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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自白: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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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自白:嬗變

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和白露都陷入了一種恐慌和愧疚之中。

我看到白露用刀片在自己左臂胡亂刻下劃痕,而我也患上了一種奇怪的毛病:只要一緊張,手就無法控制地顫抖。再加上藝考需要花很多錢,外婆的身體越來越差,家裏無法承擔高昂的費用。所以,我只能回歸到普通高考這條路。

我們為那個沖動、愚蠢地覆仇之舉懊悔過,可一切卻萬劫不覆。

覆仇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無論成功與否。愛德蒙·唐泰斯的覆仇只能,也只應該存在小說裏。

高中剩下的日子裏,我和白露更加不愛說話,以前她偶爾還會和男生拉幫結派作兄弟狀,現在也懶得去維持那種關系。除了學習,我們無處排解心底的憤懣,我們將大部分時間投入到做卷子裏,逃離漓水灣,逃離平清市,是我和白露共同的目標。

我的身體也在高三那年發生巨大變化,從小瘦弱的我,忽然身高竄至 1 米 8,也許可以歸功於重點高中食堂營養均衡的夥食吧。白露的身體也有變化,只是她繼續刻意隱藏著不願讓人發現。她做了一個高考的倒計時日歷,計算著可以逃離的日子,我也緊跟著她的節奏,不敢落後。

2010 年的夏天,高考結束。我和白露都拿到了新京市某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很久,那種喜悅更像一種寬赦,預示著上天要中止對我們的懲戒,放我們走出牢籠。

那個假期,我和白露決定不再回漓水灣,因為,我們害怕面對某個人。於是,我們一起逃到一座叫深港的繁華城市打工。

我們工作的餐廳名叫“南北皆客”,位於深南大道東路,附近有兩所全國聞名的大學,往東走過兩條街就是深港市的市區中心,電視劇裏的車水馬龍,讓我們興奮。

“南北皆客”餐廳並不算高檔,就餐人群也雜,有附近的大學生,游客,也有工作的人。白露負責上菜和撤桌,我除了在後廚刷碗,偶爾還到倉庫幫著卸貨。和我們一起暑假打工的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叫李壯壯,一個叫肖路。他們幹的活兒和白露一樣。餐廳也因此分成了兩派,長期工和假期工。我們四個假期工也住在員工宿舍,只是,房間要小一些,而且,是男女混住。還好,李壯壯和肖路人還不錯,我們四個白天在餐廳打工,晚上一起到深港江邊散步。

那時候,我甚至對工作有一種誤解,我以為工作和掙生活都是快樂的事情,其實那只是不知其滋味的新鮮感。而這種喪失理智的新鮮感,並沒有維持多久。

事情發生在我們工作還不滿半個月的時候。

那天晚上 7 點,店裏吃飯的顧客很多。看到一大桌客人離開,白露立刻推著收餐車準備去收桌。只是路過一張八個人的大桌時,穿著黑色 T 恤的男顧客伸長了腿,擋住餐車的去路。

“麻煩您收一下腿,借過”白露小心翼翼地講著。

那男人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把腿伸得更長,“想過去呀,叫聲哥”。

“大哥,麻煩您收一下腿,我得過去收桌,不然老板該扣錢了”

白露賠著笑臉,盡最大限度地來避免沖突,而對方卻把她當成樂子。

“好啊,來陪我們喝幾杯,喝完我們幫你收桌”說著,飯桌上幾個男人就開始拉扯她,明明那桌也是有幾位女客人的,卻都如同看熱鬧一般,眼睜睜地看著女孩被調戲。

直到酒瓶破碎的聲音響徹整個餐廳,我聞聲從後廚沖了出來,看到白露把酒瓶砸到一個男人身上,男人楞了一下,接著起身沖白露臉上連甩兩個耳光。

我飛奔過去,一拳打在男人身上。男人很壯,他拖拽著將我從餐廳一端,拖到另一端,還往我臉上踹了幾腳。我根本無法還手。李壯壯站在一旁將我扶起來,一句話也不敢說。

結果是,老板給那桌客人免了單,並在晚上準備結束營業時將我和白露開除。

“薪水?你們還好意思跟我要薪水?這桌飯多少錢你們知道嘛!沒讓你們賠償損失就不錯了!”老板個子不高,指著我的鼻子的時胳膊還得擡起些,但嗓門卻大得餐廳外都聽得到。

我還沒想好如何據理力爭的時候,白露沖進廚房,右手提著一把剁骨頭用的長刀走了過來。餐廳裏看熱鬧的長期工們立刻散去,但也不是真的走了,而是躲到稍遠些或者說是安全些的地方觀戰。每個人的目光都緊隨著白露手中的刀移動。那刀尖先是沖著老板,而後又對準白露的脖子,最終,停在了白露的左手手腕處。

