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人類嗎？”慕輕寒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桑嬸再次陷入沈默，她們就又只能尷尬地坐著了。

“她是魔族人。數萬年前，我們魔族先女君暉和羽化後，一分而為七大部族。那一年，正是玄之魔族野心勃勃攻打嵐之魔族，戰事膠著之時。那是個秋天，我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遇到她。她術法薄弱，卻擅長招魂。你知道嗎？魔之一族，若戰死在術法下，則灰飛煙滅元神潰散。若死在刀兵下，則需以術法註入舞裙招魂，不然魂魄永世被鎖刀兵之內，無法轉生，屍身也會被敵方利用做成死刺。就是死了的沒有魂魄的刺客。所以每每魔族大戰，雙方營中都會供養魂師招魂。我就是在她起舞招魂的高臺上遇到她的。”

“你也在打仗嗎？”慕輕寒問。

“不，”桑嬸的面上露出一種哀傷：“我那時候是倩羅南境‘春眠’組織的一名殺手。因為行刺失敗後逃脫，組織上派人殺了我的孩子以示懲戒。他死於刀劍，卻無人敢為他招魂。不得已，我抱著他去了嵐之魔族和玄之魔族開戰的戰場。因為只有軍營裏，魂師最多。那時候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願意付出一切換得一場招魂之舞。”

慕輕寒把手放在桑嬸的肩上，試圖安慰她，卻被她抓住手，在手心裏握了握，放開了。

“她同意了嗎？”

“她同意了，那天也有這樣的月亮，月輪之下，她一身白衣，披紗舉幡，舞於殺場高臺。我聽見她一邊起舞招魂，一邊念誦古老的咒語。那咒語繁瑣哀傷，我聽到一句：‘彼岸陌路，魂兮歸來’。我沒有見過世面，第一次親眼見到招魂之舞，聽她念誦到這裏，抱著兒子的屍身哭得不能自持。”

“那您的兒子……”

“一舞畢，兒子的元神漸漸在空中凝結，繞著我轉了個圈，然後就消失了。他的屍身也在我懷裏化為齏粉。我跪倒謝她，說恩情無以為報，願意做她的家奴報答她。我別的不會，殺人倒是很在行。可是她說：‘不如，你不再做殺手，算是對我的酬謝。’”

“後來您就不做殺手了？”慕輕寒問。

“不做了。”

“她叫什麽名字？”慕輕寒忽然對這個人有了好奇。

“我沒有問過她的名字。那時候我以為嵐之魔族即將勝利，以後來日方長，我要先去為孩子報仇，再想辦法酬謝她。”

“後來你們見過面嗎？”

桑嬸擡頭看著月亮，語氣冰涼：“沒有。等我報完仇的時候，才知道她已經死了。因為我遇見她後不久，玄之魔族大皇子玄澤詐引嵐之魔族入澧石谷，全殲嵐之魔族十萬兵力。那一戰慘烈異常，據說，沒有人活著出來。”

慕輕寒心裏一陣痛惜：“這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死了。”頓了頓，又問：“她長得漂亮嗎？”

桑嬸看著天上朗朗的明月，點了點頭：“如果你穿著魔族的服飾，身上再多一些魔族氣息，把頭發高高綰起來，你們就有九成相像。也許，你跟她有什麽機緣也說不定。不過，魔族沒有轉世之說，大概只是巧合罷了。”

慕輕寒忽然心裏一驚：“那會不會是因為魔族認為我和那個魂師長得像，所以把我的家人抓起來了？”

桑嬸看了她一眼：“你的家人被魔族抓起來了？怎麽會？魔族雖然行事乖張，但是自從和人族簽下契約，把人類放逐進三千大千世界，一直恪守準則，從來不招惹人類。而且，上古遺族裏甚至專門設立了殺手組織，用來鏟除和人類有染的遺族人士。正因為此，陸先生才送了你匕首偽裝成魔族的。你忘了嗎？”

是了，慕輕寒想：自己真是胡思亂想，陸風離只說過父母失蹤和魔族有關，並沒有說魔族就是兇手。那麽，既然跟魔族有關，又不是魔族把自己父母捉去了。到底會是怎樣呢？而且，烏離大人竟然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把自己安置在十二號事務所。曲零人雖然怪怪的，倒是幫忙保守了自己是人類的秘密。想到此，慕輕寒頓時覺得烏離今天的跳腳責罵不算什麽，曲零的陰陽怪氣也不算什麽，心裏還升起了很多感激。

快到冬天了吧，慕輕寒覺得這會兒被風吹得很冷。

正準備小心爬下去，桑嬸卻忽然拍了拍她的背說：“我沒有家人了，希望你可以找到自己的家人。來到這裏，意味著你以後要跟天族、魔族、妖族這些上古遺族糾葛不清。天族的人偽善，魔族的人弒殺，妖族的人瘋癲。任誰都不好相處，任誰都可以輕易要了你的命。最為不公平的是，他們不僅術法強大，還擁有你不可企及的壽數。以前你是人類身份，總有一些人顧慮之下不敢動你，可是現在，敵人會認為你是魔族的，或者明知道你是人類，也幹脆將計就計把你當做魔族殺了。這其中的兇險，相信你很快就會體會到了。桑嬸我幫不了你什麽，只告訴你一句：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也不要輕易放棄自己。”

說完這句話，桑嬸便轉身跳下去了。身姿靈活輕盈，倒真跟平時在竈臺忙碌的她有天壤之別。

慕輕寒卻依然騎在墻上，又看了一會兒月亮。這月亮，數萬年前就掛在這裏了嗎？它也曾親眼見過嵐之魔族的那女子起舞招魂吧。它也見過烏離大人剛出生時萌萌的小貓咪的樣子吧。肯定也見過陸風離小時候，溫潤如玉的樣子。見過叮當為了躲避天雷逃進丹爐的樣子。見過姚小狐的真身吧，到底他是不是狐貍妖精呢？這枚月亮，也見過海魂不谙世事的少女時光嗎？也見過楴白吧，對了，楴白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是這麽冰冷的嗎？

那天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女子，穿著曳地長裙，綰著高高的發髻，在一個石頭堆砌的高臺上起舞。她身姿曼妙，眼神悲憫。一舞畢，高臺下升起片片的藍色光澤，那是戰死士兵的亡魂嗎？她心裏想。可是下一秒鐘，一把利刃就透身而過刺入了女子的肚腹。她大驚失色想要去救這個女子，可是自己卻飄在空中無法觸摸到她。

慕輕寒又怕又急，在空中亂抓。終於抓到一樣東西，那是一把長長的佩劍，劍鞘上鑲著一枚樹枝模樣紫色的寶石。她拔出劍，卻不知道該刺向何處。

心裏慌著驚著，就醒了。

神識剛剛歸位，就聽到門外有敲門聲傳來。

“小慕，你醒了嗎？”是海魂的聲音。

聽到她的回應，海魂繼續說：“起來吧，今天有個大活兒！幹成了，你可以賺一兜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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