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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能為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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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能為力的人

午後,湯凈飯足。

等外公睡下,林漓在書房拿出筆記本電腦,用數據線再連上相機。電腦裏打開相機裏的文件夾,裏面有兩個視頻,MOV_0007排在MOV_0001的前面,時間差一年左右,視頻封面並不清晰,還有很多照片。有個視頻的預覽畫面看著像極了馬爺爺書房裏的畫作,林漓點擊播放。

鏡頭晃動不止,裏面的人特別興奮,尖叫聲此起彼伏。這裏面像是一群學生,在大巴上又唱又跳,下了車,又沖著趕著奔向大海。天下了點小雨,他們玩水,在室外圍在一起烤肉,最後點燃兩個孔明燈,其中一個升到半空自燃,另外一個飛得越來越遠,直到完全看不見。視頻到此放完。

墻上的掛鐘敲了三下,陽光射進客廳。林漓看完了第二個的視頻,在電腦上把它們存進手機裏。

他仰頭動了動脖子。

南方的夏夜濕熱悶躁,林漓的額頭冒汗。他走出陽臺,靠在欄桿上,憶起那一扇帶青藤的窗。一個鈴響下課。早上四節課,兩堂課過後有個長課間,不用做早操的話,自由活動的時長足足二十分鐘。旁邊的同桌依然轉過身和旁邊一桌的同學講話。林漓合上數學書,從位置上起來,靠在自己的窗邊上。班裏很吵,周圍的人在大聲說話或者相互打鬧。外面教學樓下有一群學生在踢毽子。樓裏很多同學探出頭往下看熱鬧。“嗒嗒嗒!”毽子在幾人之間飛上竄下。有時候毽子掉地上了,沒接住的人大叫或大笑,又將毽子撿起重踢。在玩的人很開心,在看的人也笑,自己也笑。那是獨有的一瞬間,林漓覺得自己融入了學校的生活,融入了人群。他有一種下樓加入踢毽子人群中的沖動,盡管他並不認識這些人。他站在窗前猶豫,身體左右晃動地想看清怎麽踢毽子,躍躍欲試。一轉身,正想要同桌接個空位讓他出去,鈴聲又響了。下一堂課是語文,連堂兩節課,他全在想踢毽子。目光移到窗外,青藤的幼苗搖曳。耳邊幻聽了,猶如樓下踢毽子的同學們還在,“嗒嗒嗒!”

外公不知何時已站在林漓身後,吼了聲。林漓毫無防備,被嚇著,背上汗更多了。他進臥室換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把班級出游的視頻放好,把手機遞給外公。學生肆意叫喊笑鬧的聲音,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出來。

“老楊剪過這個視頻。”聲音聽了,外公把手機遞回去。

“關註點不在這裏吧?這種好故事不值得回憶下嗎?”

“回味不如直接去一趟。”外公把地名告訴林漓。

手機出路線圖了。“沒有直接去的了。要坐兩趟車,您成嗎?”林漓指了指外公的膝蓋。

外公麻利地晃動雙腿,顯示自己腿腳靈活,點著頭。

客廳的大鐘敲了五下,林漓說要做頓好吃的,打算進廚房,外公問:“你那旅游幾號出發?還差多少錢?”

“哦,不急。等您同學聚好了再說吧。”

“我怎麽最近沒聽到你手機呱呱響了?”

“調成震動了。”林漓將手機裝進背後褲袋裏。

·

第二日,清晨,林漓起晚了。

外公準時起床,已穿好準備出門的衣服,在客廳看晨間新聞,斜眼瞄著林漓在四處亂蹦。他先是沖進衛生間,又含著牙刷沖回臥室穿衣服,再沖回衛生間把嘴裏的泡沫吐了,往臉上潑了點水,摳摳眼角,走出客廳,把茶幾上的粥一幹而盡。等林漓把空碗放下茶幾,小喘氣著對外公說:“好,呵……我可以了。”

外公也放下手裏的碗,對跟前的林漓鼓掌,再指著掛鐘說:“夠快啊,等你軍訓絕對能在飯堂搶到好吃的。”

市中心到市郊轉兩趟的公交,到終點站臺後出來還走一段路才能到那海邊。人瘦肉少,關節的骨頭變成了尖刺一般,公交的硬把椅坐久了,外公特難受,坐著也東挪西挪地,在第三趟換乘的公交站裏不肯走,嘟噥:“你怎麽搞得這麽麻煩?我們以前一趟軟座大巴能直接到景區大門口!”

“那是你們班裏包了整個大巴!何況現在這塊地方的路道都改過,的士也難走這路,只能靠巴士換乘。不跟這道兒走,您只能一個人噢。”

外公找了塊陰涼的地方坐了會兒,喊林漓下力氣捶了捶膝蓋,最後還是跟著林漓說的路走。幾經輾轉,兩三個小時之後,林漓才帶著外公來到公園門口。兩人進門後,被眼前的殘破驚住,拖住一位經過的路人詢問緣由。幾年前附近開了一個度假村,位置比這片的沙灘更好,逐漸搶走大批的游客。這的銀沙灣,只剩破損的鋼筋凝土和沙灘上的殘枝敗葉,人太少,藍天大海都掩不過公園裏的荒蕪。

路人簡短地感概一下,走開了。

外公望向遠處的沙灘,說:“至少這個公園還在!”他沿著公園小路往前走,四處張望,指著很多地方告訴林漓原來是什麽樣子的。說了半響,外公累了,步伐邊慢,林漓拉外公坐在沙灘上。

·

兩人面前,即是一片連結天際的藍海。海潮一波又一波地往岸上翻滾,鹹濕的海風不時迎面撲來。

周圍太安靜,讓林漓感到迷糊。昨天頭腦發熱,想帶著外公過來舊地重游一番,沒想到卻落得兩人都越發郁悶的結果。外公沒怎麽說話,只是望著奔騰咆哮的大海,似在回憶。

五十多年前的少年和現在的老人坐在同一片沙灘上,會想到什麽?

