”吳佩瑩說著,越過他推開了包廂門。

薛志鵬是下了班直接過來的,正跟江河一起泡茶喝。

“啊呀呀,問問來啦。”宋綺立刻起身,走到他跟前。

“姐姐好。”薛問均打招呼道。

“好好好。”宋綺伸手虛虛比了下他的個子,“謔,這老高呢,江河,你快過來,你倆站一塊兒,看看誰高點兒。”

“是挺高,都趕上我們那塊兒了。”江河也不扭捏,特別自來熟。

吳佩瑩笑笑:“小不點呢?來,讓姨奶奶看看。”

“豆豆,別寫啦!快過來叫人。”

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墩子滑了過來,豆豆仰起臉,一笑,眼睛便瞇成了縫,像年畫裏瓷實的胖娃娃。

他脆生生地叫人:“姨奶奶好!文文舅舅好!”

“不是文文,是問問。”宋綺糾正他。

吳佩瑩已經上手,在那肥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沒事兒,想叫什麽叫什麽。”

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寒暄著,然後開始拉扯起來,一邊兒是吳佩瑩要給豆豆見面禮,一邊兒是宋綺“感謝有你”要給薛問均包紅包。

薛問均不想參與戰鬥找了個位置坐下,離薛志鵬遠遠的。

大人們一頓操作,總算消停。

江河道:“豆豆,你坐老舅那兒去。”

宋綺也附和:“對對對,把你那不會的題給舅舅看看,舅舅可馬上就是大學生啦。”

吳佩瑩又謙虛幾句,換來加倍的肯定和誇讚。

小胖墩抱著書包往薛問均那兒挪,等他們說完了又吊高了聲音說:“我都會,我同桌都教過我了。”

宋綺這下倒有些驚訝,“你哪來的同桌呀?你們老師調位子了?”

他正好是班上的第四十三個學生,個子不小人又壯實,被老師暫時安排在最後一排,一個人坐。

“不是,今天我們班又來了個男的做我同桌吶,他老厲害啦,什麽題都會寫。”

小胖墩神采飛揚,一改白天裏不想上學的頹勢,小嘴叭叭地,講得那叫一個起勁兒。

討人喜歡是一種天賦,小胖墩明顯是個中好手,就算講的事情幼稚得要死,一大桌子人還是願意逗他,連薛志鵬都罕見地放下了冷酷,開始捏著聲音同他一問一答。

薛問均雖融不進去,卻不覺得厭煩,甚至還有點兒羨慕。

他現在可以回憶到的童年除了薛志鵬揮舞的雞毛撣子和薛衡的嘆息,就只有醫院白白的天花板。

因為三天兩頭要候在醫院,所以他呆在學校裏的時間很少,又因為家裏的事情不方便往外說,他也沒交到什麽朋友。

別人常說小時候是最快樂的,無憂無慮,煩惱不值一提,友情還來得快又穩固。薛問均一點都體會不到。可現在看到這個忽然冒出來的表侄,他好像又有點理解這句話了。

圓桌斜對面薛志鵬偏頭微微笑著,笨拙地學起東北口音,眼角眉梢溢出一種溫柔來。

薛問均楞住了。

窗戶縫裏灌進來陣寒風,貼著脖子往衣服裏鉆,刮得他好冷。

2.

“為什麽會有這麽莫名其妙的人啊,什麽鬼偵探游戲,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嗎?”林川一臉不爽,“更過分的是,我好心好意勸她,她還不理人了,為了這麽個破網友,不理我!什麽人啊!”

路燈下的推車升騰著熱氣兒,老板利落地裝好雞蛋餅,往前一遞:“學生,你的餅好了。”

張博文樂呵呵地上前,一個勁兒地點頭:“好嘞好嘞。”

剛出鍋的雞蛋餅還有點燙手,薄薄的餅皮透出些許辣醬的紅,一口下去......

“燙燙燙——”張博文張著嘴,不停往外哈氣,就這樣還是舍不得嘴裏那口餅子,死都不吐。

林川更不爽了:“你能不能等會兒再吃?”

