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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幫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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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幫兇的人

第二日,外公五點多把林漓叫醒,如約拉著他看一場日出,遺憾的是雲太多,太陽緩緩地升上來,完全被擋住。天上只留下朝霞,像個鍋裏被攪渾後煎出來的碎蛋。氣溫較低,大地陰氣沈沈。

“要下雨了。”

本來林漓也這樣想,沒了興致,跟外公回表哥家。

可是吃早點時候,陽光又照進了表哥家的天井裏爬滿青苔的灰墻上。

外面又開天了。

八點多的時候,林漓和外公跟表哥說再見,出門了。

離開之前,外公還特地去一趟馬爺爺家,畢竟昨天見面的時候說好今天早上回家,料想和老同學見個面,寒暄幾句再出發。然而,大門後走出來的小馬叔叔很不好意思地又說了和昨天一樣的話。

外公笑著安慰後輩幾句,在路邊截一輛的士,坐到汽車站。一直到汽車上,外公都不怎麽說話。

以為外公郁悶,林漓拿出手機,把上面的照片遞給他看。

“馬爺爺年輕時候長得不錯。”

“你這個哪兒拍的?”

“昨天快吃晚飯的時候,馬爺爺那個房間有一本攤開的相冊。你們聊得熱火朝天,壓根不知道我去哪兒玩了。”

“你這算侵犯隱私,小子……”

“得了得了,你們幾個同學都有差不多的照片好吧。”

“這裏和我的那些有幾張不一樣的好像……”外公把手機拿過去,屏幕湊近了些。

林漓打開打包上車的肉粥和油條,使勁地聞了下。

“餓了?”

“能不餓嗎?九點多了。”林漓瞄了外公看的照片,問:“您以前還打籃球?”

“嗯,班隊的。”

“對喲,您和李秀奶奶那合照上穿了球服!” 林漓搖頭,自言自語:“這高中過得呀,但凡有趣的事什麽都做過,聽著好不真實啊。”

“你以為我都騙人嗎?”

“不是覺得您騙人,是只覺得好不真實。”

“說什麽啊?好好吃你的!”

·

到家了,外公還在看林漓手機上的照片。

“誒我手機呢?”林漓回頭發現外公拿著自己的手機,伸手要拿,說:“不鎖屏嗎?您怎麽還能看我手機啊?”

“趁你睡著,掃臉了。”

“這才算侵犯隱私!”

“我又沒看別的。”

“那幾張照片來來去去就幾個人,您看那麽認真?”

“不是……我在想呀,”外公一邊說,一邊走進臥室,打開木櫃,往外扔出很多件衣服,最後找到了照片上的那件球衣。“果然還留著!”

林漓掐著鼻子說:“好臭!”

“你外婆經常說要扔掉的,原來還放著……”

林漓用手指夾過來那件球衣,來回轉動。球衣上有一層層發黃變黑的汗漬,從裏到外,從上到下,蓋過了原來的白色。

“以前經常穿吧?”

“嗯。”外公揉揉鼻子,點頭。

“怎麽是白色的?”林漓把球衣在外公面前晃了晃。

“這不算白色了吧?”外公指了指衣服上密集的黑點,把球衣接過來,扔到沙發上。

“不對,”林漓解開鎖屏,翻到馬爺爺家跑的照片,拉大,遞到外公面前,說:“您看,這裏您的球衣是紅色的。”

“哦,那這件是高一的。”

“您高一也打比賽?”

“下學期而已,那時候長得比較壯,”外公拉起自己長褲,腳踩在椅子上,露出膝蓋,指著上面淺色並長短不一的條紋,說:“你看,長得快就有這種東西,你這個胖子有嗎?”

林漓瞄了眼,不屑地說:“在長身體的人,肯定也有這些的好嗎?”

外公把腿放下,指指林漓的肚子說:“有也是這裏的吧!”

“您高一是班隊還是校隊?”

“我哪進的了校隊?校隊都是牛高馬大的人才能進去的!你以為都跟電視上那樣,長得好看、夠高就能進校隊嗎?我們班還有個186的,瘦成竹簽似的,初選已經被教練扔出去了。”

“校隊還要初選啊?”

“當然!校隊的人都是體育生招進來的,不僅僅是幫學校出去比賽、打打籃球就可以的,還要考大學。這些人都得慢慢地考上、選上來。況且真正的高手打球,一個手指足以把你按下!”外公伸出個手指,摁一摁林漓的腦門,又說:“我高中的班裏一直分到有在校隊的同學。這班隊裏有沒有校隊,比賽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我高一那個班有一個特別厲害的,在級裏的籃球賽的時候,我們一路殺到冠軍賽的位置。我們那個校隊同學,手長腳長,身強力壯,動作迅速,在一群同學裏穿來穿去,進好多分!”

“班隊裏有校隊,這樣對別的班不公平吧?”

外公一臉嫌棄:“籃球賽也要講戰術的,不僅僅只是靠身體素質。即便有校隊的學生在,偶爾還是會輸,況且高一上學期最後那一場比賽,我們校隊壓根不在!”

“不是說有校隊在就牛轟轟的嗎?你們肯放走校隊的不去參加班隊的比賽?”

“校隊也要出去訓練啊。大家都還是學生,比賽的得失心不能太重。學校也怕有些班會鬧,也擔心校隊因為班級比賽會有內部矛盾什麽的。所以都盡量讓學校的班級比賽和校隊的比賽時間疊在一起的啦,不然真的不公平。”

“那沒神仙,凡人當時怎麽贏啊?”

“我們高一夏天那冠軍賽夠厲害!”外公穿著短袖,還是擡手卷起衣袖,裝裝模樣,擺開陣勢說:“我們班加時四十五分鐘,和五班一決勝負。我們班進一球,然後別的班又進一球,前半場根本拉不開距離,跟12年奧運會林丹李宗偉那場差不多的進分架勢。我們班的人一直在喊,加油聲音幾乎沒停過,五班的人也不知道從哪裏搶到個擴音器來喊,比賽到後面完全是兩頭都在比賽,球員搶比分扳,兩班的同學比哪邊大聲。班隊休息的時候,大家都主動買水、遞毛巾、扇風……最後倒計時十秒裏,我們班剛好進了一球,剛好多那一分,球一進,哨聲響,贏了!所有人一起跳啊、叫啊……”

“您怎麽像個旁觀的?您不上場?”