“餐廳非法雇傭未成年人這是其一,第二,出了人命的餐館兒,我看誰還敢來!”說著白露往前走到餐廳門口,將大門打開,沖著外面大喊了一聲,“都來看看!老板不發薪水,逼死員工了!”而後她將右手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左手腕砍去。我正要沖過去的時候,老板先我一步松了口。

“十二天,休息了兩天,十天工資發給你們,今晚給我滾蛋!”

“現在就把錢給我”

老板使了個眼色給前臺負責收銀的王姐,王姐有些為難的站起來,問了一句,一天一人多少錢?

“六十”老板瞥了白露一眼,回過頭咬牙對著王姐說。

離開餐廳前,白露將剔骨刀親手還回廚房,而後拉著我的手徑直離開,我們大步走回宿舍,站在宿舍門前,她忽然又大笑起來。我問她,你在笑什麽。她說,覺得自己很厲害。

宿舍裏只有調休的肖路一個人,我們進去的時候他正趴在床上拿著手機打網絡游戲,餐桌上還放著他吃完沒來得及扔的泡面盒。

“壯壯呢?沒跟你們一起?”肖路看了我們一眼,繼續低頭打游戲。

我把兩件 T 恤和一條短褲塞進背包,隨口將發生的事情簡單轉述了一遍,算是跟肖路告別。

“我在的話一定沖上去扁他一頓,那種混混都是欺軟怕硬”肖路將手機扔到一邊,站到我旁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他個子和我差不多高,年齡也只比我大一歲,但卻總喜歡裝作一副“大哥”模樣,尤其是白露在場的時候。

我和白露都沒有再說話,安靜的收拾完東西,白露拽著我的手就往門外走去,肖路喊了兩聲,白露也沒搭理。

“要不要等壯壯回來道個別?”我問。

“剛才我被欺負的時候,他如果上前幫忙的話,也倒配得上一句道別”

白露說的總是對的。我們沿著深南路往南一直走,我沒問白露目的地是哪裏,只要跟著她,去哪兒都可以。不知走了多久,路上的人行人越來越少,我們在一處廣場前停下,白露去自助販賣機買了兩瓶蘇打水,遞給我一瓶,我們在長椅上坐下。

夏天太熱,一路上又出了很多汗,我一口氣就把水都喝完,白露剩了半瓶也遞給了我,我太渴了,也一並喝盡。一位收廢品的老奶奶恰巧過來,白露將兩個空飲料瓶遞了過去,老人彎腰說著謝謝,額頭的汗落在地上。

我問白露,要不要回去,回到漓水灣安穩度過這個暑假。

白露拒絕,她說,再試一次。

我聽從她的安排。那個夜晚,我們在長椅上度過,我把兩件 T 恤都披在白露身上,她靠著我,睡了過去。那個夜晚,我們露宿街頭,卻並不覺淒涼。

第二天清晨,我們到廣場上的洗手間簡單洗漱,又重新踏上找工作的路。深港市很繁華,零工確實也很多,午飯前,我們便又找到了新工作。工作地點在一家游樂場,在高溫天穿著 15 斤重的玩偶服,我們兩人一個負責檢票,一個賣氣球。

高溫、汗水,孩子們的笑聲,我和白露喜歡那份工作。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果然如此。

游樂場的老板看我們工作賣力還給了我們獎金,那個夏天我們一共賺了 3100 塊錢。我和白露拿著錢激動地抱在一起。

離開深港前的那個晚上,我和白露去到深港世界之窗,站在門口看了看票價,還是不舍得走進去。

“我們以後還會有更多錢,那時候再過來吧。”白露滿懷信心地說。我也同意。我們無比有信心,我們可以擁有不同的人生,擁有屬於我們的未來,或許,我們還可以彌補另一個人的未來。