“你說你的唄。”張博文見怪不怪道,“我這不是聽著呢嗎。”

“竄出來一個李施雨還不夠,現在又竄出來個網友。對方說什麽她就信什麽,一點戒心都沒有。我就看他不像個好人,咱都高三了,他這種時候跑來耽誤丁遙,真是不要臉!”

“不是說丁遙也沒說自己情況嗎?指不定他不知道呢。”

林川道:“從小到大,我什麽事情瞞過她了?她倒好,一問就是不想說,一說就是說不清。這公平嗎?”

張博文:“那你自己願意說的,人家也沒非讓你啥都說啊。”

林川:“......你到底哪頭的?”

“我?我當然你這頭的。”張博文咬一口餅,“這不是要客觀點兒幫你找找問題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拉倒吧,越分析越亂。”林川沒好氣地說。

反正他也就把不開心說出來而已,才不指望這個狗頭軍師能出什麽主意。

“我現在就一個問題。”張博文伸出指頭,“你這到底是生網友的氣,還是生丁遙的氣啊?”

林川被問住了,頓了頓,道:“有什麽關系嗎?反正我就是很不爽。”

“老實說,你不爽哪個都沒辦法。”張博文老實作答,“網友你不知道是誰,有火也沒地方撒,至於丁遙,你敢跟她撒火嗎?”

“......”

他確實不敢。

“張博文!你到底哪頭的!”林川惱怒道。

“這不重要,關鍵是你怎麽想的,你想讓丁遙怎麽做?”

林川沈默了半晌,說:“其實我能理解她交網友交朋友,但我就是怕。怕她被人騙,也怕那誰頂替我的位置。”

張博文“哦”了聲:“你怕丁遙網戀啊?”

“......你把嘴閉上。”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樣子。

張博文心裏嘆氣,真不明白又什麽好裝的。

他真不說話了,林川又著急了,忍不住道:“你還沒說有什麽法子呢?”

張博文早已習慣了他口是心非的樣子,很給面子地說:“丁遙要是不想說,那就是鐵桶一塊兒。你真想知己知彼,還不如去問李施雨。”

林川有些頹:“你以為我沒問嗎?我剛晚自習趁丁遙不在就一直在問呢,李施雨什麽都不肯說。”

“你把利弊給李施雨講清楚,她也想丁遙好,肯定不會不管這事兒的。”

林川不甚樂觀,勉強道:“那我明天再試試吧。”

3.

一個瓷實的雞蛋餅下了肚,張博文心滿意足地扶著站牌,數了數公交車還有幾站到。

林川站在閃爍的廣告牌前,略微垂頭,明顯還在思考。

張博文想想,還是問出口:“林川你想過遠點兒的事情沒有?”

“什麽事兒?”

“高考之後,你和丁遙。”

“當然。”林川擡頭,臉上總算多了些神采,道,“她的成績去北京不是問題,我們還可以一起學習。”

張博文平時腦子跟不上趟,這種東西卻拎得門清。他道:“林川,問題不是她的成績能不能去北京,是她家裏人讓她去嗎?”

“為什麽不讓?”林川很吃驚,“她成績那麽好,上清北都是應該的,這麽光宗耀祖的事情,她家裏人又不是腦子有病。”

張博文心裏嘆氣。

好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啊。不像他,家裏各種親戚的一筆爛賬和千奇百怪的婚姻問題,聽了不知道多少。

“林川,你好好想一想。丁遙有把他們當成是家人嗎?”

林川本能反駁:“那是他們不把丁遙當一家......”

他忽而一頓,明白過來。

張博文無奈道:“你也發覺了吧。”

是的。

既然都沒有把丁遙當成是家人,那又怎麽會在乎丁遙到底會不會受到最好的教育?更別說北京還意味著更高的消費水平,那一大筆錢的支出,他們又憑什麽就願意了?