林漓又想到自己的身上,才十五歲,升學,成績,同學,朋友、學校,家庭,生活,很多問題離他很遠又很近。所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少年的煩惱面前,簡直不切實際。那一陣又一陣的浪花,吶喊著奮力沖上海岸卻一再消失在沙礫間,還是重覆著,重覆著。想到這裏,林漓不由地嘆氣。

“你嘆什麽氣?”

“有點煩。我為什麽不能快點長大?”

“都這麽想。可是真等到長大、老了,又去羨慕上學的小孩。”

“上學有什麽好羨慕的?更年輕嗎?”

“做學生的時候,人很純粹。”

“純粹有什麽好的?做學生一點自由都沒有!”

“小子你錯了!這個時候你們才是自由的。”

“自由什麽?我才初中,為了擠進市裏的重點高中,已經要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有三個月的暑假,出門走走都要被父母牽制。等到高中,周圍束縛只會越來越緊,壓力也越來越重。這才不是自由,這是壓制!是機械教育!”

“聊個天嘛!那麽激動!要不你放點血,撕爛襯衣綁到腦門上,去你學校門口抗議吧!”

“我之前的學校正鬧大事呢!才沒人管我抗議!”

外公不接話。

“……所以才問您呀,為什麽羨慕我們?”

“因為在你這個年紀,人生的束縛只來源於自己。你的所謂煩惱,考試啊、升學還有成績,在你以後的生活看來,根本毫無意義,和眼前這一陣陣的浪花一樣,簡單,重覆,徒有其表。來勢洶洶,也很快消失。”

外公說得好像不對,又好像是對的。

林漓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接話。

外公收回指點迷津的目光,轉過頭望向大海,又講:“無論我說什麽,你的生活都不會快進和倒退的,少年的煩惱只能這麽個重覆下去,而少年也只能束手無策地經受這些郁悶急躁。你煩,大抵是因為你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可正因為有這種未知性,你的人生充滿可能。所以,你好好活,別後悔。”外公擡手抓了抓脖子上的紅斑的位置。被悶出毛孔的細汗時常滲進某些開裂的破口,脖子紅斑處越加癢痛,幹忍著可能要把人逼瘋,因此原本的幾點紅印,現已經變成明顯發脹的紅點,密集地聚在一起,即將一並爆裂。

林漓抓住外公的擡起的手腕,急切地說:“別抓!很紅!早該拉您去看醫生。看起來現在好嚴重,肯定要留疤的!”

“有過傷口總會留疤。”

“反覆去摳,當然會留疤。”

·

一陣清涼的海風吹來。舉目能見不知從哪裏一下飄來的雲層在右邊的藍天上漸漸密聚,欲來風雨的架勢,催得愈發翻騰的大海,朝海岸湧上一浪接一浪的白沫,不在乎這白沫又消失在沙石裏。

而右邊的天際卻無比絢麗,太陽從爺孫倆頭頂上方的位置溜向右邊,顏色漸深紅,但只有微弱的陽光,憑著最後一點力氣灑向沙灘上僅剩的兩人。

外公轉過頭,見到夕陽,立即站起來。“小子,起來看看,快沒了。”

可等林漓站起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太陽。它立刻躲進灰雲裏,長空只留下幾尾晚霞,光芒迅速地消失。一只海鷗飛過,叫喚幾聲,外公望過去。

林漓問;“我看視頻,你們班這個時候放的孔明燈吧?”

“嗯,有點早,但是我們一群人等不了天黑,不然大家都不方便回去的。”

“放這種燈是讓許願嗎?”

“我們圖個好玩唄,老楊帶來孔明燈,飛起來以後,有人起哄地喊幾句,其他人跟著喊了些話吧。這具體許什麽願,我不記得。春游時才高二,大家都想得沒那麽遠吧。大家喊著幾乎同樣的話,但每個人心裏真實想法會不一樣吧。”

“那您呢?自己許了什麽心願嗎?”

“就——成績再好點兒吧。”

“看吧,學生其實想的都離不開這些。”

“對啊,所以現在的我看來,這些東西很無聊。說你們這種時候純粹,煩得來來回回都差不多是那幾個問題。高中基本是心無雜念,尤其單純。除了成績,還是成績。可等你念大學,工作,再想端起書本念功課都很難專心了。”

“為什麽?”

外公深呼吸,給了四個字:“思慮過重。”

林漓斜眼反問:“還是太懶?”

