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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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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布

三月,北京的天氣很好。

沒有撲在人臉上像刀刮似的冷風,出門也不用穿得像個法式面包,厚墩墩的圍上一身。

林時初年前接單賺了不少錢,過了個年,人都變懶了,三月眼看著就快過完了,才正兒八經接了開年第一單。

對方是個音樂學院的男生,二十歲,來時背了把琴,鏡頭裏人高高瘦瘦,肉眼看著卻有點過分清薄了,灰色運動褲下那兩條褲管都感覺空蕩蕩的。

林時初也就大人六歲,但看著鏡頭,也難免想嘮叨說:“你太瘦了,你們音樂學院飯菜這麽難吃的嗎?”

男生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後頸:“生病了,吃不胖。”

不小心問到人私事,林時初握了握相機,抱歉說:“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沒事。”男生到不介意,“能再多拍幾張嗎。”

“行,你笑一下吧。”林時初往前跟了兩步,調好鏡頭對準他。

從下午拍到傍晚,七七八八拍了四五十張。

這麽愛拍照的男生,好像不多。

林時初完工有點渴,順便請這個男生喝了杯果汁,算是彌補一下剛剛的小插曲。

從拍攝結束男生的電話就一直響,果汁拿在手裏剛喝了兩口就又被催了,“那個,姐,謝謝啊,今天的圖我多久能拿到,我希望,越快越好。”

林時初最近沒別的事,算是清閑:“最遲,後天。”

“行,那我先走了。”

“好,路上慢走。”

等人走了,林時初坐在奶茶店裏,從包裏拿出相機開始翻,一張張瀏覽過這一下午的成果。

翻到某張半身照,她目光不自覺定格在他手背上,是成片的淤青,像長期打針打出來的。

再加上他那句“生病了,吃不胖”,難免讓人多想。

林時初上了一下微博,從他上周約拍的私信裏點進去,這個男生置頂的第一條圖文,是他和女朋友同臺演出的合照,女生穿著潔白的禮服坐在黑色鋼琴前,他站在她身後,手裏架著那把小提琴,略微頷首,滿眼都是她。

往下一翻,是他記錄的一些病例和吃藥情況。

二十歲,癌癥晚期。

林時初看到那一張張病例,眼前閃過那個男生面向鏡頭的笑臉,說,“姐,這笑得行嗎,給我女朋友看的。”

她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

林時初這幾年拍過形形色色的人,夫妻,小孩,還有女人生病化療怕頭發掉光不好看了,找她先拍一組,說如果病能治好,等頭發重新長出來,自然是皆大歡喜,如果不能,翻翻照片也全當個留念。

林時初從前有種木訥的鈍感,自從她拿起相機學會拍照開始,她便很容易共情這世上的一草一木。

也共情她鏡頭下的每一個人。

相機裏暫停的不止是一張沒有溫度的照片,而是形形色色,不同維度上的人生。

林時初退出微博,忽然想給程徹發消息。

小狗永遠奔向你:【在家嗎。】

Morven:【在,怎麽了。】

小狗永遠奔向你:【一起吃飯。】

Morven:【去哪兒吃,有想好的嗎。】

林時初想了下,沒什麽想吃的館子:【去你那兒,你做給我吃。】

程徹最近還在畫新世界美術館的稿子,林時初進門就看見客廳茶幾上鋪滿了A4紙,全是各式各樣的造型草稿。

林時初往裏走著,把背著相機的雙肩包摘下來,程徹很順手就幫她接過去了。

動作自然到理所應當。

她看了眼茶幾上亂糟糟的狀態,替他小小的抱不平:“你師父這麽壓榨你啊。”

“沒有。”程徹把背包放在沙發上,彎腰把茶幾上的東西收拾了,“劉爽是我師父,我總得把東西弄出個樣子,不能讓人看完覺得,劉爽的徒弟,就這啊。”

屋裏有點熱,林時初把外套也脫了,裏面是件米白色的針織衫。

她走去冰箱打開櫃門看了眼,裏面蔬菜比上次多了些,成色還很新鮮,不像是在裏面放了好幾天的。看來程徹最近,有把她的話聽進去,在努力的過出個人樣兒。

程徹回來在北京待著的這半年,一個人住別說做飯,外賣都懶得點,餓了就啃兩口面包。

或者吃那些加點水就能自熱的餐食,方便,快速,吃完盒子一蓋還不用刷碗。

不餓就幹脆不吃。

他就是鐵打的身體也經不住這麽糟蹋。

程徹把那塌A4紙疊成一摞,隨手放在筆記本電腦上,回頭瞧她:“想吃什麽?”