“嗯,我只是後備的。”

“您比較像觀眾。”

外公不搭理自己,忙著在回憶裏美滋滋的。

“班裏拿冠軍,氣氛應該很好吧?那晚自習是不是特別鬧?”

“我記得沒有,當時好像得趕著寫試卷……”

“那個校隊的同學回來以後知道你們贏了怎麽想?吃驚嗎?”

“嗯!有人從儲物室拿出獎杯在他面前晃,他捧過來,摸了摸,很快又放回架子上,坐回位置上和同學打鬧。我後來才聽說,原來校隊那晚在外面聯賽裏輸了,全部人都被教練罵了很久才回來的。”

“他挺好人啊!”

“大部分高一同學我都不記得樣子,只記得這個校隊同學。他長相比較老憨,寸頭駝背的。偶爾作弄別人,很淘氣,但不會過分。不愛聽課,成績一般。常常把書堆高,趴在後面睡覺。下課時不時會喊我們去打球,對我們投籃的樣子指來指去……”

“他還教你們打球?”

“嗯!我們體育課雖然有教籃球,不過高中的體育課,呵,更像‘放羊’用的,學也學不了多少。他是校隊比我們這種‘散打’的專業多了,看不下眼,會教教我們,還挺有用的,走位會順很多。”

“走位是什麽意思?”

外公又沖自己瞥了眼。

林漓沒有理會,又問:“那這個校隊同學後來分班去哪兒呢?”

“好像還在理科班,不過高二沒見過他了。”

“高二籃球比賽也沒有見過嗎?”

“我要跟著比賽啊,又不能往別的賽場去看,比賽也沒和他的班對上,所以沒見過咯。”

“您高二還是班隊啊?”

“還是後備……我同桌也是班隊的,偶爾他累了,我會換上去替他的位置。等他休息好,我又坐回去。不過這種時候不多,重要的賽次不這樣做,而且換人戰術不熟悉,容易輸球。”

“不多?那這些汗漬哪來呀?”林漓指向沙發上的球衣。

“衣服都花錢訂的,總不能掛著浪費吧?我經常換球衣上體育課,或者下課打球。”

“下課還有時間打球?”

“高一、高二的時候,球場離我們教室挺遠。下午一下課經常幾個人沖過去占位置,飯也不吃,一直打籃球,直到上晚自習之前。能打好一會兒呢!”

“和球隊的人嗎?”

“不一定,想打球的話,湊起來唄。你班上的同學不拉你去打球嗎?你怎麽好像真的不懂這……”

“不懂。”林漓冷漠地答道,打斷外公的話,撕一口油條吃。

“你該不會……沒打過球吧?”

林漓嘴裏嚼著油條,搖頭。

外公喊出聲:“怎麽會?”

“怎麽不會?我又不會打球!”

“我們班多不愛動的人都會打籃球啊!”

“比賽只在電視裏看了下,體育課也學了,水平就那樣,反正不會就不會。我轉校太頻繁,沒什麽同學喜歡帶上我這種新來又是菜鳥的人啦。而且我不愛打籃球,學過不會那不如算了。”

外公喊:“下午帶你回我們學校吧。我教你!”他身後好似閃出了櫻木花道的熾熱光芒。

“櫻花木道”特別興奮,抓起鑰匙,即刻出門去買熟食,讓林漓隨便煮點飯,中午吃飽之後,午覺也沒打算睡了,拖著林漓直奔自己高中的操場。

·

可到了學校,林漓和外公站在空蕩的操場上,懵了。

“我說嘛,您不帶球,這邊連籃球都沒有,還說教我?”

“我忘了學生放假!”

林漓憤憤地轉身看著外公,瞪大雙眼,舉起左手指著自己的天靈蓋,喊:“不然我能在這裏嗎?”

“哦……”

這時,操場斜對面的圍欄鐵門後走進來一個老人,運動服,背著書包,手上還有個籃球。

“小子,看那邊!”

下午三點的太陽底下,外公拖著林漓,在對角在線橫跨了三個操場,向老人和籃球跑過去。

老人先和外公打了一會兒球。

外公接過球,又帶林漓學了一會兒。

最後球場上只剩林漓在來回地跑,把沒扔進去的籃球一次又一次地撿起來。

兩個老人則坐到了球場邊唯一的一排樹蔭之下休息。

林漓滿臉的汗往外湧出來,熱乎乎的。他撿起球,坐到了外公的旁邊,把球還給了主人。

頭頂的蟬全在放肆地鳴叫。

林漓低頭,撐起衣服抹額頭的汗。“這裏好熱啊。”

“現在有樹蔭不錯了。我高二那時候,這一排的樹才剛種下。”

老人問:“呀?你……也在這裏念高二?”

外公瞇著眼睛,想看清老人的臉,似乎還沒認出來,回答:“你幾班?”

“3班!”

“4班!”外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激動地說。

“你們的班花,我還記得!”

“蔣梅!她成績也很好的!”

“成績很好?我怎麽經常放學了看她在老師辦公室?就他們倆,坐得很近在聊什麽。欸你們班籃球隊陳志應和另外幾個也見過……我特地問是不是有什麽特別補習,可是陳志應說絕對沒有,那應該是沒有吧……”

“不是補習吧……她在辦公室很正常啦。是我們班課代表。”

“你們班,當年很轟動啊!”

林漓插嘴問了一句:“怎麽個轟動?”