·

原本想要沿海岸散步,可烏雲蓋天的,倆人沒帶傘,於是轉身走向公園大門。

天很快全黑了。公園裏剩下幾盞白燈在小道上亮起來,艱難維持著光線。兩人還沒走出沙灘,林漓註意到,海岸的右處緩緩走來一個女人,拿著什麽,走到海邊站了會兒,然後走到稍後面的沙灘,把手裏的東西一點點從黑膠袋子裏拿出來燒。紙錢在鮮黃的火焰裏旋轉扭曲,變成灰燼。風吹起來,紙燼向四周散開,一些被海潮帶走。女人又離開了,向原來的方向走去。

“嘣!”公園出口的方向傳過來一聲響,之後一聲接著一聲。是放煙花,但這邊的海岸看不到亮光,公園更顯荒涼孤寂,像個宏大的墓地。海浪翻滾,是大海在呼吸,仿佛是這公園裏唯一活著有氣息的。

外公卻仿佛什麽都沒看見、沒聽見一樣,平淡一句:“坐車回家吧。”

“別啊,不吃點海鮮再回去嗎?”

外公歪著腦袋,無奈地告訴林漓:“要吃你自己吃。我不能吃海鮮,尿酸高。”

“過敏嗎?您是從來不吃海鮮還是別的原因?”

“吃啊,肯定吃過的。只不過後來年紀大了,加上工作落下病根,很久都不敢再碰高蛋白的食物,就連濃湯都不敢喝太多。”

“對了,我還不知道您做什麽養大我媽的呢?”

“我換過三份工作,大學一畢業是在銀行的市場部,後來去了其他公司的市場部,最後換到心儀的公司。可惜之前酒席裏陪喝得多,病是這麽落下的,好在有藥吃,控制住了,但醫生交待必須忌口。”

“您不是學考古嗎?怎麽和錢打交道呢?同學錄那裏您的意向職業可是填了‘考古’!”

外公用手指撓了撓臉,笑著說:“高中迷上一部央視的劇,飯堂的電視裏放過,看過幾次,迷上了。那劇叫《神話》,哦,先有的電影,再有的電視劇。電影成龍演的,特別紅,我看過。而電視劇胡歌演的!那劇裏,一開篇,成堆的人在掘墓,挖出好些秦王古物。特別炫,開越野車,荒郊野外地跑,背包一大把工具,下了車,定好風水方位再開工——欸我是不是記混咯?對,有段時間特紅的盜墓體裁!小說!《鬼吹燈》!我後來也看了那個!”

“您爸沒抽您?”

“聽到我要念考古啊,他臉都紫了,使勁罵我。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的關系特別僵。”

兩人往前走出公園的大門,外公又講:“你不知道,我初中那會兒,還想過當律師!我中二起來,發瘋地學政治,好像這科和法律有什麽天大的關系一樣!初中那會兒港劇還很受歡迎吧,晚上九點半播《溏心風暴》,我迷上律師這個職業。那位女主角是律師,很威風呀,在法庭上義正言辭的一句,‘華秀的狗’,原告一時無話可說,官司贏了。”

“都是演出來嗒。哪會那麽容易?”林漓曉得爸媽的朋友裏有個當律師的,公司的刑事訴訟接上高官或富貴的犯罪嫌疑人的案子,常輸官司。

“——還有還有,我小學曾經學過三年的繪畫,還跟我媽發誓當畫家!”

“難道小學沒有激動人心的電視劇嗎?”

“有啊,央視六臺那《大風車》,有《少年英雄小哪咤》,還有‘猴哥’,動畫的《西游記》!不過我只能看一小段,必須要寫作業,不能被我爸下夜班回來逮著!”

“可您後來進的銀行又因為什麽原因呢?”

“嗯……畢業那會兒銀行待遇還算好,家裏人也讓我考,公務員沒考上,去考銀行得了。”外公言語裏有些失望,沒了先前的激動。

林漓擡頭正要安慰失落的外公,卻驚喜地發現了什麽,努力向上舉著手,大喊:“外公,外公,看!”

外公順著林漓的手勢往頭頂望過去。沒有人煙華燈,夜空星辰反而全露出來。

“我們班當年要留到現在這個時候,多好!”

汐漲風起的大海旁,在此起彼伏的咆哮聲裏,爺孫倆仰著頭,各存念想。

·

走出公園,林漓吃了些海鮮,外公只喝兩口鹹肉粥。之後爺孫坐上回家的公交車,林漓在車上給外公播放手機裏存好的另一個視頻,是署名“MOV_0001”的那個,外公還沒看過。

視頻一開始是一個男同學的聲音,特別小聲,而畫面裏只有十幾個人坐在位置上翻書寫字。明亮寬敞的教室顯得尤其安靜,只有這個男同學在來回走動著,和別的同學說話。

“來來來,陳雄,說句話!”那同學覺著不好意思,便伸手撥開鏡頭,目光重新回到桌面的試卷上。

林漓問:“舉著相機的人是班長?”

“大概是。”

鏡頭移動到陳雄座位前面的女同學。

外公喊了聲:“蔣梅啊!”

林漓終於看見外公記憶中的蔣梅,果然是個大美人。可視頻裏她只轉頭瞧了眼班長的鏡頭,沒有任何表情,立即把目光移回書裏。畫面開始變得晃動,聲音也吵雜起來。貌似相機被某個調皮的同學搶走,鏡頭換成班長的臉,可他還是裝腔作勢,整了整自己的上衣,說著:“大家好,這裏是高三4班。這裏風景秀麗,環境優良,乃學習重地……”老班長沒說完還是笑出聲,伸手把相機給搶回去,鏡頭對上另一位同學,說了一句:“郭峰!來,說一句!”

“呵,祝我們心想事成吧!”

