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怪物與小醜

關燈
怪物與小醜

第二日,外公買早餐回來。

“您七點出去買個早餐,九點回來,吃完沒一會兒又要出去買菜,還往同一個菜市場跑,多累。幹脆改成九點出門,我也醒了,跟您一起去,也好給你提下菜籃子啊。”林漓一邊對外公說,一邊從冰箱裏拿了瓶鮮奶,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玩手機,點開頭條新聞,那個轟動的校園案件原來剛走到庭審,被告卻意外死亡。

外公半響沒有什麽動靜。林漓擡頭看一眼,沒發現什麽異常,於是很快又低下頭看手機裏那條沒看完的新聞爆料。

早飯熱好,飯桌上的乘具裏散出帶面香的熱氣。林漓往飯廳走去,外公正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

“您說,現在的網絡暴力多可怕,怎麽連受害者都要被罵小醜……”林漓說著,擡眼對上了外公的目光,連忙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臂,喊道:“外公!外公您怎麽了?”

外公將盤子放下,跑回廚房洗了手,捂了捂雙眼,在洗手池前站住了,在想事情。

林漓不敢講話,沒有走過去,只能驚詫地站在外面看著,等外公的情緒平覆。

等到吃飯的時候,外公依然沒有說什麽。

林漓也沒問。

收拾餐具的時候,外公的視線也一直向下,想說話,但一開始聲音有點啞,他再清了清嗓子說:“我中午出趟門。”

“我陪您去吧!”林漓把外公手中的碗具端了過來,拿進廚房全洗好。

外公和林漓出了門,在附近水果超市買了新鮮的水果,包裝入籃。他們坐上一輛的士,外公對師傅說了一家醫院的名字。

林漓坐在車裏,很多念頭,亦不講話。車開過街道,車窗外的人熙熙攘攘,裏面卻很安靜,車裏的人各有心事,車前的收音機放出緩緩的鋼琴聲,氣氛陰冷消極,沒有希望。

他對醫院無感,此刻的擔憂和害怕,大多出於不願意看到外公難受。

事實上,外公的每個同學都是上年紀的老人。同學聚會這事情談成了,彼此都心裏有數,找人之前壓根無從知曉這些同學的人生,像現在這樣把同學重逢的場地搬到醫院病房裏的情境不難預想得到。可比起牌位和一些故人已逝的消息,現在真要看見人之將死的狀況顯得愈加淒涼。告別之時充滿遺憾,但目睹生命日漸消亡也夠殘忍。

生命即將到盡頭是如何的恐懼,對人對己,想得明白,也想象不到。

·

最後,兩人來到一間單人病房。

房門開著,裏面有兩位老人。一位爺爺躺在病床上連接各種儀器,不能動彈,目光呆滯;一位奶奶則在病床旁坐著看電視,不知是否聽到門外有動靜,一回頭便看見門外正走進來的外公,站起來招呼著,把提著水果籃的訪客領進來,帶到病床前。

而林漓如來之前囑咐好的那樣沒有進去,站在門廊外觀察著四周的環境。無論是強烈的消毒水的味道,還是匆忙經過的人眼裏的茫然,都讓他感到壓抑,逼得他將註意力放回身後的病房。他轉過身向往病房望過去,留意到門前電子屏幕上病人的名字。

過一陣子,外公出來找他,看上去情緒比先前在家的時候平覆許多,拉著自己快步離開住院大樓。

“這個爺爺是你們班的?日記裏成績最好的那個爺爺?”

“嗯,是個老教授。”

“魏爺爺是什麽病?”

外公在醫院小花園的長椅上坐下稍稍休息,右手敲著膝蓋,說:“年輕有頭外傷,沒養好,現在落下病根。”

“那是什麽病?”

外公沒有直接回答,說了一個從電影中看來的:“從前有一個病人,他做很多檢查,有一天醫生把他叫進辦公室,和他說,‘我有兩個壞消息,第一,你得了癌癥,第二,你得了阿茲海默。’這個病人說,‘喲呵,幸虧我沒得癌癥!’”

“魏爺爺是阿茲海默?”

外公點頭。

“可您今天去的菜市場,怎麽知道魏爺爺在這裏的呢?”

“這不重要。”

“那位奶奶——跟您說什麽?”

“給我講了下老魏的病。我們不大認識,能聊的不多。他們的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一直是她照顧老魏。我有給她電話號碼,讓她有事可以找我。”

林漓望外公輕輕地嘆著,說:“我們可以常來看魏爺爺的。”

“嗯,回家吧。”

到家之後,飯做好了再吃完,林漓刷完碗,又拿出日記來看。

“你翻什麽?”

“找魏爺爺啊!”

“我記得以前沒怎麽寫他?”

“好像寫到幾句哪次和哪次成績沒人家好來著。”

“有嗎?可我當年成績一直不比他差啊。”

林漓打趣道:“別以為我不記得您物理才13分,還有小學二年級那個零分咧!”

外公走進書房,聽到這句立刻走回客廳,辯道:“都說只有那一次!而且我高考物理有84!”

“反正日記裏您自己寫的,成績沒人家好。看,這裏!”

林漓翻到魏爺爺的一頁,把日記裏的內容遞給外公瞧,自己在一邊看集體照,把照片後的名字對應到前面的同學,班上姓魏的卻只有兩個女同學。

“怎麽也沒有魏爺爺?”

外公帶上老花鏡,照片端著很久,指出其中一個體型較大的同學說是魏爺爺。可林漓把照片前前後後地翻看,數著前面的人頭,對著後面的名冊,數到魏爺爺的位置,名冊上的名字確實姓梁的同學。

這相館未免太不靠譜了。

林漓只能翻到照片正面,細看魏爺爺學生時代的模樣:“怎麽比我還胖?”

外公笑道:“那時高考體檢幾乎都脫了,他還一百八十多斤!”

“那魏爺爺高考怎麽樣?考幾分?”

