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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性詭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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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性詭計—上

我在二十六年前有了寫這本書的想法,真正開始組稿又是在十幾年之後,但“第一個故事”卻是早早地就在那了。二十三年前,梅爾茨主動找上門說願意為我提供一個故事素材,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得到我要寫書的消息的。他總是這樣:消息靈通,手段多變,腿腳和腦子沒一個是能徹底停下來的。似乎他走到哪,財富就到哪;或者說財富在哪,他就去往哪。

梅爾茨的主動無疑引起了我的警覺,但我那時沒什麽好失去的,而一個故事的代價也沒什麽,我便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一枚古巴比倫金幣換一個故事。他在當時是遠近聞名的珠寶商,自然也喜歡收集這些古董小玩意兒。契者中很少有像他這樣的異類,他太過“入世”了。況且,顯赫的名聲本身就不利於工作的開展,若是真實身份暴露,或是陷入相關醜聞,他費盡心思積累的財富和地位將如大廈般坍塌。但那都與我們無關就是了。

我按照約定時間來到了梅爾茨指定的遠郊的咖啡館。這家咖啡館位置很怪異,在一條靠海的公路旁。會有司機遠行至此處,忽然興起而下車購買咖啡嗎?——不會。答案顯而易見。咖啡館內沒有多少人,或許這正是他想要的。我們在一道擺滿了高大綠植的矮隔墻旁落座。他先我到,桌子上已經擺了煎餅和咖啡。

我見他還穿著一身西裝,笑道:“你倒是正式。”

他賣弄地搖晃食指,居然還戴著白手套。“我今天依然是個商人,商品是故事。”說著,他從桌底摸出一疊撲克,說:“贏我一次,附贈一個故事。”

牌局開始,他很快敗下陣來,述說了第一個故事:

在大約六七十年以前或者更久的某個國度,有兩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瑪麗安與薩姆。薩姆稍大,十五六歲,瑪麗安則只十歲左右。她們很幸運,孤兒院隸屬於一所教堂,經常有好心的人經教堂途徑捐贈物資。孩子們的生活不說多麽富裕,但是充實而豐富的。

不幸的是,一種被稱作“惡魔病”的疾病在地方悄然流行。

瑪麗安得了這種病。

萬幸的是,她們有了去處,而且瑪麗安得到了救治,就此痊愈了。

五年後,曾經的孤兒院院長在發表演講時當眾猝死。六年後,主教在與“聖女”珂賽特朝聖途中失蹤;“聖女”珂賽特被處以火刑。以上是毫無關聯的兩家報社當日的頭條新聞。

故事講完了,他又輸了。看著他開心的樣子,我懷疑他是故意的。“別這麽看著我,我的牌技你也是知道的。”他擺手說。

“那麽,按照約定,接下來是另一個故事。”說話間,他雙手靈活而快速地洗牌,又開了一局。

薩姆是孤兒院裏的孤僻存在。她很聰明,對社交沒什麽興趣。在這個年齡段,“過於聰明”和“清冷”都不是什麽受人歡迎的特質。孩子們很喜歡瑪麗安。瑪麗安總是笑著,哪怕你往她的臉上扔一團泥巴,她也沖你笑。不過這時,老師就會踩著“噠噠噠”的高跟快速趕到,將瑪麗安護在身後,生氣地說:“孩子們,不是說了不能欺負小瑪麗!”孩子們就笑成一團。

瑪麗安總是呆呆地蹲在地上,看草、看花,或是在看某只蝴蝶?你不會知道答案,因為她的眼中只有迷茫。除了被取笑的時候,瑪麗安經常是一個人蹲在哪兒發呆,薩姆則總是在不遠處看著她發呆而發呆。孤兒院中僻靜的地方不多,恰好能讓兩個離群的人相遇。

或許是出於某種正義感,又或許是如此愚蠢的“天真”造成的傷害是切實的,她過於聰明而看不慣,薩姆開始為瑪麗安打抱不平。她終於找到了個發洩的理由——伶牙俐齒的她將瑪麗安護在身後,當場罵哭了兩個小男孩,又聽哭了兩個小女孩。她只覺得爽快極了,尤其是感受到小瑪麗貼緊自己時。

瑪麗安能理解薩姆說的大部分話,但她不理解什麽是“立場”和“堅韌”,什麽又是“自我實現”“追求理想”。薩姆說這些的時候,她聽一半就被一只白蝴蝶吸引走了。薩姆嘆一口氣,拎著裙子小跑著跟上,大聲囑咐:“慢點!看好腳下!”