“無聊!”話音剛落,畫面又是一陣晃動,移動到教室外的球場上。班長又說:“看,這是我打球的地方。”他往後轉過去,對著走廊,畫面被拉近放大,說:“隔壁是3班,那裏是老師辦公室,再過那邊……欸!不拍2班。”鏡頭一晃,又對準自己的臉,說:“這是我的高中。”視頻又出現一陣急促淩亂的腳步聲,像是一群人跑著沖進教室的後門,班長把相機對回教室裏,一大波紅色球衣濕透的人背對著鏡頭在往教室各處裏跑,有個聲音朝鏡頭喊:“你怎麽不來?”其中有幾個看過來對著鏡頭笑,坐在最後幾排的位置,擦汗喝水。他們中的一個人碎步走來,把相機拿走,之後的畫面又是一陣晃動。鏡頭轉換到教室裏面的雜物房,換了一個聲音。

“這裏是雜物房,全是垃圾,哈哈哈!”

“陳志應!還我!趕緊的!”班長的聲音越來越響,可能是從後面跑過來,搶回了相機。鏡頭重新對準整個教室。鈴聲響了,人比剛剛的時候多一點,但仍然是一半不到的同學坐在教室。班長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往講臺方向走。

林漓不解地望向外公,外公便答:“那時候快高考了,基本都不上課,完全自由支配時間。”

畫面裏班長的聲音很是興奮,鏡頭對著下一個同學,喊著:“來,林楠鋒,說句話!快高考了,說點感想。”

這同學從手中的漫畫書移出視線,嬉皮笑臉地講:“呵呵,那祝我考七百五!”

林楠鋒前面位置的同學搶鏡而入,喊著:“我也是,我也是!”

旁邊也擠進來一個同學喊著:“祝我考上清華北大!”

不斷有人往鏡頭裏湊熱鬧,班長被擠到一個座位上。畫面先上停止晃動之後,落在一個女同學的臉上。她不好意思地推開鏡頭,班長的聲音在一旁嚷著:“別啊,說兩句。”

女同學轉頭,也沒說什麽,又推開鏡頭。

“大家別害羞啊!”

隨著晃動的畫面向女同學前面的兩個人移過去,外公倒吸一口氣,緊盯著屏幕。

“來,秦文傑,別犯困了,你說幾句。”

畫面裏只出現外公的同桌,眼神有些疲累,精神不太好,帶著黑眼圈,沒說話又趴在桌面繼續睡。

外公的眼睛變紅,眉心皺集,吸著鼻子。

畫面最後來到講臺,往下攝到教室前排的桌椅。班長的聲音又傳進來:“高考來啦,我們班畢業之後可一定要常常聚會吶……”講臺下一些進入鏡頭的同學不約而同地擡起頭,笑了笑,又把臉埋進各自桌前的書堆裏。班長說完這一句,視頻裏傳出一道嚴厲的女聲,說著:“我昨天沒收的相機,早上還看到,你現在怎麽拿到的?”而班長支支吾吾:“那個,老師,我……”鏡頭跟著又是一陣晃動,視頻終止於此。

林漓和外公換了一趟巴士,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坐下。

見外公略帶著喘,林漓問:“您累嗎?”

“還行。”

“等我可以回去列列名字,看還剩幾個同學沒找到。”

外公只是望著窗外一盞盞閃過的路燈,半響才轉過頭和林漓說:“最後再幫我找秦文傑就可以了。剩下的同學應該都會有人聯系的。”

“那班上誰還和秦爺爺有聯系?他以前和誰湊的近?”

“我啊。”外公自我嘲弄道,說罷低頭,明顯地心裏很酸。

“可您和秦爺爺怎麽不聯系了呢?”

“他大學畢業常住北京做生意,找我談過貸款的事,但隨後沒聯系了。他的工廠缺錢,股東又不肯做下去。這個廠子他下很多心血,不忍心這麽關掉。一四年大學畢業生激增,就業壓力很大,國家號召創業,多少人最後撞得個頭破血流。我們還聯系的時候,他告訴我,家裏給的壓力特別大。過去創業失敗好幾次,他好不容易將這個廠子弄成了,後來卻被人欠了大筆貨款。他很多次來我工作的城市出差,是來追款的,雖然沒和我詳細說,但是八成沒追回來。長期資金周轉很困難,他才要貸款。”

“因為沒貸成,秦爺爺和您結怨?”

“他來我們銀行的時候,我還在外面辦事,推薦同事處理。等我回來以後,他已經走了。同事收好資料,告訴我,他的文件遞上去只是做做樣子,給我留點人情。老秦和工廠財務不好,貸款肯定是批不下來的。”

“那以後呢?他沒有再來嗎?”

“想來他跑了很多銀行,資料很齊,可惜都沒辦成。我通知他過來取回資料的時候,電話已經變成空號。家裏還留著他廠子的申請檔,你可以用它想想辦法。”

·

兩人一進家門,外公便進臥室把資料翻出來遞給林漓,臨睡前囑咐一句:“急也可以明天找。你別再熬得那麽厲害了。”

“行!”林漓在客廳的茶幾上鋪開文件。

文件裏企業信息的一頁,按著數據裏的電話一一撥號,只都是空號,再拿手機搜工廠的名字,彈出一個公司網頁。林漓核對著數據和網頁的信息,確認是同家公司後,在網頁下方找到一個副總的電話。他走出陽臺,撥下號碼,居然撥通了。

一番解釋以後,林漓拿到秦爺爺現在的電話。林漓訝異於尋得人的速度,於是和電話那頭的老人多聊幾句。

“爺爺,你們的公司是還在運營嗎?”