“高二級籃球賽的時候,4班和尖子班杠上了。嘖……還尖子班,打球敢喝倒彩,1班的人還給當黑判,只逮著4班的人喊犯規。那會兒我去現場看了。比賽特別久,別的班都散了,剩4班和2班還在打球。我還是頭一次看見班級比賽有人喝倒彩的!你們班幹不出那種事,又喊不過尖子班那陣勢,幫你們喊我一個人也不夠,看著都怪憋的……”

外公指著他們剛剛打過球的球場,對著林漓說:“本來我們班已經超了幾分,可最後2班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忽然追平了。加時的時候,對方喝倒彩太大聲了,我們的人又特別累,有一個還傷著腿。等到我們還差兩分,剩二十秒了,裁判玩針對似地開始放高聲倒數。班隊在我們的球籃位置已經把籃球搶過來了,想往我們的球籃沖。還剩差不多五秒,他一下把球給扔過對面球籃,你看這樣……”外公說話的時候不自覺走到了球場上,已經走了來回幾圈,說到這裏扭頭看向林漓。他站在烈日下,毫無察覺。

“球中了嗎?”林漓喊道。

“沒有!那一瞬間眼前全都像個慢鏡頭。裁判吹哨了,球才飛到球籃邊,只是擦邊掉下去了。那個傷了腿的隊員,陳志應,一下子倒在地上,太累了,可2班的人呢,全部人聚成一團,喊啊叫啊。我跑過去扶他,送到籃球架下面休息。其他人零零散散地從2班的人堆裏走過來。往後幾天裏,我們班的人還是沒怎麽緩過來。大家心情都不好,差一點我們打進決賽,去爭冠軍了,竟然被人黑了比賽!我們從那個時候開始特恨尖子班,尤其是2班!”這事時過境遷還是能讓心裏火冒三丈,外公咬牙切齒,握緊拳頭,大步走回樹下,猛地在水泥路肩上坐下,也不嫌疼。

“……更可惡的是,第二日上課的時候,我們高二那班主任還幫2班說話,訓了我們一頓!”

“是教政治的那個吧?我們班也不喜歡她。”

“你們還同一個班主任嗎?”

老人對林漓說:“這倒不會。我們兩個班同一科經常會安排到同一個老師,方便授課之類的吧。那教政治的,四十分鐘課每回開場都要和我們說4班的事。”

“說我們班不夠你們班好,之類的。”

“不,反過來了。你們班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

“難道不是那倆尖子班?”

“也有也有……這科、那科不好的時候,講臺上滿天飛的唾沫星子,拿我們的平均成績和尖子班的比,罵我們不思上進,無心向學,諸如此類。”

“我們那輩不還是別人嘴裏什麽‘垮掉的一代’麽?”外公諷刺道。“也不知道誰覺得我們‘垮掉’了?總有人看不慣,怕我們沒吃過苦。可以前我們哪家沒吃過苦?小時候非典、汶川地震、禽流感、金融危機那些個,還有98年下崗大潮。我媽那時候沒了工作,家裏日子一下子變得很緊張。那時候我媽緩不過來,得了心臟病,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

“我爸也是那年下崗……我媽愁得呀,開始起早摸黑地出門賣早餐。最後我爸去外省做點小生意,才勉強熬出我的學費。”

兩個老人說到這裏,沈默了。

氣氛漸漸變得有些僵。

某些日子雖過得很艱苦,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能懂,比如林漓。

空曠的操場上剩下他尷尬地擺弄籃球的聲音,但手一下沒捧好,球被自己彈走。他連忙沖出去撿球。

老人喝一口水,又講回籃球:“其實那次……雖說4班比賽吃了虧,可我記得你們後來好像擺了2班一道?”

“也不是刻意的……我們可做不出那樣的缺德事。我們這群班幹的意思一開始只是想比尖子班的人更早出發,不知道學校領導哪裏得到消息的,無論如何最後的結果正好順我們的意。”

林漓問:“怎麽了嗎?”

“我們班聽說2班要去濱海公園春游,已經買好東西,就差上車,我們趕著比他們確定的時間還提前兩周出發。回來之後我們班立刻被全校通報。尖子班是學校重點看管對象。所以2班一時沒敢動,拖很久才去的。”

這算什麽報覆嗎?

·

好像也不怎麽樣。

他坐在一邊,不好打擾外公美滋滋的回憶,找別地兒玩去。

他看到籃球場後有一座獨棟的大樓。等外公和老人去打球,他往球場旁邊的教學樓走上去。一樓小賣部旁邊的大門沒上鎖,於是林漓走上臺階。他一口氣沖上頂層七樓,他放眼望去,盡頭的教室上標牌寫著“高三24班”,但進去看教室的走廊鐵門被鎖了。那裏如禁地一般,灰塵很重,似乎一直是鎖著的,從未被打開過。林漓又下到二樓,去看外公的教室。二樓有四間教室,分別是高三1到4班。2班到3班中間是教師辦公室,3班往前走到走廊的盡頭是外公的教室門口。教室的門全被鎖上,林漓把臉靠近窗玻璃,往教室裏面瞧。室內的兩側都有綠得發黃的落地窗簾,露出一些紗簾已灰得變黑。窗臺邊緣和棕色的木桌面齊平,桌椅亂擺亂放。地板上還有散落的教科書。墨綠色的黑板寫滿不同顏色的粉筆字,而右邊是一塊“離高考還有天”的提示牌。

沒學生,教室顯得尤其地落寞荒涼。

乏了,林漓轉身從走廊往外面的球場看下去。外公和老人正巧在4班教室下方的球場上碎步跑著打籃球。林漓靠上欄桿,環顧視野所及的校園。

“你別靠那兒!”外公朝林漓喊。

“那裏夏天爬過很多毛毛蟲!”老人望過來,也喊一句。

林漓眼前一下閃過爬滿黃綠色小蟲子的場面,毛骨悚然,後退幾步,立即跑下樓梯,卻撞見兩個女教師。她們詫異地看著自己,其中一人說:“嘿,這裏不能進來的!”林漓下意識地彎腰點頭,再繞過她們跑出教學樓,一下子走到太陽底下。在眼睛沒能立即從陰暗的教學樓中適應過來的剎那間,他迷蒙雙眼,只覺得十分恍惚,猶如某些仙鬼野聞中的落魄書生,在荒僻茅屋裏撞見鬼怪山精制造的幻境後落荒而逃,自以為僥幸逃過一劫。

·

老人看手表,六點多,連忙收拾自己的背包,抱好籃球,向爺孫倆道別。“有點晚,我要回去了。”

“這麽快?”