此後薩姆不再說這些。她像老師那樣蹲下,將瑪麗安摟在懷裏,撫摸著她的頭發說:“跟好我,我會保護你的。”

瑪麗安喜歡薩姆,因為薩姆會和她一起捉蝴蝶,能從身後變出閃光的瓢蟲,能爬到樹上摘到一簇簇酸甜的紅果子。晴朗天的時候,薩姆的大裙擺暖洋洋的,躺在上面很舒服。她會哼著無名的歌哄自己入睡。

薩姆也不討厭瑪麗安。瑪麗安並不擅長給人添麻煩,她還是個很好的聽眾——聽眾未必需要理解一切。無論你發表了多麽沒有條理又或者多麽驚世駭俗的言論,瑪麗安都會在發言結束時,跑到你面前為你獻上一束花。只是瑪麗安偶爾會認錯人,因為孤兒院裏還有一個姑娘擁有薩姆那樣的金色長發,這讓薩姆哭笑不得。

薩姆有了需要照顧的人,她只覺得自己變得比之前更有勇氣,更“有立場”,更“堅韌”。

說到這,梅爾茨看見我眉頭緊蹙的模樣,不滿地敲桌子,“餵,你有沒有在聽啊?”牌局正進行至焦灼時刻,我凝神思考,從左列取出一張黑桃置於右手邊,“你說,我在聽呢。”

“註意聽,轉折要來了。”

孤兒院時不時會有人來收養這些孩子,而瑪麗安顯然不是容易被收養的類型。薩姆暗下決心:她要留院,成為這裏的老師,陪伴瑪麗安直至長大。等瑪麗安能自己生活了,她就去讀書,去特殊教育學院任教,幫助更多像瑪麗安那樣的孩子,再接瑪麗安過去一起生活。這是她小小的夢想。

可瑪麗安莫名地不常出現了。薩姆最近一次見她的時,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一位老師就不知從哪出現,急忙將她牽走了。她還沒來得及踏入陽光內。

薩姆心生警覺,在晚上查完房後偷溜到一樓,瑪麗安的寢室內,將其他姑娘嚇了一大跳。她們說,自己也不知道瑪麗安這幾天去了哪裏,她已經好幾個晚上都沒回來了。就算哪天她在寢室裏,大家一碰她,她就尖叫,也沒人敢過問什麽了。這幾天見她總是有老師牽著,孩子們便也覺得應該沒有她們能做的了。一個姑娘怯生生地插嘴:“最近淩晨的時候總能聽見男人的尖叫聲,我都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現實。”

“在哪?”薩姆急忙問。

“不知道,感覺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可能是我做噩夢了吧……”

女生的寢室是獨棟樓,周圍沒有其他建築,而一樓能聽見的聲音若非來自二樓,便一定來自地下。薩姆記得她曾聽見維修的工人發出感慨:“原來女寢樓下有這麽大的地下室。”她熬了三個晚上,終於在一樓的拐角處碰見有人穿過一扇隱秘小門。薩姆悄悄跟在身後,進入了那個神秘的地下室。

“猜猜薩姆在地下室裏發現了什麽?”梅爾茨期待地問。

此時正是輸贏不定的節點,我漫不經心地回答:“瑪麗安,或許還有一個慘遭折磨的男的。”

“你說對了一半。瑪麗安確實在那,但不止有她,還有另外幾個小孩子。而且遭受折磨的不是人類,是個魔鬼。”

我抽牌的動作一滯,擡眼看他。

“這是某種隱喻還是……”