“那時候貸款不成,都散了。”

“我看網站您這電話能通,還以為你們公司還在吶!”

“電話換了太麻煩,還綁著微信,也怕人家找不到我,才沒換號。”

“您和秦爺爺還在聯系吧?”

“偶爾會電話聯系下。我當年跟著他創業,後來沒成,我們都要重新找工作。老秦卻堅持著聯系公司裏的十三個同事,說要照顧好我們。雖不是經常見面的關系,但是老秦的電話我們都會留著。”

“看來秦爺爺是個好老板。”

“好人有好報吧!他的小生意算做成了,留在蘇州定居。”

“他在蘇州?”

“對啊,他在那邊成家立業,你外公不知道嗎?”

“哦,嗯,外公說得不多。”

“孩子,你外公——會叫大寶嗎?”

“對呀!可您怎麽知道?”

“那年廠子貸款沒成,我臨走前在辦公室發現老秦坐在角落喝醉了,又哭又鬧,喊過好幾遍這個名字。廠子那時候那麽苦,他都熬下來了。那天你外公的銀行來電話之後,老秦就跟瘋掉似的,在廠子到處跑,到處摸儀器。晚上沒回家,在辦公室掉著眼淚。一個大男人,這模樣看著好可憐。他一直哭,說‘同學一場,大寶為什麽沒有幫他’之類的”

“肯定大家有誤會。外公到現在心裏還挺難受的,真的不是故意不幫忙的,好歹老同學一場。”

“這一層我不清楚。那廠子沒做好,行業也不理想,其實沒借到錢我們心裏有數。我想老秦那時候也是發洩一下,不會真的怪你外公。你別擔心!”

“謝謝您。我代外公說一句。真的謝謝您給的電話號碼。”

“祝你的外公找到老同學!大家都這麽老了,還願意做這些事,很難得!”

林漓謝過爺爺,掛掉電話,斟酌屏幕顯示的日期,決定先斬後奏,訂下兩張過幾天到上蘇州的高鐵票。

·

掛鐘這時候清脆響亮地敲了一下,恢覆秒針走動的聲音,“噠噠噠”。林漓把廚房的門鎖了,想回臥室睡下。此時,房間裏外公的手機卻響了,一直在響。林漓沖進房間接電話,看到來電顯示的人姓王,疑惑著,但很快明白,在房間接通電話。

外公也醒了,還躺著,喉裏還帶著痰,啞嗓問林漓,這麽晚是誰打過來的。

林漓轉過身,手捂著手機下端,半響不出聲,電話還沒有掛。

外公起身,打亮臥室的燈,發現林漓流淚了,臉色驟變。他接過電話,那頭的王奶奶忍著哭聲,重新通知外公,魏爺爺零時十三分在重癥監護室被推出來,已經去世。

外公掛了電話,到衣櫥前拿要換的衣服,邊換邊喊林漓快睡覺,他自己先趕去醫院一趟,因為只有王奶奶一個人在醫院。而林漓走出臥室。等外公換好衣服,在門關看到林漓穿好鞋子已經等著。外公沒說什麽,自己也拿鞋穿上,跟林漓一同出門。

小區出去的大路上湊巧停著一輛的士,兩人上車,沒多久便到達醫院大門。

在醫院奔波的這一程,林漓只跟著外公走,不知道該做什麽,心裏害怕。

魏爺爺幾天前已經被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王奶奶簽字後,魏爺爺的生命體征和指標便急速下降,被推進重癥監護室,等待兩人異地工作的子女們趕到醫院。親屬不能進入重癥監護室,王奶奶只可以在門外守著魏爺爺。但老人在插管前已經沒有意識,不久後離世。王奶奶本想讓醫生打多幾針腎上腺素,延長生命跡象,但醫生以延長病患痛苦為由拒絕了請求。告知完病患在監護室內全部情況,醫護人員將魏爺爺推進太平間。

王奶奶坐在監護室外的座椅上,已經冷靜下來,和外公說清楚情況。盡管外公沒有問,但也安靜地聽王奶奶把話一點點地講完。

林漓站在一遍,靠著墻,聽完全部的故事,腦中不爭氣地略過最不願看到的想象,讓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掌心。

人死後,會去哪兒?

林漓不懂安慰人。自知還不谙世事,給出的安慰空虛無力。他只明白自己的悲傷,也因此共情王奶奶的悲傷,安慰甚至是蒼白無力的。安慰只是不懂失去至親之悲痛的旁人給出的廉價的同情和可憐,只會讓他們心裏好受,傳達他們像完成任務一般的膚淺的、沒有意義的情緒。安慰痛苦的人不是陪伴,是逃避,是情感卸責,不願看到別人太痛苦,影響到與自己相關聯的交流與生活。說到底,人是自私的。口頭表達著感同身受或者擔憂,說完不痛不癢、哀傷感慨的詞句,轉身卻魚大肉地享受著自己還沒有經受同類痛苦的優越感。張口即來的安慰,沒有用處;能被如此安慰到的人,不是真的悲傷;不能被如此安慰到的苦痛,亦不需要別人的說明來了結。

對,像外公說的,悲痛是那黃連片,要麽扔掉別吃,要麽吞下去。喝不喝水,全憑意願。

林漓陪在兩個老人旁,默默地站了兩個多小時。魏爺爺的子女半夜也趕到了,匆忙地葬禮安排在早上十點。殯葬事宜全弄好以後,王奶奶的子女們把她接到附近旅店休息,林漓才叫的士跟外公回了家。