“我不知道。分數出來之後,我得趕緊看數據、填志願,沒關心其他人的成績。好像每逢大考,全級原來成績特別好的人總能發揮失常,‘水淺淹死牛‘嘛。又碰上我們那一屆高考改革,試卷出得特別簡單,所以那屆出了很多黑馬。他平時那麽愛炫成績,特別是數學,考完也沒什麽消息,估計是考砸。”

“高考之後您沒見過他嗎?”

“考完數學的時候是最後一次見過他。我有兩條大題都沒做,心情特不好。他在飯堂看見我,坐下和我說說話,這樣。”

“說什麽?”

“講道理啊。其實這些我也懂,可從他嘴裏講出來,也不知道怎麽地覺得很對,第二日考試變得寬心了很多。”

“這麽好人?”

“老魏平時成績好,比馬冬寧差一點點,但排名很靠前,因此平時人比較囂張。那次勸我的時候,可以算他少有的比較有良心的時候吧。畢業以後,我才意識到,當年咬牙切齒都想趕超的那些驕傲得不行的同學,還遠不及工作時在背後勾心鬥角的同事來的恐怖。光明磊落的驕傲比包藏禍心的謙虛好太多了!班上那幾個單科特別好的同學,課間還常會坐在自己位置上教其他同學解題。這些人,出學校大門以後再都遇不到了。”

“那……您英語不是特別好嗎?您也教過別人吧?”

“還輪不上我去教別人。我語法一直不好,而且我的成績還沒別人好咧。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哪輪得到我去教別的同學?”

外公口幹,喚林漓進廚房煮開水。十分鐘後,林漓聽話地端著裝滿熱水的水壺走過來,放在懶人椅旁的圓木卓上,兩手指尖各摸著同邊的耳垂散熱。

外公指著日記的某一頁,回憶說“以前可真用功!高中的時候,買一盒筆芯只能撐一個月;等大學畢業,買一盒筆芯,四年也沒用完一半。”

“高中能寫這麽多墨水嗎?”林漓拿過日記,掂了掂,這本還挺重。

“你不是看過我們班主任給拍的那張照片嗎?桌面那些卷子作業本的,記得麽?我們高三樓下那個打印室六臺機器就沒怎麽停過。哪像你們現在全是電子書和練習軟件,雖說環保,但點屏幕的不會有沒耍筆頭的帶勁兒啊!我們那個時候書桌上面是一摞教科書,抽屜是試卷,同桌兩張椅子之間基本都放著一兩個箱子,裏面有高一高二全部的教科書加上兩個人的練習冊。我高考前一天把書全搬回宿舍,翻了翻,滿滿都是字。”

“手不得斷?寫這麽多字!”

“斷了也得用腳寫!不動筆做題哪能徹底學進腦子?不是天才,爛筆頭是硬道理!我做學生的時候特別膽小,所以每次放假總會先把作業全寫好,盡管我已經知道每次開學前的晚自習,大家在補假期作業,不管成績好不好的,所有人都在嘩嘩嘩地趕。那個晚上的教室一般是同學最安靜的時候,只有圓珠筆劃過紙的聲音,還有翻書的聲音,哦對,還有收作業老師的腳步聲,哈哈!”

“呀,你們以前是不是有叫什麽……《三年高考,五年模擬》的?”

“是《5年高考,3年模擬》!”

“這不是我剛剛說的嗎?”

“等老師來喊收作業,看到多數人都在趕這兒寫,會放水,說可以延遲一周的時間再交。那個時候我還暗爽啊,看,別人都在趕作業,只有我能輕輕松松地看書、覆習。哪裏想過,別的同學一個假期都爽透了,我卻哪兒都沒去!”外公嘟著嘴,不甘心的一副樣子。“這些作業寫完也不舍得扔,堆在儲物室發黴了也沒收拾,老覺得高考覆習的時候會回去看,其實壓根沒回去看。高考完以後,我回到高三樓,大家都在撕書扔紙,我在儲物室放的資料也全部被同學拿去撕了。我湊個熱鬧,撕掉幾頁手上的筆記本,可又心疼自己的功夫,很快停手了。想回宿舍,可走廊白花花的一片,所有人都在鬧啊叫啊,最後大家怎麽散的我都不記得。”

“您的書可沒撕吧?”林漓邊說邊指著臥室書堆的方向。

“我還挺寶貝它們的,沒舍得撕掉,也一直都帶在身邊的,雖然還是基本沒怎麽看過。”

林漓皺眉埋怨:“還寶貝,都積塵了。”

“教科書很多東西,我還記得一些,門德爾遺傳,那個,動量守恒,還有元素周期表,那不是有口訣嗎?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鈉鎂鋁矽磷硫氯氬鉀鈣……跟歌兒似的,很好背!”

“你們才背這20個?”

“嗯,不過我化學競賽班的,20個元素後面也要背的。”

“不如您全都背背,給我露一手?”

“那個……我競賽課基本沒懂,也不是特別用功……”

“可您好像得過獎吧?”林漓拿起日記,想翻到得獎的一頁。

外公卻先回答:“學校比賽裏一個三等獎,全蒙的答案。你知道嗎?得獎之前,競賽班的老師都不認得我。得獎以後,見到我又喊名字又笑的。那老師只肯教尖子班的,聽說。我對他印象特差。對!魏鵬和我一起上過這個課,他拿一等獎,在我們高一還沒同班的時候。我怎麽沒想起來?難怪高二一開學,他老喊我……”

爺倆聊得起勁,飯點到了,又奔赴一趟飯館。

·

林漓站在火鍋店門前,頓時沒了興致。飯館裏頭早坐滿客人,爺倆只能被安排到外面的桌子坐下。火鍋還沒上,林漓已然全身是汗。他如同一只癟了的氣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對好吃的沒有念想。旁邊桌子換了群人,鬧哄哄地進來一群大學生聚餐,聽著對話,應該是高中聚會。

林漓轉過頭瞄了眼,問外公:“您高中畢業的時候在哪兒聚餐嗎?”