“我老婆的手不方便,等我做飯吶!”

“好,那以後有機會再見!”

“嗯嗯。”

外公目送著老人離開了自己的視線,和林漓漫步走到球場旁邊的塑料跑道上。

“外公,你們這高三樓挺森啊。位置這麽角落,不怕鬧鬼?”

外公停住腳步,表情嚴肅,問:“你是不是看到什麽?”

“啊……”林漓一下說不出話,頓覺項背發涼,一身的雞皮疙瘩全冒出來。

“逗你玩吶!”

“呀不要再嚇我啊外公!

“你這小膽兒以前是怎麽咽下恐怖片的?”外公拍著林漓的肩膀。

“至少恐怖片我知道是假的。”

外公背著手往前走著。林漓顧不上一身冷汗,快速跟上前去。

“你們那高三樓一直都是這麽陰森嗎?”

“對你來說,學校不都這樣嗎?”

“對我來說?”

“你沒看過韓國的考死系列?比如《女高怪談》,講學校鬧鬼的?”

“名字聽著就知道片子不怎麽樣。”

“換我自己肯定不看這些……還有為成績殺人的劇情,傻不傻?名次、分數一出校門口一點用都沒有。”

“您現在不是學生,當然覺得名次和分數沒用!”

“我是告訴你這個道理!你想啊,年年有人上北大哈佛,哪有人人能做馬雲、蓋茨?前幾名的成績確能讓人在學校過得風光,但這套標準出校門不管用。更何況,你看2班那些家夥,成績和人品不成正比,要當‘人中龍鳳’,索性連人都不做……”

“那要讀書沒用,您老學習、學習的說來幹什麽?”

“我哪有說讀書沒用?別只顧著分數嘛,要先學做人!”

“隨便看個校園恐怖片,單純消遣,還成想這些大道理,至於麽?”

“啊?這……你……我在說別的事,怎麽又繞回去了?”

“本來這個恐怖片是您自己說出來的!還說自己不看,那您怎麽知道那些恐怖片講什麽?”

“以前你外婆拉我一塊看的……”

“外婆看恐怖片嗎?”

“嗯,可你媽媽不喜歡看這些。”

“我媽不喜歡看,喜歡嚇我。也和您一樣個性嘛。”

“她嚇唬你什麽?”

“比如我小時候要逃去哪兒玩的話,她不讓,又拉不住我,騙我說那個地方之前被挖出過亂葬崗之類的。”

“我也聽說我們高中以前是亂葬崗喲。”

“我念過五間學校,都傳是亂葬崗建起來。哪來這麽多亂葬崗能建學校啊?”

“難道你以為以前一直都有墓地的嗎?兵荒馬亂的,亂葬崗倒不算,很多地方被開發之前埋著人倒是很可能的。”

林漓站住,臉上滿是不信與質疑,撅著嘴,盯住外公。

“真的,這個沒騙你。”

“即便如此……學生樓建在這麽陰森的角落,對學生心情也有影響啊!”

“現在放暑假沒學生才顯得這邊冷清罷了。高三樓的前面有球場和跑道,後面是宿舍,開學以後不會這麽冷清的。其實環境陰森挺好,對高三來說足夠安靜。”

“你們教室裏頭很亂。我走上去看了一排教室,那地上都是臟的書,還有灰塵。”

“那你沒往上面樓層走的吧?”。

“我往上爬呀,但鎖上了。七樓更臟,那裏走廊是厚厚的一層灰,教室門牌全部生銹。你們如果只有二十個班的話,很久沒人去過那一層吧。”

“其實……沒人去那一層是因為……聽說我高二那年有個晚上,一個人在那裏七樓砸鎖,自己跳下來。第二日做早讀的時候,聽班裏幾個住校的同學說,一大早出來還能看到那邊操場的地上有一大灘的紅色血跡……”

“都血跡了,還紅色血跡?對對對,是不是那個跳樓的人眼珠子都掉出來,嘴巴張的大大,下巴歪掉,口袋裏還裝有一封遺書,寫著一定變成鬼魂回來纏著成績比他好的同學。哪看的恐怖電影呀?什麽名字呀?您接著扯,我都能接下去,來……”

“好吧。高考之後學生收拾完東西都散了,要扔的全扔在教室裏,誰還管衛生?高三的教室肯定亂啊!我們學校是換一個年級就換班或換教室。別說高三的教室,高一、高二的教室也不見得能多幹凈。”

兩人越走越遠,直到回頭瞧見那高三大樓被一排高大的樹木完全擋住。林漓只敢回頭瞄一眼。落日紅霞下,那大樓更暗了。它與校外的繁華隔絕,在校園的深處佇立,曾是一片圓夢的靜土,送走一群群的高考生之後,僅餘下灰塵殘卷和恐怖傳聞為伴。

林漓想想還是覺得那裏陰森,受不了周圍的靜謐,大喊地問一句:“您記不記得下午打球的爺爺是誰啊?”

“對喲!我忘問他的名字。”

“嗯……其實知道也沒什麽用。”

“那不一定,說不定他和我們班有相熟的。”

“您都不聯系你們班的,還指望別人有電話——”林漓察覺自己說錯話,越來越小聲。

外公並未理會,往前走,到一個地方,又停下來,指著不遠處的紅色站臺對林漓說:“我們以前五十周年校慶的時候,在這片足球場大草地上曬了三個小時。我們必須搬椅子坐到足球場草地上的。沒有樹,太陽又曬,草硌腿,蟲子也多。平時大家都還能穿校服的褲子,那天女同學可遭殃,全都被要求穿校服套裝的裙子。”

林漓皺著臉,望向外公指著的地方。“五十周年?這學校的歷史有一百多年?”