“國家不是有很多助學貸款嗎?我也能湊一點,反正我也沒什麽要花錢的地方。”林川道。

張博文低頭看了看他那雙限量版球鞋,沒說話。

“我還能去當家教,畢竟有清北的頭銜在,在餘江肯定很多人願意找我補課。實在不行,我爸媽肯定也願意幫忙......”

張博文實在聽不下去:“你覺得丁遙能願意嗎?”

她當然不願意。

平時連在家裏拿錢交飯卡,她都要一筆筆記在本子上,想著等以後工作了還。更別說同意讓林川父母供她了。

“那就當我們家借她的好了。”林川道,“再不行,我們按銀行利息算,她總不會拒絕了吧。”

“好,那就假如這一切都按照你的設想,錢的問題解決了。叔叔阿姨呢?他們會怎麽看丁遙,會怎麽看你們?就算這些問題統統不成立。丁遙如果以後不願意回餘江呢?那你們怎麽辦,你家不要了?”

“那當然搬走了。”林川想也沒想道,“以後我好好工作賺錢,也可以把我爸媽接走的。”

張博文有種無力感,林川天真到這個地步真是不知道讓他說什麽好了。

他父母的意願,他完全默認是跟隨的,可用腳想也知道,哪有人在一個地方安穩富足地生活了半輩子能一點留戀沒有的?就算他們再喜歡丁遙,知道自己要為了丁遙去委曲求全心裏終究是個疙瘩。

丁遙呢,現在的家庭情況就已經夠不順心的了,以後怎麽可能還重蹈覆轍。在這種事情上,就是一點點的阻礙,她也會退縮的。

可是林川太認真了。他相信自己,相信未來。他現在的腦子裏只有丁遙,沒有合適。說白了,他現在沈溺在自己的暢想裏,根本意識不到問題。這種情況說再多都是白搭,剛那些話能在他腦子裏留個印象都算好的了。

但誰又能說這樣不好呢?

張博文忽然覺得自己想法這麽老氣橫秋,好丟臉。

他們這個年紀不天真多可惜啊,而且也許真能感天動地,克服萬難呢?

他悠悠地嘆了口氣,推了推眼鏡,由衷地感嘆:“誒,你這沒被社會毒打過的樣子,真讓人羨慕。”

4.

北風襲來,割得臉生疼,天氣預報說,今晚又有一波冷空氣。

劉東縮了縮脖子,拽著手套上破掉的那塊往前,將手伸進口袋裏,沿著爛掉的荷包底在棉服裏摸鑰匙。

年邁的卷閘門鎖軸轉動得很是吃力,發出轟隆隆的噪音。

“吵死了!”

幾乎是門拉起的瞬間,怒罵就和酒氣一同劈了過來。

劉龍富不耐煩地踢了腳地上的酒瓶子,罵罵咧咧道:“真他媽掃興。”

瓶子咕嚕嚕地滾到墻邊,發出的聲音同樣刺耳。

劉東一言不發地轉身拉好卷閘門,沿著墻壁往後頭走。

“站著。”劉龍富又一聲大吼,抄起桌角的稈稱,“你他媽長本事了,老師電話都打家裏來了。老子讓你念書,一年花那大價錢讓你競賽,你搞什麽?哪個叫你退出的?哪個準你退出的?”

劉東還是不說話。

沒必要跟個酒瘋子辯論。

酒喝得太多,劉龍富頭一跳一跳的疼,胸口被塊石頭壓著一樣,整個人都覺得特別壓抑。

他敲了敲頭,盯著面前倔強站著的兒子,越看越覺得厭煩。

像無數個過往的日子一樣,劉龍富走過來,稱稈上吊著的鐵坨子搖搖晃晃。

劉東麻木地轉過身去,將書包裹在外套裏,緊緊抱著。

“老子打死你個逼養的。”

劉龍富盡情發洩著那股橫沖直撞的情緒,他憤怒於劉東那不知好歹的仗義,不滿他的沈默寡言,更惱怒自己權力受到的反抗。

到後來,這場教訓又混合了些別的,一些純粹的對生活的怨恨。

“要不是為了你,我日子不曉得多快活!”