林時初盯著冰箱,從裏面拿了瓶飲料,像報菜單那樣的,“紅燒排骨,糖醋裏脊,剩下的你看著做。”

除夕那天他炒了盤紅燒排骨,林時初還記得,很好吃。

程徹去洗幹凈手,才來冰箱拿了幾樣食材進廚房。

他身上松松垮垮套著一件黑色衛衣,隨意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緊實。

林時初目光總是有意無意,能註意到他手上那塊表。

她忽然有點想嘆氣,心頭湧起股濃濃的無力感。

她離開堯山的那天,究竟還發生了什麽。

一直到高考結束的那半年,他又是怎麽過得呢。

林時初跟著他進廚房,看他洗菜,切菜。

又百無聊賴去扯他圍裙系在腰後的帶子。

碰撞在案板上富有節奏的切菜聲倏然停止,林時初怔了下,探著腦袋往前看:“怎麽了,切到手了?”

“出去等著,一會兒工傷了算誰的。”程徹偏頭,漫不經心看她一眼。

現在是還沒切到,一會兒就說不準了。

她在跟前晃來晃去,他等下糖和鹽都分不清了。

林時初晚上這頓還得靠程師傅,只好他說什麽是什麽,“行吧。”

林時初從廚房退出去,剛打開手機,就有一個未接來電。

是吳嘉年。

要不,裝沒看到吧。

林時初點進某音刷短視頻,大概過了二十多分鐘,吳嘉年電話又打來了,她這下是想裝死也裝不成,無奈接起來湊近耳邊:“餵?”

“是你爸今天體檢,我正好在醫院碰上了,幾項指數好像不太對。”吳嘉年說。

這通電話打了沒多久就結束了,期間程徹從廚房出來,去冰箱拿了兩樣菜,又從她旁邊經過,回去接著炒菜。

電話裏內容他沒聽清,就聽著是個男人。

等一切備好,程徹端了菜出來,才有空問她:“剛跟誰打電話,眉毛都快擰上了。”

“相親對象。”林時初沒半點遮掩。

程徹默了默,淡聲道:“你有幾個相親對象。”

“吳嘉年,就那一個。”

程徹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情緒和語氣分明一樣淡,但林時初就是隱隱覺得,他問這句話時,多少透著點兒不爽。

林時初歪了下腦袋,細致探究:“吃醋了?”

“沒那麽小心眼兒。”

程徹往她碗裏夾了塊排骨,他倒是想吃醋,林某人給他吃醋的身份了嗎。

一段“隨心所欲”的無名關系,他吃的算哪門子飛醋。

林時初說:“吳嘉年,剛跟我說我爸體檢報告的事,好像血糖有點問題,人年紀大了,年年體檢多少有點問題,我爸媽這倆人也不跟我說,倒是快把吳嘉年當親兒子了。”

吳嘉年是個兒科醫生,去年有段時間離職在家,中間隔了三個月的求職空窗期,吳嘉年和她爸林聰是在小區裏下象棋認識的,二十多歲,為人和善又熱心,偶爾碰上二老要搬什麽重東西,他也擼起袖子舍得出力氣。

一來二去,林聰和秦婷就特別喜歡他。

喜歡的想把女兒都介紹出去。

程徹不鹹不淡地應了句:“嗯,吃飯吧。”

“真沒吃醋?”林時初還是覺得他不對勁,像是在什麽地方別扭著。

他垂眼吃了口米飯,語氣閑閑:“沒有。”

程徹嘴裏說沒有,天塌下來那也是沒有,林時初多問也問不出個什麽。

桌上一共四盤菜,林時初每個都挨著嘗,雨露均沾,等這頓飯差不多吃完,她戳著碗裏最後一筷子米,忽然想到下午那個背著小提琴的男生。

“程徹,我今天下午給一個音樂學院的學生拍照,拍完才從微博上看到他生病了,他才二十歲,很可惜。”

如果他七老八十,老到頭發花白牙齒掉光好像還沒這麽讓人惋惜,可他偏偏才二十歲。

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這麽悲風傷秋啊。”程徹早就吃完了,在旁邊倒了杯水。

“我從學會攝影開始,跟人的共情能力好像就變強了些。”林時初自說自話,毛遂自薦,“我覺得,我算是一個不錯的聽眾,你有什麽開心的,不開心的,都可以和我說。”

她頓了頓,在空氣徹底安靜下來之前,才緩緩開口:“不要去做傷害自己的事。”

程徹知道她意有所指,“就那一次,後來沒有過。”

在堯山暴雨的那天晚上,天沈得像一塊密不透風的黑布,雨後潮濕的冷風吹進病房,仿佛把一切都浸染上陰沈沈的色調。

他靠床坐在地上,身上被風吹得很冷,他仰頭,望著窗外的天,似宣紙上無端端打翻的墨,天黑得好像永遠都不會再亮了。

頭疼,胸口也疼,手腕動一下就疼,不動也疼。

在漆黑一片的夜裏,他好像看見那些被人踩死的金魚又活過來了,它們在濃稠的夜裏呼吸,擺尾。

在金魚游動的末尾,他想起在麻將館和那個姑娘初見,她嗓音怯怯,出聲試探:“你好,我是林時初。”

他窩在軟椅上擡眸,特不耐煩望去的那一眼,便是望盡了他這前十八年,最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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