外公躺下,許久都沒響出打鼾的聲音。

林漓知道外公沒睡,自己也不想睡了。

二人躺在各自的臥榻上,睜著眼,也知道彼此睜著眼,卻都一言不發。

林漓從不知道不睡覺的夜晚會這麽長。過往通宵的深夜,他都在做什麽事情,寫試卷或者幫外公找同學,時間通常過得飛快。天亮了,眼睛接觸到強光後感覺到幹澀,自己才會有困意。今晚這樣睜著眼,腦子空蕩蕩的。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去思考些什麽,魏爺爺,王奶奶,外公的同學聚會,還有外公,阿茲海默。這些人和事反覆地出現,再消失,變成一縷縷煙霧飄散。腦子一時又空了。黑暗從四面八方湧進來,將他裝滿,猶如溺水一樣,讓他緩緩地窒息,與此同時,他又不能做什麽,並沒有任何痛感。

他看手表,夜光的時分針吼著四點七分。再過六個小時左右,是魏爺爺的葬禮。不少電影裏有這種鏡頭,青草地,黃泥土,鮮香花,精棺木,黑白色衣物是統一服裝要求,眼淚是家屬標配,嘶喊已逝之人名諱尊稱是必備動作。葬禮好比一場感人肺腑的表演。活人參加葬禮時,臉上要露著難受的表情,哪裏知道心裏想得是不是這事情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逝去之人不需要葬禮。

要是變成鬼魅、魂靈,它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比活人自由。他們不需要葬禮。

所有和死亡有關的,都是為活人準備的。要麽是種由愧對逝者的內疚情緒引發的自我贖罪,要麽是種活人臆想出來要面對終極宿命的自我慰藉。亙古綿延的道德傳統壓迫活人為逝者舉行葬禮,後來活人也盲目接受著傳統般地舉辦葬禮,循著自己的喜好置辦儀式,以求達到一種劃分生活階段或祭奠冥想生命深意的目的。家屬搞完葬禮,擦掉眼淚,回家收拾好逝去至親的衣物,一把燒了、捐了或扔了,如釋重負,重新過回以前的生活;非親屬參加完葬禮,拉著不常見的親戚朋友豪吃一頓,還讓辦完白事的家屬以宴請來賓的心態結款,散開後,回家或沖到附近的咖啡店又喊一份甜點飲料,趁著因白事請假的空閑,舒服地坐著躺著刷手機、看娛樂節目。盡管人必有一死,可人總慶幸自己還活著,高嚎享受生命每一刻的口號,重覆無趣地熬日子。

林漓不知為何會想到這些,又看手表,六點。

說空話的毛病是會互相傳染的。

他往木床看過去,外公在打鼾。原來外公早睡了。

平常人的生死哪有什麽深意?

七情壓根鬥不過六欲。

這樣一來,正因為鮮少有人以過度的悲痛而尋死,所謂梁祝和羅密歐朱麗葉也只能是故事。

他閉眼,腦中飄出《化蝶》的曲子。

再睜眼時,外公站在旁邊,用腳輕輕地蹬著自己的折疊床,喊自己起來。林漓一下蹦起來,看手表已經九點四十。昨晚衣服沒換,他簡單地洗漱完,和外公趕到市內的公辦殯儀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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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點,人沒來齊,先到的人在一個大葉榕底下乘涼,王奶奶一個人走到大樹後相對安靜、沒有煙味的木椅上坐下,林漓等了會兒,見外公和鄭爺爺在聊,走到樹後陪王奶奶。她一身深色的連衣裙和皮鞋,靠著椅背,欣賞頭頂的濃厚綠蔭,似走神了的模樣,但聽到旁邊有人走來還是垂目看了眼。

問候顯得很多餘,林漓暗下琢磨著言辭,半響才說:“您在想什麽?”

“以前一些事吧。我有一次差點死掉了。我讀研的時候,自己背包行。山上剛下過雨,路滑得很,我不小心掉進旁邊的河裏,水太深,腳不著地,我不會游泳,心理越發慌,掙紮很久,覺得快要溺水身亡了。我撲騰上水面的時候,知道有很多人再看著我,在喊救命,但是沒人跳下水救我,很久都沒人下水要救我的樣子,我眼睛一閉上,心想,這輩子也這麽完了吧。可最後不記得怎麽被撈上岸了。睜眼的時候,已經躺在地上了,一邊手臂又疼又麻,讓我勉強有了些意識的,卻是腹部那一陣一陣的劇痛。本來溺水通常是肺部不舒服吧,我卻是下腹部一陣一陣地、極麻辣的疼痛,該是有人在按著我肚子讓我吐出吞進去的河水,可是,那痛感,更像有人在推著我的腹部,不斷撞上某端的硬物,撞,撞,撞,撞,撞……我嘴裏嘔出好多水,徹底醒過來,腹部的劇痛停了,眼裏全是淚,滿面冷汗,火麻火麻的悶郁沖上我的後腦勺。我喘著粗氣,總算活過來了,心裏也想……我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麽事是承受不了的了。”