是的,就為了養這個孩子,他犧牲了多大啊!尊嚴、時間、還有青春。他的一切都被毀了,被這個孩子,被他那個不要臉的媽。

她哄得他放下一切私奔來到這裏,又丟下著一大家子人跑了,讓他一個人做著丟臉的工作,養這個沒用的孩子。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們害得。

他們把他毀了!毀了!

劉東望著面前的墻壁。石灰受了潮掉落,水泥日覆一日的消磨,隱隱要露出裏面紅色的磚墻。

他忽略掉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逐漸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力度越來越輕。與之相對的,劉龍富的罵聲也更加難聽,只是中間多了好多喘息。他似乎在以這種方式,去彌補動作上的後繼無力。

他老了,開始力不從心了。

這個認知讓劉東感覺到了快樂,一種即將刑滿釋放的快樂。

劉龍富終於停下,他氣喘籲籲,胃裏泛上來的酒精,燒得喉嚨有些痛。劉東還是那個樣子,面對著墻壁站著,疼痛的身體縮在一起,在闡述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他回到方桌旁邊坐下,舉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咕嚕嚕往下灌。

“老子養了你這麽些年,供你念書是要享福的,不是看你表演公平的。你以為自己做點奉獻的事兒就能跟別人一樣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德行!”

他將酒瓶往地下一扔,玻璃渣子崩得老遠。

劉東已經形成了肌肉反應,在門口拿來掃帚,沈默地將地上的碎片掃起來。

劉龍富仍在罵罵咧咧:“看你這樣子就來氣,跟你那個媽一個晦氣相!”

劉東握緊了掃帚,頭垂得更低。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爭氣討打,怪你那個媽,把那個賠錢貨帶走了,留你一個在這裏。”

劉東終於忍不住了,看著劉龍富,眼中滿是憤怒。

“她走了沒帶你,你不知道為什麽嗎?”劉龍富卻沒有生氣,他忽而發覺了另一種折磨人的方式。

劉東不說話,抱起地上的書包,往後面走。

“你跑不掉的,你出去了也要回來!你不回來,老子就去你學校,去你公司。你要養老子,一直養到死!”

身後劉龍富爆發出一陣得逞的笑聲,惡心得他想吐。

劉東低頭看著懷裏的書包。

他會離開的。

他一定會。

5.

丁遙看著那黑漆漆的顯示器,竟然有些不適應。

這種感覺只持續了幾秒,很快就被腦子裏要抓緊時間做題的念頭覆蓋。

一道有點難的數學題,她怎麽算得出的數值都奇怪。

丁遙沒有猶豫,撕了張草稿紙,將題目謄在上頭。

這段時間通過實驗,他們已經發現了,掛斷“視頻”的條件跟撥通差不多,只是時間有點差異,掛斷更久一點,需要 34 分鐘。

起初丁遙還有點不習慣,因為畫面消失以後,還能聽到對面的聲音,所以有種在電話自習的感覺。

後來慢慢就自在了,遇到沒有把握的問題,還會讀給薛問均,聽他思路。

好幾次,題目沒講完,通道就關閉了。這種情況下,薛問均就會寫好答案,放在桌前,傳給她。

今天也不過是倒轉了一下。

丁遙將相機固定在屏幕上,將紙擺在顯示器前,又換了門試卷做。

沒過多久,黑屏的顯示器忽然亮了。

丁遙驚訝地轉頭,看到同樣驚訝的薛問均的臉。

薛問均剛洗過澡,就穿了件寬松的半袖,五官帶點潮意,不似尋常時凜然緊繃,頭發軟軟地搭在額前,有點炸毛。

丁遙倒也不是頭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畢竟在跟他聯系上之前,她可是默默“偷窺”了很久的,比這更隨意的樣子都見過,但那是在他不知情的時候。現在這猝不及防的“視頻”多少有點尷尬。

薛問均道:“你......我不是說了你不用等我的嗎?”