外公答應:“當然!以後要搬到郊區,校區面積更大,學校還能堅持更久。”

“這邊的校區呢?放著?空著?”

“也許會拆掉吧。”

再走了會兒,林漓肚子亂叫,便喃喃地說:“不知道回家那邊吃飯要多久——”

“我們回第一次去的那家飯館吃飯吧,從那邊的前門出去。”

“那店離這個學校這麽近的嗎?”

·

外公的校園很大,兩人走得又慢,夜色漸漸降臨,校園裏的路燈不知不覺便全亮了。林漓聞到一股花香。“這裏有桂花嗎?”

“這校道這一排都是呀。”外公往右邊欄桿後的花壇上指。

“怎麽中午過來得時候沒有聞到?”林漓實在看不清有沒有花,還是朝著大致的方向,大口大口地吸著這股甜膩的香味。他想起以前媽媽在廣西給他帶回的一盒桂花糕,清爽甜口幽香,可等他記得牌子去找店家的時候,這種桂花糕已經買不到了。

“真的好香!”

“入夜的時候,桂香會濃。”

花壇背後還是像剛剛那種階梯,既有三層,不像遠處紅色平臺旁邊的那樣高,盡管天色漸晚,周圍越發地變暗,林漓瞇起眼仔細看,發覺這是外公說過的和朋友一起看足球比賽的淺藍色石階,位置也真的剛剛好,離草地足夠遠,不會被飛出來的足球打到,但也足夠近地讓坐著的人貼近緊張的比賽氛圍。

“我念過的那幾間學校,運動會特別大陣仗,氣球,彩紙,響炮,火把,為了看這些,學校裏會建一些寬敞的觀眾看臺,很方便。”

“我們當時每個班號一塊地,坐個兩天而已呀。我們班的地盤差不多在這花壇前的地方。”

“您班這位置不錯啊,身後是食堂。”

“以前飯堂裏還有兩臺又大又重的電視,前面的大門口出來是小賣部,旁邊是上女生宿舍的大樓梯。”外公往飯堂裏頭的方向看過去,笑了笑,接著講:“我後來做住校生,一到中午下課的時候,一大幫人會沖進飯堂,打了飯,坐在這些電視前面。多數男生呢,一到有球賽的時候,左邊的電視機前能圍得水洩不通,黑壓壓一片全是腦袋,都想離電視更近點,一點都沒誇張。右邊的電視一直放電視劇,可能下課之前飯堂的叔叔阿姨們都在看,等到學生坐下來,大家跟著看,這邊經常幾乎都是女孩子。有一次我從老師辦公室裏出來得比較晚,球賽那邊擠不進去,飯堂後邊的風扇又關了,只好坐在右邊的電視機前面。我旁邊坐著很多女孩子,零星也有幾個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在看,反正聽到電視機裏的演員在說著亂七八糟的臺詞。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宋慧喬演的韓劇,放在翡翠臺的六點檔。”

“呃,我們不是在說校運會的事嗎?”

“沒什麽說的了吧。班幹在運動會要搞很多事,累個半死,晚上還要寫作業。我真寧願白天躲飯堂裏看會兒電視。”

“白天不用上課多好吶!”

“這兩天就算不上課,以後老師還是要趕課的,反正都差不多。不過呢,對某些同學來說,運動會還是挺好的,做早操那會兒也一樣,多一個……偷瞄心上人的機會。”

“啊?”

“你想啊,運動會那麽多活動,即便是偶然坐在別的班營地前裝喝水或者休息之類的,別人也不會註意到你吧。那個時候我時不時會在別的班看見自己的班的人,又或者在自己班的營地看到別班的同學。我同桌不是喜歡文科班一個女孩嗎?平時操場做課間操,時間短又看不到太遠的地方,只能等運動會的時候拖著我去偷看那個女同學。”

“那你們找到嗎?”

“陪他找一陣子,沒找到,我先去接力賽了。”

“那他們以後成了嗎?”這句話一出口林漓就知道自己肯定還是白問。外公只還是一句“不知道。”

兩人往前走遠一點,到一個白色穹頂的曲型長廊附近,外公立刻伸出手又指過去,一下把林漓擋住。“看到那個喇叭嗎?那原來是我們讀廣播的地方。廣播稿每個班每天要交十張,能加分,一幫分配到寫稿任務的人要坐在自己班的大本營擠字兒,大家得擠盡腦汁要寫一堆鼓勵的話,怪無聊,可廣播念到自己寫的又莫名其妙地犯中二,很興奮。”

“不過你們的營地這麽分散,廣播稿不會都是大家圍在這個地方周圍寫吧?”

“不用。我們在教室搬一些桌椅出來用的。兩天的運動會,到晚上這些桌椅還放在自家的大本營。高一和高二一共四十個班,所以校道和草坪上七零八落的全都是桌椅,而且運動會的晚上是自由時間,即使有布置作業,但也不是特別急著交的那種。如果不打算學習,又不想回宿舍、回家的同學會趁著機會,聚在一起聊天,吃點熱狗、泡面,宿管喊關燈再沖回去……”

身旁外公漸漸地沒講話了,步伐變緩,只望著周圍待過的環境。太多太多變得不同——操場邊以前還安著五顏六色的健身設施,完全不見蹤影;游泳池不見,蓋上新的一小棟低樓層的建築,分出雷同的幾十個小空間,清一色的棕門都關得嚴實;灌木叢多了,只有綠色,圍住目之所及的每一處;教學樓的外墻有幾個大型塗鴉,花哨不少;樓下的空地被填實,變成一個個被門牌號霸占的社團區域。這個校園看起來,比他以前的多很多東西,比以前更加擁擠,更加牢固地裹住每屆學生。