“老楊在市區的西餐店訂好房間,考完以後大家吃吃喝喝了一晚上,後來還臨時約了個卡拉OK的房間。太晚了,有人先回宿舍睡覺,剩下的蹲了一宿網吧。”

“您哪批啊?”

“我吃完牛扒,牙疼得厲害,所以回了學校。不過也是玩到兩三點才睡的。”

“在您宿舍裏玩嗎?”

“在學校閑逛吧,那時候高考是要清場,因此高一高二都不在,我們這群已經畢業的,滿校園地瘋也沒人會管我們。”外公喝了口茶,望著茶杯說:“其實我們還喝了些啤酒。不知道誰弄來的。那會兒,大晚上的,隨便哪個角落都有一夥人坐著。我和幾個舍友瘋一陣子,趕緊跑回宿舍。可回去吧,覺得空蕩蕩的。我們的書啊,被子啊,下午已經被爸媽拿回家了。幾個人坐在鐵架床的木板上,瞎聊,聊到最後大家都困了,橫七豎八地,睡在地上,掛在床上,哈!第二日醒來,一個、兩個都不打招呼地離開了。我也是。回家以後,坐在沙發上,呆著不知道要做什麽。高三也就這麽結束了。”

“……我那時候覆習的特別好,可一考完試什麽都記不起來,腦子一片空白地走回教學樓,第二日也是走路回家,之後又睡一天,醒來發現已經是中午,立刻蹦起來,邊穿衣服邊大喊大叫地,‘媽,你為什麽不叫我?’我媽拿著鍋鏟從廚房裏跑出來,大聲地笑我。那個時候我才反應過來,我已經不用上學了。”外公繪聲繪色地模仿著那時候的自己和曾外祖母,眼裏滿含柔光。

服務員經過瞟見鍋裏滿滿地浮起來的肉,提醒著:“那個,顧客——肉,能吃了!”

“哦?哦,吃吧,吃吧。”

林漓的手機在褲袋震動兩下,他拿出來看短信。

“外公,班長的相機弄好了,明天可以去拿。”

外公點頭,低頭吃了口蘸上鮮辣椒醬的羊肉。

“那班長的成績好嗎?”

“不記得,”外公往嘴裏送一口肉,擡頭問:“欸,你小子怎麽老計較這個?”

“又沒人找我玩也不想參加活動的,我一個學生,不在乎成績,還能做什麽?咱們的教育不都這麽訓來的嗎?您高中的時候肯定也是這樣過來的……”

外公想反駁,林漓搶著說:“我知道,您總說沒有很在乎成績,也說東西要真的學進腦子裏,但這一定是您後來再真切地悟出來的吧。不是那個人生的位置,沒有成長到那個時候、那種境界,還是一個學生,再怎麽說也很難不在乎成績。更何況,成績是我做學生唯一的證明。我在學校也沒什麽朋友,一個轉校生,沒人會找個遲早要離開的人做朋友的,既然如此,成績是我唯一的資本!”

“……說這麽多?我剛想說的還真不是這個!何況你們班同學裏誰會知道你小子遲早要離開啊?那都是你自己胡思亂想的!”

“甭管同學知不知道,最後結果都一樣。反正我都已經這麽走過來了。”

“小子,別是你太拒人於千裏之外吧?”

林漓放下筷子,關電磁爐,正經八經地端起態度問:“外公,您為什麽老叫我小子呢?叫我林漓不好?”

“誰說不好的?你名字我給起的!”

“啊?誒既然名字是您取的,喊我林漓多好啊!怎麽當誰的面都喊我‘小子’,整得像是我平時在家特別混混似的!”

外公倒也沒還嘴,伸出筷子往鍋裏撈了撈,夾起兩片肉放進林漓的碗裏,苦笑著,小聲地說:“我媽當年也是這麽喊我……”

林漓霎時想起外公家的墻上掛著一張打框的舊照片。裏面的外公看著很年輕,站在一個女人旁邊,女人旁邊還站著另外一個男人。那個女人挽著著外公的手臂,花頭巾下沒有露出頭發,眼框深凹,瘦骨嶙峋,但笑容似鼓足全身的力氣,想給以後看照片的人留下一點好的念想。這是那面墻上唯一的一張同時有這三個人的合照。林漓被媽媽寄養在外公家之後,常看到外公端著茶杯,站在這張照片前凝神。

“我媽還喊過我‘小渾蛋’呢!”

外公輕輕地推了下林漓的腦門,伸出自己的筷子又往湯裏撈了撈,夾起一些肉放進林漓的碗裏。

林漓皺起眉頭,嫌棄道:“外公,我們用公筷行麽?”

·

夜深,外公在臥室正鼾聲如雷。

林漓被吵醒,起身到客廳,開燈後,捧著外公的日記本和班長木盒子裏的東西,重新認真地、從頭到尾地再看第三遍。這一次,不含糊,不跳頁,品讀一個人的三年時光。

參考父母書架上的各色游記,以前旅游回來,林漓寫過一些出行心得,但從沒有寫過日記。他的那些心得往回看看,顯得特別幼稚,情緒上來了,也不過是一點行走的感觸,不深不淺。而外公的日記裏,簡單的字句表達著多變的感情,很真實。他翻看著每一篇的記錄,把裏面出現的名字和照片跟同學錄的人對應起來,像透過外公的眼睛,窺探著五十年前的那份青蔥歲月。這字裏行間,藏有一個迷茫多慮又敏感的少年。高中的他,會為母親的健康夜夜祈禱,為下降的成績時時煩惱,偶爾為班級的榮譽振奮,又會為失去的集體名次悲悼。枯燥且普通的高中生活,二維印象的老同學,可以在一個平凡學生的筆下變得有血有淚,跌宕起伏,這讓林漓感到不可思議。倒不是因為外公的文筆特別好,僅是有感,這日記裏的嘮嘮叨叨,乘以時間,最後得出沈甸甸的青春。