“不,字面意義上的,你我這樣的存在。”他說。

地下室空間偌大,擺著一排排的木架子和瓶瓶罐罐,但最令人矚目的還是迎門的那面墻,上面突起一串串鐵制枷鎖,以及中間被束縛著的、遍體鱗傷的類人生物。一高瘦、一矮胖的兩個人站在房間中央,渾身散發出濃烈的酒臭味。薩姆認出矮胖的那位是自己的院長,尼爾。他腳步不穩地上前,搭上旁人的肩膀說:

“看啊,馬克主教!看看我們為我們的主做了件天大的好事!”馬克的臉色也是不健康的豬肝色,他嘟噥說:“我們……做了一件,頂天立地的好事……”

“我們抓住了一只魔鬼~我們抓住了一只魔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尼爾張開雙臂打轉,大笑聲讓在墻邊瑟瑟發抖、互相依偎的孩子們驚恐極了。

起初,他們用利器去割魔鬼的肉,流出的血和人類的一樣鮮紅。不久他們就發現魔鬼並不會因此死亡,卻也並未因此屈從,反而愈加暴烈。見此,他們對魔鬼施展書中的魔法,精神攻擊終於讓他軟弱下來,身體也因此退化成了非人的形態——皮膚泛紅,渾身的關節處突出尖刺,還多了一條冒尖的尾巴。

“話說回來,主教還是因為看不慣我才召喚了魔鬼,他以為我是和魔鬼簽了契約才發跡這麽迅速,”梅爾茨補充說,“只可惜他並不想付出什麽代價,仗著自己見多識廣,用魔法把這位同僚禁錮住了。

“他想奴役魔鬼為自己辦事,還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梅爾茨說。

“可是,如果沒有‘契約’這個通行證,我們在人間的權限很有限。”

“是的,但是他就是不信。”

雖然魔鬼一直抗拒,但他那“不死”的特性讓主教驚喜。魔法書中的內容真假不一,可眼前的實驗證明裏面還是有真家夥的,而其中一條“將人變成魔鬼”的記載讓他心癢難耐——何不將自己變成一個“魔鬼”?永生、不死、強大……他已經有了一個實驗素材,還缺一些,那就是用來被試驗的人。他立馬想到了一個好地方,但要先聯系“主人”,於是他找到尼爾,這位隸屬於教會的孤兒院的院長。想來當初他上任還是自己推薦的,他和自己臭味相投。

馬克從生銹的手術架上拿起一把手術刀,也不消毒,在魔鬼的胸口處割開一個口子。魔鬼雙目怒視,低吼著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嘴裏被爛抹布填滿,因此連自曝真名自殺的機會都沒有。馬克毫無反應,使喚說:“尼爾,拿燒杯來。”

尼爾扭著臃腫的身軀走上前,遞過燒杯。

鮮紅的血液撞擊杯底發出空落落的聲響。馬克說:“對了,明天發布個告示,讓人們再捐點醫療物資來,就說是給孩子們用的。孩子太淘氣,容易受傷。”尼爾趕忙稱是。

這些血液隨後被一一分裝,又經由恐懼以至順從的孩子們那被強迫張開的口如數飲入。薩姆躲在架子後面一聲也不敢出,一動也不敢動,她緊咬自己的手腕來保持冷靜,袖口已經濕了大片。醉醺醺的二人沒有註意這邊,孩子們也無暇顧及其他,倒是那魔鬼似有似無地瞥向這個黑暗的角落。幸而淚水掉落地面的聲音微不可聞。

馬克拿出筆記本在上面做記錄,末了還陶醉地來回翻看,似是欣賞自己舉世矚目的成果。他高興說:“尼爾,明天是什麽日子?”

“明天?”尼爾豆大的眼睛不安分地轉,他觀察馬克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明天是個晴天?”

馬克的語調一下子低沈了下來,他說:“晴天?沒錯,哦,確實。你再仔細想想,晴天意味著什麽呢?”

這說明他答對了一半。尼爾松了一口氣,說:“我能同您一起出席慈善家酒會了?”