林漓也很安靜。外公的故事還猶在耳邊嗡嗡地響,有些自己能明白的,有些想象不出來;聽著陌生、新鮮,卻還總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似一個長鏡頭,只是時間一直是倒退的,沒有往前。

夜更暗了,剛剛還濃郁的桂花香漸漸地散淡,沈沈的夏夜悶起的蟲鳴惹得人心燥。他用手往臉上、身上扇風,只愈發地熱。

不管了。林漓開始一下往前沖跑。他只管跑,見著能過去的道就往那兒跑,用力地向前跑。穿過稍有濃密林蔭的地方,那裏滲出一絲涼氣,奔跑過便稍稍地帶出涼風,短暫地奪走悶濕熱汗,有一種很清涼的錯覺。

路很長,他使勁地跑,很舒服,很清醒。學校大門在視野裏變大,變寬,他剛沖到門外,猛地停下。身體裏,熱氣本就胡亂游走,很快向外、向上湧沖,又出新汗。林漓大口喘氣,在門外邊徘徊。雖然門衛室有盞小燈,但關上門,而校門外沒有路燈,商鋪基本都關了,周遭暗得很,不明方向。怕走歪,會撞上什麽,林漓沒敢走遠,反正也看不清。不知是不是因為跑得太快,腦子有些暈沈,汗水流過眼前,睫毛濕透,視線變得模糊。他看不見外公走到哪個位置,只能幹等。

老半天了,外公才走到校門的這邊,喊一聲,瞧見外孫一時抽風的三分鐘熱度以後的狼狽模樣,嫌棄地扯起他濕透的袖子,將林漓拉往校園外的飯館。

·

一進那“歲月紅”,林漓往空調底下沖上去蹭冷氣,稍微變得清醒,才發覺全身的T恤和長褲被汗水浸得幾經濕透,撫過衣服外面的冷氣,一點也走不進衣物裏面,竄不出的熱氣便在身體裏形成“溫室效應”,一時半刻身上還是涼爽不下來。而剛剛那陣一下往外沖和快速奔跑的熱血勁頭所帶來的舒暢快感早已被拋諸腦後,林漓只後悔著,早知道慢點走,汗再出點也不至於像現在身上這樣黏糊糊的,漲熱的頭皮,在空調下,涼倒是涼,但入了這般寒風,指不定今晚頭疼感冒發高燒。他趕緊地把頭又縮出來,走回外公坐好的那一桌。

老人家已經坐下來,含了小口普洱茶,端起餐牌,吃什麽都沒想好。

一頓飯後,兩人在學校門前坐上公交車。

外公坐在位置上敲打膝蓋,林漓站在他旁邊,掏出一天都沒怎麽看的手機。下午有一個陌生號碼,給林漓來了三個未接電話。林漓回撥過去,號碼顯示在外省。

“浙,浙江武義?”他把手機屏幕放在外公面前。

“通了,你快聽!”

“您好,您下午給我來過三個電話,請問您是?”

“快遞的,你那快遞明天再給你吧,嗯。”對方很快掛掉電話。

“快遞!您買了什麽?”

“我沒有啊,你呢?”

“我什麽也沒買啊。”

“哎呀,好恐怖!”、

·

第二日,是外公和林漓在樓下一起接的快遞,並且當場一起拆開。包裹是一個黑灰色的塑料袋子,裏面裝一本黑色的軟皮筆記本,書脊處凹凸不平,封面的人造皮革也破破爛爛,正面只粘著一張便利貼。便利貼上剛勁有力的字寫著一段話:

你考完試漏在教室,我撿了,

之後放家裏又忘了還你。

我沒看 過!

劉穎

“這本是什麽?”

外公把本子翻了幾頁,一下把筆記本緊揣在懷裏,頂著林漓伸上來要搶的兩只手,扭頭便沖上了樓。

此地無銀三百兩。

今天兩個電梯都要維修。外公家在五樓,上下還需些力氣的。林漓給外公留點面子,原地站了一會兒,再慢條斯理地上樓梯,進門發現外公咳了幾聲,還在喘氣,硬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好像剛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藏哪兒我肯定能找到的!”林漓沖進了臥室。

林漓裏裏外外翻了一遍,背後傳來外公的聲音:“一本破筆記,你看來幹什麽?”

“我看是日記吧!”

“你反正看不到!”外公舉杯熱茶,輕松閑適,回客廳坐下。

很快,林漓把衣櫃背後的筆記抽出來,心裏想:故意的吧。那麽好找。

他打開手機電筒,躲在床邊,翻開筆記本,自言自語。

“字不錯。”

“2007年。”

“寫這麽多!”

沒有被同意,除了日期林漓倒也沒看任何內容,翻出筆記本純粹是好奇外公那般藏著掖著的態度而已。的確是一本尋常的高中生日記本,沒什麽特別的。他快速翻過全部的頁面,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潦草的字。在日記本的最後面,露出一張泛黃未過塑的照片。它應是從講臺上面往下方課桌取角度,將課桌後都把頭埋在桌子前方高疊起的書和試卷裏認真的同學們拍下來。林漓看夾住照片的那一頁,上方中間的位置整齊地寫著“2010年5月29日,晴。”

林漓對上手機上的日歷,小聲自語:“周六還有自習?”

“怎麽這麽快?”外公的一聲吼,又把林漓嚇到打嗝,拿走自己的日記本後,又把小孩推向廚房。

·

林漓坐在飯廳,手裏單薄的照片伴著自己的打嗝聲,有節奏地晃動。

“你小子以後可怎麽混啊?”

“這是什麽時候的?呃!”林漓把照片遞過去。

“把水慢慢地喝掉,”外公把碗在飯桌上推過去,接過照片。

“高三吧。”外公想了想,又說:“好像是班主任給拍的……”忽然他“咻”地站起來,叫道:“對唷!我怎麽給忘了?”