他察覺臥室的鼾聲停了。

外公緩緩地走出臥室,扭頭望見林漓:“嗯?”說完,外公呆了一會兒,便走進廚房,拿出冰箱的剩菜,放進微波爐,坐在飯桌旁等了等,又回臥室躺下。

林漓被眼前的一幕驚住。

等外公進了臥室才連忙跑進廚房關掉微波爐,坐回客廳的位置,琢磨著昨天從醫院回來時搜索到的魏爺爺病情的信息,還有電視裏曾見過相似的情境,回顧這段時間裏的種種,霎時頭皮發麻,掏出手機再打開收索引擎,翻查了很多數據,最後走出陽臺,緊咬著自己的牙齒,拳頭握緊,忍著指甲刻進掌心地疼,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

第二日早上,他洗漱完,在外公旁邊一張椅子坐下。

“你昨晚沒睡覺啊?還是跑哪兒哭去了?”外公指著林漓臉上的黑眼圈和略浮腫的雙眼。

“有睡的,”林漓揉搓眼皮,問:“黑眼圈很重嗎?”

“小子,你是不是通宵?”

林漓恍惚著,慢慢地搖著頭,伸手拿一個包子,吃到一半,對外公說:“我們今天能去看看魏爺爺嗎?”

“行啊。你趕緊吃!”

吃完早飯,林漓麻利地收拾好碗具,和外公叫了輛的士來到的醫院。

走進病房後,裏面仍然只有昨天那兩位老人。

“王奶奶好,”林漓慢慢地靠近病床的位置,輕聲地問候:“魏爺爺好。”

“好孩子!要不要吃點水果?大家探病帶得太多,吃不完,你幫奶奶吃一點好不好?”

林漓禮貌地點頭。

外公和王奶奶推攘著,從床邊得桌子上拿起水果籃,一同走出病房外面找更大一點的水池洗水果。

林漓發現桌子上有一個彈簧娃娃,手工粗糙得很,沒有弄手腳,只帶頭和身子,白衣紅蝴蝶結,紅鼻大眼咧嘴黃毛,是一只小醜,腦袋像活了一般晃了晃。

他一驚,立即移開目光。

·

房間只剩下他和魏爺爺兩人。

林漓仔細地觀察著眼前的病人——他禿頂,特別瘦,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襯著很多老人斑,雙炯無神,呼吸厚重,嘴巴微微張開,周圍的肌肉偶爾抽動幾下,餘軀僵直。連接魏爺爺的儀器發出有節奏的“嘀嘀”聲,是房間裏唯一的聲音,也成了他作為一個人僅存的信號。林漓註視魏爺爺的臉,越來越害怕,往後退幾步,撞到正走進來得護士的推車。

“欸,欸,你看著點!”護士對磕到車角的林漓喊道。

“對不起,對不起。”林漓跑到走廊的盡頭的窗口,用力拉開窗戶,重重地呼吸著,緩解胸口的郁悶,這時身後傳來外公的聲音:“林漓!你站那裏幹什麽?快過來!”

五人一推車,房間裏變窄很多。護士對王奶奶囑咐幾句,換點滴,留下幾張單據,推護理車走向下一個病房。王奶奶舉著手裏紅色的薄紙,說要下去繳費。林漓主動說陪著一起下樓。

兩人在等電梯的時候,林漓小心地問:“王奶奶,魏爺爺這個病,我聽外公說,是因為以前有頭傷?其實我可以問嗎?不可以的話也沒關系的。”

“怎麽啦?”

“沒有,我是……我就是想解一下……以免……看到魏爺爺這樣,我是想問問您……沒關系的,如果您不想說的話……但是……”林漓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不受控制地語無倫次,又想知道,但又不想知道。

“孩子,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林漓擡頭望著王奶奶,眼內瞬間濕潤。

王奶奶輕柔地拍著林漓的背,問:“孩子,你知道你外公的病情了,對麽?”

林漓垂下頭,眼淚直直地滴落在地上,點著頭。

“老魏呢,四十多出過車禍,開車被人撞上,頭受的傷比較嚴重。當時車裏有兩個學生,一個當場死亡,調查過後,死因是學生身體狀況不好,加上車禍導致的。後來老魏出院回學校,漸漸地多了些不清不楚的傳言。總有人碎嘴造謠,總有人跟風盲從,說老魏和學生鬧過矛盾,可總不至於就有害人的想法呀。他堂堂正正地做學問,哪裏受得了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官司打過,也贏了,他自己還是過不去心裏的坎。這不——後來腦疾和心病也都跟著出來,沒退休就把教授的位置辭掉。回老家養身體,可也沒註意,這病耽誤幾年,漸漸變成現在這樣——”

電梯門開了。王奶奶拉著他進電梯,直達1樓。

走出電梯和大樓後,外頭是醫院的小花園,人很多。太陽太猛烈,直直照射下來的陽光,兩只手掌撐在額前,等微疼的眼睛適應過來,才對王奶奶說:“可以問您怎麽認識我外公的呢?”

“前幾個月吧,我帶老魏過來找這邊一個腦科主任覆診,碰巧你外公也在外面等同一個醫生,撞見以後,我們倆聊了很久。現在看來,你外公情況控制得還不錯。”

“那個時候魏爺爺住院了嗎?”

“還沒——不過他身體也不好,不能作對比的。的確現在病情嚴重了點,我們才搬回來,住到這醫院附近。”

“您是搬到蓮花路?”

“對啊,我昨天在那邊的市場還見過你外公的嘛。我當時帶他來,但他——那次沒進房間,看不得老同學變成這樣了吧——”

眼前的王奶奶,話語都十分輕松,沒有一點預想中的沈重,林漓問:“王奶奶,您還是挺樂觀的。”

“老夫老妻的,這麽多年都過來了,這點病不算什麽!”