“月亮!!”馬克大聲道,“月亮!!你個蠢貨!”他高高舉起手中的燒杯,瞋目切齒地說:“是,月,亮,我,的,尼,爾。晴朗的晚上,發光的不止有你的腦門兒,還有他媽的該死的月亮。”

“哦,對,您說的是,主教閣下。”尼爾面色漲紅,緊張地摩擦雙手。

“明天是個圓月,我們要把這只紅毛野狗的靈魂粉碎,植入到實驗品身體裏。如果成了,也就成了。如果不成,假裝我們從來沒見過。”

“是,您說的是,能有機會參與已經是我的殊榮。”尼爾已經清醒了大半,連獻媚的姿態都變得自然。

他們領著總共五個孩子,其中就有瑪麗安,離開了地下室,薩姆於是被鎖在了這裏。人走光之後她立馬冷靜下來,警惕地躲在架子後面觀察被囚禁的魔鬼。魔鬼感受到她的視線,向著這邊點了點頭。薩姆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魔鬼的全身被伸展開固定在墻上,他僅能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嘴,帶起鎖鏈碰撞的嘩啦聲。薩姆擡眼看向這個高自己一倍的紅色魔鬼,猶豫著,最終還是搬來一個椅子,踩在上面取下了他嘴裏的塞物。

魔鬼開口,吐出的是人言。

“謝謝你,小女孩。”

“這一切是怎麽回事?那些孩子們會怎麽樣?”

“主教召喚了我,想要不付出代價就獲得一切,我做不到,所以拒絕了。但是他發現我不會死,就將正欲離開的我抓了回來,連這個都想要奪取。”

“把你抓起來,就能變得不死嗎?”

魔鬼見薩姆發問的眼神純凈,便繼續說:“不,他們想要成為我,但是又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將那些孩子們抓來做實驗。”

“那……孩子們會變得怎麽樣?”

魔鬼低頭沈默,良久,說:“我也不知道。”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魔鬼請求道。

“什麽?”

“他們明天晚上就要切碎我的靈魂,待我的靈魂附體於孩子們的身上的時候,我會念出真名讓他們聽見。我受不了這一切了……”魔鬼的聲音顫抖,“請你在這之前召喚我,我的靈魂哪怕依附於一個物體上,從此舍棄身軀也好!……”

魔鬼將召喚的方法悉數告知薩姆,薩姆鄭重地接下了這個請求。如果成功,不僅可以幫助眼前的魔鬼脫困,更可以拯救那些無辜的孩子們!她將魔鬼提到的材料一一裝至兜內。好在那兩位為了作惡準備得齊全,魔鬼所需要的絕大多數這裏都有——萬幸中不幸的是,缺了一樣名為“白鈴蘭”的植物。

薩姆不敢相信地說:“白鈴蘭……白鈴蘭明明就在院子裏,隨處可見……”或許這也是主教未特意在地下室內準備這份材料的原因。

魔鬼也笑了,全身的生機在這一刻重新快活起來。“哈哈哈!原來該是這樣的。”薩姆聽不出這句話是否發自衷心。

魔鬼不在意了,他表現得一點不像一個將死者。他和薩姆聊天穹聊地宇,聊身為魔鬼的局限和人類如何使用魔法。他還用尾巴在薩姆的頭上繞了一個圈,像一個紅色的天使光環,安慰她說:“沒事,死後我還能轉世,所以就這樣吧。你餓了嗎?可以用魔法熾烤我,算我攢點功德。對了,別忘了在他們來之前把抹布再塞進來。”他好像只是在方才扮演一介死囚,而此時的他則是幕後花絮中和薩姆閑聊的演員。

但惡人還未被打倒,戲劇尚未落幕。

下一幕,時間:次日夜晚;地點:孤兒院女寢的地下室內。主角:馬克主教,主犯,施放魔法打碎魔鬼的靈魂並將其轉移至孩子們體內;尼爾院長,從犯,負責在一旁說些漂亮話,恐嚇孩子們;魔鬼,受害者,在靈魂被轉移至孩子們體內後,說出真名自殺;孩子們,受害者,魔鬼的靈魂進入體內後,翻出眼白,如合唱團般高聲詠誦著未知的語言,隨後紛紛倒地,無聲地流下血淚;薩姆,罪行的目擊者,她沒抑制住的小小的驚呼淹沒在詠誦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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