聽到問題,她舉起桌上的紙條,示意道:“我是準備問你題目的。”

“哦。”薛問均圍上件外套,拿起筆,“那你說。”

丁遙將題目念給他。

兩人一起在各自的草稿紙上演算著,直到完全解決。

“今天有問到什麽嗎?”丁遙問。

薛問均臉上有些疲憊:“問過了,他們九月來過餘江,十一月份全家都過來了。而且,他們搬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家在這裏,能有個照應。既然在你的世界裏我們已經搬走了,他們估計也不會過來。”

那就沒有辦法了,只能抽個時間去跑一趟南巢找楊文龍了。

兩個人簡短地交流一番後,蓋上了相機鏡頭。

“丁遙。”薛問均呼出一口濁氣,緩緩道,“我們來聊天吧。”

在那場無聊冗長的飯局後,他有點想見她。

明明已經留了紙條,明明知道她會在看書、在學習,還是想要試一試。

假如呢,假如可以見到她呢?

結果真的見到了。

她睜著圓圓的眼睛,滿臉的錯愕像是一直被嚇懵的小貓咪。

那一瞬間,薛問均就覺得好像被拽住了。原本漂浮在半空中停不下來的候鳥,忽然就遇到了最合適的棲息地。

一片凈土般的棲息地。

“啊?聊天?”

“嗯。這麽長時間總是在找兇手,太累。”薛問均語氣輕松不少,“我也不想以後你再想到我,滿腦子都是謀殺案。所以這半小時,我們不要再提兇手了。”

“好啊。”丁遙笑起來,將做完的卷子折起來收好。

說是要聊天,誰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麽。

薛問均選了張唱片塞進 CD 機裏,沒有連耳機,直接播放。隔著相機穿越過來的歌聲,像經過了幾輪轉播,變得不怎麽清晰。

“We hit a wall and we can't get over it

Nothing to relive it's

Water under the bridge

You said I get it

I guess it is what it is ……”

“這是什麽歌?”

“《It is what it is》”

“誰唱的?”

“一個樂隊,叫 lifehouse,譯名是生命之屋。”薛問均介紹道。

丁遙沒聽過這個樂隊。

薛問均見怪不怪。

這支搖滾樂隊本來就很小眾,名氣也不高。

丁遙往回找補:“我聽的樂隊也冷門,五條人,你聽過沒有?”

“沒有。”薛問均老實回答。

即便早有預料,丁遙心裏還是失落了一下。

“誒,正常啦。不過我有預感,他們會紅的。”

“你手機裏有嗎?我想聽一聽。”

“有是有。”丁遙有些遲疑,“但是我不能保證你就會喜歡。”

“放吧。我想聽聽看。”薛問均語氣平靜。

丁遙不再推辭,用手機放了自己最喜歡的那首《晚上好 春天小姐》。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林川他們都不大理解她的喜好,覺得五條人不夠搖滾也不夠民謠,歌詞不美,也不朗朗上口,只有旋律堪稱魔性。

丁遙其實不懂那些,什麽編曲、flow、大俗大雅的,她都不在乎,她喜歡五條人的原因很簡單——熟悉。

他們的口音跟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很像。

所以每次聽到那種不怎麽標準的普通話唱腔時,她就好像被拉回到了在外婆家的時候。

院子裏種著桂花,等到十月,風一吹就撲簌簌地往下掉。外婆總會在樹下鋪好塑料紙,招呼她一起搖花。

小學課本上有一篇課文叫《桂花雨》,裏面寫的場景,親切到她差點以為是自己寫的。

她不自覺說了很多,薛問均一直在聽,自然地說:“好,我明天找找看。”

“不用。”丁遙疑惑道,“你找他們做什麽?”

薛問均頓住筆,看著手掌下的草稿紙。雜亂的圓圈占據了所有空隙,交疊著叫人眩暈。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找,好像潛意識裏覺得她提了,就要去找才行。

22.抑制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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