“我見過家裏一些親戚長輩生病,不管病情輕重,自己或是親人們瞬間被擊垮。您的心態很積極。”

“人老了,生病必不可免的嘛。重要的是,家人還在身邊的時候,能陪多陪。與其浪費時間去悲傷,何不瀟灑一點,陪他走完這一程——”王奶奶聽到叫號器的聲音,往繳費櫃臺湊過去,讓林漓站在原處。

這時他又發覺自己視線模糊,看不清周圍,臉上涼涼的,別過頭,在衣袖上蹭掉眼淚。

對啊,王奶奶說得對。

·

回病房的時候,王奶奶見到電梯人太多,拉著林漓爬樓梯。

林漓逐漸開始喘氣,但一旁的王奶奶仍健步如飛,氣息均勻。

王奶奶調侃著道:“你小子身上的肉能往你外公那兒貼一半,你倆身體或許都會好些。”

林漓楞一下。溫柔體貼的王奶奶冷不防地蹦出這麽一句,他不太適應。這些九零後的老人家吐槽的神力都好似是一派相乘的。

“您真像以前就認識外公一樣!”

“為什麽?”

王奶奶的話帶卷舌音,不是當地人,林漓猜她以前可能不是和外公同個學校的,可自己實在太累,不想解釋,苦著臉說:“我隨口一說!”

“我對你外公真算有些印象。你魏爺爺經常說高中的事,還留了些照片,不愛放相冊,很多都夾在書架一堆書裏,偶爾當成書簽用。我去翻書的時候,會掉出來一些。”

“我外公喜歡把照片放在他枕頭底下……”

“咦,好像我包裏的書有一張他們高中的照片。回去我給你找找。我當時看書身邊沒有書簽,隨手拿老魏的照片夾著……”兩人邊說邊走回病房,王奶奶先是靠近病床瞧了瞧魏爺爺,手撫著魏爺爺的額頭,轉身和外公講幾句,再往包裏掏照片。她拿出一本書,白色書皮泛黃,還有點破,大概被翻過許多次。她的手擋住一部分封面,林漓只看到書名裏兩個字:最好的。

王奶奶把書快速地翻著,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林漓,外公也湊過來看。照片裏,上面灰蒙蒙的,中間分明地隔開一條水平線,線下面像是一片海,能看清海中還有幾個光著膀子、舉起雙手的人。臉又是模糊的,看不清。

外公伸出手,指著其中一個人說:“這是魏鵬吧。”

王奶奶站起來,加入他們:“哈哈哈,看這肚子,一定是!”她又坐下,給魏爺爺餵了點水。

外公站在病床邊,握著照片看了又看。

·

林漓和外公走出醫院之後,到維修店裏取回相機,走路回的家。

“魏爺爺這個病,治得早的話就能好,對嗎?”

“我也不知道。”

“那平時怎麽防止惡化呢?”

“順其自然唄。現在多少高科技,這個病還是只能吃點藥。肉體凡胎的掙紮,終究是敵不過惡疾的。”

林漓變得有些激動,說:“您不是!您不會的!”

外公低頭望林漓,略微吃驚,可慢慢想來,小子回來的時候,眼睛裏帶血絲,絕對哭過。

外公緊湊的眉心漸漸松開,眼裏是種覆雜的情緒,欣慰,同時也難過,只得說:“不要吃油條吧,還有包子吧。我們化學老師以前好像教過,南方的包子,發酵粉含鋁,吃多了不好。這個老師的爸爸也有這個病,走失了。她加上3、4班還要教兩個尖子班,請三天的假還是卻沒找著人,回來給我們上課的時候,自言自語說不能吃包子的那些。”

“外公,我們今天在外面吃吧。吃肉就不會難受。”

外公發覺自己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

是王奶奶來電話,讓他們先別走,再回趟病房,待會有個高中得同學也過來探望魏爺爺。林漓在一旁聽完那聲音大得像揚聲的消息,拉著外公往回走。

回到病房以後,坐了一會兒,很快來了位沒見過的爺爺,座位旁放著一大袋蘋果,進門看到一房子的人,先開口:“你們好啊。小王,這是你們倆的親戚嗎?”沒等人回話,立刻伸過來一張名片。

外公看著面前的人,接過名片,而林漓探過頭來看,名片上是黑體加粗大字:真明貿易公司,董事長鄭游。

王奶奶相互介紹著:“這是你們的高中同學,大寶。”

鄭爺爺驚訝了,說:“大寶?大寶!哇,這得多少年沒見啊?都認不出來……”

“太久啦,太久啦。”

“那這個小孩是?”

“我外孫!在我這兒過暑假。”

林漓知道這是自己要打招呼的信號,立馬擺出笑臉,禮貌恭敬地問候鄭爺爺。

兩個老人看著聊得挺好,談到同學聚會的事,班長,還有魏爺爺的病情,再說回魏爺爺高中的一些事。林漓記得哪位奶奶或者爺爺說過的,魏爺爺那些冒充別人寫情書的所謂“玩笑”。那時聽聞,覺得這種行徑怪惡俗的,對這個同學沒什麽好印象。可魏爺爺現在已長臥病榻上,怎麽和病人生氣呢?

老人們在社交,小孩識趣地退出病房。林漓想去走廊盡頭的大窗口外望望樓下的小花園。走廊拐角是安全樓梯,三個中年人毫不顧忌地在病房外大聲談話。

“爸那件事對我影響多大,你知道個屁!只有你們願意信他!我可不信!”

“爸媽結婚幾十年了,那種事——怎麽可能是真的?”

“你們還那麽天真嗎?外公什麽身份?媽就算知道肯定也不會告訴別人!那男的,總是來咱們家,名義上說是什麽,欸,孤兒!掙學費!爸幫下忙,給我們補課!一切整得合情合理,媽不在的時候,他倆關在一個房間,誰知道發生了什麽、幹了什麽?”