2010 年的秋天,我和白露一起去到新京,這座城市,徹底改變了我們。

列車抵達新京,下火車的時候,我們對這座城市的第一感覺就是:人多。車站裏有很多人,街道上有很多人,地鐵裏也有那麽多人。有人西裝革履,有人扛著蛇皮袋,有人捧著書,有人拿著我沒見過的游戲機打電動,這座城市很精彩。

還記得我和白露第一次坐地鐵時的情形,白露問我,“你有沒有覺得地鐵就是火車,只不過一個長途,一個短途。”我點點頭,她說的總是對的。

新京市人民大學,我們來了。

偌大的校園,如同新世界向我們敞開的大門,邁進校園門口,我們以為就可以擁有新的人生。只是很快,我們就發現,人是無法遺忘過去的。

白露說她不知為什麽,開始做噩夢,夢裏的情形是漓水灣海邊的別墅屋。她常常說自己有罪,我說,我應該是罪魁禍首。有時我們兩人在食堂吃著飯,忽然看著彼此就哭,很長時間我們都是悲傷的。我們擁有的越美好,心底的愧疚便越深。

新京的秋天,逐漸變冷,與漓水灣不同,這裏很幹燥,我的卷發愈發毛躁,舍友總說我像一只遲遲不發情的泰迪。

整座城市散發著一種空曠和憂傷,即使街上依舊人來人往,可是站在道路兩旁,心底還是空空的。早就聽說新京秋天銀杏葉落下時會很美,可我只看見白露總是紅腫著眼睛。

她應該是得了抑郁癥,我猜測。

只要沒課,我就會去找白露,我想多陪她,但我也察覺到,白露總是躲著我的。大學第一個學期,白露和我還是經常在一起聚的,只是橫梗在我們記憶裏的那處悲傷吞噬了我們的快樂。我們看見對方,仿佛就是在提醒彼此那段不快樂的記憶,所以,她產生了逃離的念頭。

還記得那是大學一年級下學期,那年元旦的時候,新京世新天階有跨年活動。我主動邀請了白露,我想讓她快樂起來。她也答應了我,我們兩個人約在那裏準備一起跨年。

那是一條繁華的街道,那裏的燈火是我們在漓水灣不曾見過的。周圍有很多寫字樓,白露說以後她一定要到那裏工作。後來她也確實做到了。

臨近晚上 12 點的時候,天幕滾動過許多留言,人們在告白,在發送新年的祝福。我和白露也發了消息,我說,希望身邊的女孩永遠快樂。我沒有找到白露發送的消息,但是,她把她的心願說出了口。

人群中呼喊著新年的倒計時,我看到白露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她說:我希望明年,可以不一樣。白露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都是淚光。我擁抱著她,她在我懷裏痛哭,我也哭了。我們逃離了漓水灣,卻無法逃脫心底的負罪感。

新京的夜晚真的很美,霓虹和街道把這座城市編織成童話,我們都是想要在童話故事裏找尋真相的人。

那天晚上,我們從世新天階,步行走過雙子星大廈,白露是開心的。她唱著我沒聽過的歌,手舞足蹈,那時候我們不知道累,也短暫地忘記了這座城市的寒冷。走到三裏屯的時候,酒吧裏有歌聲傳出,白露停了下來。

我知道,她想進去看一看。

我拽著白露走進酒吧,那是我們第一次去酒吧。我們勉強在靠近窗戶的位置找到兩把椅子坐下,叫了兩杯酒,花費了兩百塊錢。酒吧裏的人真的很多,有人吸煙,有人喝酒,還有昏暗角落裏擁吻的男女發出幾聲呻吟。

臺上的歌手,是個年齡不大卻散發著滄桑的男人,他的頭發有點長,劉海遮擋住他的眼睛,反正我是沒有看清他的臉。他在臺上抱著一把吉他,唱著一首歌,歌詞是這樣寫的:

畫一群鳥兒圍著我

再畫上綠嶺和青坡

畫上寧靜與祥和

雨點兒再稻田上飄落

畫上有你能用手觸到的彩虹

畫中有我決定不滅的星空

……

也許是歌裏的畫面讓我們想起漓水灣的日子,又或者是白露有點喝醉了,我再次看到她落淚。臺上的男人唱了一首又一首,聽旁邊的人說,那是一個不錯的民謠歌手。

我們在酒吧待到差不多淩晨 2 點,酒吧裏的其他人沒有散去的意思,大城市的人好像更喜歡夜晚,我不喜歡。

“以後,我們不要見面了”從酒吧出來的時候,白露松開了一直牽著我的手。那一刻,我很慌亂,感覺有比自己靈魂更重要的東西從身體抽離而去。我害怕白露離開,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我在這座城市的意義是什麽。