外公蹦回房間的時候,林漓把一大碗的溫水慢慢地喝完。他站起來,不打嗝了,高興地說:“還是同桌的辦法行。”

林漓走進臥室,見外公正使勁地把自己書堆最底下的一本東西往外扯。

“您讓著,我給您拿。”

林漓先是把壓在上面的書搬走,拿出那本東西遞給外公,再把書搬回去,重新堆好。

“買個書架不好嗎?”

“你先別說話。”外公在翻手裏的本子。那本東西裏,每一面都有各種顏色或字樣的六張小卡片被套在卡片大小的塑料格套裏,因時代久遠相互粘連,被外公著急用力地掰開,掃了眼,再翻過。

“找誰?”

外公翻到想要的“看這張,下面有個手機號碼。”

林漓湊近了看卡片,借著微光看到上面的很小字體寫著:保險銷售高級業務經理,陳志應。

外公告訴林漓,他工作以後曾回學校處理過一些事務,碰到以前高三的班主任,閑談之餘,老師遞給他這張名片,讓兩個同伴同學常聯系,多幫忙。他抓著名片,翻前翻後,看了又看,遞給林漓:“打這個試試?”

林漓撥下電話,號碼是本地的。手機嘟了幾聲之後,對方接通了,喇叭傳出一段沙啞低沈的聲音。他立刻把電話遞過去,外公接過電話。

而自己有些困,走出陽臺。

·

下午,住宅小區的大院裏全是玩耍的孩子和打牌的,有些吵。他躺在外公的懶人椅上,旁邊擺著一張小圓木桌,上面有一些茶漬,有一本書頁發黃的書,一頭露出一個很精致的金屬書簽。他端起書,翻到書簽夾住的那一頁,書簽露出來,是金色的,一根羽毛形狀的,稍彎曲,上面的細毛狀的紋路很清晰,不知新舊。陽光漸漸又追過來,直直地曬在自己的身上,他把書放下,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外公走過來,把林漓喊醒。

“要睡進去睡!這裏會著涼!”

“快熱死了,”林漓抹掉脖子上的汗,問:“怎麽樣?您和陳爺爺要見面嗎?”

外公搖頭。

“那您告訴他聚會了吧?我覺得陳爺爺一定還留有你們班很多同學的聯系方式,他知道的話,我們很省事兒……”

“嗯,和之前其他人一樣,可以叫上其他人都會叫上,再把名單告訴我。”

“那好。”

“那你起來。”

林漓給外公讓出座位,自己靠在陽臺的欄桿上,倚著旁邊的巨型盆栽,托著下巴,閉眼。一會兒後,他回頭望外公,卻發現他睜著眼,凝視某一處。林漓往同一方向看過去,那裏只有青藤上爬的發黃的天花板。

這種青藤,讓林漓想起自己的初中。記得某一天上課的時候,扭頭窗外註意到爬上教室外墻的一段青藤,上面長出兩根恰能伸過窗沿的黃芽。

他驚訝地叫起來:“外公!”

“嗯?”

“那是什麽?”林漓指著天花板那段青藤。

“什麽是什麽?”外公晃動視線,搜尋林漓所指的物體。“哦,你外婆種的。”

“會花嗎?”

“肯定啊。先有花,後有果,再有種。”

“這藤是吃果子種出來噠?”

外公笑著,閉上眼睛。

林漓問陳爺爺的一些情況:年輕時候在大城市工作幾年,後來因工作原因在各地輾轉,現在福建養老。

他安靜地聽完,扭頭望向防盜網外面,樓下的孩子嬉嬉鬧鬧,笑聲清脆,追逐打鬧著,仿佛不屬於這對爺孫倆的世界。

“我以前常覺得,人活著總難免要吃幾顆黃連片。”

林漓抽回羨慕的眼神,回頭問:“嗯?”

“黃連片不是有一層糖衣嗎?因為怕人啃不下苦澀的黃蓮,制藥的人會在外面裹一層甜的。糖衣薄得很,含著沒吞的時候,甜味很快沒了,苦味出來了。有些人幸運的話,糖衣被弄得比較厚,所以苦味很久都不會出來;可大部分的人,糖衣都很薄,藥還沒有來得及吞下去,嘴裏開始變苦。就算這顆藥最後吞下去,只要人嘗過前頭的甜,後面的那陣苦一直會被記著的。”

“您現在這又講哪出?”

“我剛和老陳講電話的時候,想起以前我一個朋友。他在學生時代順風順水,可後來畢業,他的爸爸要換腎,家裏的人全都不能配對,等腎移植的那段時間裏,一直在做透析。他那時候才二十幾歲,沒權沒勢,只有零星的積蓄,還要勉強自己打零工,杯水車薪,家裏連醫藥費都經常拿不出來。我後來見著他,人沒到三十,一下卻老成了五六十歲的大漢一樣。”

林漓苦著一張臉,轉過頭看外公。

“你放心,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好的,因為有白開水。”

“咱把話說直接點不好麽?”

“這樣顯得我比較有文化。”

“可您要麽整天跑題,要麽扯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沒有跑題。你看,這顆藥吞下去的時候喝得不是白開水嗎?”

“所以呢?”

“如果你以後真得嘗到苦味,多喝白開水,苦就不會這麽明顯。”

林漓沒理外公的話,“白開水”三個字聽多幾遍,只覺得自己越發地很渴。他走回客廳,倒了杯涼白開,大口大口地幹了,一連串清淡舒爽的感覺,沖走嘴裏的幹澀。他望著手裏的空杯子,耳朵很不爭氣地響起外公那段談不上有邏輯的侃侃大論,似懂非懂。

身後的掛鐘敲了六聲,斜陽已經掛上陽臺的青木門。

一下想到點什麽,林漓沖到陽臺,問:“白開水,指時間?”

外公搖搖頭,說:“是你,總說生活平淡。”

“這不一樣嗎?”

“怎麽一樣?”

“能別再玩《相約星期二》那套嗎?”