“大哥你別喊——啦——這事真不敞亮,不論真假!”

“那男的——說不定也不是完全樂意的——”

“對——啊!這種事,怎麽可能空穴來風?”

“二哥你還記得吧?有一次我們提前回來,房間裏哭的罵的——”

“我說什麽來著?這可是犯罪!爸現在這樣,多少是報應!”

“行了!大哥!你都知道就別再說——”

醫院裏人情冷暖和真相謊言,遍地都是。

·

一個有些年紀的醫生進門,身後還跟著很多年輕的醫生,所以非家屬的三人和王奶奶走到病房外。外公回頭望病房裏逐漸淹沒在一群醫生裏的王奶奶和魏爺爺,朝他們喊出簡單的道別,還是拉林漓走了。

電梯即將下到一樓,鄭爺爺擡手看表,對外公說:“你待會沒什麽事吧?我們吃個飯?”

“好呀!”林漓餓著,先作答了。

外公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只能說好。

鄭爺爺把手放下來,不時地用手指摸著那只表。林漓瞄到金屬表帶的縫隙間緊實地纏著一條細皮筋,褪色了,但能看出原來是紫色的。

三人走進離醫院不遠的一間餐廳,坐下,點了些小菜,再聊了各自的家庭,回憶些高中的趣事。盡管鄭爺爺和外公很努力地讓餐桌的氣氛像兩個好友見面一樣自然,但時間帶來得隔閡無法磨滅。他們中間,像隔有一層保鮮膜,讓各自在對方眼裏只是個模糊的、僅僅是看起來有些熟悉的樣子。

只有坐在兩個大人之間的林漓看清“保鮮膜”帶出的假像。外公約見有些以前不是特別熟悉的同學的時候,就會這樣不自然,而另一邊的鄭爺爺,忍不住拋出而後又盡力回避著一些很想知道真相的話題,總是欲言又止。

等外公離開桌子上洗手間,林漓便問:“鄭爺爺,我可以問您一些事情嗎?”

“啊,可以啊,問什麽?”

“這聽起來會很唐突。關於這件事,我這一路問外公很多遍,他不肯告訴我,可我覺得您會知道一些原因。”

“可以啊。”

“為什麽你們班的人畢業後彼此都沒再聯系嗎?”

鄭爺爺擡眼,若有所思,答:“其實你為什麽這樣問?”

“外公說的,都沒有你們的聯系方式啊。”

“可我們班並不是全部人不聯系呀。雖然大家不是同一個地方住,但聊天軟件那麽多,保持聯系又有什麽難的呢?所以你不該問為什麽我們班的人沒有相互聯系,要問你外公,為什麽不和我們聯系。或許這也是你外公不肯和你明說的原因。”

“請您原諒我說句——不太好聽的話,如果真的是外公單方面和高中同學失去聯系,這至少表示——他不在乎?所以我更加不明白這個同學聚會的目的是什麽。”

“我覺得,這裏有個苦衷吧。未必是你想的你外公是刻意離開我們這個圈子的。這個不難想到的,孩子。”

“那是什麽時候,外公沒和你們聯系了呢?”

“是大學剛畢業那陣子。不得不說,畢業以後同學感情淡了很多,關註都轉移到工作上。我並不完全不知道他的傷心事吧,還是老秦說漏嘴我才知道些。也不懂怎麽搞的,很快在班裏裏傳開。”

“什麽傷心事?”

“那時候你外公的媽媽——得了癌。”鄭爺爺說完,喝了口茶。

林漓猛地想到家裏墻上那張照片。那些被他想不懂的緣由,竟全藏在眼前。

“分別的理由不一定是驚天動地,家庭、愛情和友誼不會天長地久。生活極少地會如你所願,逼迫你作妥協,直到你發現舍棄了曾珍惜的東西,想回頭重拾舊情時,人已經不在原地等你了。”

鼻頭泛酸,林漓眼裏忽然湧出了眼淚,趕緊仰起頭,不願哭出來。

鄭爺爺輕摸著自己的表帶上的皮筋,說:“孩子,現在你能為你外公做的,就是陪著他,做你外公想做的。那些原因啊,無論是什麽,都不重要。”

林漓伸手往臉上擦了擦,抹掉眼眶裝不下的淚水,說:“我知道的。”

鄭爺爺伸出摸表帶的手,舉起茶杯,又喝了口。

吸吸鼻子,林漓又問:“您說的老秦,是外公同桌?”

鄭爺爺沒說完,外公恰好回來,估計沒聽清楚,直接插了句嘴:“他哪裏願意?老鄭肯和我同桌?隔壁桌是蔣梅,他哪肯換?”

“你換座位之前還坐李秀旁邊呢!你一開始不也是沒肯換走。秦文傑剛坐你旁邊的時候,你是多嫌棄那位置!”

“我哪有?”外公瞥了眼林漓,對鄭爺爺問:“我才走開一會兒,這小子又哭了?”

“這孩子給辣椒醬弄噠。”

外公疑惑地望著林漓,沒說什麽,坐下來。

·

離席前,鄭爺爺和外公交換手機號碼後,各回各家。

林漓快速地查地圖,和外公小跑著趕上前面車站正開過來的最後一班回家的公交車。

爺孫倆都藏著心事,沒說話,僅挨著坐,一個望著窗外飄過的一盞盞黃燈,另一個看著寥寥無幾的乘客分散地坐在前後車廂中。車開到一個站,上來一個年輕人,被黑暗的車廂以及面無表情的乘客驚道,刷乘車卡的時候楞了下,最後在靠近車門的位置坐下,很緊張,縮著腿,隨時準備要逃跑的樣子。

外公用胳膊肘推了推林漓,說“要不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是真的喲。我姐小時候告訴我的。”