主持儀式的司儀向他們疾步走來,通知02室的下一場輪到魏爺爺,所有人可以準備入場。

林漓剎時忘記剛想要回應的話,和王奶奶一同站起來,深呼吸,走往大樹另一邊的人群裏。

魏爺爺所有的親屬友人,能喊上的都到場了,只是沒很多人。全讓手執鮮花,先要進場瞻仰遺容。玻璃棺裏的魏爺爺穿著艷紅的壽衣,濃妝蓋不住僵白死色。林漓站在外公身後,跟著外公做一樣的動作,跪拜叩頭,後合掌站拜,將手裏的花放在玻璃上,就被要求離場。棺木待會被送到火葬樓,所有人要跟過去,在棺木被火葬的時候,到大樓後的小房間裏跟和尚師傅們一同誦經兩小時。林漓在隊伍後走路,側身向前看,王奶奶的大兒子端著魏爺爺的冥照,而王奶奶為他撐著黑傘。她或不時擡手像在抹淚,也或是抹汗,沒有旁邊及身後子女們的動作大,他們哭地夠厲害,但也只是眼睛紅著。林漓從上午看見她,到誦經完畢謝禮,王奶奶都和淩晨在醫院見面的時候一樣平靜、禮貌,讓他有種魏爺爺還在醫院躺著的錯覺。

誦經完畢,大家都在火葬樓附近處著,等家屬辦手續。外公陪著王奶奶,算是知道些規矩,為同學最後做點事情,剩下林漓和一群陌生的成年人。林漓四處看,有的人站到大門外“吞雲吐霧”去了,有的人坐在大廳裏帶風扇的陰涼處刷手機,有的人腦袋探到一起商量待會兒大夥兒去哪兒吃飯。

大廳空調壞了,林漓熱得不行,走出大廳外透透氣。他註意到三個人,好像是那天在醫院走廊看到的兄妹們。靠著柱子,他聽到王奶奶的這些兒女在柱子後商量著哪裏的老人院便宜。大兒子沒有工作,靠高官老婆的退休金度日,自己女兒嫁到廣州,便買房跟著女兒養老,可平日大手大腳花費慣了,忍不了交付完貸款後拮據的生活,想拿魏爺爺和王奶奶的房子賣掉分錢;二兒子是鰥夫,想跟兒子兒媳去大城市過生活,把母親送到老人院後,不用月月回老家照顧老母親;小女兒,丈夫沒出息,孩子不長進,在哥哥們面前直接失去話語權,雖不願茍同,嘟嘟囔囔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們沒有先頭的哭天喊地,此刻的言語裏盡數對父母和生活的氣怨,最後沒商量好老人院三人該平攤的費用,不歡而散。

外公和王奶奶弄好手續出來。

他走到林漓這一邊,和王奶奶道別。王奶奶一再挽留,外公只說在魏爺爺安放骨灰的時候讓王奶奶喊上他,拉林漓回家,沒去那種宴席。

火葬樓到殯儀館大門有一段很長的林蔭路。林漓走了會兒,問:“到時候您同學聚會把王奶奶喊過來嗎?”

“她又不是我們班的同學。”

“代表魏爺爺啊,好過讓王奶奶一個人在家吧。”

“一個人在家挺好噠。何況我平時也一個人在家,我怎麽不見你多關心我來著?”

“王奶奶那群孩子要把她送進老人院!我聽到的。”

“小王早料到了。我問她以後什麽打算的時候,她告訴我的。反正想幫兒子還債,不如把房子賣掉,搬到老人院,有專業護理,自己輕松點。”

“老人院不是很苦嗎?我看電影裏,護工對老人都好兇。”

“現在的老人院不要太好吧?每個月付點錢,極其自由,什麽事都不用管,有人給你送飯菜,幫你打掃衛生,換洗衣服,還有同伴,坐在一起有話聊,還可以一起吐槽自己的孩子。”

“您這意思——是想告訴我去讓我媽回來給您報名嗎?我要不要這麽識相呢?還是您指桑罵槐吶?”林漓說罷不忘指了指自己,以為外公煩他暑假跟過來。

外公擺擺手,斥道:“你媽媽不用還債,我不用別人照顧,我幹嘛給老人院送錢花?”

林漓不知外公為什麽能這麽說,只願講回剛才的事:“王奶奶好可憐。一群不孝子女!”

“你管不了,社會裏這種家庭多的是。小子,老天有眼,那些人,自己怎麽對父母,以後孩子就怎麽對自己。你王奶奶不可憐,早就已經想透了。”

這大熱天,萬裏無雲的,林漓後背卻剎時一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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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喝著粥,林漓手機振動,新短信在提醒搭乘高鐵的時間。

“我忘了說,我們很快要坐高鐵去蘇州”

林漓告訴外公昨晚得到的全部信息,讓他先給秦爺爺打電話。外公往嘴裏送粥的勺子懸在半空,面對一連串的信息還沒反應過來,林漓已經在撥號。他握著手機,趁還沒人接通,和外公囑咐著一些註意事項。

“我問過,秦爺爺不生氣的,您別擔心。”

“要問秦爺爺蘇州的地址,我還要在他家附近訂酒店。”

“暑假的怕酒店沒房間,我們比較趕,動車只剩一等座,挺貴的,我還是先訂了,用的信用卡,我媽看到消費提示肯定要問,所以您要和她解釋解釋,撒點小謊哈。”

電話一直沒有接通,外公的眼神頓時暗了。

“我們再打一遍吧。”

電話裏“嘟嘟嘟”地響,最後又變成通訊客服的女聲。

外公放下手機在桌上,對林漓說:“我們先吃完,再打過去吧。”

“說不定,秦爺爺手機不……”林漓一句話沒說完,電話振動了,來電顯示是秦爺爺。

外公沒有拿電話,只是呆看著屏幕。

“接電話呀!”林漓有點著急,等不上外公伸手,拿手指一滑,把手機遞給外公,話筒傳出了大聲的“餵,餵”。

外公想說話,但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啞。他移開手機的話筒,又扭頭到一旁清嗓子,對著話筒說:“餵,我是大寶!”