外公斜眼看他,說:“時間在這裏算個量詞,可生活帶上了性質。你看,人的一生有這麽寬,”外公伸出兩個手掌,先在林漓面前括出一段距離,來回地比劃著,說:“在四分之一的這個位置,我們嘗到幹澀的苦味。如果僅僅靠時間去稀釋這個會被銘記的味道,在後面的日子裏,我們仍是只記著這個苦味。但是如果是用生活去沖淡的話,水裏會有別的味道。盡管我們還會記得這個苦味,可這個味道只會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林漓看著外公的手掌擺來擺去,一點用都沒有,調侃道:“這生活都得混成珍珠奶茶了吧,還叫什麽白開水!”

“生活本來平淡啊。人生百味,但時間長了,味道變淡,最後不成白開水了嗎?”

“蹩腳的比喻!”

“是你小子總說生活索然無味。”

“……還要裝作頭頭是道!”

“我又不是教授!”

“豆丁點事兒,拐個十萬八千裏才告訴我!”

“小子欠揍是吧?”外公伸直腰板,揚起手勢,肚皮卻不合時宜地叫喚。

“我也餓。今晚我們要不吃點年輕人的東西?”林漓劃了幾下手機屏幕,挑出一張披薩的圖片,在外公眼前晃了晃。

外公把手放下來,捂著肚子,看手表,點頭。

林漓劃拉幾下屏幕,按下拇指,站起來,說:“訂好了。我現在進去給您拿個東西。”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把手上的筆記本和照片一起遞給外公,說:“還給您吧,別藏了,又藏不好。我也沒看裏面的內容,單純是想逗您玩玩兒。”

“其實……這日記……給你看……也不是不行。”外公沒有接過日記本。

“那為什麽藏起來?”林漓激動地喊,兜兜轉轉,白費功夫,拎著本子,憤憤地晃了幾下。

“我這不是……一時心急麽?”

“這照片裏……是快到高考了麽?”

外公點點頭,回憶道:“差不多……離高考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吧。”

“這個班主任不是高二的那位吧?男的女的?”

“女的,3、4班的英語老師。”

“比以前的班主任好嗎?”

“嗯。我記得高考那兩天,班裏有四個宿舍,男女都在五六樓。她每間宿舍都要去一次,叫我們起床準備考試,或者是看看我們,陪著聊聊天。”

“平時呢?”

“我們班高二包大巴去海邊春游嘛,她那個時候還不是我們的班主任。雖說和其他人毫不相幹,但是幾乎所有科任老師來我們上課都會使一頓說教,除了她,只說一句話,然後上課。”

“她說什麽?”

“不記得,只記得那句話很酷。這老師是非常幹脆利落的性格,從沒有半句不相幹的廢話。我高二很喜歡這個老師的,幸運地是,高三還變成我們班主任了。”外公說著說著,眼睛瞪大,叫道:“對!我想起來了!還是她買好那本同學錄送我們班的!讓我們全填好,給老楊保管,不然高中的時候誰還用同學錄這種老土的東西?挺謝謝這個老師的。這麽好的老師,太少見了。”

“那您高中的英語成績應該不錯。”

“你又知道?”

“我是學生,我會不知道?”

門口“叮咚”一聲。林漓沖去開門。外賣送到,但披薩的尺寸大得有些超乎想象。林漓重新看手機裏的訂單,原來下錯尺寸。冰箱裏還塞滿著前幾頓飯席帶回來的剩菜,外公舍不得扔,只能逼著林漓把剩下的披薩完全吞進肚子裏。

沒幫忙算了,外公還把肚皮快撐破的林漓拖出門散步消食。

等回到小區,林漓全身汗流不止。外公把鑰匙遞給林漓,讓他先回去開冷氣,自己往遠處一張長椅上走去,坐下來。

林漓接過鑰匙,但也跟著外公走過去。

“你幹嘛?不回去開空調嗎?”外公看林漓坐在自己旁邊。

“這裏也涼快啦。”

的確有風,輕輕地吹來。

外公撓了撓脖子上越來越大的紅斑。

林漓嘴裏很苦,舌頭幹澀,吃披薩活該又上火。他沒拿手機出門,小賣部也關了,外賣喊不到,沒有水喝。他不時用舌頭翻舔上下顎,依然很渴。他一下想起那顆黃連片,還有陳爺爺。

“陳爺爺還覺得黃連苦嗎?”

外公歪著頭看林漓,搖頭了。

·

他沒告訴林漓,名片上的那個電話號碼只是陳志應的親戚做生意時拿來當成另一個手機號用,而老陳三十一歲在兼職的公司裏過勞猝死。

老陳的親戚讓外公去找當時的新聞,匆匆地掛掉電話。外公上網去搜,新聞不難找。職員在企業內過勞猝死的社會新聞那時本來就是吸睛號外,同學的故事也被挖空扒凈。

老陳剛從覆旦畢業,進了上海的外企工作。後來老家的父親體檢查出重病。他是家中獨子,加上母親文化程度不高,爸爸的事情只能有他跑醫院,最後他辭了工作回老家照顧父母。父親去世後,他已經三十歲。沒有穩定的工作經歷讓他無法回到大城市或者大公司。同齡人都已經在工作和生活更上一層樓時,老陳仍要在基層跑業務勉強還債,但沒有人脈資源的老陳業務壓力越來越重,最後在工作臺前去世。

外公讀新聞的時候,猶如自己是個感到分外陌生的看客。網頁下面還有新聞內容沒有載入完畢,他還是關掉網頁。新聞裏死去的是一個被生活壓垮的人,不像是他的同學,更不像是那個曾在籃球架下閃閃發亮的人。

可他選擇和林漓撒謊,不想這孩子難過,其實很多人連喝口白開水的機會都沒有。

那晚入睡後,外公不停重覆著一個夢,自己變成水果攤上一個任人挑揀的軟柿子,幾百雙眼睛在看著他,揉撚他,始終沒把他挑走。最後他外皮變淤,被扔到了地上某個角落裏,再沒人看到他。他在角落發爛,發臭,變幹,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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