林漓將視線放回車廂中,車廂變得更暗,一下氣氛和興趣便上來了。

“以前北大有個研究生,晚上從學校回家,站在一個夜班車的站牌旁邊等公交車。他轉身一看,旁邊多了個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在對這個研究生笑。這研究生覺得這麽晚,這樣的老人有些驚悚。湊巧一輛公交車就開過來了,他匆忙上車,可婆婆也跟著上來。這個車廂更恐怖。車頭的司機,面色慘白,車廂中間一個白衣的女孩,還有一個異樣的中年大叔死死地瞪著車窗,而車後座還並列坐著三個人,都是低下頭、頭發把臉蓋住。車開了很久,經過很多個站臺,都沒有停下來,研究生更加害怕。這時候那個婆婆對研究生喊‘年輕人啊,我是你學校的教授,信我吧,趕緊下車,站到後車門!’研究生立刻站過去,車門果然打開了。他沖下車,到處看,發現自己到家了。第二日回學校,研究生想找到這個教授道謝。他在宣傳欄看到簡介,去問自己的導師這個教授的辦公室。可他導師告訴他,這個教授昨晚已經去世,導師早上剛從悼念大會回來的。”

“我怎麽覺得不是真的呢?”可林漓還特意瞄了現在的車廂,確認環境安全了才敢問話。

“我姐在火車上告訴我的。那時候才四年級,車裏的空調又冷,我嚇得不輕。”

“您不是老何家九代單傳嗎?哪裏跑出來個姐姐?”

“誰說我九代單傳?只有我這一輩是基本的孩子每戶單配而已!那是我一個堂姐姐,我們家讓我拿她喊親姐姐,我們呢還算長得像吧,畢竟我爸和我大伯是雙胞胎。只是後來我跟這個姐姐不太親近。她自恃嫁得富貴,不喜歡回老家這邊。我們——有四十多年沒見過面。”

回家的車站到了,外公拉林漓下車。車站走回小區還需要一段路。走暗路無聊得很,林漓問:“您四年級怎麽在火車上?被拐過嗎?”

嫌玩笑無聊地不想搭外孫的話,只顧講自己的,外公回憶說:“家裏人一塊旅游嘛,長途火車挺悶的,我們一幫小孩睡不著,在車廂講起鬼故事。我一直記得那個晚上,桌上有一陣冷掉的薯條和漢堡鹹膩的味道,車廂太冷,趕上這個氛圍聽到很多‘鬼故事’。”

“那除了這個‘北大研究生’的故事,”林漓邊說邊舉起手作空氣括號的手勢:“還講過別的嗎?”

“呃,還有個和我高中舍友說的一樣啊,我想想,嗯,也是‘真的’,”外公跟著做林漓的手勢,講道:“火車經過一個山頭,一個女孩對她媽媽說,怎麽那麽多哥哥姐姐,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山上玩。她的媽媽往窗外看出去,什麽人都看不到,只有一堆墳墓。”

“不得不說,您跟您的舍友簡直‘物以類聚’。”

“呀……我們宿舍樓也有個事,這個就真的可能不假。”

“還‘真的可能不假’!您說唄。”路上沒燈,林漓走著走著,漸漸和外公靠近些。

“有一天下晚自習,我和一些同學一起回到宿舍,看到告訴我那個故事的舍友坐著發楞。我們去作弄他,可他說自己見著不幹凈的東西。一開始我們還不信,這家夥平時總說自己有陰陽眼,說自己回來,有一個黑色衣服的女人抱著個黑色布料裹著的嬰兒經過他。”

“這很假呀!”

“可是他表情,僵著這麽一張臉,一直坐在自己的床鋪上,又不動,熄燈之前都沒怎麽說話,這顯然是被嚇壞的模樣啊,不像假的!他是個樂乎乎的性格,那以前回來不是和一幫人開玩笑就是在看漫畫。所以那個晚上真的很反常。”

“有陰陽眼的人平時還能樂乎乎的?我不信!”

“我媽也不信這個。我回家和她說,她還給我說一大堆小時候在外婆家的鬼故事。我當時聽著也不怎麽樣啊,可我媽覺得是自己故事才是真的。”

“或者我們只願意相信我們想要相信的。”

倆人趕上前面有人打開小區的院門,碎步跟上去,回到住宅樓下。清潔工在小區裏開著聲響大的藍車清走了垃圾,林漓聽見聲音瞭望過去,不一會兒對外公又說:“我給你收拾下您的房間怎麽樣?”

外公往小區垃圾池看過去,拍了林漓一掌。“小子,想啥訥?”

“至少把您那成堆的CD和地上的書放在櫃子上也好啊。”

“我的房間不亂,別搞這麽多麻煩的。”

“我上次找您的日記本,裏面都結蜘蛛網啦!好好一個房間,非得弄成‘鬼屋’嗎?何況這些東西裏也許會有您同學的線索,您還有幾個沒找著吧。”

“那行。”

·

第二日,林漓起得很早,連早餐都沒有想起來,洗漱完畢便進了臥室,坐在木板上,將地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擦幹凈、擺整齊。書堆很快冒出一本粉紅色封面的書。是中文版《秘密花園》。書頁裏漏出半截水銀溫度計,林漓趕緊將它抽出來放好。書一翻開是第二十四章,書頁已凹出一根水銀針的形狀。

外公的書除了一般的讀物,還出現幾本食療和癌癥治療與調理相關的書,林漓翻了翻,擦掉灰塵,放到桌子上。這些書下面是幾本小筆記本的手賬,上面有每天的飲食、排洩習慣、吃的藥物以及身體癥狀的記錄,和外公的字不一樣,時間最早是外公大學畢業的時間。

這是曾外祖母做筆記的手賬本!