秦爺爺沒有說話,過了會兒才出聲:“真的是大寶嗎?”

外公有些哽咽,結巴著:“哦……我是……我是大寶,你……你同桌!”

秦爺爺反應變得激動,原本洪亮的聲音也變沈了:“你過得好不好?”

外公立刻拿起電話,放在耳邊,哭喊著:“你還問我怎麽過?你吶?”

林漓站起來幫外公摁下揚聲鍵,走出陽臺,留兩位老人敘舊。隔著好幾層墻壁,他還能聽到外公模糊的聲音從飯廳傳過來。林漓坐在懶人椅上,望著天花板的青藤。等室內沒有通話的聲音,他走回飯廳。外公的眼裏有些紅絲,等平覆下來,擡起頭,指著林漓的手機說:“老秦說往你這個手機上發地址,你留意下就好。我忘了留他我的號碼。”

“外公?”林漓用剪刀手在自己眼睛前晃了晃。

外公紅著眼,還笑著說:“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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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路折騰,林漓和外公前腳剛到陌生城市的酒店,後腳秦爺爺又來了電話,再確認了一遍見面的時間。

兩位老人見了面,仍有那般“好久不見”的激動。他們把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以一種很尷尬又難受的姿勢站著聊天。進包間之後坐在一起,直到上菜了還在聊。

林漓在小圓桌另一端,偶爾和跟著秦爺爺過來的妻子陳奶奶聊天,偶爾看著對面的老人。他們夾點菜吃,喝著酒;他們的臉,時而哭相,時而笑面,時而暗淡,時而燦爛。他們如同輪回好幾個世不曾再遇見,最後好不容易能見著面了,又恨不得把幾輩子的喜怒哀樂都聊上一遍。

吃完飯,林漓便換到外公身邊的座位。

外公回頭看他一眼,繼續和秦爺爺說話。林漓聽到很多認得的名字,也聽來外公及其他老同學未曾說過的往事。林漓望著旁邊逐漸低語而談的老人,又出現之前那種幻覺,好像他們還是同桌,穿上藍白的校服,坐在高三4班窗前的並排書桌,縮著脖子,躲在高高的書堆之後,不顧講臺上課的老師,竊竊私語學校裏發生過的所有故事。

林漓回過神,發現秦爺爺在哭,邊哭邊含糊地說話:“——報應啊——她當時多害怕啊——報應啊——”

一個男人一下推開門,走進包廂,自稱是秦爺爺的兒子,說時間比較晚,想要接走自己的父母,瞧著失態的老父親,無奈地解釋:“不好意思,我爸喝醉經常這樣。老說以前破產的事情。我先帶他回家休息。或者您在蘇州多待幾天的話,我可以開車帶您和小林漓到處逛逛。”

“謝謝。”

秦爺爺被扶起來,離開之前還咕噥:“——報——報應啊——她多害怕啊——老陳讓我別說,讓我別說,可後來那次——簾子拉開了——看到的不是——不是蔣——”

林漓小聲問:“他在說陳奶奶嗎?”

“是吧。”外公沒細說,回想著秦文傑今晚聊天的時候,轉移了話題,講到自己破產的時候,第一個女兒流產的時候,越喝越多。期間他看向林漓,小孩子興致勃勃地,還在和人家奶奶講在日記裏自己和秦文傑高中的故事。外公嘆著氣,扭頭勸著秦文傑,讓他別再喝,而自己將茶壺裏剩餘的冷茶一杯杯地倒了喝完。

等電梯時,林漓跟外公嘮叨著網上常轉發的一張照片。裏面有兩個老人。一個老人隔著汽車的窗戶望向外面站著的老人,站著的老人不敢看車裏的老人,捂著自己的眼睛,忍住想流下的眼淚,配圖的文字是:今生或許是最後一次見你。

外公只斥了句“矯情”,便不怎麽應林漓的話了。

回到酒店後,外公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敲著自己的膝蓋。林漓坐在旁邊,幫外公捶膝蓋,還在叨叨絮絮地說:“說了讓您別逞能,坐車又不是很貴,非要走路,折騰了腿又疼……”

外公說:“這麽近,難道還要坐車嗎?能走的時候該多走。我都這麽老了,真指不定哪天——”

“啊啊啊!不想聽、不想聽!“林漓一激動,喊得大聲,阻止外公講出後面的話。沈默半響,他又開口:“那您跟秦爺爺——徹底把話說開了吧?”

“算是?那時是我不夠朋友,對不起他。”

“銀行沒批下貸款,不能怪您吧。”

“至少我該想到的,算沒能力借他足夠的現金,哪怕多給幾個電話,哪怕只是借他幾千、幾百也行,他不至於覺得這麽難受!之前……”外公回憶了很多,說得特別慢,像時光又把他拖回去,而留住他的間隔越來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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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麽時候,大路的車水馬龍,高樓的閃爍燈飾,全停了。窗外很暗,窗裏有呆滯的外公,和無措的林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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