我很難過,但是我也明白白露為什麽這樣說,我只能回一句“好,保重自己”。

那是 2011 年新年第一天,我和白露在三裏屯的火樹銀花中分開了。那次跨年過後,我們很久都沒再見過。但是,我一直在打聽著有關她的消息。

先是從同學那裏得知,白露去酒吧打工了,而後又聽說她和一位駐唱歌手在談戀愛,經常夜不歸宿。不過還好他們學院公布的獎學金名單裏還有她,因為她考到了第一名。

我記得是大二開學的時候,有一次在校門口,我正準備去家教上課,在公交站前我看到了她,她依舊留著短發,只是臉上不再那麽陰郁。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打個招呼,一輛車停在了她面前,她坐上去離開了。

發生在漓水灣的事情,忘記,也是好的。如果酒精、搖滾和男人能帶她走出抑郁,也是好的。

後來再見面,是兩個月後。

白露打電話給我,說她母親去世了,想讓我陪她回漓水灣一趟。

那次回到漓水灣,我們平靜了兩年的生活再次被打亂,白露和她的家人正式斷絕了關系,最重要的是,我們才發現,2008 年那場覆仇的後果超出我們的預想。不負責任的逃離也必須承擔新的後果,我們要開始賺錢,贖罪。

再次回到新京,錢,成為我們腦海中排名第一的東西。

白露與我恢覆了聯系,因為我們之間的絕交並不能讓漓水灣的日夜一同散去。

我了解到,白露的男朋友叫浮名,是酒吧駐唱歌手,她就在酒吧打工。因為她性格直爽待人真誠,在那個圈子裏混的很不錯。她和不少酒吧的老板成了朋友。白露很有頭腦,為了賺錢,她策劃了不少演出活動,在圈子裏有了些影響。

從漓水灣回來,白露並沒有再次陷入抑郁之中,我很欣慰,看來酒精和她的男朋友是可以治愈她的。又或者說,是因為賺錢這件大事讓我們無暇傷春悲秋而已。J

我在大學圖書館找了工作,周末接了不少家教課,每天也都安排得滿滿當當。我和白露見面的時間幾乎沒有,唯一的聯系,大概就是不時的告知對方自己最近攢了多少錢吧。

直到大三的那個冬天。

那段時間恰好是考試周,圖書館每天人滿為患,晚上 10 點半正準備關門,我要一一催促同學們離開。就在那時,我接到了白露打給我的電話。

她說,她懷孕了。

高中時白露想要隱藏自己的性別,而大學,無論是為了釋放壓抑還是賺錢,她逐漸放縱自己。可我沒有理由指責她。

第二天,我去醫院陪她做手術,都說是無痛手術,可手術後的她卻還是痛得咬破了嘴唇,看著她面無血色的樣子,我想起高中時沒用完的砒霜,一些念頭又湧進我的腦子裏。我不是白露,沒有那麽縝密的思維,我只是沖進酒吧,找到那個叫浮名的歌手。

我去到酒吧的時候,他正在臺上唱歌,第一排坐著的全是女生。我想我或許可以等他下臺把他拖進巷子裏打他一頓,可我沒那麽大力氣。我忍不住從吧臺掄起酒瓶砸向了他。

他的力氣很大,隨手一推,我就掉進了卡座。我也沒意識到我隨手從地上撿起的東西是紅酒的開瓶器,砸向他的那一刻,頭頂的血湧出,我也慌了。

浮名被送進了醫院,而我,被學校開除。

我一個人收拾行李離開,沒有告訴白露,還換掉手機號。我知道,過段時間白露就會找我,我不想她不快樂,只希望她短暫的忘記我。畢竟,我們在一起時的記憶永遠都是與血色、覆仇和死亡聯系。我想,等我攢夠很多錢的時候找到她就好,那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幸福。

那時候,我是真的下定決心和白露斷掉聯系。

畢竟,一個退了學的人,能擁有什麽好的未來。這座城市優秀的人那麽多,我甚至連留在那裏的資格都沒有了。但是我不後悔。

然而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在玩弄著每個人,讓你悲慘,也讓你幸運。你會痛罵它,也會感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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