每一頁都是密密麻麻的內容。字體由一開始的淩厲流暢到後來變得扭斜歪曲,手賬本的主人顯得越來越有心無力,但字體慢慢又變原樣。最後一本還翻出一張作文方格紙,夾得很緊,筆墨發潮使得它黏在某一頁裏。方格紙上的題目和全文都已糊得厲害,只能看清的是印刷字的題目要求,是個小學作文,要求學生描寫自己對將來職業的期望。他以為還會是曾外祖母留著自己孩子寫的“我最喜歡的人”或“我最尊敬的人”之類的內容,留下這張作文還是挺奇怪的。他本打算坐下細看,可周圍已經沒有位置,打消了看手賬的念頭,繼續收拾。撿著撿著,一只家蛛快速地爬過來,林漓站起來想踢走它,卻把另外一摞還沒收拾到的書給踢倒了。

散落一地的書裏露出兩本全黑封面的大本子。林漓翻開第一本,是本相冊,很厚。他合起來,又翻下一本,全是字,有日期和天氣,像本日記。他合上本子後站起來,好不容易兩手抱齊翻出來的那些物件,慢慢地走出臥室。

外公正在吃油條。

林漓走過去,把手裏的東西種種地放在桌子上,趕緊把外公嘴裏的油條扯下來。

“小子,造反吶?”外公摸摸發疼的下顎。

“您不能吃油條!”

“我們老師也不過就這麽一說——欸你還我油條!”

“反正您不能吃!”林漓一把搶過外公手裏的油條放在自己碗裏,把剛扔桌上的東西推過去給外公看。

“我還想過自己去找!被你給先發現了。”外公掃了眼桌上的東西,先棒起相冊,翻到某一頁,看了挺久。

林漓瞥了眼,那頁有張合照,上面有開得很茂盛的桃花樹,和三個人。其中一個人是外公,不過相冊這張照片中的外公很年輕,和家裏墻上的照片雖然差不多的年紀,但墻上照片中的外公更瘦、更憔悴。想到這裏,他走到照片的墻邊,摘下相框,再拿到餐桌前和相冊裏的照片對比。相框裏的三個人,是這照片中的一家三口。這本相冊從頭頁翻起來一直是他們一家人在各種地方的合照。

他坐下來,說:“外公,鄭爺爺那天和我說過一件事。”

“……我知道啊。”

“啊?”

“老鄭不知道你不吃辣。”外公接著說:“我只是不明白你哭來幹什麽。”

“可曾外祖母不是……癌癥什麽嗎?”

“癌癥早期的話,做手術就可以。”

“早期?”

“嗯!我立馬帶我媽上大醫院做了腫瘤切除手術,再化療和放療,後來定期檢查,病情控制得很好呀,沒有覆發。”

“您一直都這麽鎮定嗎?”外公波瀾不驚的陳述,讓林漓疑問道。

“事情過去了嘛!以前就沒那麽鎮定。可是,那會兒怎麽鎮定得起來?那可是我媽媽!”

“治療的時候,日子過得很辛苦吧?”林漓註視墻上拿下來的相框。

“記得我媽病的時候,我經常地回想起一件事。我們大三的時候還有的聚會,最後蔣梅、老魏還有我一起打車回家。我們三個在車後座為一件事吵起來。他倆都篤定電影裏的萬磁王和哈利波特那校長是同一個演員,而我非常確定不是。我們吵了一路,還賭氣誰輸了就怎麽著、怎麽著的。最後查手機,我贏了。挺奇怪的,我特別高興,尤其能贏這倆個人。那時候可真夠無知!這些事情有什麽好吵的,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你問我辛不辛苦?我只慶幸沒有再浪費任何時間。”

“癌癥都是電視裏得濫調子,我還以為這些事離真實生活很遠。”

“嗯……的確很遠,直到發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是早期!”林漓把手搭到外公的肩上。

外公抖了抖肩旁,將林漓的手甩開,低頭翻後面的照片。

“只是這墻上那照片裏……曾外祖母怎麽那麽瘦?”

“那是我媽自己心虛,一時覺著活不下去,硬是拉著一家人照了全家福,還挑了個剛化療完得時候。本來一直胃口不怎麽好,人當然這副皮包骨的模樣。後來我給她變著花樣做菜,我媽吃得好,病消了,這肉自然能長回去了。”

“可這相冊怎麽沒有她病好的照片呢?”

“我後來都用手機留照片,放到網上雲盤裏存得久,只是現在找不回密碼。”

“欸那更奇怪了。既然曾外祖母病好了,那為什麽您還是和班裏的同學在那時候斷了聯系呢?”

“我只顧得上我媽,別的事我也沒管了。這大家天南地北地跑生活,不見面,慢慢也淡了。所以你別不信,真是因為老楊才動了心思搞這聚會的,不然我可找不著其他法子!”

“您要是先前找人家同學多聚聚的話,現在犯得著這麽辛苦去找人?”

“那我沒找人家,人家也沒來找我啊。”

“所以這聚會您是準備搞報覆!終於讓我把您實話套出來了吧?”

“小子想哪去了?我可沒心思怪他們!”

“誒換我就不像您這麽折騰。”

“可你不是真這麽想。不然你不會老是問我原因、原因的。”

林漓撅嘴,不情願承認。

“不管怎麽樣,我們班有很多共同的回憶,這不是假的。你自己不也說嗎?多好過少,少好過沒有。盡管你強調的是現在時,可我不介意是過去時。”

“有共同回憶又怎樣?你們現在彼此之間都沒那麽熟……”

“可回憶裏的少年意氣風發呀!大家都能想起學生時代的自己……挺好的。”說罷,外公端起相冊,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往杯子裏倒上熱茶。

林漓以為要抖落出幾塊心頭大石的,最後都是些小砂粒,還是硌著。總是有種哪裏不對但是也說不出來的感覺。既然不是最壞的結果,是最好的結果。

他把曾外祖母的幾本手賬本留在飯桌上,進臥室繼續收拾。

·

等林漓進去後,外公才敢看向飯廳那邊,看向母親的手賬本,動也不動。

茶漸漸地涼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